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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敬头香

发布时间:2022-11-14 14:0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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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头香的这天早上,他们先在希尔顿门口集合。费鸣和易艺艺已经先走一步。栾庭玉还没有到,因为他要会见德国客商。邓林强调说,这是两个月前就定好的,不能更改。

“你可以不去。”子贡对李医生说。

“他是基督徒。”子贡对应物兄解释说。

李医生摇着头,微笑着,意思是自己一定要去。李医生脸上没有一道皱纹,几近透明,就像是肥皂或者蜂蜡刻出来的。笑意浮现在这样的一张脸上,奇怪地有些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同去的还有两名保镖。不是来了三名保镖吗?这三名保镖是轮替值班,现在的这两名保镖也有等级之分:从来不笑的那位,得听从偶尔会笑的那位。监控录像显示,这两个保镖曾在走廊上练飞镖:“从来不笑”如果抓住了突然射来的飞镖,“偶尔会笑”就会扇他一个耳光;但如果没有抓住,那就不是一个耳光,而是两个耳光,正手反手各一个。监控室的人对此感到迷惑不解。上前询问之后,才知道其中的奥秘:他们其实是在练防弹技术。飞镖运行的速度比子弹要慢,如果你抓住了飞镖,那就说明你的动作比子弹慢;如果你没有抓住,那就更加说明了你反应的迟钝。正确的方式是,你得提前出手,静候飞镖刺入你的指缝。但看得出来,他们宁愿彼此扇耳光,也不愿意提前出手。

子贡坐的是奥迪A8,葛道宏坐的是自己的专车。同去的当然还有成吉思汗白马,它坐那辆改装的大巴。一开始,白马无论如何不愿上车。正常情况下,屁股上来一鞭,它就乖乖地上去了。但它是成吉思汗白马,是不能打的。所有人只好临时退回大堂,等待成吉思汗白马回心转意。

最后说服白马上车的是谁?就是张明亮。

张明亮捧着一束紫花苜蓿,在那个巨舌似的踏板上徐徐后退。乍看上去,就像在给白马献花。后来,张明亮就和白马待在车厢里。张明亮后来告诉应物兄,车厢实在太大了,就像个客厅,里面有电冰箱、酒柜、沙发,还有一张与车身焊接到一起的双人床,床头焊接着一个花瓶。张明亮顺手插了一枝花。

一路都很顺利,但是过了彩虹桥,在济州最著名的济水桥的桥顶,一个意外出现了。堵车了,竟然堵车了,堵得还很不是时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而且就那么巧,子贡的那辆奥迪A8,刚好堵在了立交桥的弧顶,其正下方就是中国古老的被称为“清济”——有君子之风的那条河:济水。若非邓林悄悄提醒,应物兄根本不可能知道,这其实是栾庭玉的有意安排,为的是让子贡领略济州城的现代风貌。邓林也顺便说道,央视天气预报节目中济州市的镜头,就是在这里拍摄的。

在中国辽阔的公鸡形状的版图上,济州大致处于鸡心位置。也就是说,济水其实就是公鸡的心血管。此时,“心血管”两侧是绿化带,足有三百米宽,什么树都有,雪松,棕榈,桃树,银杏,等等。最多的是柳树,和镜湖岸边的柳树一样,它们也是从桃都山深处移植过来的,大都已经是百岁高龄了,上面带着巨大的树瘤,那是岁月留给它们的沧桑印记。绿化带外面,是济州最宽广的马路,足可以当飞机跑道了。路边的那排高楼,也是济州最漂亮的建筑,要么从上到下贴着石片,像是从上海外滩搬来的,属于殖民地时代的石头建筑;要么是蓝的玻璃幕墙,光跳跃其上有如火焰。而当太隐藏到了云朵背后,那巨大的玻璃幕墙又变成了镜子,映照着道路、树木、河流,还有那些飞舞的柳絮,那些在古诗中被反复书写的杨花。

