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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鱼咬羊

发布时间:2022-11-14 12:3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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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咬羊,是第一道热菜。

看上去就是一条鲤鱼。它就像刚从黄河里跳上来,还在拍打着鱼鳍,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好像要跟他们打个招呼。唐风说,鱼咬羊,本是安徽菜,这里的厨师因地制宜地做了些改革,吃过的人都说好。倒不全是手艺好,主要是食材好。徽菜里的鱼咬羊用的是鳜鱼,这里用的是野生鲤鱼。黄河鲤鱼日日搏击风,相当于天天锻炼身体,所以身上没有一块死肉。肉,又紧又嫩。

吴镇在接电话,低声问对方到哪了,说:“快点快点!”

唐风介绍说,这鱼身上没有刀口,好像只是上岸休息片刻,待会还要下水。脏当然已经取出。从哪里取出的?鱼嘴。一双筷子从鱼嘴两侧伸入鱼腹,借助它的弹跳,也就是借力发力,将其脏和鳃一并绞出。如果是死鱼,肯定绞不干净。人、鱼、筷子,三者要在动态中紧密配合。既然叫鱼咬羊,那么必定用到羊肉,不然就名不副实。羊肉必须是腰窝肉。何谓羊腰窝肉?就是后腹部上后前的那块肉,肥瘦相间,适于炖、酱、烧。那块肉膻味较小。再小,也得搞,搞起来也得有技巧。先速冻排酸,再解冻烫洗,撇去血沫,所谓冰火两重天!此时,羊肉已有八成熟了。再用筷子把羊肉一点点塞入鱼腹。这个时候,因为没了脏,鲤鱼会觉得肚子里空落落的,它会配合你,咬着羊肉,囫囵吞枣,全都咽进去,一直咽到尾巴梢。好啊。它是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们当然也不能辜负它这份善意。好啊,那就下油锅吧。

应物兄突然觉得腮帮子疼,像患了化脓腮腺炎。胃也疼了起来,像患了糜烂胃炎。肠子也有点不舒服,像患了肠梗阻。

不由自主地,他一手卡着腮帮,一手按向了肚子。

卡尔文这时候已经开始敬酒了。

如果卡尔文还是他的弟子,他当然可以不喝,但现在卡尔文是他的同事,他就不能不喝了。他喝了一大口酒,从嗓子到肠胃,一阵发热。

一直没有说话的郑树森说:“我陪着应院长喝一杯。”

卡尔文的手机也响了。卡尔文似乎不愿接,但它一直在响。卡尔文看着手机,一脸狐疑。上面直接显示了一句话:未显示号码。卡尔文说: “好不怪哉!瘸子的魄门,够邪(斜)的。”这小子活学活用,真是聪明。

吴镇说:“从国外打来的电话,常这样显示。是电信部门的程序设置。”

卡尔文说:“这是不行的,侵犯了知情权。”

话是这么说,卡尔文还是接了。能够隐约听出来,对方是个女人。卡尔文说:“我已上飞机。刚才在过安检。我差点没过去,安检人员说,我心里装着一个人。那个人是谁?就是你啊。亲的小傻×。”

吴镇说:“卡先生,生活很丰富嘛。”

卡尔文说:“刚认识的。手都没拉过,就要和我睡觉。她对我说,你已弄乱了我的心,什么时候弄乱我的床?我是那种人吗?她看走眼了。”

说完,卡尔文开始给大家分鱼。卡尔文接下来的话,在济州的酒宴上其实比较流行,但从卡尔文嘴里说出来,就显得有些不一般了。卡尔文先干了三杯酒,先夹出了一块鱼骨头,放到应物兄的盘子里,说:“应夫子,应院长,您是中流砥柱,这根骨头必须给您。”

应物兄说:“谢卡夫子。”

鱼唇给了吴镇。卡尔文随后又捣啊捣的,夹出了一个鱼的牙齿,说:“这叫唇齿相依。我们以后,就是唇齿相依了。”

吴镇喝了一杯酒,说:“谢卡总!”

