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爱德国佬的家伙
3月中旬
蒙大拿州维达镇西北方三里处
亲爱的查理:
胡须先生问候你。你可能认不出它来了,它满肚子都是老鼠,还 有其他天晓得是什么东西。它还 是不怎么喜欢却斯 ,可是会跟麦蒂亲昵地腻在一起。有一天,麦蒂甚至把慕丽的帽子戴在它头上!那个小女孩可以说服任何人做任何事。
你现在成了装配飞机的技师,好棒啊!小心螺旋桨哟!
你听过日光节约时间吗?复活节那天即将开始,听起来好奇怪。威尔逊总统说,这样可以省下几百万吨的煤炭,可以帮忙打赢战争。一想到你窝在漏水的战壕里,还 有你和同伴所做的牺牲,这样一点儿小小的改变似乎;就不算什么了。
我终于搞懂你在信纸角落画的星星是什么了。每个星星都是令人伤心的记录。我想到每个母亲在服役旗上绣上金色星星,代表儿子所作的最高牺牲时,就忍不住落泪。
我每天晚上都祈祷战争结束。每个士兵——包括法叶郡的最佳投手——能安全健康地返家。
你忧心忡忡的朋友
海蒂
艾薇阿姨的厨房墙上挂了一面十字绣:“星期一,洗衣服。星期二,熨衣服。星期三,缝补衣服。星期四,上市场。星期五,收拾屋子。星期六,烘焙。星期天,休息。”今天是星期二,两把旧熨斗都在炉子上热着,我拿一条干净毯子铺在厨房桌上。床单最难烫了,我就从床单开始烫。当手中的熨斗凉 了时,我立刻把它摆回炉子上,换另一把熨斗,并且先在旧面粉袋上擦一擦,把灰清干净。我正打算将内衣、内裤拿出来烫时,院子里响起一阵马蹄声。
“哈罗!”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布鲁克斯 小姐!”
我从开着的门往外看。是绥夫特!有那么一会儿,我真希望自己那天早上穿的是裙子,而不是查斯 特的旧连身裤。
“早安,女士。”马儿身上都是闪亮的汗水,“是否可以让麻烦喝点儿水?”
我点点头。“骑了很远?”
“可以这么说。”他滑下马,马刺发出一阵叮当声。
“要进来喝杯咖啡吗?”我指着屋子,“吃点儿面包?跟派瑞丽的面包没的比,不过死不了的。”
绥夫特笑了。“听起来像是我的烹饪技术。”他拴好马,让马喝水,然后走进屋子里。
“你要不要坐……”我不再往下说。就在那里,整个世界都看得到——包括绥夫特·马丁——我的内衣、内裤。我一把抓起它们,丢进一旁的空桶里。
“你把屋子整理得很舒服。”他说着,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他看见了。噢,上帝,艾薇阿姨会怎么想?
我指着苹果箱,说:“这把椅子特别舒服。”接着赶紧把桶掀过来,不让他看见里头的东西,并且端出点心。
绥夫特在面包上涂了查斯 特舅舅的野牛莓果酱,配着两杯咖啡吃了几片。“谢谢。”他推开杯盘,“吃饱了。”还 摇摇穿着靴子的左脚,说:“一直沉到这儿啦。”
“我正试着改进,让面包松软一点儿。”我说。
他微笑了。“天气这么潮湿,面包很难发得好。或许,下次可以用海绵压住火炉上的水孔。我妈妈总这样做。
“噢,马丁先生,你比《家庭月刊》还 管用。”我把咖啡喝完。
“说到我妈妈,她让我邀请你在复活节那天一起上教堂。礼拜之后会举行众餐,还 有编织众会。她们帮红十字会绣东西。”他站起身,脸颊红彤彤的,不知是受了风寒还 是别的什么原因,“我很乐意过来接你。”
“嗯,谢谢。可是我不知道……我是说,如果到时候我没有忙着播种,或许会去。不过我会自己去。”我不知道在这里跟男人一起上教堂意味着什么;在家乡,只有情侣才会一起上教堂。
“那就随便你喽。”他戴上帽子,一边调整帽檐儿,一边看着我。望着他的眼神,我几乎要后悔刚刚拒绝他了。“嗯,我差点儿忘记了,今天早上去巴布·奈夫吉的店里时,他说有你的信。我帮你带过来了。”他把手伸进衬衫口袋,拿出一小沓信。
“你真好。”
“这没什么。”他耸耸肩,穿上外套,“我喜欢这里的风景。”
这下子轮到我脸红了。
