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进了房间,拉开灯,坐进沙发里。
嗨,王文,这几年混得不赖啊。杨志打量着房间里的摆设,宽大的眼镜幽幽闪亮。
还凑合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王文笑的时候,嘴巴有点歪。
很好,比我强多了,我还没这样一个家呢。杨志说。
喝茶吧,上等的碧螺春。王文掂起茶叶筒晃了晃,拿起茶壶盖,倒进茶叶,没想到啊,时间过的真快,接到你的电话,我都听不出你的声音了。
可不是嘛,一晃六七年过去了。杨志说,你的酒量不如以前,今天晚上你喝的不多。
我本来想戒酒的,可总也戒不掉。王文摇摇头。咱这些同学啊,谁也不如陈峰的酒量大。
我看他也是硬撑着,刚才吃饭时,他说话都咬舌了。杨志笑了笑,你没看见他去了两次卫生间吗?准是和马桶亲嘴去了。
他这个人啊,见酒不要命,我说过他多次,他总也不听。王文说,他让酒给折腾毁了,老婆都给喝跑了。
离了?
去年就离了。王文说,陈锋是个好人,就是这几年时运不及。下岗,做生意又赔钱。现在欠了一屁股债。
杨志叹了一声。王文起身去开电视机,拿起遥控板挨个频道按了一遍。电视画面五彩缤纷,映的两个人的脸色忽明忽暗。
你说什么时候打台湾啊?杨志说。
唉,这事不好说,万不得已,咱们大陆还是不愿意动武的吧,和为贵嘛。王文说。
嫂子呢?今天晚上不回来了?
她去省城参加什么学习班了。
唉,有志者事竟成,大学三年,你终于把嫂子追到手了。
呵呵,也是缘分吧,活该谁到谁家摸勺子。
你结婚时也没通知我一声。嫂子应该越来越漂亮了吧?
黄脸婆了,王文叹声说。
杨志笑了笑。两个人不再说话。电视画面很美,蓝天,大海,白雪,小路,一对恋人相依相偎。王文打了个哈欠。他大张着嘴巴,抹抹眼角里的泪水。杨志象是得到了感染,跟着打哈欠。
洗澡,休息吧?王文说,快十点钟了,明天还得早起呢。
我真有点累了,洗澡间在哪里?杨志说。
那边,向里走。王文没起身,抬手说。
杨志进了洗澡间。王文摸起遥控器板换频道。他转脸看了一眼杨志的行李包。行李包鼓鼓的趴在地板上,像一只乖顺的哈巴狗。洗澡间里传出哗哗的流水声,几乎把电视声音淹没了。王文侧耳向洗澡间怔了一会儿,起身伸了个懒腰,踢了踢地板上的行李包。
洗澡间的流水声变小了。王文转身去关电视机。电视机上面摊着妻子的发卡和一枚硬币。硬币的正面图案是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在暗影里绽出清冷的光泽。王文的手刚伸向硬币,洗澡间的门开了。杨志拖拉着拖鞋走出来。他的头发贴在脑门上,他把眼镜摘掉了,眯起眼对王文笑,经过一阵冲洗,杨志像是变了另外一个人。
水不凉不热,正好。杨志甩着头说,嗨,洗完澡真舒服。
咱俩睡在一张床上吧?王文向卧室指了指。
我的脚特别臭,嫂子回来笑话我。
不碍事,我的脚也臭,臭味相投嘛。王文说,咱俩在大学里睡通腿儿的时候,谁的脚不臭?
