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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太和春煖

发布时间:2022-11-14 12:4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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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春煖”四个字,被风吹起了一个角。它抖动着,似乎想站起来,还要带动整张宣纸站起来。可它太软了,很快就委身于地了。它似乎有些不甘心,又抖动了起来。不过这次它不是要迎风站起,而是想换个地方待着。借助空调的风力,它开始向藤椅下面移动。要不要过去,把它捡起来呢?几乎与此同时,乔木先生那只悬空的右脚放下了。最终,它被乔木先生的脚趾勾回了原地。很多年前,乔木先生站在梯子上从书橱顶端取书。他出了《词综》,旁边的《四部备要》却跟着跑了出来。落向地面的途中,它在乔木先生右脚二脚趾上逗留了一下。从此,那二脚趾的趾甲就变黑了。现在,应物兄虽然并没有看清是哪根脚趾把它勾住的,但他却直观地认定,就是那黑着趾甲的二脚趾干的。

这幅字,是程先生请乔木先生写的。

程先生说的是“太和春暖”,乔木先生将它改成了“太和春煖”。

在程先生的记忆里,进了大院,迎面就是萧墙,萧墙的侧壁,在靠近月亮门的地方,原来挂有一个木匾,上书四个字:杏林春暖。他的祖父程作庸先生,当年是济州名医,悬壶济世,深受百姓戴。那个木匾自然是百姓送给程作庸先生的。时间久了,那个木匾就是能够找到,也必定是字迹漶漫,不可示人。如今它成了儒学研究院,再挂这样一个匾额,显然也是不合适的。程先生说,思来想去,可以另换一个匾额,上书“太和春暖”四个字。程先生特意提到,若乔木先生不弃,当请乔木先生题写,再找名家刻成匾额。

当他把程先生的话转达给乔木先生的时候,乔木先生问:“急吗?”

他只好说:“不急。”

乔木先生说:“那就等着吧。”

这一等,就从孟夏等到了仲夏。这期间,他被程刚笃搞得焦头烂额,竟把这事给忘了。什么事呢?哦,现在想起来,应物兄还感到后怕。珍妮因为怀,前脚刚返回了美国,程刚笃就和易艺艺住到了一块。“不就是滚个床单吗?以后不滚就是了。”董松龄说。这说法也不能说没有道理。问题是,他们滚床单的录像竟落到了别人手里。他们滚床单的地方,并不在别墅部,而是半山腰的一个山洞里。别墅的地下一层,原来是地堡,后来被改建成了游泳池。游泳池旁边有一道门,通向一个地道。地道顺着山势缓缓向上,走上三百米,就到了半山脚的一个山洞。那个山洞原来就有。从洞的石壁的缝隙间,可以看到螺蚌的壳。这说明它是从海底隆起的。铁梳子在装修这个山洞的时候,特意将它们保留了下来。为了突出它的原始洞质,除了保留那些贝壳,铁梳子甚至找人在石壁上画上了壁画,它模仿的是古老的岩画:造型简单的牛和马,以及男根和女。岩画用的颜料通常是马血。为了追求那种惟妙惟肖的效果,她用的也是马血,然后又用砂纸、鼓风机、气焊,一点点去掉它的鲜艳,让它显得古朴,再古朴,直到原始,直到它能够直观地给人一种史前的感觉。在装上了空调、摄头、WiFi之后,它成了最新事物与史前事物的巧妙混合。铁梳子曾与不同时期的男朋友在那里相会,后来它当然也成了她与卡尔文的睡房。珍妮在济州期间,它自然就属于珍妮和程刚笃。珍妮前脚刚走,易艺艺就跟程刚笃滚到了一起。如果仅仅是滚床单也就罢了,问题是,竟被完整地录像了。最先发现那些录像的,是卡尔文。卡尔文回洞取自己的私人物品,发现了那些录像。这个卡尔文,竟把那些录像作为礼物送给了程刚笃。卡尔文承认,他看过其中几个片断,觉得其彩程度完全可以与Paris Hilton的录像带相提并论。

这小子,竟然复制了一盘。

卡尔文说:“能卖大价钱,但我不卖。”

卡尔文不知羞耻地告诉他,铁梳子也看到了,而且看得趣大增。

奇怪的是,这些录像带,竟然很快流传了出去。他至今没有看到录像带,不是看不到,而是不想看。据费鸣描述,有时候竟然是三个人同床枕:除了程刚笃和易艺艺,还有珍妮。有一个镜头,按费鸣的说法,程刚笃玩得实在太High了,就跟疯了一样:录像中的程刚笃,就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易艺艺翻过来翻过去,并且推拉着易艺艺,用她的屁股不停地拍打自己的脸,直到把自己拍晕过去,那股邪劲才过去。费鸣说,他怀疑他们嗑了。果然里面不仅有三个人大麻的镜头,还有三个人吸食毒品的镜头。

