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孙桂花的一生当中,她从不去评价自己,特别是关于1945年那天早晨所发生的事。
那是农历十一月的早晨,事情凑巧得像是后来人们经常猜测的——一切都是按她的计划实施的。
那时,在孙桂花走着的路边是一条结冰的河流,从远处,河面上像有股热气往上蒸似的,其实是它的寒气。有位面无表情的农人在打冰捉鱼,冻僵的鱼将任人宰割,但他好像并无收获。
跟河流同一平行线上的铁路路轨上,三三两两地分散着二十几个人,他们都沉默着,无声无息。这伙人是那么疲惫不堪的,从他们站立或蹲伏的某些姿态可以猜测得出来。因为宣布战争失败,他们从精神上跨掉了。她吐出一声轻蔑的叹息,随即一股尖锐的痛疼袭上心头。但她的脚步也是无声无息的,仿佛所有人都怕打破这个早晨的沉寂。有一种感觉,使她想转身离开,她已嗅到这个早晨空气中的某种宿命。可就在这时,一个婴儿清脆的哭声传来,她就停下了往相反方向迈出的脚步。
是的,婴儿的哭声仍在继续,仍旧响在这条河边的铁轨旁。孙桂花一步步走向前去,仿佛自己的脚是被什么魔力带去的。当她站到那位日本女人身后时,日本女人也回过头来,那是一张年轻疲倦的脸,大概有二十多岁,比她小几岁吧。看到她后,日本女人脸上的表情发生着急聚的变化,接连写上了恐怖、惊慌,在后来,当孙桂花将婴儿抢到自己手中时,日本女人没有做出任何的反映,直到她抱着婴儿跑起来,日本女人才发出一声大叫。一个军官模样的日本男人追赶来,就在那条结冰的河边,军官挡在了她的前面。她看到军官的眼神从迷茫变成焦虑,但她脑子里却好像更要迷茫,这时,河边的农人出现了,他接过她手中的婴儿。就在她与日本军官的相互对峙中,他们都看到婴儿进入了河中,那刚刚被凿开的冰面以下。军官向她扑过来,她则从腰间拔出长匕首,手扬起一挥,他竟没能躲过,她一下就刺中了他,他的血流了出来。当几个抗日联军的人跑来时,日本军官正流着血在河边挣扎。
后来听说,那日本军官在某个很久后的日子伤愈出院,并且回日本了。他是1945年降兵中的一个,却不是孙桂花杀死的那婴儿的父亲。而1945年的那个早晨,那零散的二十几个日本人就是因前次火车降兵已被塞满,不得不等下趟火车,可是下趟火车又正好晚点,所以,他们才碰上了孙桂花。孙桂花还听说,那个死了婴儿的日本女人没有回日本,而是留在了中国。
孙桂花是在某个春日被释放的。那是韩庄的村民们经常到省政府请愿的结果。那天的春日,阳光非常的温暖,路边的树上已有小小的树芽要冒出来,县城的大街上到处是乱扔的垃圾,看上去很热闹的店铺其实生意萧条,一切都还在恢复期内。从县城出来,土路上沆沆洼洼的,田地还没解冻,没有农人干活,中午她停下吃口干粮时,有一辆马车经过,车上空荡荡的,主人无精打采地坐在车把前。
回到韩庄村时,几乎整个村子里的人都陆续来到她的家里,破旧的大门和房屋被修砌一新。屋子里满是走动的人,他们送来的吃的喝的,他们坐在她的对面,想说什么,看看她,又都设法咽回去。在来来去去的脚步声中,在相对无语的沉默里,夜深了,只有村长韩占祥还留在屋子里。
是她让他留下一会儿的。因为她始终不明白自己的丈夫韩占福,在三年前的那次撤退中,为了什么离开的县保安局大队。
韩占祥,她的本家兄弟,当年他和她丈夫同在县城的保安局当差。据韩占祥说,当时,在知道日本人一个小时后就要到达县城时,保安局全体人员集合,他们不是去城墙决战,而是要撤退到县城以南三十几里的南洼子一带。在那里等待进一步的命令。其实他们早早就收拾好了。于是,这伙人就骑上自行车出城往南而去。走到汪村一带时有一大片树林子,要拐过树林时,韩占祥才发现自己本家兄弟韩占福不见了。他以为他掉队了,就调头往回赶了几十米,这时,他看到韩占福已是朝着他们刚才来的的方向,也就是往回县城的方向赶。他高声喊韩占福的名字,可他连头也没回,一会儿就没影了。韩占祥只好又回身追赶保安局的人。过了不久,在南洼子停下时,他们就听到一个消息,说日本人不费一枪进了县城,而且打死了一个人,那人是原县保安局的,他一猜只有是韩占福了。
