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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虽然

发布时间:2022-11-14 14:3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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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老太太拒绝别人前去探望,但在赴京的前一天,应物兄还是决定去看望一下。如果敬修己问起老太太的病呢,我要是一问三不知,岂不要受他的奚落?当然了,于情于理,我都得去一次。

老太太住院以来,一直是老太太的侄女在陪护,有时候文德斯来替换她一下。文德斯称她为梅姨。陪护病人不是件容易的事,文德斯说梅姨足足胖了一圈,这是因为梅姨非常焦虑,要靠吃东西来缓解焦虑。应物兄知道老太太和梅姨只愿意看到文德斯,就对梅姨说:“是文德斯约我一起去的。”梅姨在电话里说:“嗨,怎么不早说?”

他和文德斯约好,在逸夫楼前见面。

文德斯原来在上海读的本科。他的父亲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他的哥哥文德能也因为白血病去世了。后来,他就选择回济州继续读书。如前所述,他是先做了芸的硕士,又做了老太太何为教授的博士。文德斯与文德能并不太像,个头比文德能低一点,也比文德能瘦。文德能眉眼之间有一种英气,文德斯却带着那么一点羞怯。相同的是,他们都很沉静。有一次,他在芸家遇到文德斯,看到文德斯安静地坐在窗前,捧读着一本书,他突然觉得,文德斯就像一株植物,像植物一样自足。他把这话对芸说了,芸说:“他?自足?他刚从桃都山回来,每周都去。干什么,你知道吗?倒是跟植物有关。他会为植物流泪。”

笑着讲了一个细节:在桃都山,有一种植物,人们认为已经消失了,但一个科研人员找到了它的种子,还很饱满。文德斯看到它,竟然流泪了。

是吗?那是一种什么植物呢?

应物兄以前看过文德斯的文章,有一篇刊登在《戏剧》杂志上,那是对一个喜剧作品《模仿秀》的发言。喜剧的作者是谁呢?就是小尼采,现在的笔名带有他个人的历史气息:倪说。不知道小尼采是否知道,历史上确实有过一个名叫倪说的人。此人是战国时期宋国人,以善辩著称,那个“白马非马”的问题,据说就是这个叫倪说的人首先提出来的。

小尼采不仅写了那部戏,而且出演了串场人的角。它将最近三十年的著名小品组装到一起,放在一个家庭部展开。芸出于对小尼采的关心,本来要去看的,但因为身体不适,让文德斯替她去看了。那篇文章就是他在芸的要求下写出的观后感。文德斯认为,如果说艺术是对现实世界的“摹仿”,现实世界是对理式世界的“摹仿”,那么艺术就是对“摹仿”的“摹仿”;“摹仿秀”则是对“摹仿”的“摹仿”的“摹仿”。这不是喜剧传统中的喜剧,而是闹剧:夸张、笑闹、东拉西扯、插科打诨、卡通化,乱哄哄你没唱完我登场;也犀利也伶俐,也招安也叛逆,也搞笑也哭泣,也无聊也有趣。

自古希腊以来,人们即重悲剧而轻喜剧。苏格拉底就认为喜剧有害,只适合奴隶与外邦人看个热闹,而悲剧则有“净化”作用。悲剧使人对命运的无常、不可避免的冲突、自我的限制有所感知,将生命表象下的重带入人的在反思;喜剧却离了反思的基础,带有极大的不稳定。而闹剧,既无关反思,也无关破坏,它取消意义。它是铅笔描在橡皮上的卡通画,橡皮还没有用完,它就已经消失。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说,喜剧源于可见的丑陋和缺陷,它如同滑稽面具,它不能引起痛苦和伤害。看见丑陋的东西,我们会觉得伤心,但它不会引起同情,因为同情是笑的敌人。我们必须放弃同情,才会觉得开心。倪说先生所追求的剧场效果,就是开心,开心,开心。他提到了剧中一个情节:一个超生游击队队员被小脚侦缉队抓获了。这个队员给出的超生理由是,他的“老二”不听招呼,所以就让老婆怀了。小脚侦缉队立即将他的衣服扒光了,要对他的“老二”进行现场教育。文德斯说,当一个男人露出下体,这无疑是丑陋的,但他没有引起同情,倪说先生也没有要引起观众的同情的意思。有趣的是,现场观众此时也并没有表现出开心的意思。他们闭上了眼睛。这是亚里士多德喜剧观的倒置。观众的无视,使得演员只是在演他们的戏。我们身在剧场,其实并没有参与:你闹你的,我聊我的。当一个人或几个人,此时站在台上对观众说话,但观众并不理会的时候,喜剧消失了,闹剧出现了,但它与观众无关,与我们无关。

据说,小尼采给芸打了一个电话,说她弟子的文章,让他羞惭不已。

“这么说,你以后要一改戏路了?”芸说。

“那倒不一定,还是有人喜欢的。我还得演。我能和文德斯谈谈吗?”

“那你们要谈什么呢?你写你的,我演我的?”

