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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套五宝

发布时间:2022-11-14 12:4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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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五宝,终于要吃上了。

这是应物兄陪子贡散步的时候,从吴镇那里得到的消息。吴镇说,都说慈禧太后最喜欢吃两样东西,一样是真狗子加蜂蜜的萨其玛,一样是套五宝。但套五宝是什么东西,他却不知道。没想到,到了济州,就吃上了。

这天,铁梳子在桃都山别墅设宴,为子贡饯行。应物兄先陪着子贡在别墅周围散步。别墅后墙的对面是悬崖。应物兄指着那悬崖告诉子贡,程老先生有一张照片,就是以它为背景的。因为那悬崖也是红的,所以应物兄戏称它为赤壁。赤壁上长着野桃树,因为干燥,因为上面气温较低,所以那桃花刚刚盛开,看上去就像红被单上绣了浅的花。程先生曾说过,桃树南北有别,在南方是花叶齐出,在北方是花先叶后。那几株野桃树果然只有花,没有叶子。别墅右边还有一段石墙,是当年遗留的营垒。他开玩笑地对子贡说:“故垒西边,人道是,民国程郎赤壁。”与当年的周郎不同,程郎败了。兵败之后,程郎差点跳崖,后来在部下劝说下退回了城,苦撑危局多日,然后才弃城南逃。

他以为子贡要回美国,不料子贡说,这次要去的是“沙乌地”。

沙乌地?哦,对了,那是台湾对沙特阿拉伯的译称。

子贡说他不能不去。上次去了卡塔尔,没去沙乌地,让沙乌地的老朋友不高兴了。这次向他发出邀请的是沙乌地的一个王子——子贡说的是“王爷”。王爷不仅是他的老朋友,也是GC的股东。这位王爷得知他养了一匹白马,就决定将自己的私人飞机改装一下,好给白马留个舱位。子贡说,那不是飞机,而是一个飞行宫殿,有三个网球场那么大,里面有游泳池、电梯、音乐厅、车位、土耳其浴室。子贡上次应邀乘坐那架飞机的时候,与他同行的是驴子。他带的是驴子,王爷带的是骆驼。那是一匹母驼。王爷只喝新鲜的骆驼。骆驼已是那架飞机的常客了,非常安静,也非常好客,对驴子友好得不得了。驴子进来的时候,骆驼跪在地毯上欢迎驴子。到了睡觉的时候,那骆驼也要跪着,为的是驴子可以够着它的脖子,它们可以交颈而眠。

旁边的李医生说,他曾担心它们生出一只驼驴或驴驼,后来发现它们对彼此的屁股不感兴趣,才放下心来,同时又为生物界少了一个物种而略有遗憾。

驴子坐过了,白马也可以坐嘛,为什么还要另外设个马厩呢?子贡解释说,王爷知道,所有的马都是骄傲的,必须有单独的马厩。当然,还有一个问题,他也想跟王爷提出来。那架飞机上有一个电脑控制的祈祷区域,不管飞到哪里,膝盖下面的垫子都会自动转向麦加城。所以他想跟王爷说一下,若有可能,可以另设一个区域,也铺上那智能垫子,任何时候那垫子都可以转向济州,转向太和。“这不是为我考虑的,是为程先生考虑的。程先生也喜欢坐那架飞机。”

没那个必要吧?不过,这话他仍然没说。

他问的是:“陆空谷会留下来吗?她想见一个人,我还没带她见呢。”

子贡说:“修己兄留下就行了。陆空谷不去沙乌地,也不回美国。她要借此机会回老家。她说,她想看望家人。”

“她老家在哪里?”

“你问她呀。”

随后子贡提到,他感谢栾长官从谏如流。栾长官不是对硅谷感兴趣吗?他后来见到庭玉省长,就如实相告,硅谷项目最好别做。一个硅谷,不是三年五年能够建成的,不是盖几幢楼那么简单。GC集的几个主要董事,包括沙特的那个王爷,都对此表示反对。栾长官起初有点不高兴,但后来还是想通了。他们私下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告诉栾长官,要送他一个礼物:除了投资改建铁槛胡同和仁德路,“太投”将在桃都山区建基地,开发宠物产品。

“栾长官啦,搞扶贫嘛,可以帮他啦。他很高兴。”

“宠物产品?你说的是宠物养殖?”

“宠物培育啊,养殖啊,只是一个方面。要紧的是,宠物穿戴物品的开发。到时候呢,栾长官家里的鹦鹉、乔木先生家的木瓜,雷山巴先生的哮天,还有葛校长大人的蚁狮,皆可来做模特。”

“子贡兄,你不是开玩笑吧?”