卡尔文把鱼尾巴给了章学栋,说:“这叫委以重任。”

章学栋喝了一杯酒,说:“谢谢了。”

仿佛还在拍打着的鱼鳍,被夹给了郑树森。卡尔文说:“祝你展翅高飞。”

郑树森喝了一杯酒,说:“尔文兄,谢谢了。”

在卡尔文布菜这个过程中,唐风一直看着他,石斧般的脸上浮现着笑意。卡尔文当然也没有忘记唐风。卡文尔的筷子在接近鱼尾巴的地方夹了一块肉,放到唐风的盘子里,说:“屁股嘛,腚嘛,定有后福嘛。”又问唐风,“弟子可有说错的地方?”原来,这一套都是唐风手把手教出来的。

唐风说:“鱼眼!忘记说鱼眼了。”

卡尔文夹住了鱼眼,放到了自己盘子里。

唐风问:“此话怎讲?”

卡尔文说:“弟子学得这么好,你们还不高看一眼?”

唐风笑了,站起来,从斜襟处掏出手绢,一抖,擦了嘴,说:“《周易》有言: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卡尔文,你出师了。”

这话把卡尔文都惊住了。一只鱼眼已经送到了嘴边,此刻停在了那里,又被放到了盘子里。那鱼眼翻了个身,露出鱼眼背后复杂的成分,那是一些软乎乎的胶状物质。卡尔文将信将疑地问:“really?我靠!is it true?”

唐风说:“为师何曾有半句戏言?来,我敬卡尔文一杯。”

卡尔文很郑重地接过那杯酒,放下,又倒了一杯酒,端给唐风。然后再端起唐风递过来的酒,一仰脖,干了。又倒了一杯,又干了。然后第三次倒满,与唐风碰杯。这个过程中,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仰脖喝酒的时候,卡尔文学着唐风的样子,用袖口稍微挡了一下脸,显得颇有古风。

四指凑到唐风耳边说了句话。

唐风说:“请他们进来,各赏一碗杂碎。”

四指正要出去,唐风让他等一下,又对众人说道:“什么叫闻香下马?这就是了。察同志什么没吃过?可是闻到这香味,还是来了,犬都带来了。人犬情深,人犬一体,好!”唐风扭脸对四指说,“也赏犬一碗。”

四指正要走,唐风又说:“告诉他们,我改天专请他们喝酒。这些人啊,能喝得很。我还不知道?他们家里的麻雀都能喝上二两。”

早年多次出入局的唐风,好像对此深有体会。

又一条鲤鱼上来了。

这道菜倒没什么稀奇:鲤鱼焙面。卡尔文应该是第一次看到这道菜,连忙让唐风讲讲。唐风一开口就跑到了二十世纪初:1900年,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为躲避八国联军,曾在开封停留。开封府衙的名厨,当时贡奉的就是糖醋鲤鱼。史书记载,二人“膳后忘返”。陪同的地方领导,就向厨师暗暗下了指示,既要公开守成,又要偷偷维新。维新?谈何容易!就这样拖到民国,还是没能改过来。历史很快进入了1930年。这年冬天,一个厨师将油炸龙须面,盖到了糖醋鲤鱼的背上。客人既可吃鱼,又可吃面。前者软糯如汤圆,后者焦脆有麦香。此时离维新变法失败,已有三十年之久。历史常常是三十年之后,才可露出真容,所以这道鲤鱼焙面可以看作是对历史的纪念。

卡尔文说:“龙须面盖在鱼背上,很像女盖着巾被。”

又说,他在日本吃过“女体盛”:“儒家文化中的‘食也’,在日本就表现为‘女体盛’。”

又问:“先吃鱼,还是先吃面?”

