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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中山传奇》全文_作者:刘兴诗

发布时间:2023-07-18 09:1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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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在拘尸临灭时,嘱弟子娑伽曰:吾灭去七百年,尔往震旦。有雾中大光明山,山脉从昆仑来,有七十二峰、一百八盘,实系古佛弥陀化道之场,为菩萨所都宅,保护严密,俟后圣者来居。至东汉明帝时……,有摩腾、竺法兰二尊者,遵佛嘱来到此山,卓锡建寺。

——明上川南道布政司右参议胡直

大邑雾中山《开化寺碑记》

一、雾中山寻踪

他去了,静悄悄的,没有留下一句话语,忽然从我们身边消失,象是一下子溶化在空气里。

啊,这不可能!他,曹仲安,蜚声海内外的中国西南民族原始文化考古专家,素来以头脑清晰、行为谨慎有方著称。怎么会突然抛却尚未完成的研究课题,对谁也不打一个招呼,在考察途中消失得无踪无影?

不,这不是他0我和他相识近三十年,他攻考古、我习地质,专业息息相通。曾结文字缘,亦是山野交,深深了解他的性格,决不会无缘无故一遁了之。其中必然别有原因,没有查明以前,岂能以简单的“失踪”两个字,就把他从我们的记忆里一笔勾销?

出于友情,也出于强烈的好奇心,我决定立刻动身,去查个水落石出。

曹仲安失踪的地点,是省城西南远处的雾中山,那里林幽谷深,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去处。除了采药砍柴的,谁也不会平白无故上这儿来。他不惮劳苦,独自跋山涉水来到这里,必定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看来要找他,就得从这座山入手。

我打定了主意,匆匆赶进了雾中山。本以为山中随处可见古迹,也能遇见几个山民,从中可以探访他的行踪。谁知山空空、林寂寂,小径上到处荒草没膝,未见半个人影,亦无任何文明迹象,根本无从找寻。

这可怪了,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此处无古可考、无人可访,莫非他忽然萌发了出尘思念,抛开纷攘的红尘俗世,到这儿来寻觅失落的闲逸心情?或是受了强烈刺激,一时失去理智,想来此寻求身心彻底解脱的途径?难道他……

噢,我不能再胡乱推想下去了,越想越离奇古怪。理智告诉我,这一切推测全都不能成立。这和他的人生观念,职业良知,冷静沉着的性格都不相宜。他究竟为什么入山,如今身在何处?暂时还是一个难解的谜。雾中山啊,雾中山,真个是迷雾重重,使人难以参透其中蕴藏的玄机。看来我只有硬着头皮向上攀登,漫无方向地遍山寻找了。

我寻友心切,在林莽中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行进。边走边喊,惊起了一群群林鸟,传出了一阵阵回声,却得不到半点呼应。好在我是地质工作出身,登山尚不生疏。出了一身汗,终于穿出了林子,登上了峭拔的峰顶。此时天空地阔,莽莽群山悉在脚下,眼前一片空旷。从幽暗的林中走出来,只觉赤日当顶,一片金光灿烂,使人头晕目眩无法自持。

这里山路已到尽头。上是天、下是地,四面一目了然,仍然没有曹仲安的踪迹。我失望了,正待转身回步,目光一转,却无意中抬头瞥见崖边一块蛮石上有四个篆书大字:飞来佛记。

这块天然石刻吸引了我,走过去细细一看,这才看见在布满苍苔的石面上,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小字,仅可依稀辨认出几段不成句的镌文。文曰:

“……有佛……仙艖自西南徼外飞来。……常来去。……雷雨夕……坐化。……摩腾、竺……秉佛祖涅槃遗言,来此……雾中大光明山……”

我知道,东汉明帝时,曾遣使西行,迎来摄摩腾、竺法兰两位古天竺高僧,在洛阳首建白马寺,是佛法东传史中赫赫有名的人物。铭文中所云的两人,必是他们无疑。可是他们初来中国,位居皇家上宾,需要在首都洛阳建寺讲经,也免不了许多应酬事务,怎么会不避蜀道险阻,分身来到这个偏僻的山野?释伽牟尼佛涅槃时,真的留下了遗言吗?遗言内容是什么,和这里有什么关系?摄摩腾二人遵照佛祖遗言,到这座荒无人烟的雾中山来干什么?最后,还有开头那个神话似的谜。真有“飞来佛”的故事么?“佛艖”是何人,“仙艖”何物,怎么会从天外飞来,随时来去?雷雨之夜坐化的是谁,是否和“飞来佛”同一人?他死了,留下的“仙艖”在何处呢?难道无人驾驶,可以自行飞回渺渺长空吗?

