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直到旧历五月尽头,老通宝那场病方才渐渐好了起来。除了他的媳妇四大娘到祖师菩萨那里求过两次“丹方”而外,老通宝简直没有吃过什么药;他就仗着他那一身愈穷愈硬朗的筋骨和病魔挣扎。
可是第一次离床的第一步,他就觉得有点不对了;两条腿就同踏在棉花堆里似的,软软地不得劲,而且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腰板挺直。“躺了那么长久,连骨节都生了锈了!”——老通宝不服气地想着,努力想装出还是少壮的气概来。然而当他在洗脸盆的水中照见了自己的面相时,却也忍不住叹一口气了。那脸盆里的面影难道就是他么?那是高撑着两根颧骨,一个瘦削的鼻头,两只大廓落落的眼睛,而又满头乱发,一部灰黄的络腮胡子,喉结就像小拳头似的突出来;——这简直七分像鬼呢!老通宝仔细看着,看着,再也忍不住那眼眶里的泪水往脸盆里直滴。
这是倔强的他近年来第一次淌眼泪。四五十年辛苦挣成了一份家当的他,素来就只崇拜两件东西:一是菩萨,一是健康。他深切地相信:没有菩萨保佑,任凭你怎么刁钻古怪,弄来的钱财到底是不“作肉”的;而没有了健康,即使菩萨保佑,你也不能挣钱活命。在这上头,老通宝所信仰的菩萨就是“财神”。每逢旧历朔望,老通宝一定要到村外小桥头那座简陋不堪的“财神堂”跟前磕几个响头,四十余年如一日。然而现在一场大病把他弄到七分像鬼,这打击就比茧子卖不起价钱还要厉害些。他觉得他这一家从此完了,再没有翻身的日子。
“唉!总共不过困了个把月,怎么就变了样子!”
望着那蹲在泥灶前吹火的四大娘,老通宝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没有回答0蓬松着头发的四大娘头脸几乎要钻进灶门去似的一股劲儿在那里呼呼地吹。白烟弥漫了一屋子,又从屋前屋后钻出去,可是那半青的茅草不肯旺燃。十二三岁的小宝从稻场上跑进来,呛着那烟气就咳起来了;一边咳,一边就嚷肚子饿。老通宝也咳了几声,抖颤着一对腿,走到那泥灶跟前,打算帮一手。但此时灶门前一亮,茅草燃旺了,接着就有小声儿的必剥必剥的爆响。四大娘加了几根桑梗在灶里,这才抬起头来,却已是满脸泪水;不知道是为了烟熏了眼睛呢,还是另有原因,总之,这位向来少说话多做事的女人现在也是淌眼泪。
公公和儿媳妇两个,泪眼对看着,都没有话。灶里现在燃旺了,火舌头舐到灶门外。那一片火光映得四大娘满脸通红。这火光,虽然掩过了四大娘脸上的菜色,可掩不过她那消瘦。而且那发育很慢的小宝这时倚在他母亲身边,也是只剩了皮包骨头,简直像一只猴子。这一切,老通宝现在是看得十分清楚,——他躺在那昏暗的病床上也曾摸过小宝的手,也曾觉得这孩子瘦了许多,可总不及此时他看的真切,——于是他突然一阵心酸,几乎哭出声来了。
“呀,呀,小宝!你怎么的?活像是童子痨呢!”
老通宝气喘喘地挣扎出话来,他那大廓落落的眼睛钉住了四大娘的面孔。
仍旧没有回答,四大娘撩起那破洋布衫的大襟来抹眼泪。
锅盖边嘟嘟地吹着白的蒸汽了。那汽里还有一股香味。小宝踅到锅子边凑着那热气嗅了一会儿,就回转头撅起嘴巴,问他的娘道:
“又是南瓜!娘呀!你怎么老是南瓜当饭吃!我要——我想吃白米饭呢!”
四大娘猛的抽出一条桑梗来,似乎要打那多嘴的小宝了;但终于只在地上鞭了一下,随手把桑梗折断,别转脸去对了灶门,不说话。
“小宝,不要哭;等你爷回来,就有白米饭吃。爷到你外公家去——托你外公借钱去了;借钱来就买米,烧饭给你吃。”老通宝的一只枯瘠的手抖簌簌地摸着小宝的光头,喃喃地说。
他这话可不是撒谎。小宝的父亲,今天一早就上镇里找他岳父张财发,当真是为的借钱,——好歹要揪住那张老头儿做个“中人”向镇上那专放“乡债”的吴老爷“借转”这么五块十块钱。但是小宝却觉得那仍旧是哄他的。足有一个半月了,他只听得爷和娘商量着“借钱来买米”。可是天天吃的还不是南瓜和芋头!讲到芋头,小宝也还有几分喜欢;加点儿盐烧熟了,上口也还香腻。然而那南瓜呀,松波波的,又没有糖,怎么能够天天当正经吃?不幸是近来半个月每天两顿总是老调的淡南瓜!小宝想起来就心里要作呕了。他含着两泡眼泪望着他的祖父,肚子里却又在咕咕地叫。他觉得他的祖父,他的爷,娘,都是硬心肠的人;他就盼望他的叔叔多多头回来,也许这位野马似的好汉叔叔又像上次那样带几个小烧饼来偷偷地给他香一香嘴巴。
然而叔父多多头已经有三天两夜不曾回家,小宝是记得很真的!
锅子里的南瓜也烧熟了,滋滋地叫响。老通宝揭开锅盖一看,那小半锅的南瓜干渣渣地没有汤,靠锅边并且已经结成“南瓜锅巴”了;老通宝眉头一皱,心里就抱怨他的儿媳妇太不知道俭省。蚕忙以前,他家也曾断过米,也曾烧南瓜当饭吃,但那时两个南瓜就得对上一锅子的水,全家连大带小五个人汤漉漉地多喝几碗也是一个饱;现在他才只病倒了个把月,他们年青人就专往“浪费”这条路上跑,这还了得么?他这一气之下,居然他那灰青的面皮有点红彩了。他抖抖簌簌地走到水缸边正待舀起水来,想往锅里加,猛不防四大娘劈头抢过去就把那干渣渣的南瓜糊一碗一碗盛了起来,又哑着嗓子叫道:
“不要加水!就只我们三个,一顿吃完,晚上小宝的爷总该带回几升米来了!——嗳,小宝,今回的南瓜干些,滋味好,你来多吃一碗罢!”