四指过来了,低声对唐风说道:“他们说,巡逻就是巡逻,吃饭就是吃饭,不可混为一谈。”

唐风说:“好!反正我们礼数到了。”

一个光头出现在了门口。哦?释延安。延安怎么来了?延安先把随身带的一个黄布兜交给四指,双手合十,嘴里唱喏,等着别人请他入席。

唐风说:“坐啊,延安住持。”

没错,释延安如今已是皂荚庙的住持了,只是尚未上任。

只要离开慈恩寺,延安便荤腥不忌。这天当然也是如此。章学栋笑着对延安说:“延安住持,听说常州天宁寺住持早年写过一首诗,说的是和尚为何可以吃鸡蛋。你这不忌荤腥,可也有说头?”

延安此时已经吃上了,筷子在鲤鱼焙面和嘴巴之间来去自如,其间还拿起勺子,舀了口汤汁,耐心地分两次喝完。

章学栋又问:“延安师父,莫非你这刚做住持,就要还俗?”

延安从嘴巴里拽出一根鱼刺,说:“有此疑问,并不奇怪。延安正要告诉诸位,这段日子,延安跟延源师兄学佛法,了解皂荚庙的历史。这皂荚庙与慈恩寺,虽然同在济州,却一个信奉大乘佛教,一个信奉小乘佛教。皂荚庙最早的住持,那个叫智能和尚的,信的就是小乘佛教。中土佛教并非全部直接传自印度,也有传自西域的。传自西域的小乘佛教,并不反对佛门弟子吃‘三净肉’。”

说过这话,延安夹着焙面,蘸了汤汁,塞到了嘴里,然后又说:“延安的话,你们可以不信。延源的话,你们也不信吗?”

没有人敢说不信。

因为谁都知道,延源的学问,深不可测。

应物兄后来倒有机会向释延源求证此事,但终于没问。那时候已经进入冬天。芸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差了,延源想亲自挖些莲藕,做成藕粉,送给芸。慈恩寺外面的荷塘干了,正是挖莲藕的时候。延源挖莲藕不用工具,用的是脚。延源说,莲藕若被铁锹划伤或者弄断,进了泥水,味道就变了。只见延源把子高高挽起,两手卡在腰间,赤脚在泥地里踩着。踩一会,弯下子,从泥巴里拎出一根莲藕。它头尾完整,根须俱在,泥中见白。他觉得延源的动作很像踏歌。

就在那田埂上,他向延源打听过延安后来的下落。

早年,延安曾把笔绑在“那话儿”上,写诗作画。这些视频,在延安正式就任皂荚庙住持的前几天,被人翻了出来,重新发到了网上,更是在微信朋友圈快速传播。僧俗两界的惊诧和愤怒,是可以想象到的。迫于舆论压力,延安不得不在上任前一天,写下一封辞职信。

延源说:“他回了老家,听说成了杀猪匠。”

这会儿,猛吃了一阵的延安,指着那个黄布兜,对四指说:“打开它。”

原来,延安是奉吴镇之命,前来送字的。那是程先生新写的一首诗,吴镇对延安的书法推崇有加,就让延安将那首诗抄写了一遍。吴镇要将它送给即将离开济州的章学栋,以作留念。程先生在序中提到了章学栋制作的沙盘:

又见新作之沙盘,感慨万端。

门槛上所设之猫道,梅树上的济哥笼子,与记忆中无毫厘之差。泥捏之猫咪,与昔日那只名为将军挂印之猫咪,亦庶几相近。呜呼!白云苍狗,世情多变,唯乡情谊,万古长存。

谨作小诗以记之。

梦里也知身是客,仁德巷口夕斜。

危墙扶正谋虎皮,老房维新扫旧瓦。

济哥问花花不语,美人走过秋千架。

先父当识将军印,慈母有灵泪溅花。

吴镇、四指、延安三人,相互配合着将它徐徐展开了。那是一幅书法长卷,可以贴着这包间的墙转上一圈。章学栋说了一声感谢,然后又说:“延安师父模仿的是杨凝式的字?杨凝式的字,我倒是喜欢。只是我家里哪有那么大的地方。吴镇兄的心意我领了,我就把它捐给‘太研’吧。”

延安立即说:“那我给先生再写一幅。”

章学栋说:“我跟葛校长说了,我是赤条条来的,我也要赤条条走,不带走一个纸片。”

延安说:“既做了住持,延安以后就免不得要常去北京开会,到时候我赶到清华园中,为你写上一幅。”

章学栋没说话,给延安端了一杯酒。

延安喝了酒,抹了抹嘴,问:“你既然看出我学的是杨凝式,那你有没有看出,我对杨凝式的发展?”