面对这一大堆紊乱的问题,我无法判明其中的真真假假。然而,我却几乎立刻就明瞭了这座山名的含义。它的本名是雾中大光明山,描绘得恰如其份。瞧,在浓密的云雾之上,峰顶忽然大放光明,实在再贴切也没有了。

眼望着碧澄澄的天空,光秃秃的山顶,浓云密雾封闭的山谷,我迷惑了。曹仲安,飞来佛,仙艖,混搅在一起,使原本迷雾腾腾的事件,变得更加迷茫不清了。

二、贝币上的编码

我两手空空从雾中山归来,满怀惆怅地提起沉重的笔,在日记上写下一句我不想写的话:

“他失踪了,山上没有踪迹。”

时间静静地过去,很快就过去了几个月,曹仲安依旧没有任何消息。省城里关于他的议论已经渐渐平息,仿佛他是从现实生活里消逝的古人,历史的书页已在他名字上轻轻翻盖过去了。

可是我仍旧没有放弃寻找的努力。当我没有得到确凿证据以前,不会轻易作出把他从现实生活中抹掉的结论。这是科学态度,也为了不可忘怀的友谊。

我已作好了周密计划,打算再次奔向雾中山,在方圆数十公里的范围内,逐尺逐寸彻底清查,不找到他或他留下的痕迹决不罢休。

遗憾的是,这次行动被一个非常事件打断了。省城西南几百公里外的大凉山中发生强烈地震,我不得不中止一切工作,带领调查组立刻奔赴现场考察灾情。

我们踏着被乱石堵塞的小径,星夜兼程赶入震中地区。只见遍地山石迸落、林木倾倒,地面翻石榴皮般翻转开来,满目疮痍。

忽然,道边一座震裂的古墓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是一座用大块青石铺砌的异型古墓,墓外仅竖立着一块天然蛮石,并无任何碑记。若非地震震裂墓穴,从外面很难发现它的存在。

墓穴裂开处,露出一条幽暗的墓道。为了探查究竟,我带领两个助手弓着身子钻进去,走了几步,进入一个宽大的长方形墓室。四壁用石块堆砌,墓底铺有一层碎石板,中间陈放着一口大石椁,椁盖也被震开了。

我们走到椁边一看,这才瞧见石椁内另有一口石棺,二者空隙内堆放了许多珍奇的殉葬物品。根据保存在椁内的文本,墓主人的身份也查明了。原来他生于西汉初年,是一位邛都夷的豪强。他拥有大片山林,僮仆成群,和汉朝、滇国都有政治、贸易来往,是西南夷中一位有势力的部族首领。记得曹仲安曾多方寻找他的墓葬,想不到竟隐藏在这个偏僻的山谷里,被我无意中发现了。

按照文物保护条例,这座珍贵的古墓必须立即上报有关部门,由考古专家组织人力有计划清理。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眼下余震不绝,周围的山石还在不断崩落,一次更加强烈的地震正在孕育中,随时可能发生,届时造成的灾害,就很难一时估计清楚了。

为了抢救墓内的珍贵文物,我吩咐助手倾空背囊,赶快收拾椁内的重要殉葬品。我也亲自动手,把一些易碎的物件小心放进饭盒保存。

当我弯身捡起一个白色贝币,无意识朝它瞥视了一下,不由惊奇得瞪大了眼睛。只见雪白的贝壳表面,整整齐齐写着几个红字:“印度洋NO·24”。这是用笔尖沾着油漆仔细书写的,字形瘦削锋利,异常眼熟。

我认出了,那是他的笔迹!虽然我一时惊愕,几乎不敢相信。但是这的确是他,曹仲安写的字。我对这种笔迹实在太熟悉了。字如其人,瘦削、锋利,就象他的瘦削身影、锋利性格似的,决不会弄错。

可是,当我转念一想,心中又不由有些犹豫了。试问,曹仲安的笔迹怎么会封存在这座两千多年前的古墓里?如果他曾来过,为什么不带走这些文物珍品,亲自编了号,又放回密不透风的棺椁里?再说,邛都夷部族首领墓向来被认为是一个失落的谜。如果他早就发现了,何必又白费力气四处找寻呢?常识告诉我,起初的推断是不可能的。人世中相貌相同尚少不了,千古以来书法岂无相似的?也许这是类似的笔迹迷惑了我吧!