一阵笛声由远而近。笛声惊动了子贡的宝驹,它突然嘶鸣起来。

是栾庭玉赶来了。

但是栾庭玉到了之后,并没有下车。栾庭玉一直在打电话。

事实上,除了要让子贡领略济州城的现代风貌——它是投资环境的重要组成部分,栾庭玉还要借此向子贡展示一下自己的特权:在济州,我是最能玩得转的。瞧,我一个电话就可以把车叫来,让车护送着你和马儿到达凤凰岭。

而子贡确实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在应物兄和葛道宏的陪同下,子贡站在立交桥护栏旁边指指点点。在立交桥的另一边,在西南方向,有一个巨大的摩天轮正在艳下旋转,孩子们兴奋的尖声隔着很远都可以传来。

“献丑了,”葛道宏说,“济州的交通就是这样。避开吧,绕路;不避开吧,堵车。两难啊。当然了,前进中遇到的问题还是要在前进中解决。济州正准备申办城市运动会,上次申办,不幸以两票落选。据说,考察报告说,济州市区的道路拉了后。现在,道路重修了,立交桥新建了上百座,但还是拥堵。这就是前进中的问题了。”

“城市运动会?城市之间你斗我,我斗你?”

“黄先生,这边早就不搞运动了。体育运动会,运动员都是十八岁以下。”

“十八岁以下的青年,都到济州来?”

“那还要看他水平够不够。我们济大的学生,也要参加选拔的。”

“太和的学生也要参加。”子贡说,“济州发展太快了。先生回来肯定认不出了。济州现有多少人口?”

“我记的还是两年前的数字,七百多万人吧。”

“八百一十五万。”偶尔会笑的那个保镖说道。

“你怎么知道?”子贡的口气相当严厉。保镖不说话了。但他的不说话又引起了子贡的不满,“说!你怎么知道的?”

保镖回答说是从济州市的政府网站上看到的。还说,这个数字很好记,倒过来念刚好是“五一八”,是“我要发”的意思。

邓林说:“那是一个月前的数字,现在是八百一十六万。不需要倒着念,就是一个很好的数字。发一路嘛。”

葛道宏说:“黄先生,您跟济州有缘啊。您一来,就‘发一路’了。”

邓林说:“这个数字是刚刚公布的,那时葛校长还在欧洲考察。”

葛道宏就顺势对子贡说:“对,我刚从欧洲回来。考察还没有结束,就提前赶回了。晚几天,就跟您错过了。”

子贡跟葛道宏拥抱了一下以示感谢,说:“济州已经相当于欧洲一个中等国家了。这么大的城市,发展得这么快,真是不可思议。”

葛道宏说:“栾省长功劳最大。前些年,他任济州市常务副市长的时候,主抓城建。不过,我也跟他开玩笑,什么都快了,人们换老婆的速度也快了,可就是车速快不起来了。”葛道宏本人是换过老婆的,栾庭玉也是换过老婆的。葛道宏说完,自己笑了起来。他的笑很复杂,有自豪,有自嘲,好像也有那么一点歉疚。葛道宏有这个本事,能够在一句话、一声笑当中,同时容纳几种意义。

葛道宏接了个电话,然后对子贡说:“知道是谁打来的吗?是那个换肾的学生。他已经可以打电话了。他说您是他的救命恩人。”

子贡说:“我好开心啊。我的腊肠就是,学生开心,我就开心。”

道宏说:“栾省长,我本人,以及全校一万五千多名师生员工,都对您的善举钦佩之至。” 葛道宏特意把语速放慢了,嗓音发颤,很像是京戏中的念白。

子贡双手抱肘,向后一仰,说:“程先生曾对我讲,你呀,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时异景迁,结不改。”这话是程先生针对子贡本人频繁换肾说的,包含着委婉的批评。好在子贡顺嘴秃噜得很快,别人听不清楚,不然还真会引起误解。