嚓!嚓!嚓!四大娘手快,已经在那里铲着南瓜锅巴了。老通宝气得说不出话来,捧了一碗南瓜就巍颤颤地踱到“廊檐口”,坐在门槛上慢慢地吃着,满肚子是说不明白的不舒服。
面前稻场上一片太阳光,金黄黄地耀得人们眼花。横在稻场前的那条小河像一条银带;可是河水也浅了许多了,岸边的几枝水柳叶子有点发黄。河岸两旁静悄悄地没个人影,连黄狗和小鸡也不见一只。往常在这正午时分,河岸上总有些打水洗衣洗碗盏的女人和孩子,稻场上总有些刚吃过饭的男子衔着旱烟袋,蹲在树底下,再不然,各家的廊檐口总也有些人像老通宝似的坐在门槛上吃喝着谈着,但现在,太阳光暖和地照着,小河的水静悄悄地流着,这村庄却像座空山了!老通宝才只一个半月没到廊檐口来,可是这村庄已经变化,他几乎认不得了,正像他的小宝瘦到几乎认不得一样。
碗里的南瓜糊早已完了,老通宝瞪着一对大廓落落的眼睛望着那小河,望着隔河的那些冷寂的茅屋,一边还在机械地啜着。他也不去推测村里的人为什么整伙儿不见面,他只觉得自己一病以后这世界就变了!第一是他自己,第二是他家里的人,——四大娘和小宝,而最后,是他所熟悉的这个生长之乡。有一种异样的悲酸冲上他鼻尖来了。他本能地放下那碗,双手捧着头,胡乱地想这想那。
他记得从“长毛窝”里逃出来的祖父和父亲常常说起“长毛”“洗劫过”(那叫做“打先风”罢)的村庄就是没半个人影子,也没鸡狗叫。今年新年里东洋小鬼打上海的时候,村里大家都嚷着“又是长毛来了”。但以后不是听说又讲和了么?他在病中,也没听说“长毛”来。可是眼前这村庄的荒凉景象多么像那“长毛打过先风”的村庄呀!他又记得他的祖父也常常说起,“长毛”到一个村庄,有时并不“开刀”,却叫村里人一块儿跟去做“长毛”;那时,也留下一座空空的村庄。难道现在他这村里的人也跟了去做“长毛”?原也听说别处地方闹“长毛”闹了好几年了,可是他这村里都还是“好百姓”呀,难道就在他病中昏迷那几天里“长毛”已经来过了么?这,想来也不像。
突然一阵脚步声在老通宝跟前跑过。老通宝出惊地抬起头来,看见扁阔的面孔上一对细眼睛正在对着他瞧。这是他家紧邻李根生的老婆,那出名的荷花!也是瘦了一圈,但正因为这瘦,反使荷花显得俏些:那一对眼睛也像比往常讨人欢喜,那眼光中混乱着同情和惊讶。但是老通宝立刻想起了春蚕时候自己家和荷花的宿怨来,并且他又觉得病后第一次看见生人面却竟是这个“白虎星”那就太不吉利,他恨恨地吐了一口睡沫,赶快垂下头去把脸藏过了。
一会儿以后,老通宝再抬起头来看时,荷花已经不见了,太阳光晒到他脚边。于是他就想起这时候从镇上回到村里来的航船正该开船,而他的儿子阿四也许在那船上,也许已经借到了几块钱,已经买了米。他下意识地咂着舌头了。实在他亦厌恶那老调的南瓜糊,他也想到了米饭就忍不住咽口水。
“小宝!小宝!到阿爹这里来罢!”
想到米饭,便又想到那饿瘦得可怜的孙子,老通宝扬着声音叫了。这是他今天离了病床后第一次像个健康人似的高声叫着。没有回音。老通宝看看天空,第二次用尽力气提高了嗓子再叫。可是出他意外,小宝却从紧邻的荷花家里跳出来了,并且手里还拿一个扁圆东西,看去像是小烧饼。这猴子似的小孩子跳到老通宝跟前,将手里的东西冲着老通宝的脸一扬,很卖弄似的叫一声“阿爹,你看,烧饼!”就慌忙塞进嘴里去了。
老通宝忍不住也咽下一口唾沫,嘴角边也掠过一丝艳羡的微笑;但立刻他放沉了脸色,轻声问道:
“小宝!谁给你的?这——烧饼!”
“荷——荷——”
小宝嘴里塞满了烧饼,说不出来。老通宝却已经明白,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这时的心理很复杂:小宝竟去吃“仇人”的东西,真是太丢脸了!而且荷花家里竟有烧饼,那又是什么“天理”呀!老通宝恨得咬牙跺脚,可又不舍得打这可怜的小宝。这时小宝已经吞下了那个饼,就很得意地说道:
“阿爹!荷花给我的。荷花是好人,她有饼!”
“放屁!”
老通宝气得脸都红了,举起手来作势要打。可是小宝不怕,又接着说:
“她还有呢!她是镇上拿来的。她说明天还要去拿米,白米!”
老通宝霍地站了起来,浑身发抖。一个半月没有米饭下肚的他,本来听得别人家有米饭就会眼红,何况又是他素来看不起的荷花家!他铁青了脸,粗暴地叫骂道:
“什么希罕!光景是做强盗抢来的罢!有朝一日捉去杀了头,这才是现世报!”
骂是骂了,却是低声的。老通宝转眼睃着他的孙子,心里便筹算着如果荷花出来“斗口”,怎样应付。平白地诬人“强盗”,可不是玩的。然而荷花家意外地毫无声响。倒是不识趣的小宝又做着鬼脸说道:
“阿爹!不是的!荷花是好人,她有烧饼,肯给我吃!”
老通宝的脸色立刻又灰白了。他不做声,转脸看见廊檐口那破旧的水车旁边有一根竹竿,随手就扯了过来。小宝一瞧神气不对,撒腿就跑,偏偏又向荷花家钻进去了。老通宝正待追赶,蓦地一阵头晕眼花,两腿发软,就坐在泥地上,竹竿撇在一边。这时候,隔河稻场上闪出一个人来,踱过那四根木头并排做成的“桥”,向着老通宝叫道:
“恭喜,恭喜!今天出来走动走动了!老通宝!”