我放下了它,正待伸手去取别的文物。忽然思想里掠过一道闪电,又急匆匆抓起来,重新审视贝面上的红字。

没有错,贝币表面是这样写的:“印度洋NO·24”。

我问自己:西汉初年哪有印度洋的概念?印度,当时称为“身毒”,古人怎会这样书写?

我问自己:“NO·”是英文缩写,常用于科学编码,古时哪有使用英文之理!

口问心、心答口,我再也不傍徨犹豫了。毫无疑问,那就是他,是我的朋友曹仲安亲笔写的。先明确这一点,再考虑这个编码贝币是怎样失落在这儿的。

不,不是失落,是封藏。

我环视墓室,青石封闭严密,并无任何罅隙。若非这次地震破坏,断难重见天日。曹仲安纵有千般本领,也无法潜入穴内。这个编码贝币决不是他失落在墓内的,而是原本就封藏在其中的东西。

合理的结论只有一个。曹仲安必定在墓室封闭前就看过这个白色贝币,判定它来自遥远的印度洋,为它编了号。以后作为墓主人的殉葬品,才放进了墓内的石椁。

然而,在逻辑上这又是极不合理的。两千多年的时间差,怎能允许他先期观察到这个尚未入墓的贝币呢?

噢,我不是包公,也不是福尔摩斯,却遇见了比他们所经历的更加棘手的问题。到底什么才是合理的,真把我弄迷糊了。我竭尽全力思索,却理不出半点头绪。

我的理智困惑了,然而感觉却是清晰的。在我的分裂了的内心世界,有一股古怪的直觉提示我:你是对的,这的确是曹仲安的笔迹,你的推理没有错……

啊,这是魔幻!这实在不可能,然而却是可能的。我失去了理智,只有直觉支配着我。

我,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坠入了不可思议的魔幻境界。

三、平息风波的古铜瓶

曹仲安的确失踪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完全消失。

邛都夷古墓内编码贝币的发现,证实他仍旧生存在某个看不见的空间里。不管这是真实,还是魔幻,我决心沿着这条线索追下去。说实在的,如今摆在我的面前,也只有这条似真似幻的微细线索了。

这条线索的唯一证物,是那个红漆编号的白色贝币。贝壳表面有曹仲安的手迹:“印度洋……”

印度洋在邛都西南,邛都在雾中山西南,雾中山在省城西南。曹仲安孤身离开省城,走进雾中山,然后在邛都夷古墓里发现了他的笔迹,他亲笔写着更加遥远的西南方的印度洋。他是否踏上一条无人知晓的秘密小径,悄悄走向西南方,到陌生的印度洋边去寻找贝币的来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呢?

他上雾中山,必定为了那个神奇古怪的飞来佛,邛都夷古墓里的事件,也和历史有关。话说向来,他本来就是考古学教授,眼中看的、心里爱的,都是上千年的老古董。要往西南方找他,必须沿途寻史访古才行。

西南,访古,最终目的地,印度洋。

这是我的新的行动计划。也许这是虚妄,也许这太渺茫。可是如今除了这条路,我又有别的什么办法呢?

结束了地震考察,我按照想象中的路线,独自向西南方走去。一路上经过的地方,安宁河、渡口市、金沙江、巧家县,在我的心目中全都幻化为汉代古地名:孙水、会无、泸水、堂狼。现实天地在我的眼睛里逐渐淡化消隐了,铁路、工厂、火车、汽车、似乎都变成了蜃楼幻景。一座座古墓、一道道汉阙、一方方碑石,渐渐在周围世界里凸现出来,变成了我唯一可见可闻的实体,我也仿佛坠入了两千多年前的汉家疆域里。

我就这样一路行行重行行,由古邛都夷地界南下,经过古滇国,进入古叶榆境内。这是西汉时期西南夷的另一个国度,苍山雄峻、洱海迷茫,一派大好风光。心里的直觉告诉我,如果曹仲安的想法和我相同,他在南行途中必定不会轻易放过这一方宝地,迳直奔向天外天的印度洋。