章学栋说:“杨凝式写字,字若分左右,左必大于右;若分上下,上必大于下。是谓左欺右,上欺下,头重脚轻。住持的字刚好相反,你是右欺左,下欺上,头轻脚重。说起来,你这是反弹琵琶啊。”

释延安说:“你说得太对了。”

应物兄眼前浮现出杨凝式的书法。哦,三言两语,能将杨凝式的字体说得如此清楚的,章学栋应该是第一个人。

他不由得有些遗憾,以前与章学栋接触得太少了。

他对章学栋说:“你这一走,那院子若遇到什么问题,我们该找谁呢?”

章学栋说:“能有什么事?没什么事了。剩下的事,傻瓜都能应付了。中国建筑,不论亭台楼榭,都是同构的。一个亭子加上四个面,就是阁。阁放大了,就是厅堂。院子放到最大,就是太和。连屋顶上张牙舞爪的脊兽,从程家大院到太和殿,从皂荚庙到雍和宫,都是一样的。昌明隆盛之邦、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所有建筑的构造都是一样的。以后要在院子里加盖什么东西,照葫芦画瓢就是了。”

他问:“能否再晚走几天?听说还有一些细节,需要推敲。”

章学栋说:“那就是您的事了。中国园林与西方园林相比,最大的不同,就是我们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有文字。匾额、对联、碑刻,文字才是主体。比如苏州的拙政园,有一个亭子叫‘与谁同坐轩’,字是清代人写的,写的却是苏轼的话: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看到那轩名,你就想到了苏轼。时间拉开了,你立马到了宋朝。亭子边有副对联,出自杜甫的《后游》: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杜甫写这首诗是在四川。空间拉开了,你到了巴蜀。这时间空间,你想拉多宽就有多宽,想拉多长就有多长。你在院小溪旁写一句话:逝者如斯夫!那你就到了春秋。你既在此地又在他乡,既在此时又在过往。”

他接着追问:“学栋兄,我还是想知道,这里里外外,哪里还需要改进呢?”

章学栋似乎不愿再说什么。

他对章学栋说:“学栋兄,但说无妨。”

章学栋说:“已经做到最好了。别的,我们就无能为力了。这是因为,我们虽然兴师动众,做了大面积拆迁,甚至引来民怨无数,但大的空间并没有改变。”

他说:“请学栋兄明言。”

章学栋说:“我的恩师做过几个古都的旧城改造。他已尽力,但仍有遗憾。他是累死的。死前,他对我说:‘空间病了。’我不解其意,附在他耳边,小声问:‘空间如何能够痊愈?’他呻吟道:‘无法痊愈,因为它患的是时间的病症。’”

什么意思?坦率地说,他没有听懂。

他想继续追问,但章学栋说:“不要问我了,我至今也不懂。”

他对章学栋说:“章先生,我们相见恨晚啊。”

章学栋说:“若路过济州,我会来看您。”

这时候,四指陪着两个察进来了。哦不,是三个。还有一个女的,穿着便服。她其实是翻译。四指对唐风说:“他们想跟卡先生说句话。”

察给唐风敬礼,说:“唐先生,我们向这位外国朋友打听一件小事。可能需要几分钟。这样做,也是对这位外国朋友负责。”

卡尔文说:“靠,这是我遇到的第二批大盖帽了。刚才我来的时候,他们就查过我的护照,还问我在哪里学的汉语。我对他们说,应物兄知道吗?那是我的恩师。铁梳子知道吗?那是我的情侣。栾庭玉知道吗?他是领导,却是我的哥们。喂,说你们呢,应物兄就在这,我没蒙你们吧?”

