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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器 /刘照如

发布时间:2022-11-26 10:3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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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说的故事发生在两百多年以前。根据我的家乡山东省定陶县的地方史志资料对一场洪灾的记载,可以推断出故事开始的时候应该是清朝乾隆39年(公元 1774年)的春天。那一年的春天风大,干旱,漫长,预示着夏天到来的洪水,不过在被后人称为“乾隆盛世”的那几十年里,定陶县境内万福河两岸类似的干燥春天并不罕见,只是那个春天被县志上十几个字记载下来。我要说的故事就发生在万福河的上游一带。在我所阅读到的史志资料中还有着这样的记载,说万福河中上游两岸的长春、柳林、沙土以及黄岗诸镇,盛产美女和竹编工艺品。尤其是上游的长春镇,那儿的女子普遍地身材匀称,面貌干净,有一种北方女子所没有的柔美。甚至有一篇介绍当地民风民俗的材料提到,她们还像众所周知的陕西米脂女子那样,喜欢穿着贴身的红布兜兜,而且把那块红布看得和自己的贞操一样重。《定陶民间文学集成 民间故事卷》中至少有四篇故事讲到了长春女子的美丽和多情,其中有两篇故事还是相当感人的。1996年,我曾根据一篇打动过我的民间故事改写成一篇小说,我的朋友岳虎一再声称,那是我所写过的小说中最为“传统”的一篇。实际上他说得对,我在写那篇小说的时候,内心里产生了一种和我的生活很不相称的情感,就是深深地爱上了两百年前我家乡定陶县长春镇的女子。如果我能够生在那个年代的话,相信我会如愿以偿地娶到一个穿贴身红布兜兜的女孩子。当然这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甚至是难以启齿的想法,不好对外瞎说。再说长春镇早已不存在了,那一场洪水之后,长春重新变成了一片洼地。洪水中的幸存者流落到了万福河下游的一些村镇,现在,所谓“长春女子”只是定陶县史志资料中的一个概念。到了1999年夏天,我来叙述本篇故事的时候,万福河两岸那些镇子上的很多女孩子都到济南、天津以及南方的一些城市打工去了,男孩子也都加入了镇上和村里组织的建筑队,跟着包工头跑到城市里盖楼和修桥。这样除了每年的春节前后,那几个镇子上和附近的村子里已经很难看到年轻人的身影了。但是万福河两岸的漫坡上和浅水里,以及离河堤不远的洼地和坑塘,仍然长满了竹子,让人联想到县志中关于此地盛产竹编工艺品的说法是有根据的。现在万福河畔建起了几个竹编工艺厂,一些在传说中被吹得神乎其神的老篾匠的后代支撑着厂子,他们带领残余的劳动力生产的工艺品,经由县外贸公司出口到东南亚几个国家。也有一些老篾匠的后代仍然沿袭着前辈的生活方式,用竹扁担挑着自己编制的竹器,走村串乡或者到镇子上沿街叫卖。我的爷爷现在就在柳林镇干着这样的工作,他也算是当地有名的老篾匠之一。

那时候,我的祖上刘权是长春、柳林一带最出名的篾匠。传说中刘权编制的竹篮子可以放在屋顶上,经过一个夏季的日晒雨淋之后,一点也不会走样。据我爷爷讲,祖上刘权的竹器之所以这么神气,除了他手上的功夫非常了得之外,更主要的还是因为他是一个炮制大师。作为一个名符其实的篾匠,刘权在竹篾子的渍制和上油两个环节中有过人之处。当年刘权渍制竹篾子的腌池现在还在,它大约三米宽,五米长,一米半深,池底和四壁用刻有碎方格的青色方砖砌成。这个腌池不漏水,不沤料,我的爷爷至今还用着它。两百多年前,我的祖上刘权常常趴在这个池子的边沿,翻弄着那些被束成细捆的篾子,鉴别它们的成色。已经泡足成色的篾子被挂到屋檐下晾晒起来,晾到八成干的时候,再为每一根篾子仔细地涂上一层桐油。刘权在干这件事的时候,眼睛和指尖都充满了感情,他抚摸着那些纤细柔滑的篾子,就像那个年代的人抚摸自己心爱女子的长发。这样的情景不难想象,因为我的爷爷也很喜欢长时间站在屋檐下,抚摸着那些像金黄的瀑布一样挂在檐沿上的竹篾子,做得和祖上刘权一样。