虽则眼前还有几颗黑星在那里飞舞,可是一听那声音,老通宝就知道那人是村里的黄道士,心里就高兴起来。他俩在村里是一对好朋友,老通宝病时,这黄道士就是常来探问的一个。村里人也把他俩看成一双“怪物”:因为老通宝是有名的顽固,凡是带着一个“洋”字的东西他就恨如“七世冤家”,而黄道士呢,随时随地卖弄他在镇上学来的几句“斯文话”,例如叫铜钱为“孔方兄”,对人谈话的时候总是“宝眷”“尊驾”那一套,村里人听去就仿佛是道士念咒,——因此就给他取了这绰号:道士。可是老通宝却就懂得这黄道士的“斯文话”。并且他常常对儿子阿四说,黄道士做种田人,真是“埋没”
当下老通宝就把一肚子牢骚对黄道士诉说道:
“道士!说来活活气死人呢!我病了个把月,这世界就变到不像样了!你看,村坊里就像‘长毛’刚来‘打过先风’!那母狗白虎星,不知道到哪里去偷摸了几个烧饼来,不争气的小宝见着嘴馋!道士,你说该打不该打?”
老通宝说着又抓起身边那竹竿,扑扑地打着稻场上的泥地。黄道士一边听,一边就学着镇上城隍庙里那“三世家传”的测字先生的神气,肩膀一摇一摆地点头叹气。末后,他悄悄地说:
“世界要反乱呢!通宝兄你知道村坊里人都干什么去了?——咳,吃大户,抢米囤!是前天白淇浜的乡下人做开头,今天我们村坊学样去了!令郎阿多也在内——可是,通宝兄,尊驾贵恙刚好,令郎的事,你只当不晓得罢了。哈哈,是我多嘴!”
老通宝听得明白,眼睛一瞪,忽地跳了起来,但立刻像头顶上碰到了什么似的又软瘫在地下,嘴唇簌簌地抖了。吃大户,抢米囤么?他心里乱札札地又惊又喜:喜的是荷花那烧饼果然来路“不正”,他刚才一口喝个正着,惊的是自己的小儿子多多头也干那样的事,“现世报”莫不要落在他自己身上。黄道士眯着一双细眼睛,很害怕似的瞧着老通宝,又连声说道:
“抱歉,抱歉!贵体保重要紧,要紧!是我嘴快闯祸了!目下听说‘上头’还不想严办,不碍事。回头你警戒警戒令郎就行了!”
“咳,道士,不瞒你说,我一向看得那小畜生做人之道不对,老早就疑心是那‘小长毛’冤鬼投胎,要害我一家!现在果然做出来了!——他不回来便罢,回来时我活埋这小畜生!道士,谢谢你,给我透个信;我真是瞒在鼓心里呀!”
老通宝抖着嘴唇恨恨地说,闭了眼睛,仿佛他就看见那冤鬼“小长毛”。黄道士料不到老通宝会“古板”到这地步,当真在心里自悔“嘴快”了,况又听得老通宝谢他,就慌忙接口说:
“岂敢,岂敢,舍下还有点小事,再会,再会;保重,保重!”
像逃走似的,黄道士转身就跑,撇下老通宝一个人坐在那里痴想。太阳晒到他头面上了,——很有些威力的太阳,他也不觉得热,他只把从祖父到父亲口传下来的“长毛”故事,颠倒地乱想。他又想到自身亲眼见过的光绪初年间全县乡下人大规模的“闹漕”,立刻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挂在他眼前了。他的一贯的推论于是就得到了:“造反有好处,‘长毛’应该老早就得了天下,可不是么?”
现在他觉得自己一病以后,世界当真变了!而这一“变”,在刚从小康的自耕农破产,并且幻想还是极强的他,想起来总是害怕!
二
到太阳落山的时候,老通宝的儿子阿四回家了。他并没借到钱,但居然带来了三斗米。
“吴老爷说没有钱。面孔很难看。可是他后来发了善心,赊给我三斗米。他那米店里囤着百几十担呢!怪不得乡下人没饭吃!今天我们赊了三斗,等到下半年田里收起来,我们就要还他五斗糙米!这还是天大的情面!有钱人总是越拌越多!”
阿四阴沉地说着,把那三斗米分装在两个甏里,就跑到屋子后边那半旧的猪棚跟前和老婆叽叽咕咕讲“私房话”。老通宝闷闷地望着猪棚边的儿子和儿媳,又望望那两口米甏,觉得今天阿四的神气也不对,那三斗米的来路也就有点不明不白。可是他不敢开口追问。刚才为了小儿子多多头的“不学好”,老通宝和四大娘已经吵过架了。四大娘骂他“老糊涂”,并且取笑他:“好,好!你去告多多头迕逆,你把他活埋了,人家老爷们就会赏赐你一只金元宝罢!”老通宝虽然拿出“祖传”的圣贤人的大道理——“人穷了也要有志气”这句话来,却是毫无用处。“志气”不能当饭吃,比南瓜还不如!但老通宝因这一番吵闹就更加心事重了。他知道儿子阿四尽管“忠厚正派”,却是耳根太软,经不起老婆的怂恿。而现在,他们躲到猪棚边密谈了!老通宝恨得牙痒痒地,没有办法。他远远地望着阿四和四大娘的,他的思想忽又落到那半旧的猪棚上。这是五六年前他亲手建造的一个很像样的猪棚,单买木料,也花了十来块钱呢;可是去年这猪棚就不曾用,今年大概又没有钱去买小猪;当初造这棚也曾请教过风水先生,真料不到如今这么“背时”
老通宝的一肚子怨气就都呵在那猪棚上了。他抖簌簌地向阿四他们走去,一面走,一边叫道:
“阿四!前回听说小陈老爷要些旧木料。明天我们拆这猪棚卖给他罢!倒霉的东西,养不起猪,摆在这里干么!”
喳喳地密谈着的两个人都转过脸儿来了。薄暗中看见四大娘的脸异常兴奋,颧骨上一片红。她把嘴唇一撇,就回答道:
“值得几个钱呢!这些脏木头,小陈老爷也不见得要!”
“他要的!我的老面子,我们和陈府上三代的来往,他怎么好说不要!”