另一个场景竟然是在室外,出场人物是程刚笃、珍妮和易艺艺。他们坐在山腰的一个亭子。镜头清晰地显示,珍妮拔下了一丛狗尾巴草,从中出一支草。干什么呢?用它给程刚笃打耳朵。程刚笃的头枕着珍妮的,珍妮抱着程刚笃的头。打了一会,扔了它,又出一支。本以为要打另一只耳朵呢,程刚笃却突然脱下了子。这时候,易艺艺笑着跑开了。接下来的镜头简直匪夷所思,珍妮竟用狗尾巴草的草程刚笃的尿道。

卡尔文对此倒并不显得惊讶,说他在美国也玩过这个。卡尔文用了一个奇怪的比喻,说这就像与蜜蜂做,又美又疼。卡尔文还说,他仔细看了一下,基本上可以肯定,易艺艺那里是做过整容手术的,像蝴蝶标本。

卡尔文和铁梳子当然矢口否认是他们传出去的。

后来,事情终于弄明白了。原来别墅里有一台监视器,连接着几十个高清摄头。监控室的工作人员都可以看到这些镜头。如果不出意料,就是他们流传出去的。目标最后锁定的那个人,倒是承认了。此人原来就在罗总的养鸡场工作,还是个头,负责的就是鸡场的电子监控。去年鸡场闹过鸡瘟,死了一千多只鸡,罗总责怪他没有及时发现异样,按规定将其免职不说,还扣掉了全年的奖金。此人将录像带分寄给了鸡场的几个股东。当然是匿名寄出的。随后,整个养鸡场差不多都知道了。养鸡场的人私下议论说,老罗不愧是养鸡的。罗总的现任妻子生的也是女孩,刚上小学,养鸡场的人还替罗总展望了一下未来:“老罗不会让人失望的,肯定又养了一只鸡。”有人听说男方是美国人,但不知道他其实是中国人,就乱发议论,说罗总在鸡场养的是杂交鸡,在家里也孵上了杂交鸡。

多亏了邓林。邓林安排公安人员秘密查清了此事,将录像全部收缴销毁了。

应物兄找程刚笃谈过一次。程刚笃发誓,他们吸的不是毒,只是在模仿吸毒的样子,为的是告诉易艺艺吸毒是怎么回事,并告诫她千万不要沾上。程刚笃只承认自己吸过大麻。大麻怎么能算毒(品)呢?美国人、欧洲人,经常吸着玩的,他们的平均寿命比中国人还长呢。真是一派胡言。这事他没敢跟程先生说,应物兄此时已经完全清楚了,程刚笃的母亲原是旧相识他。从芸那里要来程刚笃的母亲谭淳女士的电话,让谭淳帮他戒毒。后来,他又亲自将他送到了日本京都,将程刚笃交到了谭淳女士手里。

他当然也找易艺艺谈过一次话。

其实是葛道宏催他找易艺艺谈话的。葛道宏说:“应院长啊,知道吗?英格兰有一首民谣,说的是帝国的成败,都是由不起眼的事件引起的。什么民谣呢?少了一枚铁钉,掉了一只马掌。掉了一只马掌,丢了一匹战马。丢了一匹战马,败了一场战役。败了一场战役,丢了一个帝国。跟你那个学生说一下,带给我系紧喽。我已经让董校长跟她说过一次了。据说,她还敢顶嘴,按下葫芦起来瓢。你给我按死了。”

易艺艺看上去很干净,跟他说话的时候,脱下皮鞋,朝鞋面哈着气,擦着上面的土。她擦得实在是太认真了,鞋带下面也不放过,穿鞋带的每个窟窿眼也都照顾到了。可是一开口,就脏得不得了。当他问她这些天住在别墅里是否惯,她立即说道:“惯又咋的,不惯又咋的?都是为了工作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蚊子多得不得了。白天花蚊子上你,夜里黑蚊子继续上你。轮啊。”他怀疑易艺艺是不是又吸了,不然怎么会如此放肆。当他旁敲侧击谈起此事,易艺艺一口咬定:“没吸。谁吸谁是王八蛋。我吸的不是白面儿,而是白糖。”

“吸白糖?”

