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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螽斯

发布时间:2022-11-14 12:4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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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凡物有欲者,无不妒忌,惟螽斯不耳。各得受气而生子,故能诜诜然众多。后妃之德能如是,则宜然。所以,螽斯之德,即为后妃之德。

螽斯即蝈蝈。蝈蝈在济州,叫济哥。我最喜欢听济哥的叫声。放下廊檐下的苇帘遮,躲在廊檐下,听济哥叫,真是好听。我喜欢的一只济哥,是父亲的一个朋友送我的。我是小心侍候着,用蛋黄、肉糜、肝粉喂养。

美国也有蝈蝈。他们叫它Katydid。这里的螽斯跟济哥倒有几分相似,只是个头大一点,食偏荤,喜欢吃瓢虫和蚂蚁,故叫声浑浊。济哥食偏素,故叫声清亮。天底下没有比济哥更好的蝈蝈了。

有人说,这里的蝈蝈也好啊,叫得也好听啊。好听什么呀?没有经过《诗经》、唐诗、宋词处理过的蝈蝈,能叫蝈蝈吗?

凤凰岭的济哥,天下第一。多年没听济哥叫了。好听得不得了,闻之如饮清泉,中有清韵流出。世界各地的蝈蝈放到一起,我一眼就可看出,哪只是济哥,哪只不是。也不用看,听也听得出来。

程先生的声音,在会贤堂回荡。低沉,缓慢,苍老,令人动容。在程先生那里,济哥已经不仅仅是鸣虫了,而是他的乡愁。这是张明亮从录音带中剪辑出来的程先生关于济哥的言谈。不过,张明亮今天没来。他还要照看白马呢。帮他放录音的是费鸣。

他看着陆空谷,说:“陆空谷女士已经知道,济哥曾经灭绝了。坦率地说,当我和葛校长向程先生保证,要让他看到济哥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济哥灭绝了。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最后一只济哥死于1994年5月19日。它是济州蝈蝈协会秘书长夏明翰先生养的济哥。夏先生称它为末代皇帝。它死于夏家祖传的一只葫芦。君子重然诺。既然答应了程先生,我们就要做到。经过济大科研队的努力,我要告诉黄兴先生的是,济哥已经重返人间。”

PPT上展示的就是“末代皇帝”的照片。它趴在一只竹编的蝈蝈笼子上,正蚕食着一只蝴蝶。其头部呈褐黄,腹背则是褐红的,长脚长股,股上有玳瑁纹,翅膀为金黄,但膀墙却是翠绿的。

他说:“黄兴先生一定还记得,程先生说过,他那只葫芦,那只蝈蝈笼子,是素净和尚送给他的。程先生那只葫芦,与素净的葫芦,看上去是一模一样的。都是鸡心葫芦,都是高蒙心盖子。上面画的山水是一样的,山是茫山,水是济水。里面的蝈蝈也是一样的,都是济哥。释延安告诉我,素净喜欢济哥。素净说,济哥的叫声让人心中清净,心中光明。心中清净即是佛,心中光明即是佛法。可是,瞧仔细了,你会看到,两只葫芦还是不一样。不一样的不是葫芦,不是山水,是葫芦上所绘山水之画风。

“程先生葫芦上的山水,苍凉萧散,有忧愤之情,虽有禅意,却近于北宗禅,步步为营,意为执着修炼,与儒学相通。素净葫芦上的山水,则清远幽静,有清净无为之意,近于南宗禅,走的是南宗顿悟一脉,有道家思想在里头。”

他省掉了释延安的一句话。释延安认为,程先生日后能成为一代儒学大师,就跟那只葫芦有关,还说,这才是大因缘。

“素净成为住持的时候,慈恩寺其实已经衰败了。这当然都是因为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素净当时与各方周旋,小心护寺,虽然没有大功劳,但苦劳是有的。1949年冬天,素净身着破旧衲衣,圆寂于寺后长庆洞。就是那天我们去看过的山洞。当然,那时候它还不叫长庆洞,就一个字:洞。