我放慢了脚步,在洱海岸边纵目四望,细察此处的形势。只见高塔、古寺、城郭、村寨,到处遗存盎然古风。男女老幼身着鲜丽服饰,无不洋溢民族风情。我没有料错,此情此景,不可能不打动一个西南民族原始文化专家的心他,肯定在这儿逗留过。

可是当我满怀希望迈步踏入村墟、田野寻找,累得筋疲力竭也一无所获。只好垂头丧气离开这座富有传奇色彩的边陲古城,沿着湖边古道向西南走去,把希望寄托于前方。

湖上,风细细、浪寂寂,一弯素月沾着洱海水波冉冉升起来。月光映出如凿如削的山的剪影,更加显现出几分谜样的色彩和葱笼古意。我边走边回顾,恋恋不舍地往前走。走不多时,路没有了,前方横着一派暗沉沉的湖波。要想过去,必须觅船过渡。但是眼前一片水雾茫茫,哪有一只渡船?

我正踯躅间,忽然耳畔“咿呀”一声,一只小小的柳叶船从黑暗中慢悠悠漂了过来。这是一艘夜归的渔舟,舟上端坐着一个白族老人,连人带船溶合在夜色里。若不是船浆轻轻拨拉着水,几乎没法察觉他的存在。

小船傍了岸,我赶上一步向船上的老人打招呼,请求他带我过湖去。老人借着月光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略微沉吟了一下,伸手让我上了船。

好心的白族老人不顾身子疲乏,载着我重新荡进了湖心。两人对坐着,空荡荡的湖面上只有他和我,荡着荡着的,就聊起了天。

我和他谈起了山,谈起了湖,谈起神秘的叶榆古城。老人边划桨,边给我讲了一个古代叶榆头人沉宝的故事。

“这是真的吗?”我问他。

“前辈老人传讲下来的,哪会有假!”他在黑暗中目光炯炯,一本正经地说。

他说起了兴致,把这个故事一五一十地讲给我听。据说,两千多年前,大汉皇帝还在位时,住在这儿的一位头人从南方化外之地得到一批稀世珍宝,满满载了一船带回去。谁知忽然风浪大作,几乎船沉人亡。为了平息风波,他亲手把许多宝贝投入湖心,这才逃脱了厄运。

“有证据吗?”我对这个故事产生了兴趣。

“要多,可没有。”老人说,“咱们村里的老辈有一次福至心灵,撒网捞起了一个古里古怪的细脖子铜瓶,周身长满了锈。据说这就是当年那位老祖宗平定风波,抛下水的一件宝物。”

“能让我看一下吗?”我问。

“你来晚了,”老人说,“前不久有一个外乡人,说是专门考古的,已经把它带走了。”

“这个人什么长相?”我的心里产生了一个朦胧的预感,赶忙问他。

在黑暗里,老人蹙眉想了一下,缓缓地回答:“高瘦的个子,戴眼镜,说话平声静气、有条有理的,象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他慢吞吞地边想边说,逐渐勾绘出一个我十分熟悉的人物形象。

我的心怦怦狂跳着,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曹仲安的照片,递给他观看。问他:“是这个人吗?”

老人放下手中的桨接过照片,任凭小船在水上随意漂荡,在月光下眯起眼睛看了很久很久。最后,放下照片毫不犹豫地点头说:“没有错,就是他。”

四、戒日王新传

我的头脑中一片混乱,无法理出头绪。

曹仲安忽然在洱海出现,打乱了我的思路。看来他似乎仍旧身在现世,并未隐入历史烟尘。邛都古墓事件是一个例外,也许别有原因,暂时还未探明吧。

我感到十分矛盾,尽力不想邛都古墓里的那个编码贝币,心中叨念道:“他没有钻进历史就好!只要他还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有办法找到他。”

我安慰了自己,告别送我过湖的白族老人南下,穿过几座大山和几条湍急的山间河流,到达古哀牢国所在的一个山中坝子。这里地处中国边陲,再往前走就是古掸国、迦摩缕波等化外之地了。由于自古以来它的位置就很重要,汉朝平定西南夷后,在这里设置了永昌郡,发展海外贸易,是沟通内外的一个重要城镇。常有国外客商来往,曹仲安如要出国或是研究古代历史,这里是必经之地。

时光流转两千多年,如古书所说那样,以“穿鼻儋耳”为时髦的古哀牢习俗已不存在了,这里变成了一座现代化的小城,建筑格式焕然一新。城市不大,我很快就走访了海关、车站、派出所和大、小旅馆,却查不出曹仲安的行踪。

这可怪了,难道渡我过湖的白族老人看花了眼,曹仲安仍旧隐藏在历史的迷雾中,根本就没有回返现实世界?

