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萼楼头日初堕,紫衣催上宫门锁。大家今夕宴西园,高爇银盘百枝火。海棠欲睡不得成,红妆照见殊分明。满庭紫焰作春雾,不知有月空中行。新谱霓裳试初按,内使频呼烧烛换。知更宫女报铜签,歌舞休催夜方半。共言醉饮终此宵,明日且免群臣朝。只愁风露渐欲冷,妃子衣薄愁成娇。琵琶羯鼓相追逐,白日君心欢不足。此时何暇化光明,去照逃亡小家屋。姑苏台上长夜歌,江都宫里飞萤多。一般行乐未知极,烽火忽至将如何?可怜蜀道归来客,南内凄凉头尽白。孤灯不照返魂人,梧桐夜雨秋萧瑟。
这首叙事诗系观图有感的咏史怀古之作。
【鉴赏】
诗人从《长恨歌》“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数句中翻出一段新的文章,他对唐明皇杨贵妃的故事,不作纵向的叙述,而侧重从一个横断面展开描写,这似乎正是受到空间艺术的绘画启发的结果。由此便具新意。
诗开篇便写红日西沉,宫中夜幕降临,然而宴乐并没有暂告结束,有消息传来——“大家(皇上)今夕宴西园”,于是红烛高烧,一时火树银花,将宫中照得通明,形同不夜。这就点出题面的“秉烛夜游”之意。古人秉烛夜游,意在及时行乐。而唐明皇晚年意志消磨,沉湎酒色,在得杨贵妃之后,更是享乐无度。《冷斋夜话》引 《太真外传》记叙道: “上皇(即明皇) 登沉香亭,诏太真妃子。妃子时卯醉未醒,命力士从侍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上皇笑曰: ‘岂是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诗中即根据小说家言,写出 “海棠欲睡不得成,红妆照见殊分明”之句,以形容唐明皇游兴之高,以至贵妃被从睡中唤起,开始排演明皇新谱的《霓裳羽衣曲》。时光在流逝,只闻“内使频呼烧烛换”、“知更宫女报铜签”,可行乐的人还觉其时未晚: “歌舞休催夜方半。”所有与会者都通宵达旦地醉饮,于是明皇决定“明日且免群臣朝”。这一情节的根据是《长恨歌》的“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然而已补充了不少句中应有的内容。“琵琶羯鼓相追逐,白日君心欢不足”则本“缓歌虽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即写出明皇的纵欲无度,又暗示其废政召乱的必然性。
在这里,诗人由 “秉烛”字面联想翻用了唐代聂夷中《田家》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唯照逃亡屋”诗句,讽刺道: 与诗人愿望相反,君王的光明只照在绮罗筵上,何暇顾及逃亡的人民呢。这种情况,就和历史上荒淫无道的吴王夫差和隋炀帝差不多。姑苏台故址在苏州城外姑苏山上,为吴王夫差与西施宴乐所在。李白《乌栖曲》云: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江都宫是隋代宫殿,在江都郡江阳县。隋炀帝曾征集萤火虫数斛,供夜游放飞取乐。李商隐《隋宫》云: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而高启则合此两朝亡国君主之事,与唐明皇秉烛夜游的行径并论: “姑苏台上长夜歌,江都宫里飞萤多。一般行乐未知极,烽火忽至将如何?”这就有力地暗示了唐明皇不能以古为镜,遂陷进前车之覆辙,从而予以批判。
至于安史乱唐的具体过程,皆非诗人着眼所在,故一概从略。结尾诗笔一跳,仅简要地写出明皇在乱定归京后的凄凉境况,这是秉烛夜游图上看不到,却又与此因果相关的一幅“画图”,前后形成鲜明对照。这里已不见“银盘百枝火”,惟有一盏挑不尽的 “孤灯” (此辞也从《长恨歌》来);这里已不闻琵琶、羯鼓的欢快声音,惟有秋夜滴不尽的梧桐夜雨,像是愁人流不完的眼泪。明眸皓齿的杨贵妃,则早已埋葬在马嵬坡下冰冷的泥土中,室迩人远,乃至“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总之,这个超出图画本身的结尾描写,是“超以象外,得其圜中”的,具有悲凉的余韵。表明了诗人的情感态度及全诗的命意所在。它形象地告诉读者,“成由勤俭败由奢”乃是王朝兴亡的一条普遍规律。
诗叙事集中,妙于剪裁; 横向铺写,具备画意。议论少而精要,结尾紧扣主题。诗中多处化用唐人诗意及小说材料,大大丰富了诗句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