“看着是白面儿,其实是白糖。我追求的是艺术真实。”

“还有一件事。年轻人嘛,在一起打打闹闹很正常。可是,怎么说呢,刚笃有女朋友的,跟他相处,还是要稍微注意一点分寸。”

“您说的是这个啊?董院长找我谈,吴副院长找我谈,你也找我谈。你们真的让我很有存在感啊。求你们了,别这样了,你们这样反而会让我有点太骄傲了。”

他感到自己的手在哆嗦。易艺艺啊,如果你是我女儿,我肯定要你几个耳刮子。他告诉自己要冷静,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要冷静。我必须把这事处理好。这可不仅仅是易艺艺的事。处理不好,会连累程先生的,会连累太和研究院的。这倒不是葛道宏说的“少一枚铁钉”的问题,而是马掌上多了一枚铁钉,钉得还很不是地方,马掌都要裂开了,都要马失前蹄了。拔,拔掉,拔掉它,必须拔掉它。可是,怎么拔呢?那得冷静地想一想。他听见自己说。但是,还没想出个门道,他就发火了。当他发现自己把杯子举起来的时候,那杯子已经从他的手里掉了下去,砸向了地面。

那一地的碎玻璃,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易艺艺突然哭了。

他从来都怕女人的泪水。从小,只要看见母亲流泪,他就感到天要塌了。结婚之前,乔姗姗在他面前也是流过泪的,因为那是考托福没有过关。他本来为此暗喜,但一看到她的眼泪,他就恨不得替她去考了。再后来,只要应波一哭,不管她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满足。应波三岁的时候,有一天不好好吃饭,他说:“不好好吃饭,想吃星星不成?”应波就吵着要吃星星。他就爬上树去给她摘星星,并万分遗憾地表示,今天的星星有点高,明天再摘。此刻,一看见易艺艺流泪,他的心就慌了。他告诉自己不要心慌,千万不要乱了分寸,要趁热打铁进行教育。可他没有想好怎么教育,易艺艺就开始哭诉了。当然了,多天之后,他才知道那是易艺艺的表演。易艺艺一边抹鼻子,一边说,自己现在已经后悔了,不该喜欢程刚笃。程刚笃也没有原来想象的那么好。她承认与程刚笃上了床。

他故作惊讶地喊道:“真有这么回事?你呀!”

她哭得更厉害了,好像还很生气,把穿好的鞋带又拽了出来,当成鞭子在自己了一下。她是这么说的:“先生啊,上了床,我就后悔了。先生啊,你一定要相信我啊。他看上去很有礼貌,文质彬彬的,可上了床你就知道,他这个人挺霸道的,控制欲特别强,动作粗暴得不得了。我也不瞒你,我其实喜欢温柔的。可他呢,他给我的感觉就是发泄。他连问都没问,就把脚踩到了我嘴上。我很不舒服。虽然那脚是我给他洗的,洗得很干净,可我还是很难受。我想,他可能是心里不痛快,想发泄。我想,嗨,就这么着吧,就这么痛并快乐着吧。我对自己说,总体而言,他好像还是不错的。就当是替他解闷吧。我这都是为了我们的‘太研’啊。我吃亏吃大了,找谁说理去?那天,服务员做了黄豆炖猪蹄。是我推荐给珍妮的。珍妮倒吃得挺香,可我一块也没动。看见那猪蹄,我就想到了他的臭脚丫子。”

“你看你,孩子呀,这这这——”

“先生,我再也不敢了。下次见他,我一定跟他做到男女授受不亲。”

有一个细节不能不提:子贡走的前一天,当程刚笃骑着白马来到桃都山别墅的时候,易艺艺怀中有济哥在叫,那是怎么回事?

听他问到这个细节,易艺艺知道谈话要结束了,破涕为笑,说:“你说那个呀?那是明亮送给刚笃的。刚笃觉得吵得慌,就让我替他养着。早就死了。”

总的来说,他认为这次谈话效果还不错。

有一件事是他没有想到的:两天之后,易艺艺的父亲,就是那个养鸡的罗总,着所谓的由古巴姑在大出来的雪茄找上了门。罗总嘴上说,生米做成熟饭了,家长才知道,能不生气吗?都要气死了。脸上呢,却有些笑眯眯的,还拐弯抹角地打听,程先生对此事怎么看?听他说程先生还不知道此事,罗总竟有点生气,说:“这么大的事,还是要给孩子父亲说一下。”罗总又提起了套五宝,说:“程先生来了,我把最好的厨师请来,给他做真正的套五宝。我告诉你,陈师傅跟我说了,上次你们吃的那个套五宝,鸡是小母鸡,鸭是小母鸭,雁也是雌雁。那算是母系。这次咱们来个父系的。男人嘛,还是要吃父系的。”

罗总这是要把程先生当成易艺艺的公公了。

为了打消罗总这个幻想,他请罗总吃了两顿饭。

等这事处理完,孟夏已逝,仲夏已到。

他确实把取字的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这天,巫桃打电话让他来取字的时候,他半天才想起来这回事。

这天他一进门,乔木先生就说:“怎么样?忙完了?心亡为忙啊。忙完了,心就该收回来了。”

他说:“先生说得对。”

乔木先生说:“那个不孝之子,拍屁股走了?”

他知道乔木先生说的是程刚笃,就说:“把他还给他母亲了。”

乔木先生说:“作孽啊。济世兄,家门不幸啊。好了,不说他了。”

乔木先生终于提到他写下的这幅字,解释为何要将“春暖”改为“春煖”:“庄子说,‘凄然似秋,煖然似春’。‘煖’者,无日而暖。做研究,也是如此吧?别人怎么看,都是闲扯淡。你说,应是‘春暖’呢,还是‘春煖’?”