有一天,应物兄与芸聊到了《红楼梦》,芸关心的问题是,《红楼梦》为什么写不完。她说,《红楼梦》写不完是曹雪芹不知道贾宝玉长大之后做什么。卡夫卡的《城堡》也没有写完,因为卡夫卡不知道土地测量员K进了城堡之后会怎么样。就在这时候,文德斯打来了一个电话,说他今天不来了。芸知道,他不来的理由是那天坐在客厅里的人当中,有一个人他不喜欢。放下电话,芸就悄声对应物兄说:“这个文儿!我们刚才说什么来着,说宝玉这个人有些不近人情。宝玉这个人,置诸千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用大白话说,就是确实够聪明,但不近人情。文儿就有点这个劲。”

不过,仅就这件事而言,当芸把小尼采的话转告给文德斯,并且告诉他,她已经替他婉言谢绝了的时候,文德斯倒来了一句:“我倒是可以见见他。”

“见他聊什么呢?”

“就聊他为什么这么无聊。”

这天,应物兄下楼的时候,文德斯已经坐在逸夫楼前的石阶上等着他了。文德斯一手托着下巴,膝上放着一个已经破损的硬皮笔记本。“这本子有年头了。”他对文德斯说。文德斯说,这是哥哥的笔记本。文德斯接下来的一句话,使他有些伤感:“我们那幢楼要拆了,我在整理哥哥的遗物,发现了他的很多笔记。我想帮他整理一下,但他的笔记太乱了。不过,我发现他很早就读过理查德·罗蒂的书。他可能是最早阅读罗蒂的中国人。”

一道闪电划开了他的记忆,把他带入了深邃的时空。文德能当年从竹编的小书架上出的那本书,就是理查德·罗蒂的Contigency,Irony and Solidarity,它后来被翻译为《偶然,反讽与结》。文德斯说:“哥哥走得太早了,没看到罗蒂的另一本书《托洛茨基与野兰花》。看到了,可能会更喜欢的。”

没错,应物兄曾把文德斯比喻为植物,但那是什么植物,他却没有细想过。现在,他突然觉得,文德斯就像那个书名所示,是一株野兰花。他记得,罗蒂曾说过,野兰花是植物演化过程中晚近出现的最复杂的植物,高贵、纯洁、朴素。它喜洁净,但难以亲近。文德斯本人其实也有难以亲近的一面。不过,文德斯与他还是比较亲近的,这可能是因为他曾是文德能的朋友,也是芸的朋友。

文德斯首先劝他不要去医院:“别去了。老太太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记得所有事情,但却经常认错人。去了,她也不认识你。”

“你是说,她的病情加重了?”

“那倒没有。前天我还去了。她说了很多话,拦都拦不住。还要坐起来写字,写得像蚯蚓,纷纷爬出了格子,而且全都向右上角倾斜。我说,您今天神很好啊。她说,你是不是担心这是回光返照?我是不会死的,因为理念是不会死的。你看她的脑子多么清楚。可她接下来又问我,见到文儿了吗?梅姨说,这不是文儿吗?她说,文儿不去写文章,来这里干什么?”

“可我还是想看看她。”

“她谁也不愿见。葛道宏派费鸣去,她都没见。她还记得,她以前的一只黑猫被葛道宏给毒死了。我说,那不是葛道宏毒死的。她说,灭鼠运动,难道不是葛道宏掀起的吗?说是灭鼠,为什么连猫一起毒死呢?你可以反对‘二元论’,但你不能把二元全都消灭吧?你看看。”

“所以,你得带我去,免得她把我轰出来。”

“总得有个理由。”

“就说是乔木先生要我来的。”

“她会说,这是借口,不是理由。而且,乔木先生已经来过了。她可不愿意让乔木先生看见她的病容。”

“我听过她的课,她还是长辈,不该来看她吗?这还不是理由?”

“她说的理由,是指意义、必要。”

有句话他差点说出来:这当然是必要的,如果我不来,敬修己会小瞧我的,以后或许会给我使绊子。

“照你这么说,我看不成老太太了?”

“想起来了,你就代表应物兄。她可能不认得你了,但她知道应物兄。前段时候,她还和我谈到了应物兄。”

“她肯定是批评我喽。”

“那倒没有。她只是说,应物兄的书卖得这么好,可见价值不高。你知道的,她认为有价值的书,印数不会超过五百册。”

“柏拉图呢?柏拉图的书每年都能卖几万册呢。”

“她说,柏拉图还活着的时候,知道其人其事者,不会超过九十九个人。”

“老太太知道得这么准确?”

“那倒不是。她说,到了柏拉图的晚年,名气大了,很多人认为自己就是那第一百个人。”

“罗蒂的书,不是卖得很好吗?”

“所以她认为罗蒂是通俗哲学家。我也这么看。不过,我喜欢他的书。”

他以为文德斯接下来会说,“我也喜欢你的书”,但文德斯没有这么说。他失望吗?不,他不失望。如果文德斯真的这么说了,他反而会不适应的。

在去医院的路上,他和文德斯谈的话题就是罗蒂。他告诉文德斯,自己见过罗蒂,听过罗蒂的讲座,曾和罗蒂一起吃过自助餐。“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就像个螳螂。喜欢吃带刺的嫩黄瓜,穿红衬衫。”他说。

“他是在暗示自己的左派身份。”文德斯说,“其实,他是左派还是右派,我才不关心呢。我只是对他的哲学感兴趣,对他的修辞感兴趣。不过,你一提到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我就觉得你说的不是罗蒂,而是一个中国老头。他本人不会喜欢你的这个修辞。”

“那可不一定。他喜欢中国文化。他曾认为,五十年以后世界上只剩下一种语言了,那就是英语。但他随后就修正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还有一种语言可以留下来,那就是汉语。我想,如果他的生命足够漫长,他后来很可能成为孔子的信徒。”

