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芫急匆匆地走进主楼,他生平第一次走进这盛名远扬笼罩着神秘气氛的大楼。他想不通那些躲藏在实验室深处的学者们有什么需要他的地方,须知,有资格走进这所科研所并受到主人们的欢迎的都是一些鼎鼎大名的专家。而他,只不过是一个十足的土包子,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一只有头脑的猫。
一个年纪不大的学者在门前迎接林芫,他的脸色显得十分焦灼,流露出几分掩饰不住的惊慌。林芫不由得受到他的感染,诚惶诚恐,又忐忑不安地尾随他一边走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科研所坐落在城市东南角,有着上百年的历史,聚集了许许多多肤色各异年龄不同的科学家,很少有人确切知道那些科学家们在干什么。但是在市民之中流传着一些荒诞不经的传说,诸如月圆之夜常有几个大猩猩悄悄溜到街道上散步并用英语谈心等等。
穿过曲曲折折的长廊,林芫走进一间散发着浓烈烟味的房间。房间中,四个神情沮丧的科学家一见到他,同时发出一声欢呼,扔下手中的香烟向林芫走过来。
林芫被拥到房中的一张沙发上坐定,那些天性严谨的学者们所表露出的与其身份不相称的热情使他受宠若惊,又尴尬万分,他们围着林芫转来转去,一个个欲言又止。
“我……我能帮你们什么忙吗?”林芫感到自己过于紧张,学者们如临大敌的气氛无形之中传染了他0
“请原谅,林先生,”学者中一个白发黑须的老者踱了过来,“您能够应邀而来,我们大家都很高兴,可是恕我直言,我们目前正面临着一桩最为棘手的事情,也许只有您才能使我们摆脱困境,因此,请你千万不要介意我们可能的冒犯。”
“您是指……”林芫有些迟疑。
“关于民间对您的传说,有多少言过其实的成份,我是指你那奇特的天赋,我们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接受它?”
“务请原谅我们近乎粗鲁的直率,”另一位秃头学者插进来说,“但是这关系着我们的命运,我的意思是,关系着人类的命运。”
“这决非耸人听闻。”第三个学者补充说。
“嗯,这个么,”林芫慢慢开口,“我可以跟你们这样说,我在接受电视台采访时所讲的那些,毫无夸张,不过,我很怀疑这能否帮助你们。”
“能的,能的,”白发黑须老者急切地说,“如果新闻媒介的报道靠得住的话,那你是唯一能够帮助我们的人。”
“帮助你们?”林芫笑了,尽量幽默地说,“我能干什么?总不会让我去替你们抓老鼠吧?”
“正是这个,正是这个。”秃头学者说。
“什么?”林芫目瞪口呆。白发黑须的老者走到林芜身边,他的声音突然压得很低:“昨天晚上,有一只白鼠从第二试验室中逃掉了,由于我们的疏忽,直到今天早晨我们才发现。我想你能够理解我们的焦虑了,如果那只白鼠逃掉而不能及时把它捕捉回来的话,那我们人类将面临危机。”
“逃掉一只老鼠?”林芫吃惊地张大嘴巴,“从试验室逃走一只老鼠?”
“是的,从第二试验室中逃走一只白鼠。”秃头学者强调着说。
“第二试验室?”林芫望着秃头学者,“那只老鼠有什么特别的吗?”
“那不是一只普通的家鼠,它是从我们第二试验室中逃出去的,一只……嗯,一只用来做实验的白鼠。”不知为什么,说到这里,这位秃头学者有些语塞。
“我明白了,”林芫的脸上浮现出既渴望又恐惧的表情,“那只白鼠身上携带着新型病毒?”