“自然‘春煖’更合适。”

“听你的意思,就用‘春煖’?”

“那就用‘春煖’吧。”

“你好大的胆!程大院长的字,你也敢改?他要说,他写的就是‘暖’,不是‘煖’,你怎么办?他要说,他的意思就是,儒学研究要有好环境,大气候、小气候,都要跟得上,都得风调雨顺,你怎么办?”

乔木先生随后就把已经写好的“太和春煖”四个字扔到了地上,然后另外交给了他一幅字,那上面写的自然是“太和春暖”。也就是说,“太和春煖”那四个字被乔木先生废掉了。乔木先生本该直接把它了,扔进纸篓的,却没有这么做。我们的应物兄现在就想着,要不要把它也收起来?

最后把它收起来的是巫桃。巫桃过来,弯腰把它捡起来,叠了,装进了一个牛皮纸信封。巫桃顺便问乔木先生:“先生,吃了吗?”

乔木先生说:“吃了,吃了。”

巫桃又问:“服前要摇晃的。摇了吗?”

乔木先生说:“摇了摇了。放心吧,摇了三下呢。”

巫桃走了,上楼了,楼梯在响,接着他听见巫桃在和别人说话。乔木先生从藤椅上站起来,把肚子晃了几下。这就是亡羊补牢了。刚才他肯定忘记摇了。乔木先生一边摇着,一边说:“吴镇向我求字,那幅字刚好送他。程大院长哪天看到了,问他为何要将‘春暖’改为‘春煖’,看他怎么说。我这是替程大院长给吴镇出一道题。”

和巫桃在楼上说话的那个人,难道是吴镇?

楼梯又响了。脚步声一轻一重。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下来的竟是双林院士的儿子双渐。

当乔木先生介绍他们的时候,他们互相辨认着对方。哦,他们其实早就见过面了,只是未曾交谈,是熟悉的陌生人。他们不仅从朋友和亲人的言谈中知道对方,而且还多次擦肩而过。

逸夫楼七楼,有一个专家阅览室,它只供有高级职称的专家和学者使用。非本校的人也可以进去,但必须持有身份证、高级职称证书和济大专家的介绍信。应物随后将知道,双渐持有的介绍信,竟然是姚鼐先生写的,姚鼐先生在桃都山考古的时候,与双渐认识了。当然,他们之所以能够成为忘年交,还是因为双林院士。在那个阅览室,你需要查什么书、什么资料,只需填写一张卡片,馆员就会尽力帮你找到。那里也可以复印和打印资料。应物兄曾在那里多次遇到过双渐。印象中,双渐总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就像一只飞来飞去的大鸟,一只苍劲但又疲惫的大鸟:脑后的羽总是有些凌乱,但鸟喙的坚硬以及目光的锐利却是显而易见的。每次遇到这个人,他都会觉得,这只大鸟只是一时没能准确地找到鸟巢,而暂时盘旋而下,落到了这间阅览室。他记得双渐待的地方,常常是西北角靠窗的位置,旁边书架上放的都是动植物方面的书刊。双渐常常拿起一份期刊,直接走到复印机前,付钱,复印,装订,然后匆匆离去。

双渐曾给馆员开了一个书单,其中有几本是英文书。女馆员为难了,不知道该从哪里找到那几本书。双渐于是给女馆员做了示范,如何登陆美国的一个学术网站,从那里购买或者下载资料。女馆员问他何不在家里下载?双渐指着网页,说:“你看,它只对公图书馆开放。”

还有一次,双渐要女馆员登陆俄罗斯的一个网站。女馆员说,俄语她可看不懂。双渐说,只需要她将网页打印出来。应物兄刚好在旁边填写卡片,听见女馆员问:“俄罗斯的植物,我们这边也可以引进吗?”

双渐好像没有找到相关的网页,失望之余,还是跟女馆员开了个玩笑:“俄罗斯姑可以嫁到这边来,植物为什么不可以?”

正是听了他们的对话,他知道这是一个从事植物学研究的人。但他不知道,他就是双渐。

这会,他问双渐:“你上次要找的资料,找到了吗?”如果乔木先生不在,他或许会问,那个像俄罗斯姑的植物的资料,你找到了吗?

双渐显然想不起这回事了。他就提醒说:“跟俄罗斯有关的。”

双渐立即想起来了,说:“对,我要找的是俄罗斯野山参的资料。俄罗斯的阿诺钦克地区,有野山参自然保护区。那里的野山参与桃都山地区的野山参,都属于艼变野山参。”

乔木先生问:“桃都山也有野山参?”

