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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素《出塞二首》原文及赏析

作者:张易萱  时间:2023-02-07 20:50:47

出塞二首·杨素

其一

漠南胡未空,汉将复临戎。

飞狐出塞北,碣石指辽东。

冠军临瀚海,长平翼大风。

云横虎落阵,气抱龙城虹。

横行万里外,胡运百年穷。

兵寝星芒落,战解月轮空。

严鐎息夜斗,骍角罢鸣弓。

北风嘶朔马,胡霜切塞鸿。

休明大道暨,幽荒日用同。

方就长安邸,来谒建章宫。

其二

汉虏未和亲,忧国不忧身。

握手河梁上,穷涯北海滨。

据鞍独怀古,慷慨感良臣。

历览多旧迹,风日惨愁人。

荒塞空千里,孤城绝四邻。

树寒偏易古,草衰恒不春。

交河明月夜,阴山苦雾辰。

雁飞南入汉,水流西咽秦。

风霜久行役,河朔备艰辛。

薄暮边声起,空飞胡骑尘。

这是两首开盛唐边塞诗派先河的佳作。诗中反映的是隋王朝出兵抗击突厥的战争。突厥是隋初北方最强大的少数民族政权,由于南北朝时期中原分裂,内战不休,北齐、北周皆重赂突厥以求苟安。突厥木杆可汗灭柔然后,北方归于统一。隋文帝采纳长孙晟建议,对突厥各部采取远交近攻、离间强部、扶助弱部的方法,使突厥各部交相混战。隋开皇四年(584)突厥分裂为东、西两部。其东西疆界相当于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其北直抵贝加尔湖以北。隋文帝利用其内部纠纷,命高颎、杨素等率兵出塞,大破之。

本诗在郭茂倩《乐府诗集》中被收入《横吹曲辞》。隋之薛道衡、虞世基也各有二首《出塞》,皆为与杨素唱和之作。

诗从出师背景落笔:“漠南胡未空,汉将复临戎。”“漠南”,在古代泛指蒙古高原大沙漠以南地区。“胡未空”,指突厥军队尚未剿灭干净。漠南乃隋之疆土。以前中原纷争,突厥人时常南犯。隋开皇七年(587),隋灭陈统一中国,自不能再容突厥久占漠南疆土。“汉将”,为诗人自称。诗中于“临戎”前再冠一“复”字,言明此乃再次出征。“飞狐出塞北,碣石指辽东”二句,句式较为特殊:以“出”、“指”两个动词各联结两个地名,说出行军的路线:一经飞狐塞而出塞,一经碣石而赴辽东。“飞狐”,要塞名,相传有狐于紫荆岭食五粒松子成飞仙,故名,地在今河北涞源。此为兵家必争之地。“碣石”,古山名,在河北昌黎西北。据说因远望此山,穹窿似冢,山顶有突出之巨石,形如石柱,故名。秦始皇、魏武帝(曹操)均曾东巡至此。此处靠山海关,靠辽东很近。这可能是另一支远征军的行军路线。“冠军临瀚海,长平翼大风”二句,乃写隋大军压向突厥。“冠军”,将军名号,汉武帝时征匈奴的大将霍去病被封冠军侯。“长平”,汉武帝时征匈奴的大将军卫青被封长平侯。“瀚海”,北海,即今之贝加尔湖。《史记·匈奴传》:“汉骠骑将军(霍去病)之出代二千余里,与左贤王接战,汉兵得胡首虏凡七万余级,左贤王将皆遁走。骠骑封于狼居胥山,禅姑衍,临瀚海而还。”后句用卫青事,“翼”,辅助。“大风”,指气势。以上写隋兵出师后横扫千军如卷席的声威气势,颇像汉代抗击匈奴的名将卫青、霍去病。诗中实际上也以卫青、霍去病自比。《隋书》本传载,杨素“出云州击突厥,连破之”,便是对这两句诗的极好注脚。

“云横虎落阵,气抱龙城虹”二句,为全诗诗眼所在,它以磅礴的气势,泰山压顶的气概写出征师的必胜信念和整肃的军容。“虎落”,遮护城堡或营寨的篱笆。“龙城”,汉时匈奴地名。匈奴于每年五月于此大会各部酋长,祭其祖先、天地、鬼神,又称龙庭。汉武帝元光六年(前129),卫青至龙城,获首虏七百级。古代边塞诗常用此地名。以上四句用曾立大功于异域的卫青、霍去病的典故,道出杨素此次出征的情况。其友人薛道衡和诗也云:“凝云迷代郡,流水冻桑乾”,“长驱鞮汗北,直指夫人城”,虞世基和诗亦曰:“瀚海波澜静,王庭氛雾晞”,亦同此意。