他点点头,踏出屋门,我看着他骑马离开。我用他带来的这沓信扇风,奇怪,屋子里怎么变得这么热?我摇摇头,打开小包裹,里头有两封信和一份《狼点新闻》。第一封信是郝特叔叔写的,信后有句话让我看了高兴得不得了:我非常喜欢读你上次寄来的信。
第二封信是查理寄的,从阿灵顿转来的,上头的邮戳已经好几个月了。信封又脏又皱,背面盖满了检查章。
1918年2月10日
亲爱的海蒂:
你知道我不喜欢抱怨,可是我在法国待三个月了,却没接到任何一封你的信。你不再挂念老朋友查理了吗?希望不是。
好啦,我还 没打赢战争。请再给我几天!直到目前为止,我们总是不断地练习、练习、练习,还 得努力不要生病。我的室友现在就躺在医院里,痢疾。我们怕还 没上战场,就被送进医院。
你若是看到你的老朋友穿上制服有多帅,一定会昏倒。昨天,一个红十字会护士帮我拍照片。如果洗出来了,我会寄一张给你。
我不能跟你说我驻扎的地点——检查信件的人会把信剪得都是洞,就像乳酪一样——但是我希望有一天能再次回到这里。这里的建筑有好几百年历史了,食物比我老妈做的还 好吃。不许跟我妈说哟,我还 喝了些法国酒,喝起来非常爽口。
今天练习丢手榴弹。对于法叶郡最佳投手而言,一点困难也没有。我忍不住想到教你投球的那一天。记得你打到了老公鸡杰克吗?之后你就投得比较好了,可怜的杰克却再也无法完全复原了。
猜猜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征召自愿者去学当飞机技师,我当然第一个报名喽。
这份工作很适合我,上士说我学得非常快。
别忘了你的老朋友。偶尔给我写几句嘛。
查理
邮件往返真令人失望。自从搬到蒙大拿以来,我已经寄给查理五封信了,但是要等好久才能寄到他手中,我们的信显然都错开了。不过,不管查理什么时候收到信,只要读到我的“野狼故事”,他一定会咯咯笑个不停。真妙,我们两个都得靠棒球技术求生。我把他的信重读一遍,又倒了一杯咖啡,开始逐字逐句地读报纸,等待会儿再来熨衣服。根据报纸头条,英军对斯 图加特展开白昼攻击,又有一艘医护军舰被击中,不过并未击沉。没有法国那边的战况消息。艾薇阿姨会说: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可是我浏览第二页时,胃还 是绷得紧紧的。没什么别的重要消息了,就只有类似亨利·汉的灰马又跑掉了的这类新闻,以及冰河戏院正在放映什么电影。自从查理从军之后,我还 没看过电影呢。
以前的海蒂会一直研究电影广告,但是新的海蒂不会。我马上翻到市场新闻,知道亚麻一桶值3.66元,一桶麦子在芝加哥市场可以卖到2.20元。我在报纸边缘写了一些数字。查斯 特舅舅种了二十亩亚麻,一共收成八十桶。我一定也可以做到。八乘六……总共292.80元。如同郝特叔叔说的,这个数字相当勉强,可是不会有赤字。如果我种二十亩亚麻、二十亩大麦,就会有四十亩作物了。不知道我的麦子会有多少收成,这也得问问卡尔。我揉揉眼睛,怪不得农夫都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我合上报纸。报纸背面的广告写着:机会,酢浆草餐厅正在征“有经验的中国厨子”。我资格不符。史密斯 旅馆正准备开张:“征求有经验的清洁工。”我叹了口气。当初之所以会离开爱荷华,就是不想帮伊安娜·威尔斯 工作。但是,为了拥有这块土地,我可能还 是得去史密斯 旅馆应征。大家都这么做——一边照顾农场,一边帮别人工作。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哪来的时间。葛利先生的妹妹克莱莉丝在粉溪小学教书。教会的维恩·罗宾在奈夫吉的店里帮忙。莉菲还 跟我提过,一个英国来的年轻人巡回各城镇帮人照相赚钱,他的农场就在布克威。 我不会教书,奈夫吉的店里也不缺人。我可没有照相机。看来,我的前途黯淡。