“可以这样说,”学者之中那个一直没有开口的花花公子模样的说道,“这只白鼠所携带的病毒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具有危险性的一种,即使在整个宇宙中,也未必有比它更可怕的毒素。事实上,一旦它蔓延开来,以后统治这个星球的将不是人类而是老鼠。”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病毒?”林芫失声惊叫,他被这可怕的事情吓呆了。
学者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还是那位白发黑须老者说道:“请你原谅我们的苦衷,此事一旦泄露出去,人类自身的恐慌就足以毁掉自己。当然,我们承认你有诘责的权力,但是我们希望,您能够在接受我们的第一项请求的同时,也接受我们这第二项请求。”
林芫沉默良久,嘶声问道:“可是那只老鼠已经逃走了一个晚上,也许它已经把可怕的毒菌传染开了。”
“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花花公子型的学者说。
“你肯定?”林芫怀疑地打量着眼前的学者。
“肯定,因为我们熟知这种病毒的特性,它对人来说毫无危害,但却能使鼠类变得强大无比。”学者之一回答说。
林芫狐疑地一个接一个地端详着学者们,推敲他们的言外之意。当确信他们绝无戏言后,他开口问道:“请告诉我,那只白鼠有什么特征?”
“除了它的臀部灼有一个阿拉伯数字13之外,就是一只普通的老鼠,没有其它特征。”花花公子型的学者抢在别人前说道。
“13?这是什么意思?”
“它是我们的第十三个试验品,”白发黑须老者解释说,“在它之前曾有过十二个实验样品,所以我们称呼它为‘白十三’。”
“白十三?”林芫站起身来,“这名可不吉利,要是没别的事了,你们领我去白十三最初逃走的地方去看看吧。”
二
随着一声尖利的怪叫,一个年轻的女研究人员迎头向他们冲了过来,她一边没命地向前跑,一边惊惶失措地不时往后看,象是身后有持刀凶徒在追赶着似的。她慌不择路,一头撞进了文风的怀里,顿时,两人四仰八叉地同时滚倒在地。
“胡闹,这简直是胡闹。”文风狼狈地在地上摸索着,他被撞得头昏眼花。
“来了,来了,它们来了。”女研究员惊魂未定,没头没脑地胡乱喊道。
“谁来了?”文风恼了,话未说完,他的眼睛突然瞪得圆圆的。“天啊,”他低低地叫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走廊一端,一片白花花的东西象是地毯一样自动铺展过来,定睛看时,那竟是一大群难以数计的白鼠。
“渎职,这是渎职!”文风高叫道,“饲养室的负责人在什么地方?”
白鼠群已拥了过来,它们没头没脑、漫无目的地乱窜。
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嗡嗡的警报声,一大群身穿白大褂的研究人员从各个房间里冲了出来,和白鼠群在楼道内展开了一场空前的遭遇战。
看着造反的白鼠被拖布轰回去,文风悲伤地叹了一口气。
“这有什么,”林芫宽宏大量地说,“老鼠嘛,又不是狗,不跑才是怪事。”
“我们还是走吧。”秃头学者建议说,“这里的善后工作有专人负责。”
“嘘,”林芫用食指堵住嘴,悄声说,“还有一只漏网的老鼠。”
“哪只?在什么地方?”学者们伸长脖颈,四处寻觅。
“在那儿呢。”林芫指了指一扇紧关的门。
学者们不约而同地望了望门,问:“你看到那只白鼠跑进去了?”
“我不用亲眼看。”林芫不屑地回答说。
“什么?”文风用狐疑的眼神盯着林芫,仿佛是在看一只长犄角的猫。好一会儿,文风才走过去,推开了门。
房间很大,很空旷,文风一眼就看到了白鼠。
那只白鼠正在一台终端机的键盘上跳来跳去,长长的尾巴有节奏地抖动着,象是在跳舞。推门声惊动了它,它警惕地回过头来,红红的小眼睛瞟了文风一眼,不慌不忙地在键盘上跳动了几下,这才滑到地面,顺着一根缆绳爬上窗口。当它从窗口消失的最后一瞬,文风看到它臀部有一个不确定的痕迹。
“白十三!”文风失声喊道,他的眼前一片昏花,两腿无力,身子软绵绵地倚靠在门上。
此刻,他终于认识到:现实往往比所担忧的更可怕。
三
“我就是文风,你们接到电话了吗?”白发黑须老学者喘息着,他一边用手帕擦着额上的冷汗,一边向市图书馆管理员问。
“接到了,接到了,文老您这边请。”管理员殷勤地打着招呼,眼光却在随在文风后边的林芫身上打量着,他心里直犯嘀咕,这人怎么长得活象一只猫?