“不,他从不谈论孔子。”

“听我说,德斯。你肯定知道,罗蒂死于胰腺癌。那种病发展迅速。男人患癌的死亡率之所以高于女,就是因为女不得胰腺癌,而腺癌是最温柔的癌症。患癌之后,有一天罗蒂与儿子、牧师一起喝咖啡。牧师问他,你对死亡是怎么看的?你的思想是否开始转向宗教的主题?罗蒂说,不。他的儿子问他,哲学呢?罗蒂说,无论是他读过的哲学,还是自己写过的哲学,似乎都与他患病后的情况对不上号。他的感受是什么呢?他的感受与孔子相通:未知生,焉知死。你可以研究一下罗蒂晚年的谈话,看看他晚年的思想与孔子有什么异同。”

“他们过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关系。”

“罗蒂喜欢兰花,孔子也喜欢兰花。最早将兰花人格化的就是孔子。有一次,孔子自卫国返回鲁国,在山谷中看见兰花,喟然叹曰:‘兰当为王者香。’从此‘王者香’就成了兰花的代名词。孔子还用兰花的清香来比喻友情,所谓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金兰’一词,即出于此。他对兰花的认识,要远远超过罗蒂。”

他又提到了罗蒂的死。他说,当他得知罗蒂死去的消息,罗蒂已经死去两年多了。死前,儿子问他,你读过的那些哲学,难道一点都与自己眼下的境况无关?如果与哲学无关,那么与什么有关呢?罗蒂说了一个字:诗。为此,罗蒂专门写了一首诗。

文德斯说:“我知道这首诗。总觉得别人译的不是我想看到的,自己又译了一遍。”然后,文德斯就轻声背诵了那首诗:

我们以简洁的祷告,

向某一位神祇致谢。

他让死者不能复生,

他让生命不能重来。

他让最孱弱的细流,

历经曲折终归大海。

他对文德斯说:“我也看过别人译的这首诗,但没有你译的好。”他知道他说的是真诚的,所以他才敢这么说。在文德斯面前,你只能这样。事实上,当他听到最后两句时,他仿佛感受到了细流入海时的那种羞怯和惊喜。

文德斯说:“是芸帮我改过的。虽然芸只改了一个字,将‘致敬’改成‘致谢’,但给它赋予了韵律。境界也变了。她认为,‘致敬’的原始语义,说的是极尽诚敬之心,极其恭敬,似乎包含着期盼,要求某种补偿。而‘致谢’说的是过程已经终结,生命不能重来。”

他对文德斯说:“罗蒂此时的心声,难道不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回声?我给你出个题目:《孔子、罗蒂与野兰花》。”

“老太太不喜欢孔子,她要知道我去研究孔子,还不活活气死?”

“是老太太让你研究罗蒂的吗?”

“那倒不是。我刚才说到了哥哥。其实我最早对罗蒂感兴趣,是因为芸。你知道的,芸喜欢看鸟。有一天芸说,因为有个叫罗蒂的人也喜欢看鸟,别人就以为她是在模仿罗蒂,认为她的写作也在模仿罗蒂。她说,罗蒂喜欢看的是鹰隼,为此曾跑到大峡谷看鹰隼,而她喜欢看的是乌鸦和喜鹊。她问我有没有看过罗蒂。她说,她其实只是从罗蒂那里借用了一个词,Final vocabulary,终极语汇。她说这个词很有意思。听她这么一说,我就找来罗蒂的书看了。我没想到,老太太也知道这个人。老太太说,罗蒂十五岁就通读了柏拉图,他的愿望就是成为一个柏拉图主义者。”

“终极语汇?什么意思?”

“罗蒂认为,每个人都带着一套终极语汇。我们每个人都会用一些语词来赞美朋友,谴责敌人,陈述规划,表达最深层的自我怀疑,并说出最高的期望。我们也用这些语词瞻前顾后地讲述人生。罗蒂认为,这些语词就是一个人的Final vocabulary。比如,按照我的理解,孔子的终极语汇就是仁义礼智信。”

“那么,在你看来,我的终极语汇是什么呢?”

“你嘛,你的名字就是你的终极语汇之一,应物而无累于物。”文德斯突然调皮起来。任何一个男孩子都有调皮的一面。

“我倒想‘无累于物’。但是我做不到啊。很多事情,我确实放不下。”

“但你的老朋友就做得很好。”

“哪个老朋友?说出来,我好向他学。”

他没有想到,文德斯所说的那个人竟然是敬修己。文德斯说:“敬修己先生啊。他对我说,他现在孤身一人,毫无牵挂。看上去什么都心,其实是外儒道,什么都放得下。”

他不由得问道:“你遇到敬修己了?你去美国了?”

“没有,没有。我接到过他的电话。这些天,他常打电话来。他说,他只有一件事放不下,就是老太太的病。”

“这倒是很难得。”

“敬修己先生昨天还告诉我,今天要下雨。他问,下雨会不会影响老太太的心情。我问,怎么会想到这个呢?他说,因为柏拉图说过,淋过雨的空气,看着就伤心。他记错了,也忘记后面还有一句。柏拉图说的是,当一阵雨落下时,有些人冷,有些人不冷,因此对于这场雨,我们不能说它本身是冷的或不冷的。不过,今天要下雨,倒是让敬先生给说着了。”车外果然在下雨。你听不到它的声音,但你能看见它,因为它将车窗弄得很脏。那无声的雨丝,正携带着尘埃洒向人间。

敬修己时常收看济州的天气预报?