“横行万里外,胡运百年穷”二句及以下六句写战争的经过和体验。“横行万里”是对出师盛大气象的自然延续。严明的军纪,昂扬的斗志,使这支军队具有很强的战斗力,从而使中国北方百年战患一旦结束。战斗自然以隋军的胜利而告终结,突厥入侵者的百年好运结束了。“穷”,穷尽。“兵寝星芒落,战解月轮空。严鐎息夜斗,骍角罢鸣弓”,这四句全写夜战。“兵寝”、“战解”均写战斗结束。“寝”,止息。“星芒落”、“月轮空”,均写夜将尽之时。夜尽之时战斗也结束了。后代诗人李白有诗云:“阵解星芒尽,营空海雾销”,很可能便受了杨素诗的影响。“严鐎息夜斗,骍角罢鸣弓”二句,也写夜战结束时的气氛:寒鐎已息,鸣弓已罢。“鐎”,即鐎斗,一种有足的刁斗(作报更用),“鐎”而冠之以“严”,足见北方深秋,天气已相当寒冷。“骍角”(骍为红色),是用来装饰弓的,古诗中多有“骍弓”、“骍角弓”之说。后人陈子昂《送别出塞》诗云:“君为白马将,腰佩骍角弓。”虽寒鐎已息,骍弓不鸣,但从这响犹在耳的余音和肃杀的气氛中,人们还能感受出战争的气息。更何况战场上并非万籁俱寂:“北风嘶朔马,胡霜切塞鸿。”就在这一场恶战刚刚结束,战场归于沉寂之际,传来战马的嘶鸣和哀鸿的嘹唳。耐人寻味的是嘶鸣者乃“朔马”,所向者“北风”,这马当是战败者突厥人的马。古诗有云:“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马的主人也许已阵亡了,马却仍悲鸣不已。大雁从北方飞来,飞过这尸横山积的战场,也发出令人摧肝裂胆的鸣叫,委实令人惊心动魄。这里有两点应当说及,一是杨素长于夜战,他领兵灭陈时便常用此法;二是他对突厥作战,一改惯用的鹿角方阵为骑阵。这两点在诗中都有了集中的体现。

诗的最后四句,写取胜后奏凯京师。“休明大道暨,幽荒日用同”二句,道出对外战争的目的是要使荒僻边远之地同受王化。“休明”,美善。“暨”,至,到。这两句诗似从张衡《东京赋》中:“惠风广被,泽洎幽荒”(“洎”即“暨”)和陆机《五等诸侯论》中“德之休明,黜陟日用”化来。诗的最后两句写班师回朝,奏凯京师。“建章宫”,故址在今陕西长安县西,汉武帝时建,位于未央宫西,此处代指朝廷。这个结尾并无特色。

以上为组诗的第一首,应作于出塞归来后,而第二首很可能作于出塞作战期间,其写作时间要早于前一首。诗写出塞以后的战争生活及其切身感受。

“汉虏未和亲,忧国不忧身”,诗的开头就显示出诗人以天下为己任的爱国情操。诗人一生大半时间是在戎马生涯中度过的,这次又将远赴国难,舍身报国。“和亲”,本指与敌议和,结为姻亲,各守自己疆土。而这时,“漠南胡未空”,故诗人只得冒死赴敌。杨素因拥立炀帝这样的暴君,正史中评价不高,而作为诗人的杨素忠君、孝友之心随处可见。从“忧国不忧身”的思想出发,诗人告别亲友,远赴戎机:“握手河梁上,穷涯北海滨”。“河梁”,桥梁,因李陵《与苏武诗》中有“携手河梁上,游子暮何之”的句子,后世用为送别之地。“握手”即“携手”。“穷涯”,远去边地。“北海”,即前诗中之“瀚海”。这四句激昂慷慨。