“不用了,”文风忧心仲仲地摆摆手,“现在,你就在这儿呆着,不管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许大惊小怪,听清了没有?”
“听清了,”市图书馆的管理员乖巧地回答说,“用不用我给您们二位准备点什么?”
“用不着!”文风不耐烦地摇摇头,回头看着林芫。林芫从图书管理员身边绕过,径直向阅览室后边的书库慢慢走去。
走到散发着浓重霉烂气味的书库门前时,文风捏捏鼻子,对林芫说:“瞧管理员看你时的那副眼神。据说有一位心灵学家一口咬定你是一只野猫转世,是吗?”
“你们科学家也信这个?”林芫漫不经心地回答着,耳朵却竖起,似乎在专注地倾听什么。
没有注意到林芫的神态变化,老气横秋的文风还在喋喋不休:“姑妄听之了吧,你知道,我从来不拒绝任何未加否定的什么,也从来不轻易接受未被证实的一切,我的宗旨是……”
“嘘——”林芫突然伸手止住文风的饶舌,他慢慢推开库房的门,侧耳倾听着。
“你肯定它跑到这儿来了吗?”文风的脸上浮现着紧张与怀疑交错的神色。
林芫没有回答,他弯下腰,脱掉鞋子,然后慢慢向书库里走去。文风惊讶地发现,他的脚掌落地时轻柔无声,活象一只猫在走动时无声无息。
库房中没有灯光,一排排在书架上排列齐整的书本散发着浓烈的霉烂潮湿气味。林芫在黑暗之中身段灵活地穿行于迷宫似的书架丛中,他不用看就知道前面障碍物的距离大小以及如何轻盈穿越而不发出半点声响,这一奇异的秉赋得助于他那一双生得古怪的耳朵,因为他的耳朵具有发出并回收次声波、超声波的声纳功能。人们只是想当然地把他的本事归结于他具有一双象猫那样能够夜视的眼睛,其实,他的眼睛不仅不具备什么夜视功能,而且是高度近视加散光。
现在,林芫已接近了黑暗中的目标,但此时他意识到对方也巳察觉到了潜在的危机,于是他蹲伏下去,象是黑夜之中的一只板凳那样悄声无息毫无生气。
在长时间的相持状态中,林芫感觉到那只排号十三的白鼠已放松了警惕,又在黑暗之中肆无忌惮地发出了窸窣的声音。
“嗑书呢?这杂种@”林芫不动声色地想。
他悄然地又向前移动了一下,现在,如果他腾身而起,将轻而易举地把这只白鼠缉拿归案。然而,就在此时,他听见白十三发出了“吱吱吱”的呜叫,这叫声所包含的极为丰富的情感色彩竟使林芫一下子陷入了惊讶之中而未敢轻举妄动。
在此之前,林芫曾经捕捉过数不清的老鼠,远胜于世界上任何一只猫。他对老鼠的习性了如指掌,能够分辨出老鼠们为传递信息所发出的任何声响,但是他却从未听到过如此怪异的鼠叫。这呜叫声在黑暗中听来令人毛骨悚然,象是心怀诡诈的人在发出冷冷的嘲弄声。
“到底是科学家养的耗子呵,”林芫想。“就连他妈的叫声都带有浓厚的思辨色彩。”
又静了片刻,林芫那弓起的身子突然一跃而起,在捕捉住那只至今未睹庐山面目的白鼠之际,他从喉咙里喷出一声尖锐的吼叫。这种尖吼他已经养成了习惯,不是为了震慑什么,而是为了表明他林芫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只不吭不响的猫。
但是林芫未能如愿以偿。
他的耳朵虽然具有奇特的机能,但却无法保证他能够分辨出在他与白鼠之间悬挂在两只书架上的一张绳网。这张绳网面积并不大,系得也不甚牢固,但是却足以使腾跃在空中的林芫身体失去平衡。只发觉身体稍微歪了一下,林芫一头撞在一只高高的书架上,那只书架轰然倾倒砸在另一只书架上,只听得轰轰隆隆,书架依次倒下,书本一堆接一堆落在地面上,林芫那一只普通的鼻子很快嗅到了一股令人窒息的积年灰尘的味道。
“抓住了?啊,抓住没有?”