屋子里只剩下孙桂花一个人了,像死一样的沉寂笼罩在屋子里,她想,现在,任何人都将无法知道韩占福当年为何自寻死路了。
她的心情再也平静不下来。
1942年之前,谁都说她嫁了个好婆家,她的公公和婆婆在清乐县城小有名气,家境富裕。他们在县城开了一家很大的店——韩家熟肉铺,很响当当了。每当新肉刚出锅,满城都是肉香,让清乐县的大街小巷都回荡着这种香味,引出人们的馋虫来,韩家肉铺的生意就越来越火,紧邻肉铺又加开了一个百货店,连带得生意也兴隆。韩占福又是独子,在县保安局当差。孙桂花自己带着四岁的孩子操持韩庄老家家里和田里的事务。很多女孩子羡慕她,因为得有多大的福气才能成为韩家的媳妇呢?当然她最起码具备的条件就是长得美貌。所以,孙桂花的美丽也是同龄的女孩子羡慕的。
那是1942年的冬天,晚上,孙桂花将大门落锁。天气很冷,她搂着儿子睡在大火炕上,火炕烧得很热,屋子中央也有微红的炭火。可是半夜时分,她听到屋子外面有着很奇怪的声音,就惊醒了,接着像是有人在推门,她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风声和各种怪异的动静,这时,儿子也醒来,问娘怎么了。孙桂花说,我听到你爹的声音,他说外面很冷,他想进屋暖和一下。儿子往娘怀里偎一下,孙桂花拍拍孩子,睡吧,不要紧,可能我做梦呢,你奶奶不是派人来报信,说你爹随保安局的人往南走了吗?睡吧,没事。
可是,第二天的早晨就有人来报丧了,来人一进门就哭起来。孙桂花好久才弄明白是丈夫韩占福死了。
韩占福是死了。报信的人说起他死前后的事。说他是日本人进入清乐县城后杀死的第一个中国人。在日本人进城以前,他本已随保安大队的人弃城向南逃去,可他又鬼使神差般回来了。他将车子放在他娘的店铺前,他娘就急问他怎么回来了,他支吾着,来不及说明白,街上有人吵嚷说鬼子快到东门了!他娘将他的制服脱下来,给他穿一件平常百姓穿的破旧羊皮袄,让他到后店找他爹,说这时大家要守在一起。不知为何他没有去找他爹,谁也不知道这之后的十几分钟里他干了什么。当日本兵沿着各条大街跑来时,他才回来并慌里慌张地去插大门,日本兵见他形迹可疑就返回来到他家的大门前,将门撞开,看到他躲进了厕所里。日本兵喊话可能是让他出来,但他装作拉大便蹲在茅坑上没动,日本兵开了枪。他娘听到枪声赶到后院时,日本兵已走了,只看到儿子死在了厕所里。
韩占福是日本人进城后最先死去的,那一天,只死了一个人就是他,而且速度最快,在日本兵进城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内。
于是,韩家在县城的店铺很快就跨了,先是孙桂花的婆婆,她的眼睛还不到黄昏就看不到东西了,经常摸索着走路,然而却说自己常看到儿子就蹲在后院的茅坑上,就是喊不应他。有一天,她在恍惚之中上吊死了。然后是孙桂花的公公,他将店铺卖了个很低的价钱,要离开县城回韩庄。孙桂花就带着儿子去县城接公公,她看到公公也是神情恍惚的,仿佛梦游一般,曾经红火的店铺就卖了那么一点钱,剩下那么一点可怜的家常用具,她收拾了几样能带回家的东西。在县城城门口,他们遇到盘问的日本兵,公公浑身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孙桂花上前回话,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日本兵吧。
转过年的春天来得无声无息,有一天的晚上,那几天连续的好天气,院子里的杏树开花了,田里的桃树开花了,孙桂花就出现在韩庄村的河湾里,她裸着身体在河里游泳,上上下下地扑腾着,像个无拘无束的孩子。