一本境外流入的书印证了我的印象。

为了寻访曹仲安的踪迹,我步入集市,和来自四面八方的海外客商攀谈,试图从他们的口中得到一点消息。

当我走过一个书摊,忽然有一本新书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是一本外国书,封面端端正正写着几个古体梵文字:《戒日王见东土异人记》。

我知道,戒日王是古印度羯若鞠阇国国王,在位期间统一北印度。国事昌隆、文化鼎盛,与唐太宗并为同时代喜马拉雅雪山南北两大英明君主。他虔信佛教,广筑寺院,玄奘赴印取经时,曾受到他的接见,《大唐西域记》里写有这段史实。却不知道除了唐僧玄奘,他还见了别的“东土异人”。好奇心促使我拿起这本书仔细翻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刚翻开第一页,就瞧见书中有这样一段不可思议的对话:

……戒日王见大唐圣僧玄奘后,有东土异人过迦摩缕波国来朝。

王问:‘客从何方来,将有何求于敝邦’?

客曰:‘来自中国□□大学,欲来此研究古中印交通史。’

王问:‘中国岂非大唐乎?前有圣僧度西北雪山而来,客何从东北入境?’

客曰:‘大唐乃中国古时朝代,经宋、元、明、清以及民国至今,已垂一千三百余年矣。昔人皆以为唐僧取经为中印交通正道,殊不知从中国西南滇、蜀,早有别道相通。昔张骞至大夏,得邛竹、蜀布即经此道沟通也。即以输入印度、波斯、埃及、罗马之中国丝绸而言,亦最早循此道转运而来。愚以为此乃南方丝路,远早于传统称道的北方丝路。然而其间或黯然不明,以致大王不察。此正愚所欲籍大王鼎力相助,极思研究探明者也。’

王闻言大惊,起座执客手问:‘客果是何人,可留尊名以昭世乎?’

客乃从怀中探出一方白纸,靭如革。上书其姓名与职衔,乃考古学教授□□安也。

戒日王时代,岂有宋、元、明、清、民国和大学教授的观念?毫无疑问,这个“东土异人”是一个现代人,他的名字叫做什么“安”,十有八九就是曹仲安了。我对这本书产生了兴趣,接着往下读下去。往后书中叙述这个“东土异人”说服了戒日王,使他相信中印之间早有捷径相通,不必绕道中亚腹地,冒千里沙碛、万仞雪山而来。在戒日王帮助下,他考察了印度全境,收集了许多散布民间的中国丝绸、磁器和其他文物,证实这条神秘的南方丝路的确存在。这个“东土异人”辞谢了戒日王,跨上一个金光灿烂的“神龙”,忽然腾空隐身不见。

这真是一本亘古未见的奇书。我问书摊的主人:“这本书是从哪儿来的?”

他告诉我:“这是在印度新发现的一本戒日王的故事,和从前的历史大不相同,轰动了整个印度,已经再版发行上百万册了。”

是啊,我的心也轰动了。这本书向我透露了一个重要消息,曹仲安已经到达印度,说明他这次神秘考察的目的,是为了探明南方丝路。只是我还有些不解,打从雾中山开始,和他有关联的事情,全都是汉代历史。怎么一下子跳了好几百年,竟和与玄奘同时代的戒日王见了面?他用了什么法术,时而汉,时而唐,一会儿进入历史,一会儿又从历史里钻出来?真是神龙不见首尾,在历史烟云中随意出没,实在太神奇了!