听到轰隆隆的声响,年迈体衰的文风象是一只听到枪声的兔子,一下子冲进库房,急切地叫喊着,却在黑暗之中一头撞在墙上。
老老实实呆在外边的图书管理员听见声音不对,急忙跑了过来,打开了书库的电灯。
林芫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他气急败坏。出师不利,这等于砸了他自己的牌子。
“怎么了?怎么回事?”望着倒伏的书架,成堆的书籍,呛人的尘灰,管理员又是心痛,又是恼火。
林芫拎起那张脏兮兮的绳网,左看右看,那还是一张绳网。“谁他妈的把这破网挂这儿了?”他粗暴地冲着管理员大声喊道。
“网?什么网?”管理员没好气地捏了捏鼻子,“谁也没挂那儿呵,你看那网脏的,都在角落里扔了好几年了。”
“呸!”林芫冲着地面吐了一口唾沫。一扭头,看见文风体面全失,风度尽无,捂着脑袋蹲在门口,林芫那股气一下子又涌了上来:“你说你,不在你的实验室里呆着,跟我来起什么哄?”
“怎么了?是我把它吓跑了吗?”文风的声音竟然带有一丝哭腔。
看着文风这位已习惯于受别人尊重的老科学家的可怜样,林芫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火气也就消了不少,他撇下文风,转身在书堆里翻腾。最后,他捡起一本书,左看右看,又闻又翻。
没错,刚才那只白鼠就是在啃这本书,可令林芫不解的是,这本书完好无缺。
他对着灯光翻开一页,那是美国科普作家希克尔·艾雷编写的《鼠类世界》,一本介绍老鼠的种类与生活习性的小册子,林芫对此烂熟于心。
怪哉,白十三躲在图书馆里是看书来着!
四
白十三从实验室中逃掉之后的第三天,中午时分,林芫带着文风来到了市中心公园的湖边,躲在与湖水只有一条石径相隔的矮树墙后边。昨晚铩羽而归,致使林芫的自信崩溃于瞬间,他已意识到此行非同以往,真后悔接下这桩倒霉的差事。他的沮丧无可避免地传染了文风,使得老学者的脸上布满了灰颓的气色。
“喂!”长时间的静默之中,文风终于打起精神,开口叫道。
“嗯?”林芫吓了一跳。
老人伸出一只手:“带着它,你觉得,能……能有几分把握?”他的手指着林芫怀中的一只体态雄健的大狸猫。
“我们,是朋友。”抚摩着狸猫,林芫面无表情地说,“你们那只老鼠有些……嗯,有些精怪,我必须考虑周密一些,以防万一。”
文风长叹一口气,搔了搔头,他意识到林芫在对白十三的追踪之中已有所领悟。他现在必须同林芫做一次坦率的交流,从而取得林芫的谅解与合作。
他转过头来,发现林芫正蹲在地上,已脱掉了鞋子,那只大狸猫蹲坐在一边竖起双耳,同林芫一样,作势欲扑。
文风四处张望,只看到在风中摇晃的矮树和绿色的草坪,以及碧波荡漾的湖水。
林芫对文风作了一个伏下的手势,然后扭回头,以他那独特的姿势向前移动了一步,又一步。这时他嘴里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嘘叫,那只大狸猫如同得到指令的猎狗,箭一般地向前窜出。身上的毛一根根有如钢针般竖立,嘴里“咻咻咻”地喘着,突然,狸猫的眼中射出一道威慑性的光芒,一声吼叫把屏心静气、专注观看的文风吓得猛一哆嗦。
“喵呜——!”