邓林走过来,对子贡和葛道宏报告说,栾省长还在打电话,通过电话与德国客人谈判。然后他又对子贡解释说,本来可以用车开道的。但栾省长不愿扰民。可是堵成这样,现在只好动用车了。

栾庭玉的电话中,确实出现过“德国”二字。豆花正在德国旅行,打电话问栾庭玉,想给婆婆买一个电子血压仪,给栾庭玉买一个博朗七系的刮胡刀。豆花一定对栾庭玉的耐心感到吃惊,对栾庭玉电话中的温存感到吃惊。但后来,栾庭玉还是不耐烦了。具体原因,应物兄是听邓林说的:这天,豆花打电话的最重要的事情,是要告诉栾庭玉,她的弟弟,在德国特里尔大学留学的弟弟,一个小名叫猴头的家伙,不想在学校待了,本想在德国做点生意,但德国的生意很难做,所以想回国做生意。这时候子贡和葛道宏都围到了栾庭玉的车前,他们都听见栾庭玉的最后一句话:“中国跟德国虽然国情有别,但办事的规矩是一样的,我们就不要再谈下去了。”

栾庭玉合上电话,迷惑不解地看着邓林,问:“为何停下了?走啊!并且来说,一件事不能影响另一件事嘛。走啊!”

因为有车开道,所以他们道路畅通,很快就进入了茫山。接近凤凰岭的时候,车掉头回去了。又是一阵笛长鸣,那是在向他们告别。随后,窗外出现了一片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说的是历,现在只是刚进历四月,山寺的桃花就盛开了?它们似乎一夜之间就开放了。此时,天上乱云飞渡,有一片乌云把光给遮住了,使得车队刚好处在影之中。不过,桃花盛开之处,光线却非常充足,使那片桃花显得更加耀眼。车辆都停了下来。子贡也下了车。子贡下车就问:“茫山这么好的地方,地图上为何找不到呢?”

葛道宏解释说:“桃都山属于茫山,茫山属于太行山。太行山北起燕京,莽莽苍苍,一路南下,自古被称为中国的脊梁。”

子贡说:“修己兄跟我谈过茫山。黄某还以为茫山是他胡编的地名。有段日子,修己兄确实好迷茫,差点抹脖子。是胃肠出血和十二指肠溃疡救了他。他得忍受那种痛苦,没有力来迷茫了。没想到还真有茫山。”

越往里走,桃树越多,或单株植于篱后,或成片灿烂于山野。在篱后的一株桃树下面,六七个和尚手持木棍,在桃花上面指指点点。他们油亮的脑袋上落着花瓣,花瓣盖住了戒疤。他们是桃花的情使者,在给桃花人工授粉。因为农的广泛使用,本来应该交由蜜蜂和蝴蝶干的工作,现在只好交给和尚们干了。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花粉的刺激,子贡打了一个喷嚏之后,突然捂住了肚子。

子贡突然要解手了。

那辆运送白马的大巴车上就有洗手间,但有感于桃花盛开的美景,子贡现在拒绝了李医生让他登上大巴的建议,愿意到桃园里解手。走进桃园的还有医生和保镖。过了几分钟,子贡笑着走了回来。桃园里有个厕所,但子贡没有进去。李医生不允许他去。李医生说,厕所氨气浓度很高,凉凉的刺激眼睛,虽然少量吸入不会有事,但引起神经紊乱的可能却不能完全排除。那厕所原来就在路边,是为香客们提供方便的,也为了积肥。后来因为路改了,就被围到了桃园当中。

子贡回来的时候,一直在笑,笑得都合不拢嘴了。一定是看到厕所那副对联发笑的。那对联原来就有,写在木牌子上,但后来被人偷了。现在的对联是释延安重新抄写,挂到厕所门口的:

但愿你来我往

最恨屎少屁多

横批是两个字:随缘。

子贡捂着肚子说:“人家肯定恨我。我也只放了几个屁。”