五、老托钵僧讲的故事

印度,在我的眼前展现了。偌大的南亚文明古国,处处有佛塔、古堡,处处有摩崖石窟、回廊壁画。仿佛这个热带阳光照耀下的国度,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历史文物。数不清的古迹,几千年的时间层次,无处不有曹仲安遁形隐身之所,给我的寻找工作带来了极大的困惑。

我沿着那本奇书所指示的线索,从密林遮掩的迦摩缕波山谷入境,横过印度北方大地,直奔戒日王昔日的王都曲女城,追寻曹仲安留下的痕迹。

我边走、边向着那些神秘的异国建筑和雕象群大声呼唤:“喂,朋友,回来吧!”我深深知道曹仲安嗜古成癖,担心他勤于研究以致忘归,不再重返故土。我曾听说过,这个充满了神话和魔法的国度,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害怕他在时间旅行途中,受到邪恶的蛊惑,误坠历史陷井,或是被毒蛇猛兽伤害,永远葬身在历史的灰尘里。可是重重叠叠的时间墙壁屏障了我的声音。从历史深处,没有传出任何回应。

曲女城没有他的消息,也许他早就辞别戒日王,远走别的地方了吧!我失去了线索,只好漫无目的地在印度大地上到处寻找。

有一天,我来到一个陌生地方,在一株不知几多岁月的大榕树下,迎面瞥见一个额头布满皱纹的老托钵僧,脚边放着一盂清水,纹丝不动地盘腿靠坐在树边,仿佛自身就是这株盘根错节、周身缠挂满了藤萝的大树的一部分。眼前的一派大好风光,嘤嘤鸟语、息息花香,他却毫不关情,双眼木然地注视着一切,似乎想透过这些形形色色的物象,一直看到远处和更远处的无数存在和不存在的东西。

我想起了古印度的一个谚语:“托钵僧属于现在,也属于过去和未来。”眼前这个面容冷漠的老托钵僧和他身后的大树一样,都说不清有多大年纪,曾有过什么兴衰荣枯的经历,不知他是否可以为我指点迷津,帮助我达到目的。

我打定了主意,移步走过去,虔诚地向他问讯。

“你是谁?”他的目光从深不可测的远处转回来,直盯盯地注视着我的面孔。

我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噢,远方来的朋友,你有什么要求?”他问我。

我说了来意,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这样的事,《黑天》和《往世书》里都没有提起过,只有燃灯古佛备悉一切。”他沉吟了一下回答说,“不过,三世来往是常有的事。我刚从南印度来,参见佛涅槃处,得知往古仙艖失而复来。或许这就是神佛出世后,重新入世的一个证据。”

从他的谈话里,我知道他刚从释伽牟尼佛涅槃处朝拜归来。他沿途托钵募化,不远千里赶到那里,为的是参加一年一度的释伽牟尼佛涅槃日盛会。

想不到正当八方僧众齐集,欲举法事的前夜,忽然东北方一道金光飞来,照耀万众无法睁目,纷纷俯伏在地,口诵经文祈求神佛保佑。待到金光熄灭后,有大胆僧人趋前观看,瞧见一只龙形仙艖端端正正落在地面,朦胧中似有一个人影跨坐其上。

这位老托钵僧博识群书,认出是两千数百年前由此腾空飞逝的一只仙艖。大众正待上前参见,眼前金光一闪,仙艖忽然不见,众人无不称奇。

“你怎么知道这只仙艖的往事?”我禁不住心跳气急,连忙问他。

“我早知你会提这个问题,”老托钵僧眼睛里微微露出一丝笑意,点了点头,不慌不忙对我讲述了经历。

原来他为了研究释伽牟尼佛的生平,每年都要沿着佛迹,到佛诞生、成道和涅槃处参拜,寻访遗迹仙踪。时间既久,逐渐明白许多人所不知的秘闻,备悉释伽牟尼佛的生平史实。

他研究佛史。发现佛艖呲时有一段史料记载不清。传说释伽牟尼佛带领弟子走到拘尸城郊时患了重病,侧卧在两棵娑罗树间的绳床上痛苦呻吟,自知将要离开人世。弟子们守候在绳床边凄惶哭泣,祈求上天为佛延年转死为生。那天夜晚,有一个名叫须跋陀罗的婆罗门学者想来看望释伽牟尼佛,受到弟子阿难陀阻拦。佛吩咐须跋陀罗上前,咐在耳边向他说法,言毕就暝目。于是,须跋陀罗就成了佛的最后的弟子。