也正是因为刚下过一场雨,所以每个人的脚底都不干净,住院部电梯门口的大理石地面很快被弄成了大花脸。电梯口的人越聚越多,有医生、护士、患者亲属,还有一位刚锯掉了半条的姑。那姑惨白,如同一张B5打印纸。她平躺着,仅存的那只玉足伸在白被单之外,趾甲上还涂着鲜艳的蔻丹。她好像正从麻醉中醒来,眉头紧蹙,鼻翼翕动。

他和文德斯也挤在人中。

接下来,他听到了一段对话。这段对话要是放在别处,或许称得上平淡无奇,但在这个场合却显得格外突兀。一个人说:“您改变了人们的阅读惯,功莫大焉。”这个人的声音显然经过了认真修饰,很低沉,低沉中又有一种柔美。一个哑嗓子的人回应道:“过誉了,愧不敢当啊。”柔美嗓音又说:“阅读惯的改变,有可能改变我们时代的审美趣味,我们的语言,我们的思想倾向。”哑嗓子说:“我有这么厉害?不就是出了几本书嘛。还不是我自己的,是别人的书。”柔美嗓音说:“因为你扭转了当代的出版倾向。改变了语言,就是改变了世界。今天我无论如何要敬您两杯,以表敬意。”哑嗓子说:“真他不巧,中午我有一个饭局,一喝就不知道喝到什么时候了。”柔美嗓音立即接了一句:“这样行不行?午后两点钟,我去接您,接您到一个地方醒醒酒。”

这实在不是一个讨论语言、审美趣味和思想倾向的地方。他的目光躲向了别处。隔着一扇玻璃门,他看见一条坡度很陡的水泥路,通向一幢灰大楼的地下室,那其实是医院的停房。他脑子里顿时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老太太病势沉重,指不定哪天就被送到了那个地方,放进了冰柜,眉上挂着白霜。他咳嗽了一声,似乎要把这个念头咳出去。但紧接着,另一个念头赶了过来:到了那个时候,郏象愚还在济州吗?如果不在,他会回来奔丧吗?

此时,正有两只野猫弓着腰从水泥路上蹒跚而上,一只是黑猫,一只是白猫。走到雨中的时候,它们掉了个头,又拐了回去,再次向地下室走去。在冰冷的停房和蒙蒙春雨之间,它们选择了停房。哦不,它们很快又走进了雨中,并且开始了互相追逐。原来它们选择的是情欲。柔美嗓音的人还在谈醒酒问题。只要对济州人的语言切口稍有了解,你就会知道他们所说的醒酒其实跟酒没什么关系。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山水之间也。山水在哪?在洗浴中心。所谓的醒酒,其实是到洗浴中心鬼混:浴盐、油、蜂蜜,桑拿、按摩、推油。这两个家伙是谁呢?他们就站在他和文德斯前面,当中隔着一位少妇,还有少妇的保姆。应物兄看不到他们的脸,但能看到他们的肩膀和脑袋。那个有着柔美嗓音的人是个瘦子,形销骨立,脖子很长;而那个声音沙哑的人却是个胖子,好像没有脖子,后颈肉滚滚。屠夫把那个地方的肉称作槽头肉,不法商贩拿它剁馅做包子。

应物兄当然认出了他们,却不愿立即和他们打招呼。他想等一等,看看他们如何出丑。最先对他们的谈话表示异议的——当然也可能是赞同,就看你怎么理解了——是少妇怀里的那只狗。少妇怀里有两样东西:一样是狗,吉娃娃狗;一样是玫瑰,白玫瑰。小保姆怀里也有一枝玫瑰,那枝玫瑰是别在一个剑鞘上面的。他发现,除了医生、护士,几乎所有人都捧着鲜花,鲜花中自然少不了玫瑰。玫瑰泛滥成灾了,就跟狗尾巴花差不多了。现在,与那些狗尾巴花相映成趣的,就是那只吉娃娃狗了。但它却不像狗,倒像是一只刚拱出蛋壳的小恐龙,一种在斯皮尔伯格电影中出现过的翼龙,只是没长翅膀而已。它是一条公狗,玫瑰花香也未能抵消它的臊气。瞧它的模样,穿着红的皮背心,皮背心上镶着阿里巴巴的图案。它的项圈是犀牛皮做的。还是那句话,它简直不像一条狗,更像一位正要奔赴盛宴的公子哥。它的叫声,或者说,它的意见是这样的:

叽叽叽 啾啾啾 咻咻咻

像鸡,像鸟,像蛐蛐,像斯皮尔伯格电影中的小恐龙,唯独不像狗。和它相比,木瓜就太像狗了。但它也确实是条狗,也是从狼变来的。文德斯后来告诉他,这一家三口差不多每天都来。少妇的丈夫,是一位离休的将军,如今瘫痪在床,每天都要看到那两样东西:剑和吉娃娃狗。

吉娃娃狗叫了一通之后,好像觉得还没有把意见表达清楚,就伸出两只前爪,朝那两个人的脑袋拍了过去。它还要伸出舌他们呢。它的舌尖,形如鸟舌,形如初春的嫩芽,又带着丰富的汁液。那两个人赶快把头扭到了一边。当然,对那个胖子来说,扭头是比较困难的,必须同时把身子也扭了过来。

果然是季宗慈,而那个瘦子则是济州大学的美学史教授丁宁。

“你怎么来了?”丁宁把狗爪拨到一边,歪着脑袋问。

“这医院又不是你办的,我怎么就不能来?”他笑着回答。

“我可逮住你了。”季宗慈说。

“我们一会再说。你们先聊?”他对季宗慈说。

“德斯兄,我也正想找你呢。”季宗慈说。

“您是?”

