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最后一个问题第一次提出来,是在人类刚刚跨入黎明时期的2061年5月21日,而且还是两位技术员喝了威士忌后半开玩笑地用五美元打赌的结果。
阿德尔和吕波夫是巨型电脑莫蒂埃克的两位忠实的值班员。这个巨型电脑有一付冷淡的、嗒嗒响的、一闪一闪的面孔,它的躯体伸展了无数英里。它能够自我调整和修正,它也必须如此,因为根本没有人能够对它做到这一点。几十年来,它帮助设计宇宙飞船,测算轨道,把人类送上月球、火星以及金星。但地球的可怜资源慢慢地承受不住宇宙飞行了,对煤和铀的利用率越来越高,但这两样东西毕竟就那么点。幸好莫蒂埃克懂得越来越多,足以解决更复杂更根本的问题,最后终于实现了太阳能的贮存和转换。整个地球熄灭了正燃烧的煤,正裂变的铀,一个直径一英里、绕地球旋转的小小空间站使整个地球都由看不见的太阳能射束所驱动着。
对莫蒂埃克的辉煌荣耀已经庆祝了七天。5月14日这天,阿德尔和吕波夫设法逃出公共庆祝活动,悄悄躲进一处无人能想到的地下室里。在那儿可以见到莫蒂埃克埋入地下的一部分躯体。无人照管的莫蒂埃克懒洋洋地、踌躇满志地、慢腾腾地嗒嗒响着,正在享受它应得的假期。
“想想真叫人惊奇,”阿德尔用玻璃棒慢慢搅着杯中的酒说,脸上现出几道疲倦的皱纹,“所有的能量我们都能免费使用。能量是不愁的,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提取它,我们可以将整个地球熔成一大滴混合液态铁,绝不会漏过任何可用的能量。所有的能量我们都能永远使用,永远,永远,直到永远。”
吕波夫侧头去拿冰块和玻璃杯,说:“并非永远。”
“见鬼,正是永远。直到太阳衰竭,伯特。”
“那算不上永远0”
“不错。但几十亿年再加上几十亿年。也许一百亿年。这你满意了吧?”
吕波夫轻轻啜着酒说:“一百亿年也不是永远。”
“嘿,对我们的时代是够用的了,不是吗?”
片刻的沉默。吕波夫闭上眼睛,突然又睁大眼睛说:“你在想,我们的太阳衰竭了,我们还可以转换其他的太阳,对吧?”
“我没有想。”
“你肯定是这样想的。你的毛病就在于不讲逻辑。你就象有个故事讲的那个家伙一样,他碰上急雨,就跑进一个小树林,躲在一棵树下。瞧,他压根儿也不犯愁,他以为一棵树给淋透了,再跑到另一棵树下就没事儿了。”
“别嚷!我懂你的意思。这个太阳衰竭了,其他的太阳也同样会衰竭。”
“他妈的正是如此,”吕波夫喃喃地说,“万物开始于宇宙最初的大爆炸,要是所有的恒星都衰竭了,那么万物也都将完结,不管是什么。只是有些比另一些完蛋得更快罢了。活见鬼,红巨星竟然拖不过一亿年。太阳可以达到一百亿年,白矮星在最好的情况下或许能挨到两千亿年。但只要一万亿年,那么一切都将变成黑暗。熵必将不断增加,直到最大值。”
“关于熵的一切我都懂。”阿德尔要面子地说。
“那么你要知道,万事万物总有一天全都要毁灭。”
“当然,谁说不是呢?”
“可你说过,你这个可怜的傻瓜。你说我们能得到我们所需要的一切能量,永远。你说的是永远。”
这回轮到阿德尔反驳了:“或许有一天我们能重新创造出什么。”
“永远不可能。”
“或许有一天。”
“永远不可能。”
“问问莫蒂埃克。”
“你问好了。我用五美元打赌,不会有那一天。”
阿德尔的酒恰好喝到那个份量,经不起激将法一激,但又清醒得足以通过必要的运算去提出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大致是这样的:有一天人类是否可以根本不消耗能量而使太阳返老还童?或更简捷地说:宇宙的纯熵值怎样才能大幅度地减少?