“需要说明的是,素净圆寂的时候,手中就拿着葫芦,济哥于葫芦之中哀鸣不已,如为素净诵经超度。因为山河破碎,百废待兴,所以又如素净仍在宣讲佛祖之慈悲。当时慈恩寺只剩下三位僧人。按慈恩寺监院释延源的说法,这三位僧人,对慈恩寺不离不弃,其中一个,就是那天接待我们的释延安的师父。为颂素净之德以继往,祈后人之福以开来,这三位僧人仿旧制造塔,以存素净肉身。数十年来,此塔历经风雨,完好无损。

“去年春天,传戒活动结束之后的第二天,突然雷电交加,寺大钟亦于雷电中悲鸣嘶啸,动人肺腑。等到天亮巡寺,只见那佛塔已塌掉大半。众人正看时,另一半又颓然倒下,归于尘土。他们看到素净和尚的肉身早已朽烂,遗骨散了一地。骨细小发黑,颅骨浑圆发黄,手骨破碎如梳齿,而牙齿则完好如初。白骨露于野,自然是不行的,必须重新造塔。”

还有一段话他也省掉了。释延长觉得,应该趁机申请一笔经费,将历代高僧之佛塔重新加固。他们的申请及时递上了,却迟迟未能批复。之所以没有批复,是因为负责此事的庭玉省长不高兴了。庭玉省长之所以不高兴,自然还是对桃园里那起狗咬人事件的处理方式有意见。当然,现在看来,没有及时造塔,反而是对的。当时造了,可能就没有济哥了。

“你们大概不知道,葛校长很早就委托生物学家华学明教授,负责寻找济哥。华学明教授是济大生命科学院院长。济哥已经灭绝的结论,就是华学明教授和他的科研队得出的结论。但就在去年秋天,他们意外听说了素净和尚与济哥的故事,并且得知当年办法事的人,曾将蝈蝈笼子与素净一起放入了塔。时间久了,随着塔基下陷,佛塔倒掉,葫芦也应与素净一起埋于地下。华学明教授果真在那里找到了那只葫芦。幸运的是,葫芦还完好无损,上面的山水画还清晰可见。取下玳瑁高蒙心盖子,华学明教授从中取出了三只蝈蝈,一只公的,两只母的,如同睡着了一般。你们看,它们只是体有变,是土灰的,体如灯蛾。

“华学明教授在葫芦的壁,找到了济哥的。仅凭肉眼是看不到的。因为正常情况下,蝈蝈的长约六毫米,宽约二毫米,呈淡褐。如今,它们明显缩小了,呈黑,如黑芝麻。我们现在看到的,是放大一千倍后的照片。

“在生命科学院的实验基地,华学明教授从中羽化出了五只济哥。具体的羽化过程,华学明教授随后会形成论文。我现在要说的是,有三只济哥,刚刚羽化就死了。而那两只活下来的,则刚好是一公一母。这或许是老天爷的意志。华学明教授将它们分别命名为亚当和夏娃。现在看到的就是亚当和夏娃的照片。很遗憾,我们已经看不到活体了。它们已经死了。这是华学明教授制作的标本。它们现在被保存在冰柜之,由冰包着,就像安眠于水晶宫

“谢天谢地!它们留下了子嗣。

“亚当和夏娃是如何留下子嗣的?这个事情说起来就复杂了。起初,它们完全表现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对交配毫无兴趣,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肩负的历史重任。当然,这个难题,最终还是被华学明教授攻克了。”

“怎么攻克的?”李医生突然说。

“你们这个华先生,是济哥之父啊。”子贡对葛道宏说。

“是啊,这个人以后是会为济大增光的。其实呢,他应该叫它们伏羲和女娲。外文名字可以叫亚当和夏娃。应院长,你还是把学明兄科学攻坚的过程讲一下。”葛道宏说。

“好的。先说明一件事,那天运到希尔顿饭店的蝈蝈,确实不是最近捕捉的。它们当然并不是济哥,而是燕哥、晋哥、鲁哥,也就是北京蝈蝈、山西蝈蝈、山东蝈蝈。它们很早就被带到了济州,为的就是服务这项实验。华学明教授首先要做的,就是观察那些蝈蝈如何发情、如何调情、如何交配,并将那些场景录制下来,反复观摩。对于不喜欢交配的蝈蝈,他需要倾注更多力。对它们的观察当然也更有意义:若能让它们完成交配,夏娃和亚当的交配也就可能实现。”