老通宝吵架似的说,整个的“光荣的过去”忽又回到他眼前来了。和小陈老爷的祖父有过共患难的关系(长毛窝里一同逃出来),老通宝的祖父在陈府上是很有面子的;就是老通宝自己也还受到过分的优待,小陈老爷有时还叫他“通宝哥”呢!而这些特殊的遭遇,也就是老通宝的“驯良思想”的根基。
四大娘不再说什么,撅着嘴就走开了。
“阿四!到底多多头干些什么,你说!——打量我不知道么?等我断了气,这才不来管你们!”
老通宝看着四大娘走远了些,就突然转换话头,气吼吼地看着他的大儿子。
一只乌鸦停在屋脊上对老通宝父子俩哑哑地叫了几声。阿四随手拾起一起碎瓦片来赶走那乌鸦,又吐了口唾沫,摇着头,却不作声。他怎么说,而且说什么好呢?老子的话是这样的,老婆的话却又是一个样子,兄弟的话又是第三个样子。他这老实人,听听全有道理,却打不起主意。
“要杀头的呢!满门抄斩!我见过得多!”
“那——杀得完这许多么?”
阿四到底开口了,懦弱地反对着老子的意见。但当他看见老通宝两眼一瞪,额上青筋直爆,他就转口接着说道:
“不要紧!阿多去赶热闹罢哩!今天他们也没到镇上去——”
“热你的昏!黄道士亲口告诉我,难道会错?”
老通宝咬着牙齿骂,心里断定了儿子媳妇跟多多头全是一伙了。
“当真没有。黄道士,丝瓜缠到豆蔓里!他们今天是到东路的杨家桥去。老太婆女人打头,男人就不过帮着摇船。多多头也是帮她们摇船!不瞒你!”
阿四被他老子追急了,也就顾不得老婆的叮嘱,说出了真情实事。然而他还藏着两句要紧话,不肯泄漏,一是帮着摇船的多多头在本村里实在是领袖,二是阿四他本人也和老婆商量过,要是今天借不到钱,量不到米,明天阿四也帮她们“摇船”去。
老通宝似信非信地钉住了阿四看,暂时没有话。
现在天色渐渐黑下来了,老通宝家的烟囱里开始冒白烟,小宝在前面屋子里唱山歌。四大娘的声音唤着:“小宝的爷!”阿四赶快应了一声,便离开他老子和那猪棚;却又站住了,松一口气似的说道:
“眼前有这三斗米,十天八天总算是够吃了;晚上等多多头回来,就叫他不要再去帮她们摇船罢!”
“这猪棚也要拆的。摆在这里,风吹雨打,白糟塌坏了!拆下来到底也变得几个钱。”
老通宝又提到那猪棚,言外之意仿佛就是:还没有山穷水尽,何必干那些犯“王法”的事呢!接着他又用手指敲着那猪棚的木头,像一个老练的木匠考查那些木头的价值。然后,他也踱进屋子去了。
这时候,前面稻场上也响动了人声。村里“出去”的人们都回来了。小宝像一只小老鼠蹿了出去找他的叔叔多多头。四大娘慌慌忙忙的塞了一大把桑梗到灶里,也就赶到稻场上,打听“新闻”。灶上的锅盖此时也开始吹热汽,啵啵地。现在这热汽里是带着真实的米香了,老通宝嗅到了只是咽口水。他的肚子里也咕咕地叫了起来。但是他的脑子里却忙着想一点别的事情。他在计算怎样“教训”那野马似的多多头,并且怎样去准备那快就来到的“田里生活”。在这时候,在这村里,想到一个多月后的“田里生活”的,恐怕就只有老通宝他一个。
然而多多头并没回来。还有隔河对邻的陆福庆也没有回来。据说都留在杨家桥的农民家里过夜,打算明天再帮着“摇船”到鸭嘴滩,然后联合那三个村坊的农民一同到“镇上”去。这个消息,是陆福庆的妹子六宝告诉了四大娘的。全村坊的人也都兴奋地议论这件事。却没有人去告诉老通宝。大家都知道老通宝的脾气古怪。
“不回来倒干净!地痞胚子!我不认账这个儿子!”
吃晚饭的时候,老通宝似乎料到了几分似的,看着大儿子阿四的脸,这样骂起来了。阿四咂着嘴巴不开腔。四大娘朝老头子横了一眼,鼻子里似乎哼了一声。
这一晚上,老通宝睡不安稳。他一合上眼,就是梦,而且每一个梦又是很短,而且每一个梦完的时候,他总像被人家打了一棍似的在床上跳醒。他不敢再睡,可是他又倦得很,他的眼皮就像有千斤重。朦胧中他又听得阿四他们床上叽叽咕咕有些声音,他以为是阿四夫妇俩枕头边说体己话,但突然他浑身一跳,他听得阿四大声嚷道:
“阿多头,爹要活埋你呢!——咳,你这话怕不对么!老头子不懂时势!可是会不会弥天大罪都叫你一个人去顶,人家到头来一个一个都溜走?……”
这是梦话呀!老通宝听得清楚时,浑身汗毛直竖,眼睛也睁得大大的。他撑起上半身,叫了一声:
“阿四!”