双渐显然带着书生气,竟然解释得非常详细:“明代以前,北纬三十三度以北,都有野山参。《桃都植物志》记载:‘桃都山参,又名艼变山参。艼变山参即为艼变野山参。皮稍粗,少光泽,直而少曲,须条偏短。灵气不足,野韵略逊。’”

他顺便说:“若你时间紧张,有些资料,我或可让学生帮你查找。”

双渐立即说:“还是我自己来吧。”

乔木先生说:“你想在桃都山种野山参?”

双渐说:“也想种上野生牡丹。桃都山原有众多野生牡丹。牡丹分两种,一种是中原牡丹,一种是江南牡丹。最后一株中原牡丹,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养在嵩县一个退休教师的花盆里,已经死了。最后一株江南牡丹倒还活着,长在巢湖银屏山的悬崖上。”

乔木先生说:“到处都有牡丹。找个野生的,很重要吗?”

双渐说:“乔叔叔,太重要了。现在我们看到的牡丹,是由五个野生品种反复杂交之后形成的。传到现在,它很容易生病。如果能找到野生牡丹,再进行杂交,它就会健壮很多。乔叔叔,唯有牡丹真国,花开时节动京城。唐诗里的牡丹,说的就是曾经在桃都山区生长的野生牡丹。”

乔木先生立即说:“哦,那得找。讲了一辈子古诗,不知道那是野生牡丹。这些年,你就在桃都山找野生牡丹?”

双渐说:“那倒不是。我的工作,还是研究植被恢复。”

他突然想起,芸说过,文德斯曾在山上寻找一种植物。人们以为它已经消失了,但一个科研人员找到了它的种子,还很饱满。文德斯看到它,竟然流泪了。那个科研人员指的一定就是双渐。

他就问双渐:“文德斯你认识吧?他在山上找什么呢?也是野生牡丹吗?”

双渐说:“他找的是野生兰花。桃都山的野生兰花有三种,我替他收集了几种兰花的种子。”

这时候,乔木先生问巫桃:“打个电话,问师傅到哪了?也问问鸣儿。”

原来,乔木先生把刻匾的师傅叫来了,也叫了费鸣。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应物兄对自己说。今天确实有些不同寻常。最大的不同寻常,就是遇到了双渐。哦不,不是要发生什么事,而是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乔木先生突然问双渐:“都抄好了吗?”

双渐说:“谢乔叔叔。我抄好了。个别看不明白的,巫老师讲给我听了。”

刚才在楼上,双渐其实是在抄写一篇序言,乔木先生为双林院士编辑的那部诗集写的序言。乔木先生的书房,外人是很少进去的。这是一份难得的优待。

乔木先生对双渐说道:“那是我最好的书法作品。说起来,这些年,我写了多少幅作品,都已经记不清了。但是,写下的都是别人的话。写这个序的时候,我都忘记这是书法了。渐儿,你大概不知道,普天之下,也只有你们家老头子敢对我说,我比不上书法史上那些大家、名家。他说的倒有道理,他说那些人写的时候,没有当书法来写,情真意切,物我交融,见字如面;而我是当书法来写的,字写得再好,也少了点味道。他说得对。古人读书写字,写信写告示,开方,记账本,原本都没当书法来写。这次,我借这篇序,回忆了我与你们家老头子一辈子的交往。往事历历在目,搞得我血压都高了。昨天写了一整天。你来之前,我又看了看,才想起这是书法。好啊,忘了这是书法,就回到了‘书’的本义。‘書,箸也。从聿,者声’。‘文者祖父,字者子孙’。古人把写字说成生孩子。写这篇文字,就像生了个孩子。我走了十万八千里,又回来了,回到了‘文、字、书’三者的真实关系当中。几十年来,这是我最好的一幅字。再写一遍、十遍,也写不了这么好。渐儿,你把抄好的信,给他看看。这篇文字就放在这儿,要他自己来取。”

他相信,乔木先生说的都是真的。他相信,那篇序言将是书法史上的名篇。他相信,昨天是当代书法史上最重要的一天。

他听见自己问道:“先生,我能先睹为快吗?”

乔木先生说:“它现在还是私信。收信人还没读到呢。”

巫桃说:“先生,你可以再抄一遍。你把个别字涂掉了,有几行还写歪了。”

出乎意料,乔木先生竟然对巫桃发火了:“歪就歪了。再写,行是不歪了,但心思多了。我只写这一幅。‘导弹’要是不来,我也不留它了。了它,烧了它。到时候,你也别拦我。”

巫桃哪见过这个阵势,又窘迫,又无奈,又想笑,但最后发出来的却是叹息。巫桃叹息着,对双渐说:“先生从昨晚到今天,真是返老还童了,跟孩子似的,闹人。你快把你爸爸接来吧。”

双渐低着头,沉默不语。他坐在那里,身体前倾,把手插入了花白的头发,随后那双手又捂住了脸。多少年来,从乔木先生的言谈中,从乔木先生和双林院士交谈时偶尔透露出来的一言半语中,应物兄其实已经感觉到,久不见面的双氏父子之间,一定有过难以排遣的误解,一定有着难以解开的疙瘩。现在,他看到双渐的肩胛骨耸了起来,而且微微颤抖。泪水从指缝中流出,在手臂上流淌。

那混浊的泪水啊。

乔木先生看见了双渐流泪,却并没有立即去安慰他。

随后,乔木先生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说:“我们的应院长,孔子说的那个欹器,就是那个‘虚而欹’的欹器。 你没见过吧?”

