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伟启动背负式推进器,穿过虚空,朝它飞去。
脚下是平坦草地,当然成了凌伟理想的降落场。凌伟卸下推进器,站在齐膝深的草丛中举目四望。风吹草低,四野碧翠;百鸟啁啾,小动物窜来窜去。间或隆起的岩石上,爬满卷须藤蔓,垂挂着色彩斑斓的果实。一弯清溪唱着歌,汩汩流向洼地。凌伟突觉饥渴,掬一捧清水下肚,如饮甘泉,摘几颗果实咀嚼,香甜可口。经验告诉凌伟,水无毒、果实饱含糖份,足以维持生命,直到地球空间站的救生飞船找到他。
免除饥渴,然而孤独却无法排遣。这儿有人吗?我将在这个沉寂的星球上呆多久?鲁宾逊尚有星期五作伴呢。不行,我得去找。找什么?他不知道,只是觉得非找不可。
他顺小溪而行。
这时,一个美丽的脸蛋,印入他的脑际。这是金梦,他热恋中的女友。金梦在地球太空学院读博士学位,专攻外星文明语言,不久将去地球空间站实习。她的志向是当地球大使,不然就选择地球旅游署,充当来地球观光的外星人的导游翻译。闲暇之时,金梦总要教凌伟学她掌握的十几种外星文明语言。那些古怪的发音,惹得凌伟大笑。这时,金梦便要嗔怒,长长的睫毛盖住多情的大眼。凌伟便陪罪:“好了,我怎能让这双银河系最美丽的眼睛蒙上阴云呢?”于是金梦就会转忧为喜。外星文明语言的拗口音节,就会变成优美乐章,远比眼前溪流的淙淙声悦耳动听。
“金梦!金梦——?”凌伟望悄地大喊,旷野容不下他的无限思恋。
夜幕拉开0精疲力竭的凌伟背靠一块岩石,决定在此过夜。夜空五月华,连横亘天际的银河,也灿烂得令人难受。团团星云掠过,投射出淡紫色光泽,使得这个不知名的小星球,平添几丝神秘,几许恐怖。凌伟的手不由自主地掏出金梦送给他的那支洞箫。金梦曾说,在太空感到孤单时,就吹响它,无论多么遥远,我都会听见的。凌伟的眼眶潮湿。
于是,在这寂寂荒野中,在陌生的星球上,便响起了《苏武牧羊》的悲怆音调。无比凄苦,无尽幽怨。雨脉脉,风萧萧。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凌伟不知自己是怎么醒来的——象从雾濛濛的虚幻世界,进入充满光明的天地一样。他只感到,有一只温柔的纤纤手,把他轻轻摇醒。
眼前伫立一位苗条姑娘,含笑的脸宠映出灿烂霞光,犹如一朵盛开的鲜花。是金梦?不是,凌伟再揉眼,是梦?也不是。
“不用说,你一定是地球人。”姑娘说。
“你是谁?”凌伟翻身坐起。他没觉察自己的声音,实际上是尖叫。
姑娘轻轻一笑。“我是阿菲娅公主,半人马座帝国元首的女儿。”
凌伟愣了:阿菲娅公主操的是地球人的语言,而且是道地的中国话!外星文明中有的生物跟地球人相似,已不再是什么秘密。目前就发现了数十种,但操地球人言语的外星人,凌伟到还第一次碰见。
公主显然发觉凌伟的惊诧,不由嫣然而笑:“这不算什么,我们帝国最靠近地球的那些行省,嗅,也就是那些星球,不常有人去地球旅游么?他们带回了你们语言的录音带,我从小就开始学习了。告诉你,你们联合国规定的那几种语言,我都会讲。”
凌伟顿生他星遇故人之感。他赶忙用半人马座帝国的标准语言,向公主致意,并对刚才的唐突表示歉意。感谢金梦,她教我的语言,终于派上了用场。凌伟想。
“你怎么会到这颗星球上,例行的探险?”公主问。
凌伟讲了他流落此处的经过。公主非常同情:“于是,你就吹响了洞箫,打发漫漫长夜?”
“你听见了?”凌伟有些腼腆,“吹得不好。”
“不,优美极了。我是前天到这儿的。昨晚,我在飞船正收到这段音乐,便循声查找。跑了好久,忽然又听不见了,害得我一夜未睡好。这段音乐叫什么?”