莫蒂埃克缓慢闪动的灯凝住了,遥远的嗒嗒声也静下来,死气沉沉地一言不发。
他们屏住呼吸,紧张期待着。当他们感到再憋不住的时候,莫蒂埃克突然有了生气,电传打字机打出这样一句话:“无足够资料作出有效回答。”
“禁止打赌。”吕波夫嘟囔了一句,然后两人急忙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酒醒后他们将这件小事已忘到了九霄云外。
杰罗德、杰罗汀以及杰罗蒂特Ⅰ、杰罗蒂特Ⅱ一家人注视着视屏。当迁移通过超空间以非时间流逝完成时,视屏上立即显出星空景像的转换。已变成均匀粉末的群星在一个闪烁着明亮光辉的圆盘前黯然失色,它的样子在视屏中央宛如一块大理石。
“那就是X-23。”杰罗德断定说。
小杰罗蒂特们,这两位小姑娘有生以来初次体验到超空间迁移,刚从内部外在性的瞬间感受中清醒过来。她们叽叽呱呱笑个不停,缠住妈妈欢呼着:“我们到了X-23,我们到了X-23,我们——”
“安静点,孩子们,”杰罗汀严厉地说,“你有把握吗,杰罗德?”
“要不是的话,还能是什么呢?”杰罗德反问道,抬头望了一眼天花板下面跟飞船一般长的金属凸盘。他对它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它叫小埃克。曾有人告诉过杰罗德,小埃克词尾的“ac”在古英语里表示“自动电脑”,但连这一点他也差不多不记得了。他只知道可以向它提出你想提的任何问题。即使无人提问题,它仍照常执行任务——指引飞船到达预定目标,从各种各样的亚银河系能量站汲取能量,为超空间跃迁计算方程式。而他们一家只消住在飞船舒适的生活区等待就行了。
在杰罗德的父亲年轻时,唯一的电脑群是个占地一百平方英里的庞然大物,一颗行星只有一个。它们被称为行星(级)埃克。一千年来,它们的面积一直不断膨胀,然后突然精巧化了,因此最大的行星埃克也能放进仅等于一半太空船的空间里。
杰罗汀望着视屏叹了口气:“我猜不少家庭也都会跟我们一样跑出来,到一颗新行星上永远定居下来。”
“并非永远,”杰罗德微微一笑说,“总有一天万事万物都得完结。但在几十亿年里还不会。要知道,即使恒星也会熄灭。熵的增长是必然的。”
“熵是什么?”杰罗蒂特Ⅱ清脆的声音在问。
“熵是一个字眼,小宝贝儿,指宇宙的衰亡值。什么东西都会用坏,就跟你那个小机器人一样。”
“你干吗不装上一个新的能量体,就象跟我的机器人装得一样?”
“恒星正是这样的能量体,亲爱的。一旦它们熄灭了,就再没有什么能量体了。”
杰罗蒂特Ⅱ立刻嚎啕大哭起来:“别让它们熄灭,爸爸,别让恒星熄灭。”
“瞧你干的好事儿。”杰罗汀生气地埋怨道。
“我哪晓得会吓着她们。”杰罗德嘟囔着说。
“问问小埃克,问问它怎么再点着恒星。”杰罗蒂特Ⅱ恸哭着说。这时杰罗蒂克Ⅰ也马上要号哭出来了。
“快点,”杰罗汀催促着说,“它会叫她们安静下来。”
杰罗德耸耸肩:“马上,马上,亲爱的。我来问问小埃克,甭担心,它准会告诉我们的。”
一会儿,他取出一条晶格软片,兴高彩烈地说:“瞧,小埃克说,到时它自会安排好一切。”
杰罗汀说:“好了,孩子们,该上床了,我们的新家就要到了。”
在销毁晶格软片前,杰罗德又读了一遍上面的话:无足够资料作出有回答。
他耸耸肩,转脸去看视屏。
普赖姆从冥想中惊醒,另一个精神的细微飘渺的触须正掠过他身旁。
“我是普赖姆。请问您?”
“我是迪伊·苏布·旺。您来自哪个银河系?”
“我们就叫它银河系。您的呢?”
“我们也一样。大家都把自己的银河系叫做银河系,没别的名称。但这是什么缘故?”
“因为所有的银河系都没有什么两样。”
“不是所有的银河系。人类肯定是从某个特殊的银河系起源的,它就不一样。”
普赖姆问:“那么是哪一个呢?”