现在让我们开始接触这个故事的实质性内容。

洪灾那一年的春天,我的祖上刘权常常望着万福河的河水发呆。通常是在从镇子上回来的路上,刘权习惯走万福河的河堤,突然间他把卖剩的竹编挑在扁担的一头,扁担的另一头插在河岸边的沙土里。过路的人都能看见,几只竹编被扁担挑起来,在风中轻轻晃动,他们知道那里有一个人是篾匠刘权。刘权蹲在河边的浅水旁洗一把脸,然后等着细风把脸吹干。满河道的新竹子还没有长起来,河风把它们拨弄得沙沙响,好像有人往嫩竹叶上撒沙子。快要落下去的太阳又大又红,它的碎片在河水的波纹中间跳闪闪的,看得时间长眼睛就昏花了。有时候刘权会在河边呆一个时辰,等到天黑以后再继续赶路。

实际上那个漫长的春天,我的祖上刘权在大多数能够利用的业余时间里,都在用心编制一件小小的竹器。他从几十捆炮制好的竹篾子中挑选出几根质地最好的篾子,用细沙包和磨刀石把它们打磨得像纺线一样细,然后再涂上提纯的桐油。几道工序之后,那些闪着亮光的篾子如果被轻轻抖动一下,就能像金属丝一样发出悦耳的声音。祖上刘权开始把那些篾子变成一件竹器。当然,那个时候刘权很年轻,在夜间豆油灯的光影中,刘权的脸膛看上去是一种健康的黑红颜色,他的手指瘦长而富有弹性,它们在几根细如发丝的篾条之间欢快地跳动着。刘权要做成的是一只针线盒。据我的爷爷讲,那时候的女子最看重自己的贴身红布兜兜,其次就是针线盒了。刘权最终把小小的竹器做成了一只河蚌的模样。我可以这么说,那个竹编的针线盒如此生动,玲珑剔透,从未看见过它的人,是很难想象它的精细、滑稽和可爱的。但是刘权对它似乎并不满意,他经常把它拿在手上,吹几口气,好像那上面已经藏了灰尘。麦子成熟的时候,那一年的春天就要过完了,刘权又一次把竹蚌取出来,这次他在它的口翼处嵌了一圈细小的咖啡色的珍珠,这样,如果把竹蚌打开,它就像是一只张开翅膀的蝴蝶。

经常阅读传统爱情故事的读者早已知道,我的祖上刘权望着河水发呆以及编制一件特别的竹器,肯定与一位美丽的女子有关。事实正是如此,刘权要把那件竹器送给长春镇的一位姑娘。只是因为年代久远,我不能够确切知道那个姑娘的名字,现在只好用“长春姑娘”来称呼她。那时候,祖上刘权尽管还很年轻,但他的刘记竹编早已名声在外。篾匠刘权担着挑子,沿着万福河的北岸去赶上游的长春镇,因为要走二十里路,他通常是在五更天就出了家门。以往,从十几岁开始刘权就担着挑子赶“长春姑娘”的镇子了,他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竹器堆放在集市一角的土岗子上,自己则站在土岗子最高的地方高声叫卖。“碰竹篮子--!打竹筐--!”刘权叫卖时,用的是篾匠们通用的词汇和音调,那是一种很硬很糙的调子。刘权嗓音沙哑,听起来更加特别,和他的远近闻名的竹器相呼应,沙哑的声音也成为他的名气的一部分。所以刘权的摊子前经常围满了人,很多人讨价还价,也有很多人掏钱购买。不远的地方有一处院子,房子和院墙都用优质的青砖垒成,院子中央长了一棵很大的石榴树,这就是“长春姑娘”的家。由于那个院子地势较低,站在岗子上的刘权能够看见“长春姑娘”坐在她家的院子里,坐在一只蒲团上做针线。冬天的时候,她坐在有阳光的地方,脸和手被阳光晒得发红;到了夏天她坐在那棵石榴树的树荫下,树叶子筛下来的细碎阳光在她的脸上和肩头跳荡着。很多时候她一边做针线一边哼唱一些小曲儿,她的声音很小,岗子上的刘权根本听不清她在唱什么。生意清淡的时候,刘权侧耳听她唱或者直直地盯着她,那样的话她就会羞红脸,浅浅地低下头去;但是她并不因此停止唱小曲儿,也不停下做针线。