“我?我是应物兄的出版人啊。我在芸家里见过你。”

季宗慈一直约他见面,想和他谈下一本书的合作:约他写一本自传。“最好写成心灵鸡汤式的。”季宗慈说,“我们要趁热打铁。”他不愿写。没有时间只是他的托词,最主要的是他觉得没有资格去写什么自传。

他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季宗慈,更没有想到在这里遇见丁宁。他跟姓丁的闹过一点不愉快。那是在芸家里。芸的丈夫是做书画生意的,家里的每面墙上都挂着他购买的或者艺术家朋友送他的字画。其中有一幅画,画的是钟馗。画面上的钟馗豹头环眼、铁面虬髯,手中舞着一把剑,正要去捉鬼。丁宁是芸丈夫的朋友,说他正在写一本书叫《儒美学》,想用这幅画作为插图。他让芸丈夫转告画家,只要他用了那幅画,作者就算进入中国美学史了。那天,他们是为了祝贺芸的乔迁之喜而聚到一起的。当时,他们正品尝芸丈夫从国外带回来的红酒。芸丈夫说,那瓶红酒价值十万元,是1982年生产的。两百年来,酒庄所属的葡萄园永远是二十八亩,每年只生产两千瓶红酒。

因为气氛轻松,所以交谈起来也就没什么顾忌。当时听丁宁这么一说,他就开玩笑说,儒家是不谈鬼的,子不语怪力乱神嘛,而且钟馗与儒学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还开玩笑说,孔子地下有灵,听你这么说,说不定就会气得从墓堆里爬出来找你算账。他当然知道丁宁的意思,无非是想让作者送他一幅画。他看不惯这种占便宜的家伙。

“怎么没有关系?钟馗的妹夫就是儒生。作为儒学家,连这个都不知道?”

“钟馗是个虚构人物,一个虚构人物,却有真实的妹妹、妹夫?”

“钟馗,姓钟名馗字正南,终南山下周至县人。你怎么能说他是虚构人物?他也是爹生的。《全唐诗》里写到过的,他给唐明皇治过病。你是不是想说,唐明皇也是虚构的?”

知识分子的一个臭病就是逞口舌之快,他对此虽然时时醒,但还是未能免俗。他指着那幅画说道:“钟馗也真是的,放着身边的鬼不捉,每天忙着去别处捉鬼。”这句话惹恼了丁宁。丁宁把茶杯一放,问:“谁是鬼?你还是我?”

出声了:“应物!”

他就让了一步,说:“好好好,我是鬼。”

但丁宁还是不依不饶:“你?你连鬼都不是。鬼者,归也。等你归去的时候,你才能变成鬼。”

他不想扰乱芸的乔迁之喜,没有接话。但他心中的不屑油然而生。眼下,在医院里,丁宁再次让他不屑。丁宁为什么要恭维季宗慈,并且还要请季宗慈到洗浴中心醒酒呢?不用说,他肯定又在炮制新的美学史。我完全可以想象,他的写字台上同时摊着一本又一本的美学史,中国的、德国的、意大利的、日本的,老版本的、最老版本的,新版本的、最新版本的,还有一本是他自己的。他分别用镇纸压着,然后就开始拼凑、炮制最新的美学史了。他每年都要出本书,每本书都在四百页左右,厚如秦砖,卖废品的时候很压秤的。他还用英语把美学史的梗概登上自己的博客。他那拙劣的软件英语,将美学史讲得丑陋无比。

毫无疑问,丁宁是想让季宗慈替他出书。看得出来他跟季宗慈也是偶然相遇。他来医院干什么?他结婚多年,仍然没有孩子,想孩子都想疯了。正如他在书中写到的,人是英,丸里却没有子,如之奈何?

此时丁宁说:“我要看的是何为先生,你呢?”

他说:“我也是。”

丁宁说:“我的新著寄给了何为先生。据说,先生很喜欢。”

是吗?他看了看文德斯,文德斯没有说话。他又听见丁宁对季宗慈说:“我在注释中引用了老太太的观点。你只有成为别人的注释,才会不朽。”

文德斯终于开口说话了:“以后,我或许应该为你作个注释。”

丁宁问文德斯:“你是——你也是写文章的?我以为你还是个孩子呢。”

文德斯说:“谁不是孩子呢?我看,你也是孩子。”

他看到文德斯在朝他使眼,要他先退出来。看到他们退出来,季宗慈也退到了一边。而丁宁却被人裹进了电梯。后来,他们又来到住院部大楼外。他和季宗慈在指定的地方烟。季宗慈问:“听说,你近日要去北京见程先生?我派车送你去怎么样?我带个速记。”

“我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程先生。”

“程先生的简体字版权,我想一锅端了。你跟程先生说一下,我不会亏他的。”

“好啊,我们找机会好好谈谈。”他对季宗慈说。

“你的自传呢?要不,我把你、程先生、孔子的传记,一起出了?”