没有回音。孙子小宝从梦中笑了起来。四大娘唇舌不清地骂了一句。接着是床板响,接着又是鼾声大震。
现在老通宝睡意全无,睁眼看着黑暗的虚空,满肚子的胡思乱想。他想到三十年前的“黄金时代”,家运日日兴隆的时候;但现在除了一叠旧账簿而外,他是什么也没剩。他又想起本年“蚕花”那样熟,却反而赔了一块桑地。他又想起自己家从祖父下来代代“正派”,老陈老爷在世的时候是很称赞他们的,他自己也是从二十多岁起就死心塌地学着镇上老爷们的“好样子”,——虽然捏锄头柄,他“志气”是有的,然而他现在落得个什么呢?天老爷没有眼睛!并且他最想不通的,是天老爷还给他阿多头这业种。难道隔开了五六十年,“小长毛”的冤魂还没转世投胎么?——于是突然间老通宝冷汗直淋,全身发抖。天哪!多多头的行径活像个“长毛”呢!而且,而且老通宝猛又记起四五年前闹着什么“打倒土豪劣绅”的时候,那多多头不是常把家里藏着的那把“长毛刀”拿出来玩么?“长毛刀!”这是老通宝的祖父从“长毛营盘”逃走的时候带出来的;而且也就是用这把刀杀了那巡路的“小长毛”!可是现在,那阿多头和这刀就像夙世有缘似的。
老通宝什么都想到了,而且愈想愈怕。只有一点,他没有想到,而且万万料不到;这就是正当他在这里咬牙切齿恨着阿多头的时候,那边杨家桥的二三十户农民正在阿多头和陆福庆的领导下,在黎明的浓雾中,向这里老通宝的村坊进发!而且这里全村坊的农民也在兴奋的期待中做了一夜热闹的梦,而此时梦回神清,正也打算起身来迎接杨家桥来的一伙人了。
鱼肚白从土壁的破洞里钻进来了。稻场上的麻雀噪也听得了。喔,喔,喔!全村坊里仅存的一只雄鸡——黄道士的心肝宝贝,也在那里啼了。喔喔……喔!这远远地传来的声音有点像是女人哭。
老通宝这时忽然又朦胧睡去;似梦非梦的,他看见那把“长毛刀”亮晶晶地在他面前晃。俄而那刀柄上多出一只手来了!顺着那手,又见了栗子肌肉的臂膊,又见了浓眉毛圆眼睛的一张脸了!正是那多多头!“呔!——”老通宝又怒又怕地喊了一声,从床上直跳起来,第一眼就看见屋子里全是亮光。四大娘已经在那里烧早粥,灶门前火焰活泼地跳跃。老通宝定一定神,爬下床来时,猛又听得外边稻场上人声像阵头风似的卷来了。接着,锂锂锂!是锣声。
“谁家火起么?”
老通宝一边问,一边就跑出去。可是到了稻场上,他就完全明白了。稻场上的情形正和他亲身经过的光绪初年间的“闹漕”一样。杨家桥的人,男男女女,老太婆小孩子全有,乌黑黑的一簇,在稻场上走过。“出来!一块儿去!”他们这样乱哄哄地喊着。而且多多头也在内!而且是他敲锣!而且他猛的抢前一步,跳到老通宝身前来了!老通宝脸全红了,眼里冒出火来,劈面就骂道:
“畜生!杀头胚!……”
“杀头是一个死,没有饭吃也是一个死!去罢!阿四呢?还有阿嫂?一伙儿全去!”
多多头笑嘻嘻地回答。老通宝也没听清,抡起拳头就打。阿四却从旁边钻出来,拦在老子和兄弟中间,慌慌忙忙叫道:
“阿多弟!你听我说。你也不要去了。昨天赊到三斗米。家里有饭吃了!”
多多头的浓眉毛一跳,脸色略变,还没出声,突然从他背后跳出一个人来,正是那陆福庆,一手推开了阿四,哈哈笑着大叫道:
“你家里有三斗米么?好呀!杨家桥的人都没吃早粥,大家来罢!”
什么?“吃”到他家来了么?阿四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杨家桥的人发一声喊,已经拥上来,已经闯进阿四家里去了。老通宝就同心头割去了块肉似的,狂喊一声,忽然眼前乌黑,腿发软,就蹲在地下。阿四像疯狗似的扑到陆福庆身上,夹脖子乱咬,带哭的声音哼哼唧唧骂着。陆福庆一面招架,一面急口喝道:
“你发昏么?算什么!——阿四哥!听我讲明白!呔!阿多!你看!”
突然阿四放开陆福庆,转身揪住了多多头,一边打,一边哭,一边嚷:
“毒蛇也不吃窝边草!你引人来吃自家了!你引人来吃自家了!”
阿多被他哥哥抱住了头,只能荷荷地哼。陆福庆想扭开他们也不成功。老通宝坐在地上大骂。幸而来了陆福庆的妹子六宝,这才帮着拉开了阿四。
“你有门路,赊得到米,别人家没有门路,可怎么办呢?你有米吃,就不去,人少了,事情弄不起来,怎么办呢?——嘿嘿!不是白吃你的!你也到镇上去,也可以分到米呀!”
多多头喘着气,对他的哥哥说。阿四这时像一尊木偶似的蹲在地下出神。陆福庆一手捺着颈脖上的咬伤,一手拍着阿四的肩膀,也说道:
“大家讲定了的:东村坊上谁有米,就先吃谁,吃光了同到镇上去!阿四哥!怪不得我!大家讲定了的!”
“长毛也不是这样不讲理的,没有这样蛮!”
老通宝到底也弄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就轻声儿骂着,却不敢看着他们的脸骂,只把眼睛望住了地下。同时他心里想道:好哇!到镇上去!到镇上去吃点苦头,这才叫做现世报,老天爷有眼!那时候,你们才知道老头子的一把年纪不是活在狗身上罢。
这时候,杨家桥的人也从老通宝家里回出来了,嚷嚷闹闹的捧着那两个米甏。四大娘披散着头发,追在米甏后面,一边哭,一边叫:
“我们自家吃的!自家吃的!你们连自家吃的都要抢么?强盗!杀胚!”
谁也不去理她。杨家桥的人把两个米甏放在稻场中央,就又敲起锣来。六宝下死劲把四大娘拉开,吵架似的大声喊着,想叫四大娘明白过来:
“有饭大家吃!你懂么?有饭大家吃!谁叫你磕头叫饶去赊米来呀?你有地方赊,别人家没有呀!别人都饿死,就让你一家活么?嘘,嘘!号天号地哭,像死了老公呀!大家吃了你的,回头大家还是帮你要回来!哭什么呀!”
蹲在那里像一尊木偶的阿四这时忽然叹一口气,跑到他老婆身边,好像劝慰又好像抱怨似的说道:
“都是你出的主意!现在落得一场空!有什么法子?跟他们一伙儿去罢!天坍压大家!”
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两口大锅子,已经摆在稻场上了。东村坊的人和杨家桥的人合在一伙,忙着淘米烧粥,清早的浓雾已散,金黄的太阳光斜射在稻场上,晒得那些菜色的人脸儿都有点红喷喷了。在那小河的东端,水深而且河面阔的地点,人家摆开五六条赤膊船,船上人兴高采烈地唱着山歌。就是这些船要载两个村庄的人向镇上去的!