对不起,陆空谷,我说的可不是粗话。当时陆空谷就坐在他的旁边。他微微侧身,这样可以避免看到陆空谷的脸,免得她感到尴尬。

“为让它们完成交配,华学明教授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起初,因为轻重缓急的分寸难以把握,葬身于手下的蝈蝈何止千百。”

还有的话,他也省略掉了,那是华学明的博士说的:被弄成残废的蝈蝈,比如断须断的,肚皮摔破的,生殖器官被揪掉或被戳破的,因为错把门当成了生殖器官而被搞得脱的,加起来有三千多只。

“华学明教授告诉我,尽管对蝈蝈的交配和生殖问题已经研究得非常透彻,但是当他把目光投向亚当和夏娃的生殖系统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开句玩笑,他说那比自己初入洞房还要紧张。借助高倍放大镜,华学明用针孔套弄亚当的生殖器,并不停地朝那个地方哈气,以保持适当的温度和湿度。他的博士则用针头按摩夏娃的生殖器。与此同时,一个高保真音响持续地播放着燕哥、鲁哥、晋哥交配时发出的声音。按照生物学的规律,这些声音可以刺激济哥的大脑皮层,提高它们的趣。整个过程,持续半个小时左右。虽然只有半个小时,但华学明教授却觉得,自己由此经历了一部完整的生物进化史。

“这些经验,这些知识,最终起了作用。奇迹终于发生了。亚当首先排出了一个包,的,直径约一厘米,就像吹了个泡泡糖。这个包呢,紧紧黏附在夏娃的生殖器上。在这个重要的历史关头,夏娃的腹部开始向前弯曲。大家看,这是慢动作。再弯曲,脑袋勾着,看,它用嘴咬住了那个包,把里面的液挤进了自己的贮囊中。夏娃刚刚完成这个动作,亚当就仰面倒下了,一跷,死了,捐躯了,为济哥事业牺牲了。补充一点,我们现在看到的并不是亚当和夏娃。这是后来的济哥扮演的。

“华学明教授吓坏了。万一这次交配没有成功,万一夏娃殉夫而去,这济哥可能就真的要灭绝了。还好,夏娃终于成功受了,而且坚强地活了下来。大家看,随后它的肚子就跟吹了气似的,越来越大,体重变得足有原来的三倍。四个星期之后,它终于开始产了。本来要三个月才能羽化出来的,可因为温度适宜,它们竟然提前羽化而生了,而且将近三百只。

“葛校长有一句话说得非常好,济哥的羽化是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科学的结晶,是生物学研究的重大突破。我们当然要感谢华学明教授,但我们首先要感谢的是程先生。正是因为程先生,我们才启动了这个研究项目。所以,华学明教授说了,他要挑一只最好的济哥送给程先生。”

“什么叫最好?”子贡突然问。

“简单地说,就是个头最大,膀墙最壮,大最粗,声音最亮!通常情况下,蝈蝈的发声频率在870赫到9000赫之间,而济哥的发声频率最多可达到10000赫,其摩擦前翅的次数,即其鸣叫的次数,可以达到7000万次。这就跟它的个头有关,跟它的个头、膀墙有关。”

“什么叫膀墙?”子贡已经彻底被吸引住了。

“膀,就是翅膀。膀墙,指的是济哥前翅的侧区。”

“各位都看到了,为了让程先生能听到济哥的鸣唱,应物兄也变成了一个生物学家。”葛道宏说。

“这都是应该的。”他说,“为了让你们有一个直观的概念,我们再回看一下那个‘末代皇帝’的照片。看到了吧,它头部褐黄,腹背褐红,长脚长股,股上有玳瑁纹,翅膀金黄的,但是膀墙却是翠绿的。史料记载,这只济哥的叫声最为宽厚,苍劲有力。华学明教授说,他会选出这样的一只济哥献给程先生。我们看看,经过千辛万苦羽化出的这些灵。它们用触须,小心地触碰着这个世界。你看,它们不停地晃着脑袋,好像跟我们打招呼。华学明教授开玩笑说,它们一出生,就思考着一个哲学问题:我们是谁?从哪里来?我们要到哪里去?华学明教授就对它们说,你们是济哥,你们因程先生而来,你们来自佛塔,你们将从这里走进科学史。”