“这个玩笑,千万开不得。”

又过了一会,丁宁从楼里走了出来。“老太太在睡觉。医生不让进去。连花都没送出去。”丁宁说,“季总,你要探望谁?我陪你一起上去?”

季宗慈说:“我要见的人,就是应物兄。”

其实季宗慈要见的,是济大出版社社长的老婆。社长的老婆跳广场舞,竟然把腰给扭折了。看到季宗慈手里捧着玫瑰,他就跟季宗慈说:“你也不怕社长大人吃醋。”季宗慈说:“吃醋?你就是给他一瓶醋,他也吃不出来酸。待会,我就在这等你,不见不散。”

后来,他们终于见到了老太太。老太太深深地陷在床铺里,看上去好像没有人的样子。开门进门所形成的风,将白的被单吹到了她的脸上。这给人的感觉相当不妙:好像她已经进入了永恒的世界,被白布蒙了脸。梅姨不在房间。文德斯泪水突然夺眶而出。只见他立即趋步上前,把被单掀开了。被单被她脸上的皱纹稍微阻拦了一下。她的嘴张着,有黏液扯在那里,有如蚕丝。

文德斯轻声喊道:“。”

她一定听到文德斯的声音了,脸上的皱纹动了一下,那是一些紊乱的线条。文德斯像个孩子似的笑了,去她的手。她的手很小,在文德斯的手中显得更小。她还在睡觉,但脸上慢慢绽开了孩子般的微笑。一个古希腊哲学的女儿。老太太脾气不好,哲学系的老师差不多都被她训过。此时,她却像个婴儿,不哭不闹,乖得很。窗台上放着一排用完了的葡萄糖瓶子,每个里面都插着一枝干花,乍看上去,如同一排拆除了引信的微型炸弹。雨停了,此时刚好有光临到房间,尘埃在光中缓缓飞舞,舞姿静谧。

“文儿。”老太太睁开了眼睛。

她竟然也认出了他。这一点,连文德斯也感到惊讶。她竟然还能开玩笑:“文儿胆大,把孔圣人的徒弟拽来了?”她叫他应物兄,“应物兄,谢谢你来看我。你这个‘兄’字,占了我老太太的便宜了。”

“您还是叫我小应。”

老太太示意他靠近一点:“出院了,我们合开个会。不搞耶儒对话。耶稣与孔子又不是同代人,差着辈分呢。要搞就搞孔孟与苏柏的对话。好不好?”

“我听您的,先生。”他说。

“让他们掰掰手腕子。”老太太说。

文德斯抚摩着老太太的手。老太太说:“我做了个梦,梦见文儿的书出版了。”

泪水再次在文德斯的眼眶里打转。那晶莹的泪水啊。如果他,那是真。如果他流泪,那是泪水要情不自禁地涌出,就像春风化雨,种子发芽。老太太说:“是我反对你的书出版的。我对编辑说了,我死后,再给文儿出。我不同意出版。”

,其实我也不同意。”文德斯说。

“你的‘不同意’,跟我的‘不同意’,不是一个‘不同意’。”老太太说。

“都是‘不同意’嘛。”文德斯像孩子耍赖。

“你不同意,是你觉得没写好。你要是写好了,我更不同意。”

“等您病好了,再让您批改。我全听您的。”文德斯说。

“你说,柏拉图反对恶。错了。柏拉图反对的不是恶,是反对把恶当成善。柏拉图说,人总是追求善,选择善。一个人,如果选择了恶,那是他把恶当成了善。他缺乏善的知识。缺乏善的知识,就会在善的名义下追求恶,选择恶。”

,我懂了,我正在修改呢。”文德斯说。

老太太说:“应物兄,我翻了你的书,看你提到了王明的善恶观。王明是反对程朱理学的。他开坛授徒,讲的什么?要我看,他讲的就是柏拉图。”

明不会知道柏拉图,就像耶稣不会知道孔子。这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但是,人类的知识,在某一个关键的驿站总会相逢,就像一切诚念终将相遇。他揣摩着老太太的话,想着柏拉图与王明思想的相通之处。他的思考未能深入,因为梅姨回来了。梅姨拎着的两桶矿泉水还没有放下,老太太立即让梅姨替她找东西。梅姨从老太太枕头下面取出一张纸,方格稿纸,抬头印着“国际中国哲学学会”的字样。上面有四行字。果然如文德斯所说,每个字、每行字都向右上角倾斜,都爬出了格子,但字迹还勉强看得清:

无善无恶心之体

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

为善去恶是格物

老太太让梅姨交给文德斯:“应物兄对王明有研究,让应物兄给你讲讲。”

文德斯说:“您多休息。放心,我会向他求教的。”

他说:“先生放心!我要是讲错了,您可以打我,骂我。”

老太太说:“如果你讲错了,你就是把恶当成了善。”

他赶紧说:“我一定好好想想什么是恶,什么是善。”

老太太说:“你在书里说,什么是伪善,伪善就是恶向善致敬。这不对,伪善就是恶。照你的说法,有伪善,就有伪恶。伪恶,就是善向恶致敬?”老太太浑浊的目光突然变得凌厉起来,有如排空的浊瞬间被冻结了,又碎了,变成了刀子。老太太说:“同时,还须有历史的眼光。过去的善,可以变成今天的恶。”说着,一口气憋在了口,没能喘过来。梅姨赶紧按响了床头的急救铃。