值得注意的是,须跋陀罗随同众弟子火化佛身后,就转头悄然离去,未曾与别人交谈一句,谁也不知释伽牟尼佛留给他的遗言是什么。

老托钵僧对须跋陀罗的行踪产生了兴趣,起誓要查明他的下落,追寻释伽牟尼佛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内容。可是有关须跋陀罗的记载不多,他本身就是一个谜。

经过许多寒暑的不懈努力,老托钵僧走遍了北方雪山里的荒岭深谷,南方阳光下的密林绿野,终于弄清了须跋陀罗的历史。得知他皈依佛门后,遁入深山闭门修炼,时常夜半起身秘密观察天象,似是期待天空某种神迹降临。不幸的是,他终生守候一无所获,只好临终时传言给身边的弟子,继承他的事业。遗憾的是,他最后给弟子留下什么话,也没有片言只字的记载,成为佛门中的一个秘密。

最后,他的传钵弟子移至释伽牟尼佛涅槃处结庐居住,终于在一个星月俱朗的夜晚,盼到一个奇迹。天空中金光闪亮。一个身披金属衣甲不露面容的神人,乘坐龙形仙艖翩然而降,将仙艖交付与他,又转身登上另一接应的仙艖飞去。几天后,须跋陀罗的传钵弟子叩辞了释伽牟尼佛的舍利灵塔乘坐仙艖向东北天外飞去。以后曾数度返回参拜佛涅槃处,向当年拴系绳床的娑罗灵树禀告,似乎想向已逝的释伽牟尼佛诉说什么秘密事情。可惜他最后一次飞去后就不知所终,无法知悉他缄口不言的秘密。老托钵僧猜想,他和须跋陀罗的行动,肯定和释伽牟尼佛的临终遗言有关。

探索释伽牟尼佛遗言的线索中断了。但是老托钵僧深深相信,水流有痕、风过留迹。如此一件大事,历经须跋陀罗师徒两代人,不可能在凡间不留下半点痕迹。他把研究重点集中在须跋陀罗的传钵弟子的草庐旧址,掘地三尺,终于获得一个密封石,内贮一方丝绸,上绘一只龙形仙艖和异地山景。由此他认识了仙艖外貌,并且推算出它失踪的年月,一五一十告诉给我听。

“这是真的吗?”我已经预感到一个结果,忙不迭地问他。

“是的。”他微微点了点头,伸出枯槁的手指,从怀里掏摸出一方残破不全的丝绸递给我。我双手接过来,立刻就认出了绸面绘画的图形。

雾中山!一点不错,这幅古绸上画的确是中国雾中山的山景。唯一和我所见不同的,是停放在山顶巨石边的一只龙形仙艖。

一切都明白了。雾中山,飞来佛,神秘的仙艖,失踪的曹仲安……

不消说,当然还包括释伽牟尼佛临终的遗言。

六、尾声

我不再苦苦寻找曹仲安了。很快就再也没有继续寻找的必要。

几天后,我在新德里的街边买了一张刚出版的当地晨报。在还散发出浓郁油墨香味的报纸上,头版头条刊布了一个快讯:《中国考古学家曹仲安访古归来,揭示亚洲南方丝路之谜》。

这个消息来自美国中西部。曹仲安驾驶一只龙形飞行器,降落在一个著名的大学校园内的草坪上,出席在那里举行的国际东方考古学术会议。

在来自五大洲的考古学家和记者们的面前,他宣读了自己的论文。他指出起始于中国成都,经云南、缅甸、印度西行的南方丝路,是沟通中西文化、经济最古老的通道。不仅中国人曾沿着这条古道,把邛竹、蜀布、丝绸、磁器等商品带到西方。西土各国也有人由此来过中国。

曹仲安得悉雾中山顶有一处石刻与此有关,只身进山寻访,果真发现一个题名《飞来佛记》的篆文刻记。记录释伽牟尼佛涅槃时,曾秘密嘱咐弟子来此勘察,择址建寺弘扬佛法。他据此推论,当时已有印度人到达中国西蜀地区,曾向释伽牟尼佛通报消息。说明中国是东土大国,人群众多,文明昌盛,应该派人前往宣扬佛法。他认为,首次应邀来中国建寺讲经的印度高僧摄摩腾、竺法兰,不顾佛事繁忙,急匆匆从洛阳赶到雾中山,就是秉承佛祖临终遗言,试图在南方丝路的起点建立佛寺的一项活动。