老通宝蹲在地上不出声,用毒眼望住那伙人嚷嚷闹闹地吃了粥,又嚷嚷闹闹地上船开走。他像做梦似的望着望着,他望见使劲摇船的阿多头,也望见哭丧脸的阿四和四大娘——现在她和六宝谈得很投契似的;他又望见那小宝站在船梢上,站在阿多头旁边,学着摇船的姿势。
然后,像梦里醒过来似的,老通宝猛跳起身,沿着那小河滩,从东头跑到西头。为什么要这样跑,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他只觉得心口里有一团东西塞住,非要找一个人谈一下不可而已。但是全村坊静悄悄地没有人影,连小孩子也没有。
终于当他沿着河滩从西头又跑到东头的时候,他看见隔河也有一个人发疯似的迎面跑来。最初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孔,——那人头上包着一块白布。但在那四根木头的小桥边,他看明白那人正是黄道士的时候,他就觉得心口一松,猛喊道:
“长毛也不是那么不讲理!记住!老子一把年纪不是活在狗身上的!到镇上去吃苦头!他们这伙杀胚!”
黄道士也站住了。好像不认识老通宝似的,这黄道士端详了半晌,这才带着哭声说: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告诉你,我的老雄鸡也被他们吃了,岂有此理!”
“杀胚——你说一只老雄鸡么?算什么!人也要杀呢!杀,杀,杀胚!”
老通宝一边嚷,一边就跑回家去。
当天晚上全村坊的人都安然回来,而且每人带了五升米。这使得老通宝十分惊奇。他觉得镇上的老爷们也不像“老爷”了;怎么看见三个村坊一百多乡下人闹到镇里来,就怕得什么似的赶快“讲好”,派给每人半斗米?而且因为他们“老爷”太乏,竟连他老通宝的一把年纪也活到狗身上去!当真这世界变了,变到他想来想去想不通,而多多头他们耀武扬威!
三
现在“抢米囤”的风潮到处发勃发了。周围二百里内的十多个小乡镇上,几乎天天有饥饿的农民“聚众滋拢”。那些乡镇上的绅士觉得农民太不识趣,就把慈悲面孔撩开,打算“维持秩序”了。于是县公署,区公所,乃至镇商会,都发了堂皇的六言告示,晓谕四乡:不准抢米囤,吃大户,有话好好儿商量。同时地方上的“公正”绅士又出面请当商和米商顾念“农艰”,请他们亏些“血本”,开个方便之门,渡过眼前那恐慌。
可是绅士们和商人们还没议定那“方便之门”应该怎么一个开法,农民的肚子已经饿得不耐烦了。六言告示没有用,从图董变化来的村长的劝告也没有用,“抢米囤”的行动继续扩大,而且不复是百来人,而是五六百,上千了!而且不复限于就近的乡镇,却是用了“远征军”的形式,向城市里来了!
离开老通宝的村坊约有六十多里远的一个繁盛的市镇上就发生了饥饿的农民和军警的冲突。军警开了“朝天枪”。农民被捕了几十。第二天,这市镇就在数千愤怒农民的包围中和邻近各镇失了联络。
这被围的市镇不得不首先开了那“方便之门”。这是简单的三条。农民可以向米店赊米,到秋收的时候,一石还一石;当铺里来一次免息放赎;镇上的商会筹措一百五十担米交给村长去分。绅商们很明白目前这时期只能坚守那“大事化为小事”的政策,而且一百五十担米的损失又可以分摊到全镇的居民身上。
同时,省政府的保安队也开到交通枢纽的乡镇上保护治安了。保安队与“方便之门”双管齐下,居然那“抢米囤”的风潮渐渐平下去;这时已经是阴历六月底,农事也迫近到眉毛梢了。
老通宝一家总算仰仗那风潮,这一晌来天天是一顿饭,两顿粥,而且除了风潮前阿四赊来的三斗米是冤枉债而外,竟也没有添上什么新债。但是现在又要种田了,阿四和四大娘觉得那就是强迫他们把债台再增高。
老通宝看见儿子媳妇那样懒懒地不起劲,就更加暴躁。虽则一个多月来他的“威望”很受损伤,但现在是又要“种田”而不是“抢米”,老通宝便像乱世后的前朝遗老似的,自命为重整残局的识途老马。他朝朝暮暮在阿四和四大娘跟前哓哓不休地讲着田里的事,讲他自己少壮的时候怎样勤奋,讲他自己的老子怎样永不灰心地做着,做着,终于创立了那份家当。每逢他到田里去了一趟回来,就大声喊道:
“明天,后天,一定要分秧了!阿四,你鬼迷了么?还不打算打算肥料?”
“上年还剩下一包肥田粉在这里呀!”
阿四有气无力地回答。突然老通宝跳了起来,恶狠狠地看定了他的儿子说:
“什么肥田粉!毒药!洋鬼子害人的毒药!我就知道祖宗传下来的豆饼好!豆饼力道长!肥田粉吊过了壮气,那田还能用么?今年一定要用豆饼了!”
“哪来的钱去买一张饼呢?就是剩下来那包粉,人家也说隔年货会走掉了力,总是搀一半新的;可是买粉的钱也没有法子想呀!”
“放屁!照你说,就不用种田了!不种田,吃什么,用什么,拿什么来还债?”
老通宝跳着脚咆哮,手指头戳到阿四的脸上。阿四苦着脸叹气。他知道老子的话不错,他们只有在田里打算半年的衣食,甚至还债;可是近年来的经验又使他知道借了债来做本钱种田,简直是替债主做牛马,——牛马至少还能吃饱,他一家却是吃不饱。“还种什么田!白忙!”——四大娘也时常这么说。他们夫妇俩早就觉得多多头所谓“乡下人欠了债就算一世完了”这句话真不错,然而除了种田有别的活路么?因此他们夫妇俩最近的决议也不过是:决不为了种田要本钱而再借债。
看见儿子总是不作声,老通宝赌气,说是“不再管他们的账”了。当天下午他就跑到镇里,把儿子的“败家相”告诉了亲家张老头儿,又告诉了小陈老爷;两位都劝老通宝看破些,“儿孙自有儿孙福”。那一天,老通宝就住在镇上过夜。可是第二天一清早,小陈老爷刚刚抽足了鸦片打算睡觉,老通宝突然来借钱了。数目不多,一张豆饼的代价。一心想睡觉的小陈老爷再三推托不开,只好答应出面到豆饼行去赊。
豆饼拿到手后,老通宝就回家,一路上有说有笑。到家后他把那饼放在廊檐下,却板起了脸孔对儿子媳妇说:
“死了才不来管你们呀!什么债,你们不要多问,你们只管替我做!”