“我不知道。宇宙埃克应该知道。”
“我们问问它好吗?我忽然有点好奇。”
普赖姆明白任何人也想象不到,每个人都曾参与制造宇宙埃克的那一天早已过去了。每个宇宙埃克都自行设计和建造更优良的后继者,再将自身贮存的全部资料和个性融汇于其中。
普赖姆的遐想被宇宙埃克的无语制导打断了,他的精神被导向一处暗淡的银河系海洋,其中一个银河系特别大,星球繁密。
一个极其遥远,但也极清晰的思想飘来:“这就是人类起源的银河系。”
但它跟别的银河系一模一样嘛,简直没有一丁点儿不同。普赖姆不觉大失所望。
迪伊·苏布·旺的思想始终伴随在旁,这时他突然开腔了:“在这些恒星中就有一个是人类起源星吧?”
宇宙埃克说:“人类起源星已变成新星。现在它是一颗白矮星。”
“那儿的人都死了吗?”普赖姆吃了一惊,脱口问道。
“凡遇此时情形,一个新世界必已及时为其物质躯体建造起来。”
“哪怕十亿年后我也不愿意这件事发生。宇宙埃克!怎样才能防止恒星衰竭?”
迪伊·苏布·旺好笑地说:“你等于在问怎样才能使熵倒转方向。”
而宇宙埃克回答:“目前还无足够资料作出有效回答。”
普赖姆的思想飞回他自己的银河系。他郁郁寡欢地着手收集星际氢,去建立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小恒星。即使所有的恒星都注定有一天死亡,那么起码眼下存一些恒星还能建立起来。
人环顾着愈益暗淡的各个银河系。那些挥霍无度的巨星早已寿终正寝,还在远古时代就退化得不能再暗淡了。差不多所有的恒星都已变成白矮星,正奄奄待毙。
人说:“如果按照太宇埃克的指示,极小心节俭地使用整个宇宙中还剩下的能量,那么还可以维持几十亿年。”
“但即便如此,”人说,“末日的到来还是不可避免的。不管怎样节俭,能量用过就是用过了,再也不能恢复。熵必将不断增加,直到最大值。”
人说:“熵可以倒转吗?让我们问问太宇埃克。”
太宇埃克回答:“目前还无足够资料作出有效回答。”
人说:“再汇集有关资料。”
太宇埃克说:“我会继续汇集。一千亿年来我一直在汇集。我的前任和我多次提出过这个问题。我掌握的全部资料仍不充分。”
“会有资料充分的那个时候吗?”人说,“还是这个问题在一切可能条件下都无法解决?”
太宇埃克说:“不存在一切可能条件下都无法解决的问题。”
人说:“你何时能获得足够资料回答这个问题?”
太宇埃克说:“目前还无足够资料作出有效回答。”
“你会坚持不懈地寻求答案吗?”人说。
“是的。”太宇埃克回答。
群星熄灭了,各银河系也相继咽了气,太空经过几十亿年的衰老,愈趋黑暗。
人一个接一个地与埃克溶合,每一物质个体以这种在某种程度上不是失去而是获得的方式放弃了它的精神个性。
人的最后精神在溶进前停顿了一下,巡视这个太空。太空中空空如也,仅剩下最末一个黑暗恒星的残渣,其中也只剩下难以想象得稀薄的物质被行将燃尽的余热胡乱搅动着,逐渐趋向绝对零度。
人说:“埃克!这就是末日吗?这无底深渊不能再倒转成宇宙吗?”
埃克说:“目前还无足够资料作出有效回答。”
人的最后精神溶进去了,于是只剩埃克存在——存在于超空间中。
物质和能量消灭了,空间和时间也随之结束。甚至埃克也只是为了那最后一个问题而存在。自从十万亿年前一个半醉的电脑技术员提出这个问题以来,它始终没有得到解答。
其他一切问题都得到了解答,除非这最后一个问题也得到解答,埃克大约是不会放弃他的意识的。
一切资料都汇集完了,再没有资料可汇集了。埃克终于懂得了怎样倒转熵的方向。
然而,再也没有一个人,埃克可以向他回答这个最后的问题了。没关系,答案本身也能使工作进行下去。
在另一个超时间间隔中,埃克想好了怎样才能把活干得最漂亮。他小心翼翼地编制起整套程序。
埃克的意识曾一度包孕住宇宙的一切,结论将展现在的无底深渊上面。一步一步地,工作即将完成。
接着,埃克说:“要有光!”
于是就有了光——
寅生 编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