年龄稍大也稍胖的察重复说道:“对,所以我们更要对你负责。”

卡尔文要给察敬酒,察手掌一竖,说:“工作时间,我们不能饮酒。”

卡尔文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嘀咕了一句:“莫非我的哪位黑哥们出事了?他的,Fuck you!”

在座的都没想到,卡尔文随着察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席上继续上菜:焦熘肠圈,干锅鱼泡,洋葱炒羊肝。

出面请客的郑树森起来敬酒了:“在座诸位都是‘太研’的,只有我,是‘鲁研界’的。早年,我与吴院长是同行。吴院长来到济州,我请了几次,都没有请到。今天我跟吴院长说,晚上我要请应物兄和夫人吃饭,不知道能不能拨冗作陪。吴院长这次的反应快透了。好!我先喝一杯,再敬吴院长赏脸。”

吴镇当然赶紧解释,前面两次未能赴宴,确实有事:“改天我另外请你。”

郑树森说:“树森也很想效仿吴院长,从‘鲁研界’转到儒学界。在‘鲁研界’待久了,常以为自己看透了世界的虚假,知道自己所面对的,就是一个无物之阵。无物之阵里的每个头衔,都是多么美好啊: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学问,道德,国粹,逻辑,公义,民意,等等等等,真假难辨。鲁迅说了,幻灭之来,多不在假中见真,而在真中见假。连真中都能看出假来,你还敢相信什么?正是因为看了太多的鲁迅,心不由得荒凉得很,这荒凉又一天一天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心。但我不愿意再跟无物之阵缠斗了。一句话,树森也想告别鲁迅了,想撤出来了,也想投奔孔子了。‘鲁研界’不少朋友都信了基督。但是,与其信基督,不如信孔子。我看,那些信基督的人,前后好像也没什么变化。时间永是流逝,心里并不太平。既有前车之鉴,我也就别瞎费工夫了。还是信了孔子吧。算是耸身一摇,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好苟延残喘。我看你们都过得挺好。我是不喜欢吃杂碎的,但听说你们喜欢吃杂碎,我赶紧订到这里。我得见贤思齐啊。”

树森兄到底要说什么?

接下来,他又听郑树森说道:“不过,你们不要担心。我喜欢孔子,自己喜欢就行了,不需要进‘太研’。我说这些,只是因为一件小事。你们知道的,凡事不论大小,只要和自己有些相干,便不免格外觉。与我自己有些什么相干呢?我听说,吴院长在外面说了,他在‘太研’是管事的人,只要和他说一声,就可以进‘太研’。别人问吴院长,树森呢?树森只要开口,也可以进去吗?吴院长说,那要看我高兴不高兴。我今天来,就是想哄吴院长高兴。”

吴镇说:“树森兄,谁在你面前乱嚼舌头?”

郑树森说:“先生说了,这些流言和听说,当然都只配当作狗屁!你怎么能跟狗屁计较呢?所以树森并不计较。”

他听出来了,郑树森之所以在这里请客,就是为了羞辱吴镇。本来嘛,当他告诉郑树森,乔姗姗因为时差没有倒过来,晚上无法赴宴的时候,郑树森大可以临时取消的,但郑树森却执意要请。

郑树森给吴镇端了一杯酒,说:“吴院长,把酒杯端起来。”

吴镇说:“树森兄,你怎么搞得像鸿门宴似的?”