“上帝啊,该是显示您神秘安排的时候啦。”我大声地说,把胡须先生吓醒了。就算是收成很好,我也无法自己一个人收割四十亩的农作物啊。公鸡吉姆跟我说,大部分的人会雇用维恩·罗宾或葛利先生帮忙收割,他们有收割机和碾谷机。我还 没问他费用多少,下次见到他一定要问。一堆钞票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我喝下最后一滴咖啡,站起身继续熨衣服。不管钱够不够用,我都会成功一我会拥有查斯 特舅舅的农场,我必须做到。
生活渐渐有了小小的规律。却斯 和麦蒂天天走路去学校,在我屋旁走出了一条小径。有时候,他们只是对我挥挥手;有时候,他们会停下来,和我天南地北地聊起来。却斯 将来一定会有所成就,这一点我相当确定。他有很多想法,连成人都望尘莫及。这孩子才八岁而已呀!他把叫小鹿的那头牛训练得很好。一听到他的口哨声,它就像只猎犬似的跑过来。上个星期,他做了一个复杂的捕兽夹,逮到了一只草原野狗。“我要把野狗拴在这辆有轮子的小车上。”他又向我展示另一套惊人的装备,“把这个放进桶里,然后……”他用手转动着,“呼啦!木柴自动掉进火炉里了,干净利落的。”他终于成功地把野狗拴在车子上,可是其他部分的发明并不像却斯 想象得那么成功。但他就是不放弃。
还 有,阅读!他简直对阅读如饥似渴。
却斯 喜欢文字,麦蒂喜欢说话。她跟谁都聊得来。从她和慕丽口中,我知道维达镇发生了哪些事;即使我跟那些住在镇旁的居民一样——家里装了部电话,也不需要听大家讲东讲西的。麦蒂会告诉我当地所有的新闻,至少是六岁小女孩会感兴趣的新闻。
天很冷,最近才下过雨,相当潮湿。这时适合在麦田里捡石头。这里没有树木,却不缺石头。我简直可以盖中国的万里长城了。我很确定,总有一天,即使上了天堂,我还 会在那里继续捡石头。
太阳目前的方位提醒我:两个小身影应该随时都会出现。我做了些派瑞丽称之为“酸指头饼干”的甜点;如果指头酸得无法揉面,就可以抓一团面团直接去烤。我在饼干上头撒了肉桂和糖粉。到时,这两个孩子边吃边走回家,就不会觉得路途遥远了。
我把石头摞成一堆,等着却斯 和麦蒂经过,同时在心里想着我要写给郝特叔叔的信。我好想跟他描述草原的气味。焚风过后,草原上飘着春天的甜蜜气息,以及温暖的鼠尾草香味,闻起来有如烤牛排的香气。我觉得自己需要发明一堆新字母,才能借用新词汇描述这里的各种气味。我已经学会了,清扫谷仓的时候不要深呼吸……然而,其他气味大都很好闻,非常美妙,充满了希望——如果可以这样形容气味的话。
我专心想着字句,几乎忘了我的两个小朋友。
“哎哟。”我站起身,才发现自己已经蹲了好几个小时,从脚趾到屁股都酸痛不已。我的目光扫过地平线。噢,他们在那里。我挥手,开心地大喊:“刚出炉的饼干哟!”
但是他们并未走过来。事实上,他们正在奔跑——跌跌撞撞地跑。大身影拉着小身影,沿着河岸奔跑。
“麦蒂!却斯 !”我又喊了一次。我一直蹲在田里,他们可能没看见我。接着,我发现他们后头有三个人,情况似乎不妙。
“孩子们!”我大喊,并提起裙子,抄小路跑去跟他们会合。我费了点儿劲儿,他们的腿虽短,但是跑得很拼命。
我气喘吁吁地冲下溪谷,发现自己正好夹在却斯 和麦蒂以及三个追逐他们的顽童之间。“哎哟!”一块石头击中我的肩膀,“怎么回事?”
那三个顽童停下脚步,手上抓着石头,手臂往后举。没人回答。
我揉揉肩膀。我的出现让双方人数变得相当。看得出来,他们也正在思考这件事情。
“年轻人。”我对着个子最高的孩子说话,他看起来像是带头的,“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他瞪着我,不肯让步。
我慢慢弯下身,捡起击中我的那块石头。另外两个男孩放下了手臂。
“我们只是在玩。”带头的男孩说。
“对别人丢石头可不是游戏。”我朝却斯 和麦蒂挪近一步,“那是懦夫的行为。”高个子往前一步。我挺直了肩膀。
“你们住在哪里?”我转着手里的石头,像是要掷骰子似的。
没有人回答。
高个子的脸看起来相当眼熟。“你是马丁家的孩子,对不对?”