“开玩笑?我,可以拿女人开玩笑,却从不拿生意开玩笑。你以为我养驴、养马,只是因它好玩?你以为王爷在飞机上养骆驼,就是要喝那口?应物兄,你的脑子没有栾长官好使。栾长官听了,立即知道这是一个新兴市场。这个市场,我已考察多时了,美国、日本、德国、蒙古、南韩、星加坡,当然也包括大陆,都考察完毕。这次去沙乌地,也是要考察中东市场。”

应物兄这才想起,GC集还有两个人,后来再没有露面。原来他们就是负责市场调研和开发的。应物兄上次见到他们,还是子贡大驾光临的那一天。当时,他们随着白马走向了一片林子。他们一个是白人,一个是黑人,年龄都在四十岁左右。要想记住他们的容貌是比较困难的。他们就像单位里的中层人员,他们的容貌总是因为相近的和气质而变得模糊,无论他们是胖子还是瘦子,是小矬个还是穿天杨。唯一能够透露他们身份的,其实是运动鞋的鞋舌上绣着的狗项圈的图案。但谁会去注意他们的鞋舌呢?他们行踪诡秘,既没有住在希尔顿,也没有住到陆空谷下榻的国际饭店,而是住在机场附近的航空港大酒店。在济州期间,他们走街串巷,跟访贫问苦似的。

李医生说,他们的行踪曾引起小区便衣的注意。要不是铁总派人陪同,他们的工作还真是难以展开呢。

子贡谈起感兴趣的生意,就会兴致勃勃。按他的说法,中国宠物的穿戴产品,还处于初级阶段,尚未上升到智能层次。宠物,作为人类文明社会的成员,作为人化自然的象征,它们的吃喝已经进入发达社会,但它们的穿戴基本上还处于原始社会,因为它们基本上都还是体。“在家里可以体,出门还体,那就与文明社会不符了。”子贡说。

子贡提到一个细节:白马进海关时,海关官员将白马的行头全都没收了,将它当成了走私物品。他既不高兴,又高兴。高兴什么呢?这说明海关官员很少看到那些产品,把它们当成了宝物。从边境口岸到济州,他们一直试图给白马配齐穿戴,但就是买不到。这说明相关的产品在大陆地区,稀缺得紧哪。

李医生也顺便提到一个细节:白马下车的时候,生殖器露在外面,很不雅观;若给它系上带肚兜的马鞍,它就不会暴露隐私了。李医生甚至提到,之所以让白马待在楼顶,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替白马着想,免得它再次暴露隐私。

“马,也有隐私权。”李医生说。

一说到了白马,子贡竟有些伤感,因为他与白马分离了。子贡说,昨天晚上,他为白马写了一首诗,是写白马的,也是献给太和的:

大海啊,好多水。白马啊,四条。太和啊,最尊贵。

按子贡的说法,“太投”首先将开发智能项圈的市场,然后再逐步拓展宠物智能饮水机、喂食器、狗笼、鸟笼、鸣虫笼等产品,当然也包括宠物的玩具产品。产品的开发只是一个方面。同样重要的是,“太投”还将开发电信增值服务、宠物社区服务以及宠物交友平台。子贡伸出一根手指,随后那一根又变成了三根,说:“一句话:智能硬体生产、软体服务、电商平台,三位一体。”

“我没想到,你们在济州做了这么多事。”

“我这是听我家先生的话啦,为他的故乡造福啦。”

吴镇从院子里跑出来,高声喊话:铁总请黄兴先生入席。子贡皱了一下眉头,低声说道:“应物兄,跟他讲明白,以后讲到请饭,不能大声。喊叫花子才大声。他在我家先生那里可以大声,因先生耳背。”

黄兴似乎故意怠慢吴镇,站在那里没动,继续讲着他的新项目。子贡还把这个项目与程先生和儒学联系到一起。他说,他已经跟先生汇报了,先生对他的项目非常支持。程先生说,穿戴起初只是用来御寒和遮羞,但在发展过程中,增加了区别身份、表达信仰、遮蔽弱点、突出个的社会需求。穿戴问题不是小问题,孔子对穿戴是极为看重的。说到这里,子贡问他:“我家先生说,《论语》里有段话,讲的就是颜。”

这个啊,如果不出意料,程先生指的应是《乡》里那段话,强调的是君子在不同场合,应该怎么穿戴。比如,不用深青透红或黑中透红的布镶边,在家里不穿红紫的衣服;夏天穿葛布单衣,但要套在衣外面;黑的羔羊皮袍,配黑的罩衣;白的鹿皮袍,配白的罩衣;黄的狐皮袍,配黄的罩衣;还有,右边的袖子要短一些,等等。

“先生对这个项目,还有什么建议?”