郑树森说:“鸿门宴,须有项庄舞剑。项庄在哪?再说了,这是济山,不是鸿门。济山,这个名字好啊。先生在《肥皂》里提到过一个词:恶特拂罗斯(Oddfellows),就是济社。先生说,听上去就像‘恶毒妇’。你们不要怪我胡乱联想,因为又有皂荚庙,你当然会想到《肥皂》。”

吴镇说:“好,这酒我喝了。改天我请你喝三十年茅台。”

郑树森说:“孔子没有喝过茅台,鲁迅也没有喝过茅台。所以,你请我喝茅台,我是不敢去的。”

吴镇把酒杯放下了,说:“树森兄,你有话直说啊。”

郑树森说:“我说了呀,我是来向诸位致敬的,也是来哄吴院长高兴的。你不喝,是不是?你不喝,我喝了。”郑树森给自己倒上酒,很夸张地昂起脖子,张开嘴,直接倒了进去。

然后,郑树森又端起了一杯酒,对唐风说:“唐大师,我也要向你表示感谢。你在清华大学的演讲,我已经看到了。受益匪浅,我在‘鲁研界’公众号上发了一下,转发者甚众。你说孔子是世界上第一个风水师,让人茅塞顿开。我研究孔子,就从这里开始?”

唐风说:“郑先生,未经授权,随意转发,是要负责任的。”

郑树森说:“欢迎你来告我。”

应物兄担心郑树森喝醉,醉了不定闹出什么事呢,就对郑树森说:“树森兄,有话咱们回去再说。”

郑树森笑了,慢慢地倒上酒,端给应物兄,说:“夫人今天答应我了,我把别的活动都推了,专门请夫人吃饭。夫人为什么没来啊?莫非在夫人眼里,树森的话就是流言,只配当作狗屁?”

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类似于爆竹。窗玻璃上迅速闪过零碎的光。郑树森说:“烟花?鲁迅先生是很放烟花的。”

应物兄赶紧接过话头:“好,好,我们一起出去看看烟花。”

确实有人在放烟花。

一束焰火正在空中盛开,有如巨大的菊花。

这焰火其实已经放了三天了,都是晚上十点以后放的。那是已经在仁德路和铁槛胡同抢购到房号的人,在庆祝自己的好运气。济州城区,即便是在春节期间,也是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所以他们是偷偷放的。他们其实得到了太和集的暗中支持:这焰火就是最好的广告,促使更多的人前来竞价购买。

空气中,隐隐有着硫黄气味。

有一朵火苗,或者说一个花瓣,脱离了那朵花的整体。它没有向下坠落,而是向上飞去,带着一个优美的弧度。虽有弧度,但它依然上升,仿佛要直上云霄,与遥远的星辰相逢。它越来越亮,又红又亮,像一颗烧红的炭,或者干脆就像一颗陨石。突然,它又再次绽放了,瓦解了,崩裂了,变成无数的火星,在空中飘浮着,慢慢熄灭了。刚才变得黯淡的星光,再次亮了起来。

郑树森摇摇晃晃地下了山。

章学栋说:“账单我已经结了。应物兄放心,我送树森老师到家。”说完,章学栋就迅速地追了过去,这是章学栋留在他记忆中的最后形象。

随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实在太安静了,他的四周又浮起了蛐蛐和蝈蝈的叫声。先是怯怯的,然后胆子大了起来。这次,他真切地听到了。没错,就是它们的声音,那不是鸟叫。它们的个头比鸟小,声音却比鸟大,节奏更快,持续时间更长,而且此起彼伏,有如举行赛歌会。这些鸣虫,无疑是最敏感的昆虫:刚才焰火升起之时,它们因为受到惊动而敛声屏息。现在,它们要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于是叫得更加起劲,都称得上热烈了。

事实上,他不仅听到了,而且准确地区分出它们的不同。正如它们的名字所示,蛐蛐的叫声是“去、去、去”,蝈蝈的叫声是“国、国、国”。

那个疑问再次萦绕在他心头:这山是刚造的山,是全世界最新的山,哪里来的蛐蛐和蝈蝈?唐风就是喜欢蛐蛐和蝈蝈,也不可能买这么多啊。

是啊,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些蝈蝈其实就是济哥,野生的济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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