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白十三被突然出现的敌人吓呆了。
“咻咻咻……”狸猫胡须倒竖,气势汹汹,逼向白十三。
林芫和文风躲在一边,紧张得气都喘不上来。
在狸猫的威慑下,白十三可怜巴巴地伏在地上,眼看着它就要成为狸猫的美点了。突然,白十三的眼珠滴溜溜地打了个转,它猛地直立起来,后腿落地前爪高抬犹如人之作揖一般,冲着狸猫吱吱大叫。
狸猫大吃一惊,一下子愣在原地。未等狸猫从惊讶状态中清醒过来,白鼠已迅捷地窜跳起来,仿佛一道白色的闪电,从狸猫四爪之下的空档中窜出,跑到了狸猫的屁股后面。
“喵呜——嗷!”
狸猫大为震怒,到口食物自不量力的反抗使它恼羞成怒,它急速地一转身,向白鼠扑了过去。
狸猫扑了一个空。
林芫和文风怀着不可名状的疑惧心情,看着精怪白十三用牙齿啮咬住狸猫粗大的尾巴,并随着狸猫尾巴掀动的力量飞上了天。然后,它在空中松开了口,一连串高难度侧滚翻后,它稳稳地落在湖岸边。
“呼噜,呼噜,呼噜噜”……狸猫第三次向白鼠逼近,虽然它的咻咻之声愈来愈盛,但是它的毛由直竖转化为倒卧,目光中也充满了警惕,这个不肯服从自然法则的食物已让它戒心重重,但本能却驱使它再尝试一次捕猎。
似乎对面临的危险视若无睹,白鼠吱吱吱地叫了两声,用前爪理了理零乱的鼠须,然后向一根半截搭在湖岸上、半截伸向湖面的木棍上走去。木棍轻轻动了动,开始出现向湖水中倾斜的趋势,只要白鼠再向前挪动哪怕是小半步,木棍将会失去平衡落入湖水,届时,白十三将成为落水鼠。
但它分明意识到存在着的危险,于是它停止了在木棍上的移动,缓缓转过身,望着近在咫尺岸上的狸猫。
“咻咻咻。”狸猫急得用爪子在地上乱抓。
“吱吱吱。”
“咻咻咻。”
……
猫鼠对峙,双方势均力敌。
少顷,狸猫踡成一团,趴在岸边闭目养起神来;白鼠也不甘示弱,它悠闲自在地整理着胡须。
又过了好一会儿,狸猫的呼噜之声逐次递增,似乎是真的睡着了。
小白鼠终于沉不住气了,它悄悄地、慢慢地,顺着木棍向岸上挪来,一边移动,一边用小小的眼睛盯着打呼噜的狸猫。林芫和文风都紧张地注意到狸猫粗大的尾巴悄悄地在后边伸直、变硬。
白鼠突地跳了起来,狸猫也闪电般迅捷地腾空跃起在空中伸张利爪毫不留情扑向白十三。
林芫和文风忍不住失声惊叫。
“扑通——”一声。
当林芫和文风冲到湖边时,只见可怜的大狸猫正在湖水里挣扎,而狡猾的白十三早已逃之夭夭。
五
“我不相信。”林芫脸色惨白,他被文风所陈述的事实吓坏了。“我不相信,”他重复说,“我不能相信这只老鼠的智力比人还发达。”
“你只能相信,因为这是事实。”文风心平气和地说。
此时,已近黄昏,文风和林芫坐在一片草坪上,他们的身后,是一幢无人居住的三层楼。楼房废弃日久,窗残门裂,鼠雀成群,底部水泥建筑裂开了一道道或宽或窄或深或浅的裂纹。在刺眼的残阳辉映下,闹市中心的这座废楼给人一种强烈的不真实的感觉。
“对事态的严重性你并非一无所知,”文风继续说道,“事实上你和我同样清楚。”
“清楚什么?”林芫明知故问。
“白十三思维方式独特,用理性的目光去度量这个不均衡的世界,对它来讲,是一项饶有兴趣的游戏。”文风继续说下去,“在计算操作系统方面,它象个艺术家那样热衷于创新,更象一个顽童那样喜欢寻根究底,很可能,它已经把研究所所有的运行程序都破坏殆尽。此外,它还放出了饲养室中的那些小白鼠。
“你吃过鼠肉没有?”林芫问,“我倒是吃过,待会儿我们就有机会尝一尝白十三的味道和别的老鼠有什么区别。”
“区别恐怕没有,就怕你我没有机会了,”林芫的态度使文风一筹莫展,“难道你还需要我向你提供更充足的论证吗?”他接着又说,“图书馆里书架上的那张网,不是其它人而是白十三自己悬挂上去的,它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才把那张对它而言又庞大又沉重的网悬挂上去的,那只有它自己才知道。不过,我敢断言,白十三当时一定是躲在书库中读书,虽然它的智力高度发达,但是相对来说知识却很欠缺。”
“是的,它在学习。”林芫思索着说,“它当时是在看希克尔·艾雷的《鼠类世界》来着。”顿了顿,林芫又问:“它在研究些什么?”