两个人进了卧室。王文折身关掉了客厅里的灯。房间里黑下来,电视机上的那枚硬币倥惚不见了。杨志打量着卧室,对着王文的结婚照片呆了一会儿。
郎才女貌,真是天生的一对儿啊。杨志坐在床沿上,呵,这床真软啊。他光着身子的模样像一条大鱼。王文看到他有些发福的肚皮,三角裤衩突兀起一个大包。
睡吧。王文说。
嗯,睡。杨志说。
王文转身摁灭了灯。月光跟着撒进来。落在大床上。房间里暗了。窗外的夜色却亮了许多,能看清从窗外横斜而过的几根电线,远处的楼房突兀醒目。两个人挨着躺下,能听到彼此喘息声,身体压着软床挤出的弹簧声。两个人弯起双臂垫在脑后,不停的眨动着眼睛。
月光真好啊。过了一会儿。杨志说。
王文嗯了一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明天的天气肯定不错,停了片刻,杨志又说。
王文长叹了一声,转身屈起双腿。月光淌在大床上,水一样纹丝不动。楼上响起咚咚松的脚步声,拉动椅子的嘶叫声,稍顷,一股水声瓢泼直下。杨志受惊似的翻身。两个人背靠背。
我可能忘了关手机了。楼上安静了一会儿,杨志对着月光说。王文抽了抽腿,没吱声。杨志似乎犹豫了一会,穿了拖鞋,接着翻身下床,客厅里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王文支起耳朵,绷着嘴,稍顷,声音向沙发旁边移动,行李包的拉链滑动出声音,像刀片划出一叠纸。王文屏住呼吸等待着,拖鞋的声音又响起了。向着卧室移过来。杨志躺在床上。王文听到咚咚的心跳声,在两个人身体间窜动。
墙上的钟表响了十一下。王文闭起眼数着,没错,整整十一下,每一下都像一根木棒砸在大床上。
好像是有蚊子,你听到了吗?杨志说。
钟声余音缭绕。王文一动不动。
两只蚊子。杨志咂吧着嘴说。
两只蚊子?你看的那么准啊?公的还是母的?王文翻身说。
两只蚊子。我听清了,绕着耳边转。杨志不耐烦似的做起身,很响亮的拍了拍后背。
喷些杀虫剂吧。王文起身摁亮了灯,穿鞋走进客厅。电视机上的那枚硬币散发着幽幽的光泽。王文凑近身,接着就张大了眼睛,他记得硬币图案是一枚盛开的牡丹花,此时却是背面国徽的图案了。‘1996’,王文看清了硬币上的这几个数字。
王文的手抖了一下。
他从抽屉里翻出一瓶长筒状的杀虫剂,返回卧室,对着大床周围喷了一阵子,一股芬芳的味儿弥漫在房间里。杨志抽动着鼻子,满脸歉意的对王文笑。
睡吧。王文看看表,按灭了灯,歪在床上。杨志平仰了一会儿,又翻身对着窗外。卧室里很静,月光消失了。两个人的身体微微颤动着。
我睡不着。过了一会儿,杨志说。他的很痛苦。
王文没吱声。
王文,你睡着了吗?
我,快睡着了。
你家里有安定片吗?杨志呻吟着说,我怎么睡不着了呢。
我找找看吧。王文翻起身,再次摁亮灯,挠着头发,不停的打着哈欠。他愣了一会,起身走出卧室。他在电视机旁停下来,橙黄的灯影里,硬币的图案又翻成了正面,一朵正在怒放的牡丹花。王文咬着嘴唇,捏着硬币翻过来,‘1996’。王文瞪眼看清了国徽下方的数字。
他不记得家里有安定片,他和妻子从来不吃这种药。他把头埋进抽屉里,翻动出很响的声音。杨志的行李包靠在沙发旁,拉链分开了。王文借着灯光向包里瞄了一眼,包里有几件衣服,一本书,洗刷用具,王文翘起脚尖向里看。一把长形的刀子夹在衣服里,闪着鱼肚一样暧昧的光亮。王文怔了怔,他的动作边轻了,变慢了。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板锡膜封装的白色药片。
唉,没有安定片,你吃几片扑尔敏吧。听说这药也有催眠效果。王文走进卧室说。
杨志的脸庞在灯影里模糊不清,蒙着灰尘似的颜色。