后面几句话,当然是他临时想起来的。华学明当然没这么说过。

但他认为,他这么说,是符合事实的。

“黄某可以去实验室看看吗?”子贡问。

“华学明教授也想邀请你去。只是那个实验室,一般人进去都受不了的。”

接下来出现的就是华学明进入实验室的镜头。谁能想到那个人就是华学明呢?华学明以及两个博士生,都穿着绿的外套,浑身布满绿的触须。头项上的触须更长,令人想到电视天线、避雷针,或者戏曲中武将头上的翎子。没错,他们就像被放大的蝈蝈。他们这样做,当然是为了不引起蝈蝈的动。总的来说,蝈蝈是配合的,看到他们就像看见了自己的王,乖得很,赶紧去忙自己的事: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交配的交配,该唱歌的唱歌,该死的掉头就死。

“这行头,都是特制的,根据的是仿生学原理。里面的温度是二十七度。因为穿的是密不透风的绿皮衣,在里面待一个小时,浑身就会长满痱子。李医生不会放你进去的。

“蝈蝈的出生率极高,死亡率也极高,实验室里的气味非常难闻,尽管二十四小时有人打扫。济哥个个食量惊人,又很挑食。它们最喜欢吃沙瓤西瓜,伊丽莎白甜瓜。西瓜和甜瓜的水分太大,所以它们很容易患上腹泻。但是不让它们吃西瓜,它们又会绝食。这是因为它们还是子的时候,长期处于干燥的环境,从而产生了一种先天的记忆,这种记忆作用于它们的肠胃,使它们对含水量丰富的食物有着本能式的贪婪。

“每只羽化出来的济哥,都要编号,都要记录下它的出生时间、死亡时间。一只济哥,从羽化到长大,要蜕六次皮。按释延安的说法,相当于经过六道轮回,一道闯不过来都不行。死去的济哥,还得记下它与生前相比体重有什么变化,然后还要给它的遗体拍照,蜕掉的皮,断掉的翅、须、,也都要收集起来,以保证信息的完整。再用纱布包裹,放进木盒,存于冰柜,等待解剖。光是存放遗体的冰柜,华学明教授就买了一百个。一只冰柜三千六百多,仅此一项,就花了三十多万。解剖用的仪器,当然也是现买的。好在死亡率已经降下来了。

“死的问题解决了,生的问题又来了。济哥在佛塔里待得太久了,似乎急着要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所以繁殖特别快,甚至有违生育规律。按华学明教授的说法,这里涉及一个重要概念。他说,这是济哥在自动释放生育势能。”

葛道宏插了一句:“我说明一下,研究济哥的花费,与太和无关。对了,应该说与‘太研’无关。这个词,我还用不惯。这个经费是雷山巴先生赞助的。他也是我们的校董。雷山巴这次也将参加胡同区的改造。与铁梳子和陈董相比,他的资金没那么大,所以他没有参加‘太投’。这个人,重在核心技术的开发。现在他手里就有两项重要的核心技术,一个是林蛙的人工养殖,另一个就是济哥的养殖了。这两项技术,都是济大和他有的。关于济哥的研究,目前投进去了五百多万。他自己说,这也算是他向程先生致意吧。”

陆空谷突然说:“葛校长,程先生若是知道,为了他的一个好,你们如此兴师动众,会生气的。”

葛道宏说:“生气?大可不必!他不但不应该生气,还应该感到高兴。今天请黄兴先生看这个短片,就是想告诉黄兴先生,也想告诉刚加入‘太研’的吴镇先生、卡尔文先生,学术问题从来不是单纯的理论问题,是可以产生巨大的经济利益的,是有巨大的社会效益的。程先生一定没有想到,他只是说了一句话,咣当一声,就开花结果了,就落地生根了,就长出了一株参天大树。不,不是一株,而是两株,三株,四株,无数株。好大一片。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它不仅会产生巨大的经济效益,而且还有力地促进了生物学的发展,对相关学科的发展也会产生重要影响。”