他不知道乔木先生什么意思,以为乔木先生是在提醒他,“太研”人员渐多,说话要注意,要谦虚,再谦虚。他就点点头,说:“先生,我懂了。您放心。”

乔木先生说:“接话不要太快。你到底见过没有?”

他只好说:“没有。”

乔木先生说:“你啊,只是纸上谈兵。你大概不知道吧,双渐很小就知道欹器。渐儿,你还记得你父亲给你讲过欹器原理吧?”

双渐说:“叔叔,我记得。”

乔木先生说:“你说过的,长大了,要做个欹器给我们瞧瞧。”

双渐说:“叔叔,这个我不记得了。”

双渐此时情绪已经平复了,抬起脸,看着乔木先生。这时候巫桃将茶杯递了过来。应物兄接过茶杯,递给了双渐。双渐双手握着茶杯,听乔木先生讲着。在应物兄的记忆里,乔木先生这种语调,他好像从来没有听到过:诚恳,缓慢,接近于喃喃自语,像往事一样幽远。好像不是乔木先生在说话,而是往事自己在说话。那些往事,好像担心打扰忙碌的人,所以悄悄地来了,就在旁边站着,在乔木先生提到的春天里站着,在春天的薄雾中站着。有时候离你很近,有时候又离你稍远,但你能听到它的呼吸。

“春天来了,河已解冻,但还是很冷。我们两家人去看戏。不是两家人,还有一个老先生。你应该还记得,就是俞平伯先生。他是我和你父亲的前辈。他个子矮小,你叫他小伯伯。他跟我们不是一个农场,提前一天来找我们。他是想让我们带他一起去看戏。那天是兰梅菊的戏。他说是来看看你父亲养的猪,其实是想看兰梅菊的戏。他说,猪到了你父亲手下,要吃一起吃,要拉一起拉。吃完拉完,靠着墙根晒太,一动不动,念经似的,可以称为八戒。

“那个兰大师呢,要提前回城了,要离开桃花峪了。他向干校提出,为了感谢乡亲们,想给乡亲们唱一出戏。俞先生既想去看,又不好意思去看。因为他跟兰大师有些不快。有一天,干校集中开会,散会后兰大师悄悄地向俞先生请教《红楼梦》,被路过的农民朋友听到了。一个农民朋友问俞先生,《红楼梦》是你写的吧?你为什么要写书反对席?俞先生说,不敢不敢,《红楼梦》不是我写的,我也写不出来。这个农民朋友恼了,说,你狗胆包天,还有你不敢的?都过来,都来看看他多么不老实,报纸上都说是他写的,他还敢抵赖。这时候兰大师说,别抵赖了,就说是你写的吧。俞先生认为,兰大师可以不为他说话,但不能这么说。从此俞先生就躲着兰大师了。但这次,听说兰大师要亮一嗓子,俞先生就犯了戏瘾。

“那天有雾。春雾风,夏雾晴,秋雾,冬雾雪。路过一个引黄灌溉渠,渠首有水车,水车上有翻斗,在雾中转啊转的。你小小年纪,就看出那翻斗用的是欹器原理,大喊大叫,欹器!欹器!你父亲给你讲过欹器的。应物应该知道的,就是孔子说的那个‘虚而欹’。

“那天兰梅菊唱的,嗨,可真不怎么样。他男扮女装,演的是江水英。也没有从头演到尾,只出来唱了一段。‘听惊涛拍堤岸心潮激荡。夜巡堤,披星光,但只见,工地上,人来车往,灯火辉煌’。走在大堤上的江水英,扭扭捏的,捂着口,就像来到断桥头的白素贞,就像患了心绞痛。干部不满意,众不满意,他自己倒挺满意。俞先生想说不满意又不敢说,想说满意又说不出口。正看戏呢,你父亲发现你不见了。

“我想呢,你呀,大概就在旁边玩呢。知子莫若父啊。他却突然说,你是看水车去了。哦,忘记说了。现在看戏都是晚上,那时候看戏都是白天。白天看戏,能看你是怎么看的,有没有边看戏边搞破坏活动。幸亏白天看戏。要是晚上,你就没命了。他是拔就跑。我也跟着往外跑。果不其然!到了水车旁边,只看到你的鞋子。鞋子摆得很整齐。你父亲立即跳了下去。

“那是什么河?那是黄河啊!自古吃人不吐骨头的。为了捞你,他差点陷到泥沙里淹死。你呢,捞上来一看,口,鼻,耳,都是泥。别人都说不行了。你父亲呢,不死心啊。他也真有办法,把你搭在牛背上。这用的是什么原理,我不知道,但真是管用。我在前面牵着牛,他在后面赶着牛,你母亲在旁边哭着叫魂:渐儿醒醒,渐儿醒醒。本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没想到,还真救过来了。这事,你还记得吗?”