或许应该提醒释延安,将这副对子改一下。“最恨”二字,似与出家人身份不符啊,不妨改成“唯恐”。“唯恐”似乎也不适用。“恐”是七情之一,因无知而恐惧未知的东西是痴愚,因欲望而恐惧失去身外之物是贪执。应物兄到底也没有想出来该怎么改。即便知道怎么改,也是不能改的。因为这副对子是素净大和尚当年留下的。素净还是个小沙弥的时候,从洛白马寺过来投奔慈恩寺。因为知道慈恩寺有几亩薄田,需要肥料,所以来的路上就忍着不解手,要把肥水留到这里。哪知道到了地里,却只是放了几个屁,没有拉出屎来。素净哭了,拍着屁股说:“早知道你是个屁,就不憋这几里地了。”这句话被当时的大住持知道了,觉得这素净慧根不浅,就着力加以培养,后来果然成了一代高僧,并成了慈恩寺的住持。他突然想到,素净大和尚这副对子,有着“道在屎溺”的寓意在里面,别人是不能随意改的。

应物兄现在就把这个故事告诉了子贡。子贡说:“素净果然是一代高僧啊。”

他们一边说笑,一边往里面走。走了几步,看到前面站了一排人。是大住持释延长走出山门前来迎接了。释延长身披明黄袈裟,戴着拖到肚脐位置的念珠,亲率众和尚缓慢地行走在道路中央。释延长是省政协副主席,体态微胖,下巴是双层的,也可能是三层的。与经常出现在电视上的释延长相比,眼前的大和尚要年轻很多。他似乎永远不会老,有人说这是因为他清心寡欲,吃斋念佛;也有人说他曾多次飞往瑞士,注射羊胎素。对于后一种说法,慈恩寺网站曾用打坐练功的照片郑重辟谣。现在,离得愈近,释延长的步态也就愈迟缓,并因为迟缓而显得愈发庄重。

在众和尚前面款款而行的是一个女人,她就是易艺艺。她穿着旗袍,旗袍外面裹着厚厚的披肩。她会紧走几步,突然扭身,蹲下来,对着和尚猛拍一通。

释延长认识栾庭玉的车,径直向那辆车走了过去。

栾庭玉刚才一直没有下车。邓林将那车门拉开的时候,释延长对着车门说:“阿弥陀佛!”栾庭玉出来,双手合十回了礼,说:“大住持好!今天前来敬香、撞钟和用膳的,是省里的贵宾,一位慈善家。慈善家是从美国绕道香港过来的。”

释延长的目光在栾庭玉的专车上停留了片刻,不经意地笑了一下。

应物兄想,大和尚或许在脑子里把自己的专车与栾庭玉的专车比较了一番。释延长的专车在省政协委员当中是最高级的。最新款的德国大众途锐。释延安有一次来看乔木先生,把那辆车开过来了,应物兄坐过一次。哦,其饰之豪华,之讲究,让人叹为观止。真皮,桃木,方向盘可加热也可降温。四区域空调,分区空调可以同时在车营造出四季气候。导航系统,指南针,海拔仪,电视接器。因为车供奉着佛像,所以你可以把它看成是流动的寺庙。

释延长对子贡说:“回了香港,代问Chief Executive好。”

子贡正要开口,释延长把脸扭向了邓林:“下次,一定提前几天打电话。”

他觉得,释延长一定是对临时调整敬香权的事有些不满。不过,你从他脸上是看不出这种不满的。释延长的表情永远是波澜不兴的。甚至在看到那匹白马的时候,其表情也没有变化,只说了四个字:“牵到别院。”然后又对子贡说:“听邓秘书说施主是程先生的弟子?多年前我曾在Boston与他晤面。”

“黄某代他老人家向你问好。”子贡说。

“程先生说,慈恩寺对他有救命之恩。当年他在慈恩寺避祸,藏身于寺后的长庆洞。程先生说了,日后要来还愿的。”释延长说。

这时候李医生递给子贡一个用黄绸包裹的东西。子贡说:“黄某来的时候,先生送了我一个宝物,说到了慈恩寺再打开。”