“我家先生只是建议,穿戴要用青做底调。”

“青?”

“我家先生说,青,是东方。青是大自然的朴拙之,是优美和谐之。他说的那两句诗,我倒是记住了: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做将来。就这么定了,以后所有宠物的穿戴,都以青为主。”

敬修己走了过来,说:“子贡,陆空谷走了。”

子贡问:“不吃饭就走了?”

敬修己说:“她说,你同意她走的。是吗?”

子贡说:“我让她走的。她该享受自己的假期了。”

我们的应物兄立即有一种失重的感觉。她不辞而别,还会回来吗?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费鸣打来电话。费鸣说,他已把陆空谷送到宾馆,因为她的行李都在宾馆。文德斯和朱颜在宾馆等她。费鸣说:“她说,听说芸出院了,她想等见过芸再走。”。

铁梳子自己出来了。铁梳子走到子贡跟前,揽住了子贡的胳膊,说:“黄先生,这房子本来是程家的,我已想好了,把它还给程家。”

子贡说:“程家就是太和。”

铁梳子立即说:“谁说不是呢?所以,今天是借太和的地方,请大家小聚。”

子贡问:“栾长官真的不来参加?”

铁梳子说:“我们的栾长官,派人来了。”

应物兄还以为她说的是邓林。邓林确实来了,不过现在更能代表栾庭玉的,不是邓林,而是金彧。铁梳子对金彧的称呼也变了,称她为妹妹。

入了席,黄兴自然坐在首座。他一边坐的是铁梳子,一边坐的是金彧。其中最重要的一道菜,自然就是套五宝。铁梳子果然介绍说,套五宝是慈禧太后最喜欢的一道菜。乍看上去,它就像一只浮在瓷盆中的大鸟。那是一只大雁。铁梳子让大厨解释一下。大厨就站在他们身后。应物兄突然认出了这位大厨:多年前,梁招尘在一个胡同里,请他和乔木先生吃的五禽戏,就是这个大厨做的。套五宝莫非是五禽戏的另一种叫法?他还记得,那个师傅姓陈,梁招尘叫他老陈头。果然是他,因为铁梳子尊称他为陈先生。当年的老陈头穿的是大衩子,戴的是裂了一条缝的石头镜,一个人拎着勺子忙前忙后。如今的陈先生呢,穿白袍子,戴金丝边眼镜,镜上晃着金链子,由两个漂亮的女服务员搀着,手心还愉快地转动着两只文玩核桃。想起来了,五禽戏是用粗瓷砂锅端上来的,如今用的却是景德镇的青花细瓷。

铁梳子说:“陈先生,你讲讲?”

陈先生说:“看着只是一只鸿雁,其实不是。鸿雁吃完了,里面是一只麻鸭。麻鸭吃完了,里面是一只天鸡。天鸡吃完了,里面是一只鸽。鸽吃完了,里面是一只鹌鹑。它们是脸套脸、冠套冠、肚套肚、翅套翅、脚套脚,环环相套,血脉相连,所以叫套五宝。这道菜,有鸿雁之野香,麻鸭之浓香,天鸡之清香,鸽之嫩香,鹌鹑之醇香。”

金彧问:“怎么套得起来呢?”

陈先生说:“得把它们的骨头剔出来,一根不剩。脑袋上也没有骨头。没有骨头,却不散架,这就是功夫。这道菜,不学十年,拿不出手。难就难在剔骨。”

李医生问:“骨头如何剔的?”