“《苏武牧羊》。”凌伟回答。他见姑娘有些不解,便讲叙了这段哀婉的故事。
“噢,真美。地球文明了不起。”公主由衷赞叹,“我们的帝国没有音乐,由此当我们听见你吹箫时,都陶醉了,就象喝了一坛陈年老酒似的。”
“哈,你还未告诉我你们怎么也上了这颗星球哩。”凌伟说。
公主的脸一下变了色:“因为内战。”
凌伟不禁缄口。有关半人马座帝国内讧的事,地球新闻界曾有报导。帝国元首年老体衰,失去了对其十五个行省的控制。目前,整个帝国版图内血雨腥风,狼烟四起。
“我父亲认为帝国目前形势,与地球历史的某些时期极其相似。地球人是怎样克服了他们的战乱,最终走上和平的?我父亲带着我、外交大臣和侍卫大臣,乘上他的座船,决定去地球取经。长途星际航行,我父亲的心脏病又犯了,作为医生的我,便建议他在这个星球上稍事休息。”
事关别的文明内政,凌伟自觉不应妄言。
一大片耀眼彤云,突现空中,太阳为之失色,炽热的火焰,似乎要烧毁这个星球。
“流星群!”凌伟惊呼。
“不,”公主忧郁摇头,“可能我们帝国的哪一个行省又毁了。可怜的臣民啊。”一行泪珠挂在她的美丽脸颊。
凌伟顿时醒悟,他在太空中遇到的那些流星,原是帝国某个被炸毁的星球残骇。
阿菲娅公主收回目光,凝睇凌伟:“如果你愿意,不妨到我们的飞船上去,我们的下一站就是地球,顺便你还可以给我父亲讲讲地球,我敢说,他一定喜欢你。”
凌伟感到激动。坐帝国元首的飞船回地球,这段太空巧遇一定会引起地球新闻界轰动,说不定金梦还会带上鲜花到降落场迎接。然而他有些燹促不安。给元首讲什么?历史?现实?教训?还是文化人类学?
他毕竟挪动了步子。
硕大的流线型飞船泊在一处高地。金黄的壳体熠熠反光,远远望去,宛如一座造型别致的金殿。在飞船壳体的两舷以及顶上,是帝国元首座船的标记,显示出凛凛神威。凌伟知道,他将乘坐的,是迄今为止所见过的最豪华飞船。
仅此一点就令人终生难忘。来到舷梯边,公主回眸一笑:“稍候,我上去通报。”
公主一进飞船中心舱,就失去了自由。她看见持枪的侍卫大臣将一纸诏书推到元首面前,强令他签字。诏书曰:“朕年事已高,不能视事,特宣告退位……”
地上躺着外交大臣的尸体,胸脯上的伤口还在冒血。座船驾驶员则被关进冷冻室,侍卫大臣只消一按电钮,驾驶员就会变成无生命的冰棒。
侍卫大臣狂怒地拉过公主,枪口抵住她的太阳穴,厉声喝道:“快签字!”
老元首老泪纵横,慢慢摘下皇冠。他的儿子死于战火,他不忍看见掌珠也横尸眼前。老元首取过笔,在侍卫大臣代拟的诏书上缓慢划动。
阿菲娅忽然说:“外面有一个地球使节求见。”一管洞箫竖吹,声音如泣如诉,飘进舱内。
“怎么回事?”侍卫大臣骇然。他脑海中掠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杀死来使,但很快又推翻。宇宙各文明通行的原则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何况别人是和平使者。此外,倘若别的文明听说地球已承认了半人马座新元首,肯定会纷起效尤。毫无疑问,不杀利多弊少。
利令智昏的侍卫大臣忘记了舱内的血淋淋场面,叫阿菲娅按电钮召见客人。他不懂地球语言,公主自然要充当翻译。
百无聊赖的凌伟,无非是吹响洞箫玩玩。当他跨进中心舱室,目睹眼前场景,大感困惑。
公主急切地说:“我们这里发生了政变,请您帮忙制服这个篡权者。”公主那双殷殷秀目,对他寄托了无限期望。
“大使先生,你手上捏的是什么呀?”
洞箫。该死,怎么没想到它。
“我将向阁下献曲一首。”凌伟竖吹洞箫。
“哈,昨夜原是你在吹奏。”侍卫大臣说。
悠长的箫声钻进耳膜,刺激他的神经。侍卫大臣不由有些迷糊。他神不守舍,做起了斑斓多彩的帝王梦——乐声戛然而止。凌伟犹如一道闪电扑到侍卫大臣身上。那魔鬼的手刚好掏出配枪。枪声响了,凌伟觉得左腿火辣辣的,但仍死死压住他,挥手一拳,打中他的太阳穴。凌伟也晕过去了……
一个冰凉的仪器在胸脯移动……好象有人在喂他吃东西……好象有人在包扎自己的左腿……
凌伟终于清醒过来。他轻轻抽动下肢。奇怪,周身一阵奇妙的舒畅,并无痛觉。
“你醒了。”公主的脸容光焕发,“我让你睡了整整五天。”
凌伟扫一眼室内,见四周搁满医疗仪器,明白是公主治好了他的伤。在不知不觉中使人的伤口痊愈,半人马座帝国的医疗水平令人赞叹。“我想出去散散步。”凌伟跳下床。
两人走进旷野,清醒的空气令人精神振奋。
在黑沉沉的紫色夜空中,大大小小的星球在缓缓游动,晶莹剔透,象是童话世界。轻风徐来,宛如绒毛拂面,在遥远的星际中,有些辐射区在闪光。多么宁静美好的夜!