医生来了,比医生先到一步的是护士。不过,护士进来的时候,老太太已经恢复了正常。护士拍了拍半跪在床前的文德斯的肩膀。

文德斯对老太太说:“,我明天再来。”

老太太就像孩子似的,学了一声猫叫,说:“给我看好柏拉图。”

她说的并不是哲学家柏拉图,而是她的猫。那是一只黑猫。她喜欢养猫,但只养黑猫。她养过的所有的黑猫都叫柏拉图。

文德斯说:“我会的。”

老太太说:“下次抱它过来。不要让他们看见。”她说的是医生和护士。

医生和护士都笑了。老太太突然又说道:“应物兄,你过来。你说,孔子是最伟大的老师。我不同意。作为老师,苏格拉底更伟大,因为苏格拉底培养出了柏拉图,而柏拉图与苏格拉底一样伟大。孔子的门徒,没有一个可以与孔子相比。只有学生超过了老师,那个老师才是伟大的老师。”

他不能同意她的观点。孟子呢?孔子的传人孟子,不也是伟大的人物吗?当然,这句话他没有说。护士在暗示他们应该离开了。老太太又说:“应物兄,回去问乔木先生好。乔木先生总是笑我,一辈子抱着柏拉图的大不放。这没什么好笑的。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接下来,老太太突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见到亚当,也替我问个好。他知道,我有事拜托他。”

他当然明白,她说的亚当就是经济学家张子房先生,张先生曾经重译了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其译后记《再论“看不见的手”》,曾经风经济学界。如前如述,老太太与张子房先生、乔木先生以及姚鼐先生,是济大最早的四位博士生导师。他们三男一女,有人私下称他们为“四人帮”。这四个人当中,老太太与张子房先生关系最好。张子房先生没有疯掉之前,一直称老太太为小姐姐。

“好的,你放心吧。”

别说见不到张子房先生了,就是见到他,我们也不敢让他来看你。他曾看见子房先生在垃圾堆里翻捡东西,很认真,就像寻宝。也曾看见子房先生穿着西装,打着领结在街上散步。时而疯癫,时而正常,这就是子房先生留给人的印象。生病之后的子房先生,容貌也起了变化,那变化主要表现在嘴唇上,原来的薄嘴唇竟然变厚了,说话也不利索了,就像嘴唇上打了麻。老太太看到张子房先生这个样子,能认出来吗?认不出来还好,要是认出来,那岂不更为痛心?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老太太在课堂上讲过一个真实故事,也是关于善的。那个故事的主人公,其实就是张子房先生的母亲。当年,上面传达一个“反革命”分子叛逃的消息,张母竟然说,他火急火燎地跑了,不知道带干粮了没有。心肠有多好啊,怕人家饿着,成为一个饿死鬼。话音没落,张母就被扭到了台上,又被一脚踢了下去。这个故事的结尾,老太太当时没有讲,因为它有点过于悲惨了:因为断掉的肋骨刺入了肝脏,张母当天就去世了。

现在,听老太太说有事拜托张子房,文德斯也不由得感到奇怪,问:“,你有什么话要我转告他?”

老太太说:“他知道的。”

文德斯问了一句:“万一他忘了呢?提醒我一句。”

老太太说:“柏拉图是他送我的。我死了,柏拉图还给他。”

文德斯说:“,您这话我可不听。”

老太太说:“还有一件事,他不会忘的。”

谁能想到呢,老太太所说的那件事,竟然是让张子房给她致悼词。后来,当他知道了老太太这个遗言,他觉得老太太的思维确实有点与众不同:让一个疯子给她致悼词?

应物兄记得,从病房出来,他们又陪着医生说了一会话。医生说:“你放心。上头发了话的,医生必须是最好的,也必须是最好的。”医生的话虽然首先是夸自己,但听着让人放心。梅姨这时候从病房出来了。文德斯以为梅姨找的是自己,忙问:“还有什么话要交代?”

梅姨说:“不是说给你的,是说给应老师的。姑姑说,告诉愚儿,别回来看我,我死不了。”

他说:“我记住了。”

梅姨又说:“她还让你替她谢谢程先生,谢谢他收留了愚儿。程先生是谁?”

文德斯显然觉得,老太太的脑子过于清晰了。他一定联想到了“回光返照”这个词,就向梅姨提出今天陪她在这里值班。梅姨笑了:“她也不让你来了。她说,看到你再来费时间,她要打你屁股。”

下了楼,他们又看见季宗慈。季宗慈捧着一大捧花。原来,季宗慈还要去看刚入院的省新闻出版局局长。见到他们,季宗慈分出一束花,硬塞给了文德斯:“老太太怎么样了?暂时不要紧吧?”

文德斯说:“什么叫暂时不要紧?老太太好得很!”

季宗慈说:“小师弟,你别多想。我也想去看看老太太的,是老太太不让看。老太太到死都是个认真的人。她也太认真了,年轻时就是这样。跟你们说吧,我最佩服的人就是老太太。老太太终身未嫁,宁愿把贞带进火化炉,也不留给咱们这些臭男人。就凭这一点,我就崇拜她。”

他以为文德斯会发火,但文德斯只是把那束花放到了地上。他从文德斯的目光中看到的不是愤怒,而是怜悯。他没有想到,文德斯接下来的一句话,带着自言自语的质:“看到老太太,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老年。你说,到了老年,我会像老太太这样认真吗?”