按照原来的安排,葛道宏是要放到最后发言的,现在不得不提前了。在应物兄的记忆中,葛道宏那天的发言,达到了他的最高水平。很简洁,没有“啊”“这个”“那个”“嗯”等废话,没有加入莫名其妙的戏文,只是就事论事。还很有层次,竟然能做到“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而不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可见是经过心准备的。当然,小乔肯定没少下功夫。

葛道宏首先解释说,他比应物兄早一步知道济哥诞生了,重新填补了生物学的空白。之所以藏着掖着,除了庭玉省长,谁也没讲,是因为事关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些天来,济大动用了多方力量,想尽快拿到权威机构的证明。我们先证明济哥灭绝了。所有人都知道济哥灭绝了,但只有得到权威机构的证实,才能说它灭绝了,济哥的诞生在理论上才具有科学史意义。这些天来济大一直在与北京昆虫学会联系,与联合国环境规划署联系。关于动物灭绝的权威报告,必须由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做出。昆虫学会告诉我们,最快的情况下,五年之后环境规划署那边才会有消息。我们总不能等到五年之后,再让程先生看到济哥吧?所以,我跟华学明教授商量,也跟雷山巴先生商量,别等了,还是尽早把这个消息告诉黄兴先生,告诉程院长吧。

接下来葛道宏提到了济哥带来的直接经济效益。济哥未来的发展前景,比林蛙要好多了。一只林蛙可以卖多少钱?卖不到五块钱!从林蛙到蛙油,还有一个复杂的生产过程,一个推销过程,而济哥呢?可以直接推向市场。不少喜欢蝈蝈的人都说,济哥在灭绝之前,市场价已经达到了二百元钱一只,相当于三十多美元。那还是在1994年之前的价格。1994年,一斤猪肉两块钱,现在是十五块钱,涨了七倍。大家可以算一下,一只济哥现在可以卖多少钱。华学明教授说了,正常情况下,基地一年可以羽化出十万只济哥。那么,大家可以算一下,一有多少钱。当然,济哥多了之后,不可能卖那么贵了。就是除以二呢?除以三?那也是一个很可观的数字。

会贤堂里格外安静。

没有人提问,好像担心影响葛道宏的思路。

葛道宏接下来又讲到,最重要的是,济哥的研究具有方法论的意义。目前世界顶尖的生物学家,有一个梦想,就是将已经灭绝的生物重新复活,包括剑齿虎、猛犸象、大地懒、短面熊、恐龙,还有几种老虎,甚至包括尼安德特人。现在的科学家,主要是通过研究灭绝物种的基因组,探讨复原远古生物的可能。现在,华学明教授的研究,有可能提供另一个途径。从最谦虚的角度说,它的重要相当于克隆技术的出现。如果华学明教授哪天获得了诺贝尔奖,我们也不要吃惊。到目前为止,一只济哥也没有走出过生命科学院基地。雷山巴先生的意见是,可以拿出一部分先投入市场。但问题是,如果济哥在基地之外大量繁殖,那么,在得到权威机构的证实之前,你就无法证明它曾经灭绝了。后来大家想了个办法,就是在每只济哥身上装一个小的芯片,证明它来自济大生命科学院基地。同时,被带出基地的济哥,只能是雄的,以杜绝其在基地之外繁殖的可能。就是所有买济哥的人,都必须写下保证书并交付一定的押金,保证不让济哥与别的蝈蝈交配,这样做的另一个目的是保障其血统的纯洁

葛道宏讲完了,已经过去半分钟了,还是没人说话。

葛道宏的最后一句话是:“本来,我要把华学明教授请到现场的。但他病了,住院了。当然是累的。他献身科学的神,甚至感动了他的前妻邵敏女士。今天早上,我得知邵敏女士已赶到医院,亲自照料华学明教授。这是济哥研究的另外一个意义,就是他们夫妇又破镜重圆了。”

是吗?华学明现在最不愿见的可能就是邵敏。

躲还来不及呢。

当然,这话他没说。

葛道宏说:“让我们为华学明教授早日恢复健康,鼓掌!”