搀扶陈先生的小姐,先接过陈先生手中的文玩核桃,然后把陈先生的手抬了起来,放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同时把脸仰了起来。陈先生就着那小姐的脖子说:“比如说鸡,整鸡煺了,用清水洗净,在鸡脖子上沿着颈骨划开口子,七公分的口子。再用刀尖在鸡头处将颈骨折断,将颈骨一点点拉出来。再将鸡皮翻开,鸡头以下,连皮带肉往下翻。”那小姐好像有点怕痒,笑了一下,陈先生说:“别笑!剔骨的时候,最怕有人笑。一听人笑,手一抖,骨头就把皮戳破了。”

子贡说:“就是俄罗斯套娃嘛。”

铁梳子说:“黄先生说得对。俄罗斯套娃的灵感,可能就来自套五宝。”

铁梳子上去把大雁的眼睛剜了一只,放到子贡的碗里,说:“这是济州的规矩,叫高看一眼。”然后又给子贡盛了汤。

这天最先对套五宝表示赞美的,竟然是李医生。李医生其实没说话,只是嚼着一块肉,微微地闭上眼,又点点头。李医生这天都有些失职了,都忘记了需要保镖先品尝。不过,李医生没怎么吃肉,主要是喝汤。关于那汤,李医生竟然喝出了鱼翅的味道。李医生是环保主义者,多年不吃鱼翅了,但又很想吃。所以,他很快又盛了第二碗汤。他的碗里漂着一只鸡冠。他后来说,鸡冠很烂,有一种深海鱼肝的感觉。鬼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鱼,什么肝。

突然,在桌边服待的小姐全都立正站住了。

随后一桌子的人全都站了起来。

原来是栾庭玉到了。

人们很自然地都簇拥到了栾庭玉身边。栾庭玉这天又穿上了唐装。他想将唐装领口的扣子解开,但一时却解不开。金彧走过去,撇着嘴,微笑着,只是探了一下手,就将它解开了。栾庭玉礼貌地向金彧表示了感谢。这时候,服务员已将另做的一份套五宝端上来了。大雁当然还是完整的。只要贴上,好像随时就可以翱翔。栾庭玉并没有立即入座。他显然已经知道,这别墅已送给程先生了,所以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有幸到程先生家做客,庭玉不胜荣幸。”

第二句话是:“你们的合作,不,是我们的合作,已经载入历史。并且来说,这个历史,是儒学史,是教育史,是文化史,也是我们每个人的历史。”

站在栾庭玉身后的是葛道宏,率先鼓掌。

栾庭玉跟每个人握手。握完之后,他自己鼓起了掌,所有人也就再次鼓掌。有趣的是,栾庭玉鼓掌的时候,转了个身,身体侧着,望向门口。因栾庭玉一直在鼓掌,所以人们也就不好意思停下来。慢慢地,那掌声就显得有些机械了,好像是为了鼓掌而鼓掌。栾庭玉的下一句话,使很多人一时没有醒过来。栾庭玉是这么说的:“今天,程济世先生,特别委派、他的、私人、代表,来到了现场,并且来说,和我们一起、见证这个、历史时刻!”

栾庭玉抬起右臂,指向门口。门口并没有人。在突然的静寂中,映入他们眼帘的,是远处通红的山岗,夕的余晖把它染得更红了。因为院子在低处,在影之中,所以那院子此时实际上笼罩在一片青之中,接近于灰。此时,夕的余晖正快速地收敛,所以那青也在迅速地放大,向山岗曼延,形成一个漫无边际的空间,一个超级的影,一个巨大的无。静寂在持续,随后有轻脆的声音打破那静寂,那声音听上去是这样的:嘚啵,嘚啵,嘚啵。

在那青之中,在半空中,出现了灰白的马头。

随后是马肚子。哦,一堵灰白的墙。

那自然就是子贡的白马。白马后退两步之后,他们终于可以看清它的全貌了。牵马的人是珍妮,珍妮旁边是举着相机拍摄的易艺艺。镜头对准之处,是马背上的那个人。那个人正皱着眉头接听电话,模样类似于沉思,又好像有点不耐烦,又好像因为突然暴露在众人面前而有点害羞。那个人就是程刚笃。李医生快速地走了过去,把程刚笃从马背上接了下来。这一上一下,使得程刚笃有点头晕似的,竟然在李医生怀里停了一会。李医生搂着他,动作极尽温柔,好像那不是一个大人,而是一个巨婴。程刚笃从李医生怀里探出头,望着大家,随后终于在珍妮和李医生两个人的扶持下站好了。

程刚笃说:“老爷子打电话了,说了仁德路了,说了太和了,说了你们了,说了一遍又一遍。功臣!都是功臣!上下都是功臣,都有功于社稷也。”

那一刻,应物兄觉得,必须感谢程刚笃,感谢他下马了。这番话,他要是骑在马背上说的,那就太煞风景了。隐隐约约地,可以听见唧唧虫鸣,怯怯的,有如啼声初试。那是从易艺艺的怀中传出来的。

是济哥在叫吗?

可不是嘛。易艺艺,你从哪里偷来的济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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