春蚕时期的幻想,现在又在老通宝的倔强的头脑里蓬勃发长,正和田里那些秧一样。天天是金黄色的好太阳,微微的风,那些秧就同有人在那里拔似的长得非常快。河里的水却也飞快地往下缩。水车也拿出来摆在埂头了。阿四一个人忙不过来。老通宝也上去踏了十多转就觉得腰酸腿重气喘。“哎!”叹了一声,他只好爬下来,让四大娘上去接班。
稻发疯似的长起来,也发疯似的要水喝。每天的太阳却又像火龙似的把河里的水一寸一寸地喝干。村坊里到处嚷着“水车上要人”,到处拉人帮忙踏一班。荷花家今年只种了些杂粮,她和她那不声不响的可怜相的丈夫是比较空闲的,人们也就忘记了荷花是“白虎星”,三处四处拉他们夫妇俩走到车上替一班。陆福庆今年退了租,也是空身子,他们兄妹俩就常常来帮老通宝家。只有那多多头,因为老通宝死不要见他,村里很少来;有时来了,只去帮别人家的忙。
每天早上人们起来看见天像一块青石板似的晴朗,就都皱了眉头。偶尔薄暮时分天空有几片白云,全村的人都欢呼起来。老太婆眯着老花眼望着天空念佛。但是一次一次只是空高兴。扣到一个足月,也没下过一滴雨呀!
老通宝家的田因为地段高,特别困难。好容易从那干涸的河里车起了浑浊的泥水来,经过那六七丈远的沟,便被那燥渴的泥土截收了一半。田里那些壮健的稻梗就同患了贫血症似的一天一天见得黄萎了。老通宝看着心疼,急得搓手跺脚没有办法。阿四哭丧着脸不开口。四大娘冷一句热一句抱怨;咬定了今年的收成是没有巴望的了,白费了人工,而且多欠出一张豆饼的债!
“只要有水,今年的收成怕不是上好的!”
老通宝听到不耐烦的时候,软软地这样回答。四大娘立刻叫了起来:
“呀!水,水!这点子水,就好比我们的血呀!一古脑儿只有我和阿四,再搭上陆家哥哥妹妹俩算一个,三个人能有多少血?磨了这个把月,也干了呀!多多头是一个主力,你又不要他来!呀——呀——”
“当真叫多多头来罢!他比得上一条牛!”
阿四也抢着说,对老婆努了一下嘴巴。
老通宝不作声,吐了一口唾沫。
第二天,多多头就笑嘻嘻地来帮着踏车了。可是已经太迟。河水干到只剩河中心的一泓,阿四他们接了三道戽,这才彀得到水头,然而半天以后就不行了,任凭多多头力大如牛,也车不起水来。靠西边,离开他们那水车地位四五丈远,水就深些,多多头站在那里没到腰。可是那边没有埂头,没法排水车。如果晚上老天不下雨,老通宝家的稻就此完了。
不单是老通宝家,村里谁家的田不是三五天内就要干裂的像龟甲呀!人们爬到高树上向四下里张望。青石板似的一个天,简直没有半点云彩。
唯一的办法是到镇上去租一架“洋水车”来救急。老通宝一听到“洋”字,就有点不高兴。况且他也不大相信那洋水车会有那么大的法力。去年发大水的时候,邻村的农民租用过那洋水车。老通宝虽未目睹,却曾听得那爱管闲事的黄道士啧啧称羡。但那是“踏大水车”呀,如今却要从半里路外吸水过来,怕不灵罢?正在这样怀疑着的老通宝还没开口,四大娘却先愤愤地叫了起来:
“洋水车倒好,可是租钱呢?没有钱呀!听说踏满一爿田就要一块多钱!”
“天老爷显灵。今晚上落一场雨,就好了!”
老通宝也决定了主意了。他急急忙忙跑到村外小桥头那座简陋不堪的“财神堂”前磕了许多响头,许了大大的愿心。
这一夜,因为无水可车,阿四他们倒呼呼地睡了一个饱。老通宝整夜没有合眼。听见有什么簌簌的响声,便以为是在下雨了,他就一骨碌爬起来,到廊檐口望着天。并没有雨,但也没有星,天是一张灰色的脸。老通宝在失望之下还有点希望,于是又跪在地下祷告。到他第三次这样爬起床来探望的时候,东方已经发白,他就跑到田里去看他那宝贝的稻。夜来露水是有的,稻比白天的骄阳下稍稍显得青健。但是田里的泥土已经干裂,有几处简直把手指头压上去不觉得软。老通宝心跳得卜卜地响。他知道过一会儿来了太阳光一照,这些稻准定是没命的,他一家也就没命了。
他回到自家门前的稻场上。一轮血红的太阳正在东方天边探出头来。稻场前那差不多干到底的小河长满了一身的野草。本村坊的人又利用那河滩种了些玉蜀黍,现在都像人那样高了。五六个人站在那玉蜀黍旁边吵架似的嚷着。老通宝惘然走过去,也站在那伙人旁边。他们都是村里人,正在商量大家打伙儿去租用镇上那条“洋水车”。他们中间一个叫做李老虎的说:
“要租,就得赶快!洋水车天天有生意。昨晚上说是今天还没定出,你去迟了就扑一个空,那不是糟糕?老通宝,你也来一股罢?”
老通宝瞪着眼发怔,好像没有听明白。有两个念头填满了他的心,使他说不出话来;一个是怕的“洋水车”也未必灵,又一个是没有钱。而且他打算等别人用过了洋水车,当真灵,然后他再来试一下。钱呢,也许可以欠几天。
这天上午,老通宝和阿四他们就像守着一个没有希望的病人似的在圩头下埂头上来来回回打磨旋。稻是一刻比一刻“不像”了,最初垂着头,后来就折腰,田里的泥土啧啧地发出燥裂的叹息。河里已经无水可车,村坊里的人全都闲着。有几个站在村外的小桥上,焦灼地望着那还没见来的医稻的郎中,——那洋水车!