清乐县的日本兵深夜被派出来,是因为探得抗日联军在韩庄村以南,以大片大片的树林做掩护,做根据地,经常骚扰小股出城的日军。他们就是要来偷袭抗日联军,端他们的老窝的。但他们悄悄地来了,却在韩庄村的河湾边看到这个女人。她裸着的白色身体,在水中漂亮地做着各种姿势,甩动她湿漉漉的长发,让水珠在她身体周围散落着,在月光下像珍珠般闪亮,她刚出水的身体也像珍珠般闪亮,那是美丽得让男人失魂的身体。她有时会站在齐腰的水中,高耸的胸让日本兵们都看傻了,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更想看到她身体更隐蔽的部位。
这个河湾是呈长椭圆形的,日本兵就在离她最近的东西两岸悄悄聚集,他们觉得这女人早晚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他们现在想悄悄地欣赏她最自然的美。女人在不知不觉中向南面游去,日本兵的包围圈也跟着越来越小,可是,这时女人突然加速,由慢慢的划动,变得像条梭子鱼似的,仿佛只一眨眼的工夫,她就游到了南岸,上岸披上一块红色的布,并奔跑起来,她还是好像不经意似地,连蹦带跳地跑,像顽皮的小孩子。
日本兵们都跟在女人后面奔跑起来,日军军官喊都喊不住,于是,一个红色的女人身影和一群黄色的笨重身影都在奔腾,在月光下很是壮观。直到树林仿佛一下子将女人淹没,而奇形怪状地分布的树木将日军包围,像迷宫般绕来绕去就是走不出树林了,这伙人才大呼上当。但一切都来不及了,枪声爆炸声响彻在他们周围。
第二天,日本兵将韩庄村的男女老幼都集中到打麦场上,头夜的偷袭却反被伏击,惨重的损失让日本人的双眼充血。他们让老百姓说出孙桂花的下落,可老百姓哪知道呀。只有孙桂花的公公和五岁的儿子很快被确认了,小孩子被打得哭喊着“娘、娘”,但是他也不知道娘到底在哪里。孙桂花的公公疯了一样骂着日本兵,并上前夺枪,被日本人一枪打死了。于是日本人当着全村人轮奸了几个姑娘和妇女,哭哭嚷嚷一大片。接着枪杀了孙桂花的本家兄弟,也就是后来的村长韩占祥的弟弟韩占良,当日本人把枪口对准韩占良时,他媳妇上前哭喊着,嘴里骂着,孙桂花,你个孬种,你出来呀!日本兵一枪托将她打晕了。天快黄昏,还没有孙桂花的影子,最后日本兵就把孙桂花五岁的儿子吊死在她自己家的老香椿树上。
第三天,天气变得反常,阴阴冷冷的,韩庄村的人们都麻木地看着天。正午时分,大风刮起来,接着雪花从天而降。大风吹得雪花飘飘扬扬的,人们出去尿尿,尿水都在地上冻住了。这时,人们看到孙桂花回来了,她走进自己家的院子里,正中央放着五岁儿子的尸体,是头天夜里日本人走后有人将孩子从树上放下来的。
孙桂花抱起儿子的尸体,向韩家的老坟地走去,有人看到她在用手挖着坟坑,土地被冻得这么硬,不知她怎么挖好的土坑,但终于将孩子和公公都掩埋好。这其间,大雪一直在不停地下着,飘荡着,而整个韩庄村除了下雪声和风声外,像死一样的寂静,没有一个走人出屋子,到寒冷的屋外来。但有人看到孙桂花,她满是雪花的身子一直在坟地里忙着,也无声无息地。
第四天,雪早不下了,韩庄村的人都出来了,看到到处银装素裹的。他们知道刚开花的杏树和桃树肯定都完了,结不了果了。他们同时也发现,孙桂花失踪了,她家的大门像她来时一样敞开着,但只有满院满树的雪。
在多少年后,人们看到本地的县志上记载了那场大雪,上面写着:民国32年3月21日午时分,有大雪降下,状如鹅毛,随之狂风大作,百姓曰,桃花雪。(按:民国32年,是公历1943年)
现在的韩庄人热情很高,但他们却发现孙桂花总是面无表情,人们就猜测,孙桂花肯定是神经出了毛病,根本不知道喜怒哀乐了。但村长韩占祥知道,在昨晚,孙桂花在家中挂了佛像,摆上了八仙桌,桌上供奉了几碟点心,一股檀香味在院子里飘浮着。
韩占祥还知道,一年后的某一天,孙桂花开始了她以后活着的岁月里,长达五十年从不间断的一件事——每月必有一天步行到二十几里外的咸洼村。