说完这话,文德斯就走了。

他在后面叫他,他也不停。

他赶紧追了过去。那一刻,想到自己之所以得虚名,跟季宗慈脱不开关系,应物兄就觉得不好意思。文德斯会不会因此看轻了我?他想。所以在回去的路上,他和文德斯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文德斯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一直看着后视镜:它确认着他们离医院越来越远,离老太太越来越远。而在应物兄心里,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见老太太了。伤感和惜别不断从他的心底溢出。后来,他看到文德斯掏出一本书,从后面翻起,在空白处写着什么。他以为文德斯是要记下老太太的话,就问:“你是在整理老太太的话吗?”

文德斯说:“这就是我刚出版的小册子。”

它确实很薄,书名叫《辩证》。刚才,文德斯原打算把书送给老太太的,但因为老太太说了一句“等我死后再出版”,他就没有把它拿出来,因为他担心提前出版会惹老太太不高兴。“记错了。我书里提到的并不是什么善恶。我谈的是自由。当然,善恶与自由有关。雅典人对民主制度,有天然的好,认为自己拥有自由。但柏拉图认为,他们拥有的自由其实是假的自由。随欲并不是真的自由。那些人,高喊自由,但却不断地损害自由,不断地作恶。”

“正如孔子所言,随欲而不逾矩。”

“不,这说的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呢?有限制的自由,才是自由。”

“柏拉图所说的‘随欲’,说的是什么‘心’什么‘欲’呢?如果人的本是向‘善’的,那么‘心’和‘欲’就一定是向‘善’的。一个人如果不能跟随向‘善’的‘心’,满足向‘善’的‘欲’,他就不是自由的。所以,真正的有价值的‘随欲’,就是满足人自然向‘善’的欲望。你看,老太太让你给我讲课呢,我反倒瞎说一气。你可别笑我。”他还在想着文德斯的话,文德斯突然说,“对不起了,我得下车,再回去一趟。”

原来,文德斯是想让老太太看看那只名叫柏拉图的黑猫的视频。它现在就养在他的家里。并不是他不愿意把它带来,而是医院不允许带,虽然这里野猫成。他倒是成功地带进来两次:一次放在书包里,一次裹在风衣里。他觉得这样做,就像做贼一般,感觉相当不好。但老太太每次见到他,总要问到柏拉图。

“我送你回去。”

“那敢情好。我有不好的预感。但愿我的预感是错的。”

“别想多了。我明天要去北京,等我从北京回来,我还想让你再带我过来看看呢。到时候,我替你抱着猫。老太太那么喜欢猫?”

“对老太太来说,猫就是理念。”

“猫就是理念?”

“这其实是柏拉图的话。柏拉图说,我们所说的猫,与个体的猫不同。说一只动物是猫,是因为它有猫。这种猫既不随个体的猫而出生,也不随个体的猫而死去。作为一个理念,它是永恒的。老太太说,看到猫,她就像看到了柏拉图本人。我给猫拍的视频,她或许会喜欢的。她这会可能累了,得让她先休息一下,所以到了医院门口,你就可以走了。待会我再拿给她看。她的时间观念模糊了。我再上去,她就会以为已经是第二天了。”文德斯说着,就又调皮起来了,“这样也好,来一次,等于来两次。”

说是等会再去看老太太的,但是下车之后,文德斯立即朝门口跑去了。他走得有点急了,竟把那本《辩证》掉在了车上。

那天回到筹备处,应物兄就开始阅读那本书。别人送的书,他可以不看,但芸的书,或者芸弟子的书,他是一定要看的。那本书名为《辩证》,开篇谈的却是“启蒙”:

1784年11月,德国《柏林月刊》发表了康德的一篇短文:《何为启蒙》。康德本人并没有将它看得多么重要,后来也很少提及,但它却标志着对思想史上一个根本问题的切入。两百多年来,这个问题仍然以各种形式反复出现。从黑格尔开始,经由尼采或马克斯·韦伯,到霍克海默或哈贝马斯,几乎没有哪一种哲学不曾碰到这个问题:所有人,既没有能力解决,也没有办法摆脱。那么,这个被称为启蒙的事件,这个决定了我们今天所是、所思、所行的事件,到底是什么事件?请设想一下,如果《柏林月刊》今天还在,并且问它的读者:什么是现代哲学?或许我也会如此回答:现代哲学是这样一种哲学,它企图回答两百年前康德突然提出的那个问题:何为启蒙?

看上去单纯而柔弱的文德斯,每天都纠缠于这些问题?不过,这并不奇怪。遥想当年,类似的问题也曾在他的脑子里徘徊,幽灵一般。文德斯提到的人,他都曾拜读过。他熟悉他们的容貌,他们的怪癖,他们的取向。但他承认,当年读他们的书,确有赶时髦的成分,因为人们都在读。求知是那个时代的风尚,就像升官发财是这个时代的风尚。他在整理出版《孔子是条“丧家狗”》的时候,曾经将当年的读书笔记翻出,将当年摘抄的一些句子,融入到了那本书中。当年摘抄的时候,他没有记下页码和版本,事后也没有工夫再去核查、补充。这也是后来有人指责他抄袭的原因。他在一句话下面画了一条杠:既没有能力解决,也没有办法摆脱。这句话引起了他的鸣。看着那句话,那条杠,他有点出神。

他想,从北京回来,一定与文德斯好好谈谈。

他把书放下了。他不知道,在后面的行文中,文德斯也提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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