“是何宝物?”释延长问

子贡笑而不答,默默地把黄绸揭了,露出一只盒子。盒子打开,露出一只葫芦,形状类似于鸡心,但比鸡心大,比鸭心也大,都有点像鹅心了。葫芦的盖子是用象牙做成的,颜已经发黄,葫芦上烙着山水图案,那山自然是茫山,水自然是济水,山水之间的古寺自然就是慈恩寺。被人把玩已久的葫芦,会由黄变红,由红转紫,光亮润泽。但这只葫芦还是黄的,在向红转变,看来程先生并没有怎么把玩过。

释延长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接过了那只葫芦,放在手心看了看,说:“此乃小寺旧物。素净大师喜欢养蝈蝈。这便是他的蝈蝈笼子。”

子贡说:“大住持慧眼识珠。程先生当年避祸慈恩寺,素净大师给了他这只葫芦,里面装着蝈蝈。”

释延长看着上面图案,说:“上面应该有个对子的。眼花了,看不清楚。”

释延安凑到跟前,歪着头看了看,说:“果然有。庙小乾坤大,山高日月长。”

释延长又把葫芦还给了子贡,说:“还是先生拿着好。程先生来,再还不迟。届时还要举行个仪式。栾省长可要出席哟。”

栾庭玉说:“这是文化盛事,当然要来的。”

子贡说:“素净大师的墓也在凤凰岭吧?我想替程先生祭拜素净大师。”

释延长说:“素净大师肉身葬于寺后的佛塔。那佛塔年代久了,东歪西斜,正在修葺。程先生来时,延长当亲率众僧,与程先生一起前去祭拜。”又对释延安说,“延安可与客人一起,去长庆洞看看。”

释延安说:“大住持,放心就是。”

释延长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众人随他走向山门。

应物兄发现,本来释延长站在栾庭玉和子贡当中,但释延长借着向释延安交代事情的机会故意停了一下,然后就很自然地站到了栾庭玉的另一边,使栾庭玉站到了正中间。进了山门,释延长对栾庭玉说:“该去诵经了,为黄先生诵经。延安知客会陪着你们。”

释延长说完就走了。

这当然有些失礼。不是对子贡失礼,而是对栾庭玉失礼。不管怎么说,省宗教管理局还是归栾庭玉管的。慈恩寺虽然不属于宗教管理局,但宗教管理局对慈恩寺是有管辖权的。说起来,释延长对栾庭玉如此失礼,还跟他们刚经过的那片桃园有关,跟铁梳子有关,跟一条狗有关。

去年,桃子成熟时,桃园里闹出过一起命案。死者是帮铁梳子照看别墅的一个园丁。那园丁晚上闲着没事,就来到了桃园。当时看桃园的是释延长的侄子和一条三岁的狼狗。看到有人溜进来,狼狗就扑了过去。根据法医的鉴定,狼狗其实也没怎么咬,只是从背后扑了上去,把两只前爪搭到了肩上,顺嘴咬了两口罢了,法医认为,主要是吓死的。虽说耳朵被咬出了一个豁口,但不至于丧命。众所周知,耳朵距离心脏还是比较远的,跟呼吸系统也没直接关系。但死者家属却认定是咬死的。接下来就是闹事,上访,聚众堵塞香客进出山门。此事后来惊动了栾庭玉。宗教这一块本来就归栾庭玉管嘛。栾庭玉就劝释延长,赔点钱吧,花钱消灾嘛。释延长表示,一定从普度众生的角度,认真地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后来却拖着没有处理。栾庭玉是什么人?事情只能说一遍,说两遍就丢面子了。邓林前来催问结果时,释延长一句话就把邓林打发了。释延长说,他还真的过问了一下,发现死者生前曾伤害过一条狗,骑三轮车把一条小狗的给轧断了。而且,下车后不是赶紧救狗,而是埋怨小狗为什么把伸到车轮下边。