“记得。活是活过来了,他又把我打了个半死。”

“你小子!别人是记吃不记打,你是记打不记吃?我叫他打的。我说,打,不打不长记。他舍不得打。他说,先记着。刚把魂叫回来,别给打跑喽。又过了几天,专等你又犯了错,老账新账一起算,结结实实打了一次。

“有一天,你看见推土机前面的翻斗,又说,欹器欹器。你母亲以为你又去河边玩了。这次是她要打你,是你父亲拦住了她。这个你忘了吧?”

“叔叔,这个我真的忘了。”

“要不怎么说你记打不记吃呢?”

直到这个时候,我们的应物兄仍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一点,他能够听得出来,乔木先生是在委婉地调解双氏父子的关系。为什么现在突然想起来调解了?巫桃刚才为什么会对双渐说,赶紧把双林院士接过来?就是为了让双林院士看到那幅书法作品吗?好像不是。

这时候,费鸣到了。费鸣和那个刻匾师傅几乎是同时到的。他们彼此并不认识。费鸣把刻匾师傅当成了司机,说:“是你开车吗?”师傅被他问得一愣。然后费鸣又把双渐当成了司机,问:“你们两个到底谁开车?”费鸣拿着车钥匙,好像不知道该给谁。“车在楼下。就是那辆奥迪A8。你们可得小心点开,千万别剐蹭喽。这是一个大慈善家留给我们应院长的,一般人不让开的。”

他当然听出费鸣话中带刺。

前两天,费鸣向他提出想离开“太研”,问起原因,费鸣却不愿解释。再问,费鸣说了四个字:“一说便俗。”除此之外,再也无话。

那车是子贡留给程先生的,不是留给我的。应物兄听见自己说。现在,应物兄开的还是自己那辆车,一辆曾被死猫砸碎了后窗玻璃的车。窦思齐说得没错,铁梳子后来倒是给他配了一辆宝马,但应物兄一天也没有开过。他觉得有点扎眼。送来的当天,它就被汪居常借去了。

费鸣这会又对乔木先生说:“先生,有专业师傅开车,我就不去了吧?”

乔木先生说:“怎么能不去呢?你们两个人轮替开。”

费鸣说:“先生,桃花峪,我路不熟哎。”

怎么?双林院士此时就在桃花峪?

乔木先生这才对费鸣说:“鸣儿,这是双渐老师。你陪他去一趟,把双林院士接到我这。我想他了。”

当着乔木先生的面,费鸣竟然有些油腔滑调的,说:“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双老的公子。我以前接送过双老的。我不是不愿陪你去,只是中午喝了点小酒。酒驾,可不是闹着玩的。抓住了,丢人的可不是我,而是‘太研’。应院长、双老都会受连累的。”

对于关门弟子费鸣,乔木先生历来是宽容。因为这份宽容,费鸣也就惯在乔木先生面前装孙子。装来装去,好像就成了真孙子。乔木先生这会对费鸣说:“别闹。有去有回,去时他开,回来时你开。”

乔木先生说着,拿起了刻匾师傅送来的木板样品。师傅说那是香樟木。乔木先生说:“应院长,好事做到家,我不光送字,连匾也送了。我问师傅,什么木头最好,师傅说香樟木。好啊,儒学正吃香,刚好用得上香樟木。”

双渐说:“这不是香樟木,这是柚木。”

刻匾师傅急了,脑门上迅速跑出来一层汗珠,说:“就是香樟木嘛。谁作假,把谁的脑袋割了。”

双渐说:“没说你弄虚作假。柚木就挺好,不比香樟木便宜。”

刻匾师傅改了口,说:“师傅说是香樟木。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费鸣说:“你是说,可以把你师傅的脑袋割了?”

乔木先生则把“柚木”听成了“楢木”,说:“楢木也行。孔子当年周游列国,车轱辘用的就是楢木。也算歪打正着。”

双渐却很认真地纠正了乔木先生:“乔叔叔,这个柚木是柚子的柚,不是做车轮的楢木。做车轮的楢木,材质柔软,油大,易燃。古人钻木取火,春取榆柳之火,秋取柞楢之火。这个柚木,木质坚硬,又有韧劲,不易变形翘裂,适合做木雕、浮雕。”

乔木先生说:“那还是要换成香樟木。”

刻匾师傅说:“换,一定换!”