会贤堂里,立刻掌声四起。

随后,葛道宏示意应物兄接着往下讲。后面确实还有一段视频,是新闻系和学校电教室联合制作的一个短片,每个镜头都是从电影中剪辑下来的,但是打上字幕之后,短片中的蝈蝈就成了济哥,短片中的四合院就成了程家大院。于是他们看到,一只装着济哥的葫芦,悬挂在一株梅树上,济哥在鸣唱。一只济哥,出现在一尊青铜美人觚的旁边,它在鸣唱。济哥在佛塔之间的草地上跳跃,在智能寺的皂荚树上鸣唱。明月之下的济山上,它在树丛中鸣唱。程家大院,树木丛生,百草丰茂,济哥在鸣唱。济河之上,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它在一只小船上鸣唱。它的鸣唱,声声入耳,有着金属的质地。它声声鸣唱,仿佛在召唤自己的主人。随后,程先生的声音出现了。那是张明亮模仿出来的,简直与程先生的声音别无二致。程先生在吟诵一首诗。

那首诗,是程先生根据原来的一首旧诗修改的。几天前,董松龄派吴镇去了趟美国,将章学栋制作的程家大院的沙盘模型亲自交到了程先生手上,请程先生指正。程先生第二天就抄了这首诗,让吴镇带了回来。前面有个小序:

欣见旧居复原微缩实图(案:沙盘),睹物思情,如归童稚。时日如梭,岁云暮矣,能不感慨系之?所谓指正云云,概不敢当。谨作小诗以记之,无甚胜意,凑韵而已,以感念济州乡之盛情也。

圣贤美德传千古,金口三缄效尼父。

梦里依稀还旧城,雪中咿呀辞桴楼。

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常怨尤。

蠹简兔毫终不废,且看振衰而起儒。

应物兄记得,读了这首诗,他顿时手足无措。他觉得,自己对吴镇等人加入太和,心中难以平复的不满情绪,是不是被程先生想到了?他认为,这是程先生对他的提醒。《中庸》说:“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我做到了吗?我学儒多年,怎么还这么沉不住气?“俟”者,视时而动,伺机而动,谋定而后动。急,急,急,你急个什么呀?

此刻,听到这首诗,他再次告诉自己,要把心态放平。

但就在这时候,一件事情发生了。

会贤堂,突然上演了一个动作片。

本来正襟危坐的两个保镖,突然跳将起来,而且是同时!他们腾空而起,朝窗子飞去。随后做出反应的是李医生。“Assassin?”医生喊道。医生本来坐在黄兴身后,此时一个前扑,将黄兴扑倒在地,压在了身下,同时把自己的外套垫到了地上,以防黄兴的脸被地板挫伤。

原来,保镖发现窗外有人影晃动,本能地怀疑有人行刺。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两个人已经破窗而出。玻璃破碎的声音格外刺耳:咔里咔嚓,呼啦哗啦。需要说明的是,这个瞬间同时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这件事留给应物兄的记忆将是长远的:就在医生喊出那个英文单词的同时,他感到陆空谷抓紧了他的胳膊,并且把脸埋向了他的口。他闻到了她秀发的气息,清幽,馥郁,甘洌。他当然知道那是洗发水的味道,但他宁愿认为那就是她肉体的气息。不,那就是她的肉体的气息。他对自己说。因为他觉得,那气息更多是从她的领口散发出来的。他为此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因为来不及调整姿势,他的一只手挨着她的耳轮,另一只手挨着她的鼻子。

他知道那不可能是刺客。

但他宁愿真有刺客,好让那个瞬间延长。

随后,他更多地也更紧地抱住了她。他抱着她,就像拥抱着被省略掉的生活,被省略掉的另一种可能。随后,他突然伤感起来。那伤感如此真实。他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就像困在一具中年人身体里的孩子,一个青春期的孩子。

但她已经开始挣脱了。她坐了起来,把秀发掖到了耳后。

她说:“对不起。”

在后来的日子里,应物兄将不断地回忆他与陆空谷拥抱的这个瞬间。哦不,不是拥抱。她并没有抱我,是我抱着她。每当回忆起那一幕,他都会眼神迷离,但是渐渐地,他就会忧郁起来。

他不得不封闭起自己的万种柔情,退藏于密。

当然,他的回忆中,也少不了当时那荒唐而杂乱的情形。

唉,那都叫什么事啊。

据吴镇后来说,葛道宏校长和乔秘书当时表现得很镇定,一动不动,真是临危不惧。应物兄当然不会这么想,他觉得那两个人是被吓傻了。他记得,葛道宏当时还爆了粗口,是结结巴巴爆出来的,是用土话的形式爆出来的:“日日日他他他,搞搞搞什什么么鬼?”在他的记忆中,这是葛道宏第一次爆粗口。他觉得,自己好像还把陆空谷的耳轮合上了,好像担心脏了她的耳朵。在葛道宏的地盘上,葛道宏说话怎么能没人响应呢?有的!不过那响应是从外面传过来的,也是粗话,粗得不能再粗了:“×的!”