“现世报啊。”释延长说。

“可总得有个说法啊。”邓林说。

“众生平等。狗和人都是生灵。他也踢了狗几脚嘛,还是朝后猛踹,踹的还是狗的要害。狗肚子疼了几天呢。阿弥陀佛。”

“人命关天啊,而且是活活咬死的。”

“窃盗者,贫穷苦楚报。”

“几个桃子而已。”

“当年蒋介石从峨嵋山跑下来摘桃子,僧俗两界可都是要反抗的。”

邓林那么聪明的人,都被释延长搞得哑口无言。邓林说,你跟他讲法律,他跟你讲政治;你跟他讲政治,他跟你讲佛学;你跟他讲佛学,他跟你耍无赖;你跟他耍无赖,他跟你讲法律。从讲法律开始,到讲法律结束,一个轮回下来,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当然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有解决,有一天,那条狼狗突然死掉了,怎么死的,没人知道。但从此之后,铁梳子和释延长就结下了梁子,栾庭玉和释延长两个人,也就话不投机半句多了。

这也就可以理解,看着释延长的背影,栾庭玉怎么会嘀咕出那么一句话:“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大和尚念经呢?有心无口。”

栾庭玉其实是怀疑,释延长所谓的诵经,只是放录音带罢了。

然后,他们就随着知客僧释延安,穿过山门,朝大雄宝殿走去。

佛经有云:五十三参,参参见佛。通往大雄宝殿的台阶,即是五十三级。善男信女们每登一级,即是一拜,即是一参。当释延安带着他们走向那台阶的时候,台阶两边已经站满了香客。他们被和尚们组成的人墙隔离到了两边。按照寺规,他们必须等头香敬完之后才能敬香。茫山的青石是最好的,但这里的台阶却没用青石,用的都是花岗岩。如此舍近求远,是不是因为远方的和尚会念经,远方的石头也更适合念经人踩踏?花岗岩踩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但给人带来一种异乡情调倒是有的。

拾级而上,应物兄自觉地落到后面。因为电视台的摄像组正对着他们拍照。他不想抛头露面。这个拍摄费用,该由谁交,因为有费鸣和邓林在管,他也就不再心。人走得很慢,在每一级台阶上都要停顿一下,亮一下脚板。易艺艺也在旁边拍照和录像。应物兄后来看到这些镜头,他觉得有些像电影中的慢镜头。而随着他们缓缓上升,他们离地面越来越远,离人间越来越远。到了第二十七级台阶,台阶加宽了,放着一只香炉。站在这里,越过香炉里袅袅的青烟,刚好可以看到大雄宝殿里的佛像。

一个戴着耳机的小贩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让他们买香。一个保镖正要掏钱,被邓林拦住了,邓林低声说道,已经买过香了。

小贩嘴一撇:“穷得连炷香都买不起。”

邓林压低声音,对小贩说:“退下!”

小贩摘下一只耳机,着另一只耳机,脖子一梗说:“凭什么?老子给寺里交过份钱的。”

应物兄走过来,说:“不是买香,是请香。我们请过香了。”

大雄宝殿前面,放着一个更大的香炉。炉中的香火,又分禅香和禅烛,眼看它烧成灰,也眼看它销成泪。那香火熏得人脸皮发烫,眼皮上更有热滚过。香炉左边坐着一个和尚,头皮黑红有如陶罐,眼珠子却是黄的,手背上筋筋络络的,像丝瓜的瓤。看到他们过来,那和尚就要他们请香。说的也不是请香,而是直接问道:“粗的?细的?黄的?红的?那就来炷黄的?”

黄香最粗,最长,当然也最贵。放在以前,别人想请也没有资格,那是专门预备着给皇亲国戚们请的。每炷十万元人民币。为了充分照顾到国外友人,黄香上面还标明了美元价格,标的是一万美金。偶尔会笑的保镖首先发现了这一点,说如果用美元来买,能省不少钱呢。这个保镖是个有心人,说按照希尔顿餐厅公布的汇率来算,用美元来买,相当于赚了三万多人民币。此人应该是数学天才,不仅说到了个位数,还说了小数点之后两位数。

有这样的好脑子,却来当保镖?