孙桂花总是不定期地,大概平均每月有一次,她会到咸洼村。每次她走到一个住着日本女人的家门前,门前有一个石头礅子,好像是专门为她预备的,她坐下先喘口气,然后望着最开始的那个篱笆门,再后来是红漆大门。她确信日本女人能看到她。当然日本女人从没请孙桂花进屋去,她其实不知道跟日本女人面对面要说些什么。
她却义无反顾地前去。
有一次是文革期间,一个黄昏时分,日本女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回家来,脸和眼睛青肿着,脚步踉踉跄跄。她的两个儿子,大的有二十岁了,小的才五、六岁,他们扶母亲进家门,而破旧的房门口,一个介于两个儿子年龄中间的一个女孩子,抱臂冷眼望着她的母亲、哥哥和弟弟,然后嘴角一撇,扭身消失在黑洞洞的屋子里。
日本女人离家很远就看到了坐在石头礅子上的孙桂花。她只是在将要进屋的一刹那才回头看了孙桂花一眼,然而却又很快地低下头去。于是她的俩个儿子也回头看一眼孙桂花。其实他们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为什么经常出现在自己的家门口。
孙桂花在回韩庄的路上,听咸洼村开完批斗大会的人们一起闲聊。其内容无非是谁又挨批斗了。谈论最多的就是李大山的老婆,说他老婆本是个日本女人,天晓得怎么留在了中国,又怎么嫁给了李大山。有人说日本战降那年,这女人只有两个月大的婴儿被杀死了。他男人也早在战争中死在了中国。她就没回日本。是啊,他们说,当时李大山的老婆那个俊呀,谁不眼馋,(众人皆笑)可看现在,她受的那罪,一家人还不是跟着倒霉吗?
孙桂花的家里,她自己就是一家人。她的堂屋里有一张小圆桌,桌旁一根粗糙的板凳,另一边是一张黑色的旧圈椅。一般来了客人,孙桂花坐板凳客人坐圈椅。其实也没有人要来,来的最多的还数韩占祥。韩占祥的老婆因为韩占祥经常来,她也往这里跑。刚安定下那会儿,她起劲地要给孙桂花说个人家,让孙桂花再嫁一回。那时孙桂花还不到三十岁,是女人正好的年纪。韩占祥的老婆就想,这不都浪费了,况且她什么人也没有了,无牵无挂的。为这事,韩占祥两口子意见不统一,她老婆就心存怀疑,更卖力地到处张罗。韩占祥没办法,但他告诉老婆说话要小心,当面只劝孙桂花改嫁,话少说,别的一概不要提。她嘴里“哼”了一声往孙桂花家来。孙桂花的院子里干净得让人心里别扭,有一只白色的小羊拴在一根粗木橛上,羊也干净得让人难受。在韩占祥老婆看来,院子里的这种干净透着萧条和孀寡的气味,看到那棵香椿树,她心里一激凌,她不知道孙桂花为何不砍掉它,还留着它干什么?她明明觉得那树身上有股寒气将整个院子都罩住了。当她看到孙桂花未老先衰的脸,灰灰的,简直使劲也不会挤出一个笑容来,即使孙桂花想笑的话。村长老婆先是“啊、啊”了两声,就小心地说她娘家村上有家女人死了,男人却身体很好,长相也不错,留下一个男娃,正急着要找个女人。她觉得孙桂花和那男人很合适,问孙桂花愿不愿意嫁过去,孙桂花说“不愿”。你总得跟人家见个面吧,相看相看,“不见”。要不让他过来跟你见面,“不行”。韩占祥老婆没辙了,而且那股寒气让她脚不沾地回家了,气都喘不匀。她让韩占祥来说,韩占祥回去只摇头,从此,韩占祥的老婆对孙桂花待答不理的,而且不许韩占祥去孙桂花家里。不只是怕丈夫跟孙桂花有什么说不清的关系,是觉得孙桂花家有说不出的可怕和晦气。可韩占祥是村长啊,总得有事往孙桂花家里来。
但有一次是乡革委会主任亲自下的指示,让韩占祥找孙桂花做一件事。
第二天,孙桂花和村长韩占祥去了乡革委会后面一个大场院里。他们到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大多是年轻的娃娃脸,穿着一色的绿军装,戴着红袖章,他们发出杂七杂八的声音。一个高高的大台子,像是唱戏的戏台。孙桂花想起来这就是戏台,她偶尔来赶集时曾听过一出现代戏《红灯记》的。戏台上坐着一个年纪不大个子不高的男人,韩占祥介绍说他就是乡革委会主任。那人让孙桂花坐在他旁边的一张椅子上。韩占祥走下台去了。在这位主任周围还有几张椅子,上面坐着四个个年龄不等的人,但都是一脸的凝重,显示出苦大仇深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革委会主任一个手势,人群停止了喧嚷。有人发出一声喊,有两个人被押上台来,孙桂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和脸庞。