扑尔敏也不错,还能解热止痛呢。杨志伸着脖子,像是要打嗝儿,对不起,王文,连累你也不能睡觉。
王文把药片递给他,转身去倒水,暖瓶很重,王文的手有些抖,水泼在桌面上。
我来吧,你休息。杨志走过来,挨住王文,两个人的脸挨的很近。杨志把药片含在嘴里,端起水杯仰脖灌下去,他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王文。
我也吃一片。我觉得也有些头疼。王文对杨志笑笑,橇出一片药,像吃瓜子似的拍进嘴里,喝干了一杯水。
你觉得这药苦吗?王文的声音有些生硬。
不苦,一点也不苦。杨志舔着嘴巴说。两个人重新躺下。墙上的钟响了一下。
凌晨一点了。杨志叹了一声,睡不着的滋味真难受。
王文轻咳了一声。
杨志,你摘掉眼镜就不像你了。
不像我?不像我像谁啊?杨志沉吟了片刻说,我也没想到你这么胖,你脱了衣服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一直这么胖啊,七十五公斤,保持了七八年了。王文说。
真好。杨志说。
杨志,你的行李包的拉链忘了拉上了。王文打了一个短促的哈欠,我想,还是小心些,把它放在衣橱里吧。
没值钱的东西,放那里吧。杨志说。
房间里静了片刻。
不行,我还是把你的行李包放在衣橱里吧,小心为好。王文说。
随你吧,你可真小心。杨志的笑声有些刺耳。
王文没答话,起身走进卧室,鬼使神差,电视机上的硬币又自动翻过来了。王文触摸着硬币上凹形花纹,‘1996’王文的嘴角哆嗦了一下,他折身提起杨志的行李包,四处环顾了一圈,打开衣橱塞进行李包,又轻轻扭动衣橱的暗锁,把鈅齿抽出来,他的眼神落在电视机上,把钥齿压在硬币上,他的脚步有些踉跄。
放好了。王文走进卧室,对着床上的一团白影说
我可真困了,记得明天早上叫我一声。杨志的语气含糊不清,稍停,杨志的鼾声起来了。
王文躺下了,他长出了一口气。全身松弛下来,起风了,风掠过窗外的电线,发出单调的呜呜声。王文轻轻呻吟了一声。头偏过枕头,终于睡去了。
天亮了,房间里光线明亮,一切大白于天下。两人先后睁开眼,揉着眼,打着哈欠。杨志清了清嗓子,昨天晚上不知道怎么了,就是睡不着啊。
呵,咱俩喝了酒,又喝了茶,大脑神经兴奋。王文的语气轻描淡写,人过度疲惫了也睡不着。
幸亏吃了点药,要不这一夜可难熬了。
起床吧,请你到街上喝糁汤去,补补胃。
两人下了床,穿好衣服。杨志走到书桌旁,拿起锡膜封装的药片,接着就大叫起来,嗨,王文。你咋弄的啊,昨天晚上给我吃的是钙片啊?
钙片?王文接过药反复看了看,咦,还真是钙片呢。
两人相识一笑。
王文拿起电视机上的鈅齿,那枚影币跟着滑下来,滚在地上,打了几个旋儿,王文捡起来反复看了看硬币上正反两面的图案。硬币在清晨的阳光里熠熠闪亮,他终于看清了,硬币上的数字是‘1969’。
王文怔了怔,兀自嘿嘿的笑起来,嗨,杨志,你瞧,这枚硬币的好我的年龄一样大啊,你瞧,1969.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杨志说。
奇怪,真奇怪。王文转身打开衣橱,拉出行李包,杨志接过去,翻出洗刷用具。王文跟着看行李包,有些惊讶的说,你还带着刀子啊?
水果刀,昨天在车站买的,五块钱一把。杨志没抬头,怎么,你喜欢?给你吧。
王文拿起水果刀端详着说,《水浒》里有个人也叫杨志,他又一把好刀,吹毫即断,削铁如泥,你这把刀比他的刀差远了。
哪儿很哪儿啊?胡扯。杨志笑着戴上了眼镜。
两个人洗漱完毕,拉上房门,走到大街上,斑驳的阳光落在两个人身上。他俩肩并肩,彼此说笑着,看上去就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