应物兄又听那保镖说:“慈恩寺搞的是价格双轨制啊。”

卖香的和尚立即说道:“不可妄言。”

“一天能卖几炷黄香啊?”栾庭玉问那个和尚。

“多则百炷,少则三炷。三炷为自己祈福,六炷为两辈人祈福,九炷为三代人祈福。最好来上十三炷。十三炷就是功德圆满了。”和尚说。

“这生意不错。”子贡说。

“施主,三炷不够吧?怎么也得来上九炷啊。”

和尚说着就要从架子上取香,嘴上又说道:“凡请了黄香的,大住持都会亲自为他诵经,为他消灾祈福。”等那和尚说完了,释延安才对那和尚说:“大住持的客人,敬头香的。”释延安径直取了一炷黄香交给了栾庭玉,“敬头香者,可以免费领取一炷黄香。”然后,又取了一炷黄香,交给子贡,说:“这是延长师兄为贵客请的。”说完,又取了一炷,交给了应物兄:“这是小僧为应大师请的。”

栾庭玉说:“延长、延安的心意,我领了。”

释延安低声说道:“别听他胡扯。素净大师定的规矩,慈恩寺敬香须是单数,一炷或三炷。一炷表示一心向佛,三炷表示礼敬佛、法、僧,或表示过去、现在、未来三世恭敬礼佛,也表示断一切恶、行一切善、度一切众生。而且诸佛一炉,敬一次就够了,没必要见炉就烧。”

栾庭玉把那三炷香都交给了子贡。

子贡说:“黄某从来不烧香的,今天破个例。这炷香,是替我家先生敬的。阿弥陀佛,求佛祖保佑先生。这香怎么点啊?”释延安接过了香,对着香炉中的禅烛将之点燃了,插入了香炉。然后释延安带头跪了下去,跪在蒲后面,同时用手一指,提醒子贡跪到炉前,跪到那个黄的蒲上去。

子贡跪下了。李医生犹豫了一下,后退两步,蹲到了子贡身后。那两个保镖,则是迅速蹲到子贡的左右两边,一个脸朝前,一个脸朝后。但就在这个时候,奇怪的一幕发生了:屁股对着香炉的那位保镖,也就是偶尔会笑的那位,突然鼻孔出血,而且流淌不止。

“罪过!罪过!”卖香的和尚说。

应物兄只当是流鼻血,没往别处去想,李医生却想到了中毒。

李医生没有立即去察看保镖的鼻子,而是先问子贡有何不适。子贡本来还有些笑吟吟的,闻听此言,脸骤变,手在肚子上去,似乎在揣摩肚子里有什么动静。就在众人不知道如何应对之际,释延安从香炉里抓了一把香灰,糊到了那个保镖脸上。香灰当然有点烫,把保镖烫得跳了起来,但就是这么一跳,鼻血止住了。香灰把他的鼻血吸成了黑黑的一,但是当它自动脱落下来的时候,保镖鼻子下面已经干干净净了。

子贡把手从肚子上拿开了。

这时候,诵经声悠然响起。

按释延安的说法,那是大住持释延长在诵经。紧随而来的是众和尚的诵经声。他们就在诵经声中,绕过香炉走向大雄宝殿。但释延安好像想起了什么事,又拦住了众人,让他们走向台阶右边的一条小道,那小道通向一个亭子,亭子外面围了一圈铁栅栏,栅栏上有门,门上有锁链,那锁链已经打开,所以从那条小道可以走到亭子里去,走近那个明代大钟,它被吊在亭子的木梁上,木梁上箍着铁皮。一截黝黑的铁棍,呈水平状吊在那里,只要轻轻一晃,它就荡悠悠地撞向了大钟。哦,那让程先生魂绕梦萦的钟声,就响起来了。

那么,应该怎么形容那钟声呢?应物兄问自己。他没有听出喑哑,也没有听出洪亮。倒是同时从喇叭里传来的钟声,更为响亮,简直是响彻云霄。在诵经声的烘托下,它似乎可以穿透云层,直达天庭。而在钟声响起之时,香客们黑压压的从台阶上跑了上来。

在钟声中,应物兄听到李医生问:“应先生,地常用香灰止血?”