应物兄把装着“太和春暖”四个字的信封递给了刻匾师傅。乔木先生让师傅把字取了出来,交代了几句:“想起来了,萧墙的侧壁只能挂个木条子。字是从上往下排的。‘和’字的‘口’字边,往下移一点。‘和’后面没字,‘口’可以高一点;后面有字,就不要撅那么高。跟谁抢食呢?往下移一点。”

等刻匾师傅走了,乔木先生对费鸣说:“记住,必须把双老给我接来。我就在这等他。接不来,我是要打屁股的。”又对双渐说:“接来了,你也住过来,我这还住得下。”

费鸣对巫桃说:“师母,我觉得吧,接到桃都山别墅比较好。安静,空气好,地方也大,您说呢?这么热的天,都挤到这,还不挤出一身汗。”

乔木先生说:“先把他接来再说。”

双渐说:“他要是不来呢?”

乔木先生说:“那就少跟他啰嗦。你就告诉他,乔木也病了,快不行了,要走到他前头了,想见他最后一面。”

巫桃让他们稍等一等。她是要让费鸣和双渐将两套换洗衣服带给双林院士。随后,我们的应物兄才从巫桃那里知道,双林院士病了。这个消息竟然是兰梅菊告诉乔木先生的。兰梅菊与乔木先生向来不和,这天乔木先生竟然接到了兰梅菊的电话。稍事寒暄之后,兰梅菊就说,他在北京医院体检的时候,从相熟的一个医生那里知道,双林院士也住在这个医院。他当然立即前去探望,但从值班医生那里知道,双林院士三天前已经不辞而别。

“老双患的是前腺癌。”兰梅菊说。

按兰梅菊的说法,医生知道他与双林院士是老朋友了,就让他劝说双林院士,还是要“听话”,回到医院来,至少要跟医院联系一下。

“他不是一般人。他这样做,医生也会受到处分的。”兰梅菊说。

兰梅菊猜测,双林院士有可能到济州来找乔木先生了。巫桃说,乔木先生当天晚上就没有吃饭。乔木先生是了解双林院士的,猜测他可能去了桃花峪。他们当年待过的那个五七干校,如今办有一个招待所,主要是用来接待当年下放劳动的那些名人和他们的后代的。电话打过去,他果然在那里。

“先生说,他一定是看老伴去了。”

“看老伴?他老伴不是早就去世了吗?”

“看老伴的坟。先生让他来济州。他也答应了,但没有来。”

这天,乔木先生亲自送双渐下楼。在电梯里,乔木先生一直握着双渐的手。双渐说了一句话,引得乔木先生又动了感情,喉咙响了一阵。双渐说:“叔叔,我还以为,以后有的是机会侍奉他的。”乔木先生说:“有,有机会。这不就是机会嘛。放心,他不要紧的,死不了的。我不准他死。”

就在双渐和费鸣准备上车的时候,乔木先生突然说:“稍候。”

原来,乔木先生突然改主意了,他要让双渐把那个序直接捎给双林院士。在应物兄的记忆里,多少年了,乔木先生走路从来都是慢条斯理的。拄着手杖散步,牵着狗链子溜达,或握着烟斗伫立于微风之中,是乔木先生留在镜湖岸边的风景。但此刻,乔木先生却走得很快。

双渐的眼圈又红了,蹲了下去。他就像鸟收拢了翅膀,并且用翅膀挡住了脸。

他蹲的时间有点长了。

我该怎么安慰他呢?应物兄听见自己说。那种痛苦,似乎无法安慰。那种痛苦,只有经过自己的消化,才会转化为别的情感。门洞的门打开,他们以为是乔木先生来了,都纷纷朝那边看。原来不是乔木,而是一个着篮子的老太太走了出来。这时候,双渐把手从脸上拿开,按着自己的膝盖站了起来。站到一半的时候,发现那不是乔木先生,双渐就又蹲了下去。

他好像被地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哦,原来那里有一蚂蚁,蚂蚁正在埋葬死者!它们用土盖在死者身上。有一只蚂蚁,是它们当中最大的,显然太动感情了,竟然不顾别的蚂蚁的阻拦,把死者又挖了出来,然后身体俯仰不息,似乎在行三跪九叩之礼。一只黄的蚂蚁站在一块土坷垃上,就像主持葬礼的主教。或许是触景生情,让双渐想到了垂危的父亲?或许那自然界的微观世界,使他联想到了旷渺的人世?

这时候,乔木先生在巫桃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汗水把乔木先生的衬衣都打湿了。乔木先生手里拿着一个信封。似乎担心汗水把它濡湿,乔木先生在外面罩了一个塑料封套。

乔木先生对双渐说:“我没有盖章。我就是不给他盖章。他来了,我才给他盖章。我这就去给他刻个章,让他自己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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