革委会主任讲话了,讲完就回头看着台上的几个人,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站起来,他慷慨激扬地说,挥动着手臂张牙舞爪地说,然后他上前对着那二个捆梆着的人,各踢了三脚。人群里发出了整齐划一的喊声。接着一个老太太站起来,她没有挥动手臂,只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人群又不时发出唏嘘声和口号声。
孙桂花不知道何时轮到自己的,直到好像所有的人都看着她,台下的韩占祥喊她的名字,她才回过神来。她也站了起来,走到那张讲话的桌子前,这时,她看到那张苍白的脸抬了起来,被打的青肿的双眼,嘴角流着血,零乱的头发,撕毁的衣服,还有跪着的双膝。她不知自己何时讲起来的,机械地讲着,人们为她被痛苦所麻木的样子所感动了,人群又喊起口号:“日本鬼子血债血偿”!
她看到沸腾的人群,挥动着的手臂,涌过来的身躯。他们挤到了台上,有人带头问话,问完其中一个,又问那个有着苍白的脸的女人,“老实交待,你为什么要留在中国,是不是做小日本的间谍探听中国的情报?是不是要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打倒日本特务!”
革委会主任刚把愤怒的人群赶回去,这时,台上那个四十岁的男人却冲到那跪着的二个人跟前,举起不知哪弄来的一根木棒,发出了一声呐喊,径直往那两人身上打去,先是落在其中那男子身上,然后又落到那个日本女人身上。人们都仿佛听到那女人的呻吟声,其实日本女人的嘴并没张开。接着,人们看到再一下木棒就要砸到那女人的头上了,但大家都只是看着,包括那革委会主任,全场的人都静静等待着。人们已经在想象那个很刺激也很值期待的结局。然而,一个沉闷的响声后,人群里惊讶的叫喊中,却是孙桂花倒在地上,血已经从她的额头上流下来。很多人都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惊叫声后是一片议论声。只有韩占祥冲到台上,抱起了倒在地上的孙桂花。
事后孙桂花被送到医院,批斗会随之草草散场。
那次的事韩占祥被革委会主任骂了个狗血淋头。
时光流逝,孙桂花的年岁越来越大了。但她走往咸洼村的身影却更加灵活而坚定了。
她仍然是坐到日本女人门前的石头礅子上,像以往心中丝毫不存女主人见她、招待她的奢望。她时常望着整个的咸洼村,在这里,可以看到通向村里各个小巷的小路,路边是树木、小孩、匆匆或慢吞吞走过的大人们。她听到风声从村外进来又从村里穿过,带着夏季的阳光或冬天的冰雪,掠过整个咸洼村的房屋、树木和人群。咸洼村的人们已经视她和那石头礅子为一体了,他们根本不惊奇她从哪来,在这里要做什么。
有好几次日本女人从屋里走出来,她总是慢慢走过篱笆门,手中有一碗白开水。她将碗递过去,孙桂花接过去,仰头喝了,又将碗还给日本女人。日本女人也老了,头发花白了,皱纹堆在依旧苍白的脸上。她们都像是对方的镜子,都相互挥一下手,想擦拭一下镜面的灰尘似的,但镜子里的人终于笑了,脸上堆上更多的皱纹。她们知道那些皱纹再也抚不平了。这时,孙桂花的手就要握住日本女人的手,但日本女人只是微笑着,于是,两只同样苍白而松弛的手又分开了。她们自始至终却没有说一句话。