凌伟从公主口中得知,老元首决定暂不去地球,而去调停帝国内愈演愈烈的内战。他要向交战各方宣传,为了平息帝国的动乱,地球的儿子不惜流血。面对这高尚的行为,互相残杀的人们不感到羞耻吗?
凌伟点头:“地球人也是经过惨痛的教训,才认识到和平的珍贵。任何一场动乱,都是对文明的浩劫。”
“但愿我父亲能获得成功。”公主祈祷道。
夜更深,撒下漫天紫雾。沉默有顷,公主忽然问:“当您吹响了洞箫时,您想起了什么?”
“我在地球上的恋人。”凌伟回答,掏出那管洞箫,“这就是她送给我的信物。”凌伟感觉公主的肩抽动,侧目一看,只见她晶莹澄澈的秀目,此时注满泪水。“您能为我吹一曲吗?”
凌伟竖吹洞箫。夜色溶溶,两人象生动的雕塑。
一队飞行物,拖着长长的发光尾巴,朝这个星球飞来……
另一方向上,地球空间站释放出一艘小型飞碟,也朝它飞来……
“危险来啦!”公主惊慌地叫道。大型荧屏波纹起伏,光斑耀动。自动识别仪表明,这队飞行物是侍卫大臣政变部队的一部分。
叛军的飞船渐渐逼近,主力飞船开始喊话;“元首座船注意:立即推举侍卫大臣为帝国新元首。这是最后通牒,重复一遍,这是最后通牒!”
主力飞船放出一群小飞船,黑压压地从空中掠过,这是攻击分队。
“我准备接受他们的条件。”公主说。
“你疯了!”凌伟大怒,“你想过没有,这样做将使你的帝国陷入新的动乱!”
“可是,”公主呜咽,“我能忍心连累你?”
死?凌伟只觉一股凉意掠过全身。你耐得住寂寞吗?耐得住。你不怕成为太空中的一颗流星,永远也无法回地球吗?不怕。太空处处埋忠骨……我爱你,凌伟,永远地爱你,那怕你成为流星
金梦。人生得一知音足矣,何况是超越时空的永恒恋情。金梦,原谅我。
凌伟神情肃穆:“为了你们的安宁,为了地球人的荣誉,我不同意。”
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响起了叛军的警告炮声。
一道银光掠过荧屏。凌伟捕捉到了这个不同的飞船,狂喜地大叫;“这是地球空间站的救护船。我们的人来了!”
他发出SOS讯号。
驾船的机器人收到了凌伟的讯号,连忙告诉舱内的金梦:“凌伟在下面一艘飞船内。”
他们发现,这儿实际上已成战场。
“降下去!”金梦咬牙说。
原来,罗诺丢掉了凌伟后,赶紧回空间站报告了事故。适逢金梦来空间站实习。于是,指挥长命令罗诺驾驶救护船带着金梦去寻找凌伟。
凌伟牵着公主钻出座船,朝山岗下的一块平地奔去。
罗诺让飞船转过圈,泊在凌伟头上五米处,气锁门滑开,一条软梯溜下。凌伟让公主抓住软梯往上爬。
“凌伟!”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下来。凌伟抬头,原是金梦。四目凝睇,万种情愫。凌伟灿然地笑了。“快上来呀,凌伟!”金梦催促。
然而,凌伟却象被人踢了一脚似地站立不稳。救生船的舱位,无法容下他和阿菲娅公主。也就是说,要么他上,要么公主上。
就在此刻,叛军主力飞船的能量大炮,已将元首座船轰成了一堆熔化的钢铁。更多的攻击分队也发现了这儿的情况有异,纷纷掉过船头。
不能迟疑了,不能让所有的人都牺牲。凌伟刹那间作出了决定:“罗诺,收梯、关门。”
这不过是瞬间的功夫,公主根本无法反应。
“起飞!”凌伟发出最后指令。
飞船呼啸窜入空间。
“凌伟啊——”这是金梦,也是公主撕心裂肺的呼唤。
叛军主力飞船投下巨型能量炸弹。金梦痛苦地闭上双眼。
忽然,悠悠箫声传入耳膜,那样的悲怆、那样的凄凉;低回高亢,回肠九转;缠绵悱恻,椎心泣血……
金梦睁开眼:那颗星球在进裂解体,大大小小的碎块洒向太空,广漠的宇宙空间又增添了无数颗流星,然而其中一颗最亮、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