他回答说:“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钟声慢慢散去之后,诵经声又持续了一会。李医生又问了释延安同样的问题。释延安解释说,他也流过鼻血,每次都是打来井水,脑袋伸到里面,冷水一激,刹那工夫就止住了;用香灰止血,他是在佛画上看的,这是他第一次照葫芦画瓢。对于为什么会流鼻血的问题,释延安顺便向李医生解释了一下,说那是因为保镖磕头时屁股对着大殿,这是大不敬,所以受了惩戒。当然,那个卖香的和尚对此另有看法。那个和尚认为,流鼻血与屁股朝哪无关,与议论黄香有关。那人接过一位香客递来的甘蔗,用袈裟拭着上面的白霜,郑重说道:“议论黄香,必受报应,自古皆然。”

一行人再向大雄宝殿走去时,应物兄被费鸣拽了一下。

费鸣把手机递给了他。接下来,他听到了敬修己的声音:“听到了,听到了,钟声可真够洪亮的。我很高兴。”

他捂着电话,问费鸣:“修己先生此时在哪?”

费鸣说:“在美国加州。”

敬修己此时打电话,还为了向他说明一件事情,就是小颜此次到济州观鸟,代他看望了何为教授。此时,小颜正在黄河边观鸟,接下来要去慈恩寺。敬修己发来了小颜刚刚拍摄的照片。照片上显示了拍摄的时间。从时间上判断,就在他和费鸣为蝈蝈的死亡而哀叹的时候,小颜已经到了黄河边。应物兄当然也由此判断,这天早上华学明并没有在希尔顿看到小颜,他们并没有一起吃到杂碎。那些照片拍得很漂亮。费鸣自认为,比他拍得好多了。有近景,也有远景,有特写,也有全景:豆雁、鸿雁、灰雁、斑头雁、红黑雁、白额雁、雪雁和白颊黑雁。应物兄喜欢的是全景。在迷蒙的湿地里,它们远看有如音符。

都是雁,都是候鸟。

他问敬修己:“你是说,小颜正往慈恩寺赶?”

敬修己说:“小颜说了,春天的鸟叫最好听。尤其是春雨中的鸟叫,尤其是第二场春雨后的鸟叫。他说,下雨的时候,他才会去慈恩寺。”

他觉得奇怪,问道:“为什么是第二场春雨后的鸟叫?”

敬修己说:“第一场春雨中的鸟,叫起来还是怯怯的。你分辨不出它们谁是谁,因为羞怯总是相似的。第二场春雨过后呢,它们的啼叫,自为、自觉、自由,不逾规矩,随欲。谁是谁,上去就听出来了。小颜说,那就是一只鸟的主体。他鸟,什么东西他都要用鸟儿打比方。他说,我回大陆,就是归化鸟类。”

应物兄这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归化鸟类。他不懂他的准确含义,但大致能知道它的意思。因为接这个电话,他甚至有些失礼地没有陪着子贡进入大雄宝殿。敬修己还在那边说着。可真是替小颜心啊,真是不尽的心啊。敬修己甚至怀疑小颜对鸟的喜,已经走火入魔了。

栾庭玉从大雄宝殿出来了,所有人都出来了。

释延安带着他们溜着墙根走。一个保镖的眼睛望着天上。大雄宝殿的檐头,有鸟在鸣叫。保镖似乎担心鸟突然落下来。现在,释延安要带他们去长庆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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