“没必要告诉你。”
“是没必要。不过,等我星期天上教堂见到你妈妈的时候……”我说,“她会很想知道我们已经见过面了。”
“你干吗多管闲事?”他的口气稍微缓和了些,“你也爱德国佬吗?”
听到他用孩子气的声音这么说,真是让人难过。“我是这两个孩子的朋友。”我把玩着手中的石块,丢上丢下的。但是,我的话显然对他没用,该是改变策略的时候了。
我搜寻可以丢掷的目标,远处有棵李子树很适合。我用力一丢,石头砰地击中了树干。
“我得回家了。”其中一个小个子往后退了一步,“如果太晚挤奶,老爸会剥了我的皮。”他和他的伙伴松开握着石头的手。“来吧,隆恩。”他们催着高个子。
隆恩又叛逆地瞪了我一眼。“爱德国佬的家伙!”他吐了口口水。
我看着他。“随你怎么说。”我又弯身捡起一块石头。三个男孩假装不在意地转了个身,冲下河岸,顿时跑得不见人影。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
却斯 摇着头,开始往前走。
“他们拿走卡尔的书。”麦蒂说。她温柔的灰色眼睛看起来好哀伤,真是令人心痛。
“却斯 !”我跑了几步,抓住他瘦巴巴的手臂,让他转身面对我。“噢!”却斯 的颧骨有一抹长长的、已经干了的血迹,鼻子下头也流着血。他的脸上都是伤,右眼被打得淤青。“好了。”我用颤抖的手抓起围裙衣角,试着帮他擦拭。他站在那里忍耐了一会儿,就赶紧跳开。
“我再也不要回去上学了。”他咬牙切齿地说,“即使是妈妈也没办法逼我去。”他擦擦鼻子,脸上因此又多了一条血迹。
“至少进屋里来洗一洗。”我不想让派瑞丽看到他这副模样。
他犹豫了一会儿。“好吧。”
爬下河岸时,我逼他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麦蒂和慕丽也帮却斯 补充漏掉的细节。
“是卡尔他妈妈的书。”却斯 一边走上门前的台阶,一边说,“书里写的是古老的神话故事。”
“隆恩把它丢到……”麦蒂捏住鼻子,也遮住娃娃的鼻子,“厕所里。”
我从炉子上舀了些温水倒进搪瓷盆子里,再泡条旧布,拧干后交给却斯 。他轻轻擦着脸。
“为什么?”我问。
“他们说,法律规定不可以有德文书。”却斯 的声音很小,我几乎听不见。
我接过他手中的破布,一泡水,水立刻变成粉红色。“老师怎么说?”
却斯 摇摇头。
麦蒂摇着慕丽告诉我:“慕丽生却斯 的气,因为却斯 不肯告状。”
“你没有告诉尼尔逊老师?”
我在却斯 脸上涂膏药,他眨着眼睛说:“我能对付隆恩。”
我停下来,研究着他的脸。“我看得出来。”
“一点儿也不好笑。”他立刻跳开。
我的手掉在膝盖上。“说得对。我原本想逗逗你,但这种事可不能拿来乱开玩笑。”
“慕丽说饼干好好儿闻。”麦蒂说。一听见这句暗示,我赶紧用手帕将饼干包好,让他们带回家。
“一切都会没事的。”他们离开时,我拍了拍却斯 的肩膀,“他们不会再欺负你们了。如果他们欺负你,记得要告诉尼尔逊老师。”
“没必要。”却斯 抓起麦蒂的手,拉着她快步离开,“我再也不去上学了。”
我看着他们爬上河岸山坡,朝慕勒家走去。原本想写给郝特叔叔的字句,又被我收回心底。我深深吸了口气,可是空气并不甜美,也不再那么充满希望。空气里多出了一种新的味道,让我的喉咙紧缩,让我的心疼痛。难道这就是不信任和恐惧的气息?
我弯腰捡起工作手套。不管世界变得如何,我的农田里都有石头要捡。我开始继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