在更多的时间里,孙桂花像是在低头沉思,极少抬头观望。偶尔招头观看时,她像是一下子惊醒,发现日本女人的家发生了很多的变迁,房屋和大门都变得豪华气派。这时,她会想起以前某次来时,这里那里到处堆放着石头、沙子和木料,一片繁忙景象。于是,她好像刚刚想起,据咸洼村的人们谈论,日本女人曾回日本探亲,回来时带回很多很多的钱,据说用一个大麻袋才能装满的钱,是她在日本的亲戚朋友赠送的。这之后县长还来看过她,她的大儿子当上了村长,而小儿子高中毕业后由政府安排在县公安局工作。
孙桂花望着大门前繁忙的景象就笑了笑,沙子和木料遮住了她常坐的石头礅子,她仍然是凑合着坐下,看看眼前忙着修筑的人们,当他们嫌她碍事时,她就又笑笑站起来,脸上纵横的皱纹舒展了一下,接着又聚拢在一起。
二千世纪末年一个三月的早晨,叫赵春的男人走进村长家的院子,报告说他照管的五保户孙桂花死了。
孙桂花享年八十岁。
赵春有三十多岁,胡子邋遢地,圾着双带污泥的黑布鞋。据他说,他到孙桂花家,看到升得很高的太阳,而孙桂花斑驳的原木色的木门还关着,就嘟嚷着,老东西不是死了吧,怎么现在还没起来?他将一袋面粉放到灶屋里,推开孙桂花里间屋的门,阳光随着门的开启照射进来,这时,他确信老女人真的已经死了。她是在床上坐着死的,床上的几床被褥还叠得很仔细,是夜间她根本没用过。她坐着的面前是一张黑色八仙桌,桌上摆了几碟供奉的点心,桌上方挂着一副退了色的佛像。是的,她像和尚一样地坐化了。
韩庄村的村长听赵春说完,说,走,我去看看。
这时他们背后响起一个声音:我也去。
不用看,村长就知道这个苍老的声音来自正在墙根下晒太阳的爹,赵春也知道这是老村长韩占祥的声音。于是,俩个人回身架起他,三个人一同出了院门。
三个人来到孙桂花的院子里,院子里有棵老香椿树,它已经冒出了二寸多长的芽。村长顺手掰下几个来,一股清香味就在鼻间荡开。他在想,其实这样的香味更多地意味是一种老女人的孤独和孀寡的气息,在这院子里经年地不变,在她死前是她吃食的一部分,死后就成了古董了,因为谁也不知道这香椿树的树龄。
不过,村长想,也许他的爹,老村长知道。
村长对赵春说,你去安排后天发丧的事。
老村长对赵春说,她人死了,咱可不能亏待她;要像模像样的。
赵春对村长和老村长的话都点头。他还在想,老村长就是有点偏心呀,像模像样,那就是像农村里其他有儿有女的人死了一样发丧,这可要费事啊,得找人做孝子摔老盆子、拄哭丧棒的。谁肯呢,也只有他赵春了。看着老村长发红的眼睛,听人家早年都传说老村长和孙桂花关系不一般的,看来像是真的。
孙桂花的葬礼像别人的葬礼一样,请来了吹吹打打的班子,吹打得一样没有一点悲伤的气氛,有那个赵春穿麻戴孝。不同的是,院子里很少有穿孝衣的人来哭。别的葬礼上总有很多上门哭泣的亲戚,虽然像唱歌似的,但如果老人死时年纪很大了,大家都说是喜丧,那么亲生的儿女们也不是很悲伤。据说孙桂花的娘家也是人丁不旺,不过,半上午时,孙桂花的娘家倒是来了一个远房的子侄,代表娘家人哭了一阵子,就站起身躲在一边,一付等待丧礼早点结束的样子。村人本来都有争相观看丧礼的习惯,他们可以一边对哭泣着的儿女亲戚们评头论足,一边就不由自主地跟着掉眼泪。可是,这次韩庄村的人群并没有在孙桂花的院子里聚集。大概觉得没什么可看的。年老的人不再提让人烦的往事,在年轻一代或更年轻一代的人中,孙桂花没有过去,她只是个古怪的孤寡老太太。
孙桂花终于如愿地躺在棺材里,只有几个她死前还相熟的老人们颤微微来了,又被小心地带走。年轻一点的也有四五十岁了,他们的脸上很麻木,看不出什么表情。更年轻的人,仅仅因为村长的派遣才来了一会儿,大多都在忙自己的事。十几岁的孩子们则在她的院子里又打又闹,很快一个小孩子哭起来,被他的娘骂咧咧地带走,其余的孩子接着嘻嘻哈哈地玩着。老村长韩占祥拄着拐杖在灵堂前摆弄着,而且还用拐杖打了一下老摸供品的他的孙子,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这时,村长也来了,他一进院子,就看到爹用拐杖打自己的儿子。
村长想知道爹嘴里在说什么,他凑近时,却看到爹的身体一颤,口中发出了声音:他们来了,来了!