正午时分,毒太阳就同火烫一般,那些守在小桥上的人忽然发一声喊:来了!一条小船上装着一副机器,——那就是洋水车!看去并没什么出奇的地方,然而这东西据说抽起水来就比七八个壮健男人还厉害。全村坊的人全出来观看了。老通宝和他的儿子也在内。他们看见那装着机器的船并不拢岸,就那么着泊在河心,却把几丈长臂膊粗的发亮的软管子拖到岸上,又搁在田横埂头。
“水就从这管口里出来,灌到田里!”
管理那软管子的镇上人很卖弄似的对旁边的乡下人说。
突然,那船上的机器发喘似的叫起来。接着,咕的一声,第一口水从软管子口里吐出来了,于是就汩汩汩地直泻,一点也不为难。村里人看着,嚷着,笑着,忘记了这水是要花钱的。
老通宝站得略远些,瞪出了眼睛,注意地看着。他以为船上那突突地响着的家伙里一定躲着什么妖怪,——也许就是镇上土地庙前那池潭里的泥鳅精,而水就是泥鳅精吐的涎沫,而且说不定到晚上这泥鳅精又会悄悄地来把它此刻所吐的涎沫收回去,于是明天镇上人再来骗钱。
但是这一切的狐疑始终敌不住那绿汪汪的水的诱惑。当那洋水车灌好了第二爿田的时候,老通宝决定主意请教这“泥鳅精”,而且决定主意夜里拿着锄头守在田里,防那泥鳅精来偷回它的唾沫。
他也不和儿子媳妇商量,径拉了黄道士和李老虎做保人,担保了二分月息的八块钱,就取得船上人的同意,也叫那软管子到他田里放水去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老通宝的田里平铺着一寸深的油绿绿的水,微风吹着,水皱的像老太婆的脸。老通宝看着很快活,也不理四大娘的唠唠叨叨聒着“又是八块钱的债”!八块钱诚然不是小事,但收起来不是可以卖十块钱一担么?去年糙米也还卖到十一块半呀!一切的幻想又在老通宝心里复活起来了。
阿四仍然摆着一张哭丧脸,呆呆地对田里发怔。水是有了,那些稻依然垂头弯腰,没有活态。水来得太迟,这些娇嫩的稻已经被太阳晒脱了力。
“今晚上用一点肥田粉,明后天就会好起来。”
忽然多多头的声音在阿四耳边响。阿四心就一跳。可不是,还有一包肥田粉,没有用过呀!现在是用当其时了。吊完了地里的壮气么?管他的!但是猛不防老通宝在那边也听得多多头那句话,这老头子就像疯老虎似的扑过来喊道:
“毒药!小长毛的冤鬼,杀胚!你要下毒药么?”
大家劝着,把老通宝拉开。肥田粉的事,就此不提了。老通宝余怒未息地对阿四说:
“你看!过一夜,就会好的!什么肥田粉,毒药!”
于是既怕那泥鳅精来收回唾液,又怕阿四他们偷偷地去下肥田粉,这一夜里,老通宝抵死也要在田塍上看守了。他不肯轻易传授他的“独得之秘”,他不说是防着泥鳅精,只说恐怕多多头串通了阿四还要来胡闹。他那顽固是有名的。
一夜平安过去了,泥鳅精并没来收回它的水,阿四和多多头也没胡闹。可是稻照旧奄奄无生气,而且有几处比昨天更坏。老通宝疑惑是泥鳅精的唾液到底不行,然而别人家田里的稻都很青健。四大娘噪得满天红,说是“老糊涂断送了一家的性命”。老通宝急得脸上泛成猪肝色。陆福庆劝他用肥田粉试试看,或者还中用,老通宝呆瞪着眼睛只不作声。那边阿四和多多头早已拿出肥田粉来撒布了。老通宝别转脸去不愿意看。
以后接连两天居然没有那烫得皮肤上起泡的毒太阳。田里水还有半寸光景。稻又生青壮健起来了。老通宝还是不肯承认肥田粉的效力,但也不再说是毒药了。阴天以后又是萧索索的小雨。雨过后有微温的太阳光。稻更长得有精神了,全村坊的人都松一口气,现在有命了:天老爷还是生眼睛的!
接着是凉爽的秋风来了。四十多天的亢旱酷热已成为过去的噩梦。村坊里的人全有喜色。经验告诉他们这收成不会坏。“年纪不是活在狗身上”的老通宝更断言着“有四担米的收成”,是一个大熟年!有时他小心地抚着那重甸甸下垂的稻穗,便幻想到也许竟有五担的收成,而且粒粒谷都是那么壮实!
同时他的心里便打着算盘:少些说,是四担半罢,他总共可以收这么四十担;完了八八六担四的租米,也剩三十来担;十块钱一担,也有三百元,那不是他的债清了一大半?他觉得十块钱一担是最低的价格!
只要一次好收成,乡下人就可以翻身,天老爷到底是生眼睛的!
但是镇上的商人却也生着眼睛,他们的眼睛就只看见自己的利益,就只看见铜钱,稻还没有收割,镇上的米价就跌了!到乡下人收获他们几个月辛苦的生产,把那粒粒壮实的谷打落到稻里的时候,镇上的米价飞快地跌到六元一石!再到乡下人不怕眼睛盲地砻谷的时候,镇上的米价跌到一担糙米只值四元!最后,乡下人挑了糙米上市,就是三元一担也不容易出脱!米店的老板冷冷地看着哭丧着脸的乡下人,爱理不理似的冷冷地说:
“这还是今天的盘子呀!明天还要跌!”
然而讨债的人却川流不绝地在村坊里跑,汹汹然嚷着骂着。请他们收米罢?好的!糙米两元九角,白米三元六角!
老通宝的幻想的肥皂泡整个儿爆破了!全村坊的农民哭着,嚷着,骂着。“还种什么田!白辛苦了一阵子,还欠债!”——四大娘发疯似的见到人就说这一句话。
春蚕的惨痛经验作成了老通宝一场大病,现在这秋收的惨痛经验便送了他一条命。当他断气的时候,舌头已经僵硬不能说话,眼睛却还是明朗朗的;他的眼睛看着多多头似乎说:“真想不到你是对的!真奇怪!”
1933年1月
(原载1933年4月15日、5月15日《申报月刊》第2卷第4、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