“据鞍独怀古”以下四句,可视作一篇《吊古战场文》,抚今思昔,感慨良多。诗中以“良臣”自期,与前面“忧国不忧身”意脉相承,同样显出其品格高尚的一面。杨素是隋朝开国元勋,对隋文帝的政治、经济改革有突出贡献。此时他已任尚书左仆射(即宰相),称他为隋之良臣,他是当之无愧的。然而面对旧战场,诗人却露出惨戚的神情:“历览多旧迹,风日惨愁人”。诗人曾两次出兵塞外,“旧迹”可能指自己上次出征的旧踪迹,更可能指百余年来突厥与汉人作战的遗迹。“一将功成万骨枯”,塞外沙漠草原是汉民族对外战争的主战场。诗中虽无曹操诗中“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描绘,但惨酷的景象也已触目惊心:“风日惨愁人。荒塞空千里,孤城绝四邻。”“荒塞”已自萧索,何况又空在千里之外;“孤城”已自伶仃,又复绝其“四邻”。这里以加倍写法,渲染了塞外的冷落荒凉与凄清。“树寒偏易古,草衰恒不春”二句,紧扣北国高寒地带的特点:树木是光秃秃的时候多,草是枯萎的日子长。寒林、衰草把这古战场的萧瑟景象更形象深刻地凸现出来。“交河明月夜,阴山苦雾辰”二句,更以时空的转换,概括写出整个出塞的从军生活:动荡和艰辛。“交河”,古城名。《汉书·西域传》:“车师前国,王治交河城。河水分流绕城下,故号交河。”“阴山”,山名,为河套以北,大漠以南诸山的统称。“苦雾”,语出梁元帝《骢马驱》:“朔方寒气重,胡关饶苦雾。”交河、阴山都是抗击匈奴的古战场,隋时交河属西突厥,阴山属东突厥。杨素两次出塞,有可能到过这两处地方。“雁飞南入汉”以下四句,隐含思归之意。从军北国,见大雁南飞,水流西归,不免产生思归之情,但这是含蓄的。《古长歌行》谓:“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何况是“风霜久行役,河朔备艰辛”。饱受从军跋涉之苦,久戍边地,怀乡之情油然而生。

诗的结尾二句“薄暮边声起,空飞胡骑尘”写边地特有的肃杀之声又起,一场恶战又将开始,与诗的开头“汉虏未和亲,忧国不忧身”作了很好的回应。胡尘未扫,自然无以为家。以景结情,蕴藉有味。

这组诗运用典故颇具特色。诗中多次运用卫青、霍去病抗击匈奴而大获全胜的典故以自比,其身份、经历颇有相似之处。诗中还运用许多语典,多系化用前人文学语言而来,经诗人锤炼,熔铸出形象鲜明、凝炼生动的诗歌语言。如“飞狐出塞北,碣石指辽东”二句,乃从南齐文学家孔稚圭《白马篇》“早出飞狐塞,晚泊楼烦城”句化来;诗中“交河明月夜”句,则是从南朝刘孝标《出塞》诗中“绝漠冲风急,交河夜月明”中后一句化来;杨诗“薄暮边声起”也从刘孝标《出塞》诗中“日暮动边声”化来;而“汉虏未和亲”,亦来自鲍照《拟古》诗之“汉虏方未和”之句。虽然杨素诗尚不至于“无一字无来处”,但“以才学为诗”的端倪已见。诗人还长于锻句炼字,尤其是动词和某些虚词的使用,颇见功力。

这组诗对唐代边塞诗的影响,也是有迹可寻的。反映战争的诗,《诗经》中已有多首,反映民族矛盾、民族战争的诗,南北朝时亦已有之,但这些诗人大多并无出塞戍边的经历,诗的内容深度广度不够,艺术价值也不甚高。能以诗歌写自身出塞征战的感受的,当自杨素始。诗中如“雁飞南入汉,水流西咽秦”,意念虽有些模糊,却写出了征人朦胧而又细腻的感情,真切而感人。杨素的《出塞》二首、薛道衡和虞世基的和作、隋炀帝的边塞诗……这就在隋代诗坛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诗人群(如果算不上一个诗派的话)。与盛唐边塞诗派比,杨素本身的战争体验并不在高适、岑参之下,诗的题材广度已与唐人相似。尽管其流传至今的边塞诗作仅此二首,但诗中既写了边塞风光、行军作战的艰苦生活,又抒发了其报国忘身的爱国情感,故说他是盛唐边塞诗派的先驱并不为过。就形式而言,本诗为五古,唐代边塞诗多为七古或律诗。杨素此诗多字面工整的对仗(求其平仄则往往不合),它也标志着诗歌从乐府民歌向注重格律的初唐诗歌进化。

就诗风转变的角度而言,这两首《出塞》也自有其价值。沈德潜云:隋炀帝“边塞诸作,铿然独异,剥极将复之候也。”杨素“幽思健笔,词气清苍。”(《说诗晬语》)其实,铿然独异的不仅是炀帝的边塞诗,将其移评杨素的《出塞二首》也是允当的。这组诗与杨素流传至今的其他诗作一起,起衰中立,以“雄深雅健”之笔,力矫齐梁柔靡之风。杨素以他的诗给隋代诗坛带来了生气,成为陈子昂之前隋唐诗坛转变诗风的代表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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