这时候葛道宏已经反应过来了。葛道宏正说道:“不能这么说,像什么话!”

那么董松龄呢?按卡尔文的说法,董松龄嘛,龟年嘛,龟缩嘛,缩到桌子底下,也算名副其实。

陆空谷重新坐好了。她把头发捋到耳轮后面,说:“Sorry!”

隐隐约约的,可以听见有人在欢呼,很遥远。那是从地面传上来的。

原来,被破窗而出的保镖扑倒的那个人,本是学校保卫科的人。那粗口,就是他在被扑倒之时爆出来的。刚才映上窗子的管似的东西,其实是浇花的水管。现在,那人就吊在栏杆之外,悬挂在高空。必须感谢那个保镖!保镖现在骑着栏杆,紧紧地抓着那人的手。另一个保镖则是蹲在地上,双手搂着那个保镖的腰。这三个人,任何人略一松手,后果都不堪设想。

那些欢呼声又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某个学生在仰望天空之时,碰巧看到了这一幕。他的惊叫引来了更多的人,更多的惊呼,惊呼转眼间就变成了欢呼,而且带着强烈的节奏感:“跳、跳、跳啊,跳、跳、跳啊。”

循环往复,伴之以掌声。

两个保镖联手,把那人拽了上来。

那人随后的反应,算是给济大长脸了。他显得极有礼貌。立步未稳,就双手抱拳,鞠了一躬,半文半白地说:“厉害厉害!大师不松手之恩,小人没齿难忘!”此人装扮奇特,裹格子头巾,穿对襟布褂,系腰带,下面是波纹状的灯笼,脖子上挂着粗粗的佛珠,脚上穿的与其说是马靴,不如说是橡胶鞋子,那橡胶老化了,因为老化而龟裂。有趣的是,经过刚才的一番折腾,那家伙脸上的墨镜竟然还完好无损。这家伙随后又扑通一声跪下了,连磕了三个头,说:“敢请大师收弟子为徒!”

董松龄显然认出了他,一语双关地说:“先去照照镜子。”

那人没有听懂。小乔就说:“董校长让你找个地方待着,给自己压压惊。”

葛道宏对子贡说:“总归是我们考虑不周,让您受惊了。”

子贡却带着欣赏的口吻说:“此人胆略过人。”

葛道宏当然也认出了他,说:“这是保卫人员。为了不引起注意,所以他们扮成了花工、园丁。”

董松龄对那人说:“还不快谢谢领导!”

那人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应物兄随后知道,这个家伙原来就是传说中的“鬼子六”:在保卫科的临时员工中,此人排行老六,喜欢值夜班,人称“鬼子六”。提起“鬼子六”,很多人恨得牙痒。一到后半夜,他就身着黑衣,骑上自行车,竖着耳朵,在校园里转啊转的。那双耳朵真好使啊,总能从虫鸣和鸟叫声中分离出人的低语。然后,他就把车停下,再拐回来,蹑手蹑脚,悄悄地入黑暗的角落,然后突然打开手电,厉声喊道:“不准动!”接着就是查身份、对口供、留电话,通知家属。他为此赚了多少外快,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他再次听到“鬼子六”的消息,竟跟雷山巴有关。一天晚上,“鬼子六”翻墙进入了生命科学院的实验基地,手中拎着一只布袋。那时候是凌晨两点多钟。当他在唧唧虫声中试图辨别出济哥的叫声,确定实验室所在方位的时候,哮天到了。他翻墙逃跑的时候,一只脚却被哮天咬住了。那只龟裂的橡胶鞋子,被他留在了基地,鞋子里装着几个脚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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