终于有一天,我的祖上刘权在土岗子上呆到了很晚,到了掌灯的时候,他模仿布谷鸟的叫声把“长春姑娘”从家里叫出来。在“长春姑娘”家的青砖墙外面,他们离得很近,并且面对面站在一起,但是因为天黑,相互看不清对方的脸。刘权很想对她说一些话,比如说,他想托一个媒人到长春镇来,找她的父亲提亲,希望她不要反对他这么做。当然刘权根本没有说出这些话来,他觉得头皮有些发麻,手心里出了一些凉汗,嗓子眼好像也被桐油粘住了。“长春姑娘”也不说话,她的两只手放在胸前,绞在一起。刘权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小的竹蚌递给她,她却没有接。刘权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她的胸前,放在她绞在一起的两只手上,这时刘权听到她急促的喘息声,甚至感觉到她在发抖。但是突然间,“长春姑娘”低声哭起来,放在她胸前的竹器也掉到了地上。这个突发的事件更加影响刘权的表达,他想说话,两片嘴唇却像“长春姑娘”家大门上的两扇门板一样沉重,而且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像那个竹编的针线盒一样摔在地上。然后是这样的:院子里面,一个苍老的男人的声音大声嚷嚷了一句什么,“长春姑娘”听到这个声音,就像被招了魂似的,一转身跑回了家 当然啦,正像我们大家都不希望的那样,紧接着那一年的洪水就到来了,那个被我们称为“长春姑娘”的女孩子和长春镇一起消失了。

《定陶县地名志》记载,长春镇形成于明朝永乐年间,到清朝乾隆39年的那场洪水把它冲掉,一共存在了大约350年。地名志中这样说, “明永乐八年北洼尚贤村、辛村与大黄庄连成一片,故而在洼中成集,称长春集。”从现在的眼光看,在洪水泛滥的万福河畔,“洼中成集”是非常不明智的,它又一次说明了历史上曾经多次出现的集体意志的愚蠢。在长春镇曾经存在过的300多年里,记录中万福河破坏力大的洪水至少发生过十几次,每一次洪水到来长春镇都不能够幸免于难,虽然大多数情况下洪水只危及房屋、牲畜和农田,但是清朝乾隆39年的那场洪灾,最终还是让长春镇从万福河的北岸消失了。对于长春镇来说,那是最后的洪灾。整个镇子被洪水冲走的那些日子,万福河下游的河水中漂满了房梁、木柜子、粮囤以及人和牲畜的尸体。洪水下去之后很多年里,万福河下游的人们仍然能够时常在沙地和淤泥中拾到长春镇大大小小的碎片。当然这些只是我的想象,史志资料对洪灾没有详细记载。

倒是有一则民间故事,似乎与清朝乾隆年间的那次洪水有关。故事里的主要人物是一个“勤劳孝顺”的光棍汉和一个美丽的“长春女子”,故事的背景应该是在万福河的中下游。这个故事在定陶县南部靠近万福河的地区广为流传,后来在1988年被定陶县第一中学语文教师刘照华整理成文,收入当年印制的<< 定陶民间文学集成 民间故事卷>>中。像所有的民间故事一样,这个名为<<许三本拾妻>>的故事也缺少细节,整理者刘照华忠实于口头文学的原貌,未作任何增删和修改,只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发掘它本应有的感染力。故事梗概是这样的:很久以前,万福河下游的柳林镇住着一个心地善良、孝顺老母的光棍汉许三本,由于许三本自幼丧父,家境贫寒,年届三十尚未婚娶。有一年夏天,瓢泼大雨连下了十天十夜,万福河涨水,从上游漂来一只大木盆,盆里坐着一个美丽的女子。那女子漂到柳林镇附近的河面上时,被善水的许三本救起。女子被救后跪在地上说:“我是上游长春镇人,我的家被大水冲掉了。一路上我看到很多男人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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