几乎是同时,仿佛所有的人都在说:他们来了,他们真的来了!这时的韩庄像是被什么东西震了一下似的,也许像一个马蜂窝被人捅了一下吧。村长感觉到村里人都在向这个院子里聚集,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同的事要发生了。
村里充满了男女老少的喧哗声和议论声,然后,院子门口就聚集了很多人,人们拥挤着,但有一条道闪出来,于是三个穿孝衣的人出现了。他们是一女二男。在三个穿白衣的人后面又是拥挤着想到最前面来观看的人群。韩占祥能够想象这三个白衣人刚在村口出现,村人们争先恐后地好奇地站在两边,看他们经过的情景,那一定很壮观。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长相富态的老太太,人们猜测她年轻时一定很漂亮。跟在她后面的第一个男人有五十岁,农村男人的模样,第二个男人三十多岁,从白衣里透出了他的警察的服装,有一种很威严的气势。韩占祥听到了村人们的议论:从相貌上看,那两个男人是老太太的儿子吧?他们是谁?干什么的?
三个人已到了灵堂前。这时人群变得鸦雀无声,葬礼原该备有的司仪不知哪里去了,大概觉得没什么事,不知逛哪去了。老村长韩占祥的声音响起来了,显得异常的响亮:“一鞠躬、二鞠躬、再鞠躬——”
鞠躬完后,人群刚缓过神,那三个白衣人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人群里又发出了嗡嗡的声音,他们大概在互相询问,这三个人是死去的孙桂花的什么人吧?老村长多皱的脸上笑了笑。
三个白衣人像平时哭丧的人一样,趴在地上哭了起来,两个男人象征地哭,村长上前拉了一下,他们就不再哭了。那个老太太虽然也像唱歌似的却真正的哭起来,于是孙桂花整个拥挤的小院里就只有这样一个孤单单的声音在回荡。
老太太嘴里还在说着什么,可是,只有老村长离得近听到了,她在说:“你死了,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
也可能老村长什么也没听到,却知道这伙人什么来历了,知道那位老年妇女就是咸洼村的日本老太太。老村长脸上露出了微笑,他想躺在棺材里的孙桂花也该笑了。
可是,今天的天气很冷,冷得反常,很多人不得不回家穿上厚一点的衣服。
老村长可没觉到冷,他只是心里很模糊,模糊得像是一种很轻松的感觉,让他开始想不起往事了。很多很多人都成了模糊的影子,包括眼前在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人。
正午,天突然下起了大雪,狂风呼啸着东奔西突,棺材被几个人抬起来了,老村长听到他们报怨着这天气,路上的人们一边观看着,一边踏得土路上泥泞不堪,还有人被绊倒了,有的孩子被挤倒了,一时之间不停地有骂骂咧咧的声音。同时,大雪和狂风使得丧礼变得很狼狈。这苍茫的大雪一时让村庄、树木、天空都浑然融为一体。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下挪动着的人群和棺材显得渺小。这时,人们听到老村长韩占祥在喊着:
桃花雪、桃花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