在雾中山顶,他意外地发现了一只结构精巧的飞行器,不知用什么合金材料制成,历经无数岁月仍旧周身金光灿烂毫未朽坏。他仔细观察,方知这是一个全凭意念操纵,可以出入任何时空领域的先进航天工具。显然就是石刻中所云的“仙艖”,从印度来此的“飞来佛”必定就是乘坐它来的。

从工艺水平考察,曹仲安认为这只“仙舷”不可能是人间产物。很可能远古的南方丝路,也引起了当时到地球访问的外星人的注意。他们察觉这条绵亘万里的古道,连系着地球上最灿烂的文明地区,对此加强观察研究。当他们考察完毕返回母星时,把一只龙形时空飞行器赠送给南亚大陆的佛教徒,希望他们用最迅捷的办法,到南方丝路起始的地方去访问。

曹仲安十分高兴,决意乘坐这只奇怪的“仙艖”遨游时空,深入考察神秘的南方丝路。

他顺利进入两千多年前的西汉时期,在南方丝路的第一站,会见了一位邛都夷的部族首领。豪爽的邱都夷首领向他展示了许多来自西南徼外的宝物。曹仲安认出了,其中有的白色贝币,是用产于印度洋的热带海贝制成的。他亲手给这些贝币编了号,带走了几个作为凭证。

接着,他在云南大理返回现世。从一个老渔民的口中,了解到古时的一次沉宝平息风浪的事件。他从老渔民的手中借了一个捞获的铜瓶,返回出事时代,向当事人印证了此事。取得几件宝物,作为南方丝路存在的又一个证明。

他在沿途出入历史,还收集了许多证物。后来调整时间层次,飞往古印度曲女城,会见了慕名已久的戒日王。他向戒日王详细介绍了自己的研究计划,戒日王不觉耳目一新大为振奋,传令属下协助曹仲安工作,并且计划遣使通过山墙林莽,沿南方丝路东行,拜会大唐天子,发展中印两国的文化、贸易关系。在戒日王的帮助下,曹仲安获得许多珍贵史料满载而归。

最后,他沿着这只“仙艖”两千多年前的航线,径直飞往释伽牟尼佛涅槃的拘尸城。在娑罗树间的绳床边,亲自询问临终的释伽牟尼佛,证实后者的确知悉东北天外的中国,有人向他报告了雾中山的情况。获得证实后,又冲飞回现代,目睹佛门弟子齐集圣地,准备举行涅槃日大会的情形。

他本来打算在那里,对朝着“仙艖”走来的一个老托钵僧说几句话,言明所知的事实。可是眼见众多僧人四面拥来,情知一旦接触便无法立时脱身。国际东方考古学术会议即将开始,只好立即起身飞往美国中西部。

曹仲安在大会上层示了许多直接采自古代的南方丝路文物,播放了他和戒日王谈话的录音带和许多现场录相,使到会者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一致认为这是20世纪末叶,世界考古学上最伟大的发现。它结束了古典考古学时代,在新的世纪即将来临的门坎上,开创了人类直接进入历史考古的新篇章,不消说有极其重要的意义。曹仲安,成为了这场考古科学创新的带头人。

由于他的重要发现,新大陆许多学府竞相发出邀请,约请他前往讲学。有人敦促他在美国定居,甚至期望他改换国籍。可是曹仲安却象往常那样沉着冷静地回答:“不,我的事业不能离开中国历史和中国土地。新大陆的生活环境和研究条件虽然很好,但是这里却缺乏巴蜀音响,夜郎气息,大理湖光,昌都山色,没有藏、彝、苗、傣各族人民的身影和纯朴歌声。一个中国西南民族原始文化考古专家,怎能长期离开那样丰富多彩的生活环境。我是开放在中国西南山野的一朵小花,如果把我采折放进花瓶里,离开生长的土壤。我决不会永驻芬芳,迟早会在瓶中枯萎。”

他最后大声宣称:“更重要的,我是东方一个伟大民族的传人。我是中国人,我永远热爱亲爱的祖国。我,一定要回中国。”

我久久注视着他在报纸上的照片。他,容颜依然,心迹依然。噢,朋友,我了解你。虽然此时咫尺天涯,暂时无缘重逢。然而我深深相信,你决不会食言,必定会返回故土。在南方丝路起始的地方,宣读你的震撼世界的研究论文。

曹仲安,我期待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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