“这不难解释,白十三不仅想回到自己的世界,更希望能够改造老鼠的素质。”文风回答说。
白十三从一条下水道中钻了出来,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地穿过了马路。对于白十三的出现,路上行人表示出不同程度的震愕、厌恶与好奇,有几个孩子追过来打它,但是白十三很快跑掉了。它很清楚自己随时面临着危险,也许从什么地方会跳出一只不怀好意的猫,或者是多管闲事的狗来。
白十三迅速地向前面那幢废弃的旧楼跑去,它的心情极度冷静,逃出囹圄的兴奋感早已荡然无存。对于自己的招摇过市它自有合理的解释:既然人类具有着准确无误地查找到它匿身之地的本事,那么,再去试图躲藏起来,岂不枉费心机?现在白十三终于认识到,它对人类的了解似乎还缺了点什么。
白十三钻进一道裂开的墙缝之中,清理了一番胡须,然后顺着阴暗而曲折的孔洞慢条斯理地向前跑着。这时,它听到了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这个声音它太熟悉了,几年来,这个声音主宰着它,它对此充满了痴迷、依恋之情。
那是文风的声音。
此时,文风正拿着一个话筒,神情肃穆地凑近墙上的裂纹,向白十三喊话。他的身边,站着不知是哭还是笑的林芫。
“白十三,你还记得我吗?”文风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情,“我是文风,是你的老朋友,我们曾经在一起长时期共过事。”
墙缝里似乎有什么声音响起。
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文风演员似地声情并茂地说:“白十三,这个世界对你来讲充满了敌意,危机四伏,但我们是朋友,我决不希望你遭到任何不幸,我们需要你。白十三,非常需要你,你知道我们在计算机软件方面缺少象你这样富有创新的天才,我们更希望你能帮助那些至今还留在实验室中的白鼠们,而它们远比我们更需要你的帮助。白十三,大家都在等待着你回去,难道你忍心让所有的……朋友们失望吗?”
对一只老鼠来讲,文风这番措辞得体的演讲极有诱惑力,要不是中午在公园随他们而出现的那只猫使它心有余悸,白十三定会痛哭流涕地跑到文风身边,求得文风的宽恕。
“它真的能听懂?”林芫的眼珠瞪得几欲凸出。
“它对语言的接受能力,远超出我们的预料之外。”文风不悦地回答说。
“既然如此,让我和它说几句。”林芫说。
“你要和它说什么?”文风紧张地问道。
“说实话。”林芫接过话筒,凑近墙缝。“你这只耗子,听着!”他粗声粗气地喊道。
“叫它白十三。”文风抗议说。
斜了文风一眼,林芫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这只耗子,听着,天黑之前,将有一支由几百只猫组成的队伍进驻这幢大楼,届时,楼内的老鼠都将成为那些猫的美味佳肴,因此——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提醒你认清形势,明智一些,马上同我们离开这里,这是一。第二,我有责任警告你,这幢楼内居住的只有家鼠和沟鼠,而它们是鼠类中最为低劣的一个种族,还记得希克尔·艾雷是怎样描述它们的吗?它们怯懦、卑劣、奸诈,对同类都残忍无比,我们决不让你成为你的同类愚昧与自私的牺牲品。第三……”
“把话筒给我!”文风劈面夺过话筒,粗暴地一手把林芫推开。林芫的话,拨动了他大脑中一根灵感的弦。
林芫吃惊地退到一边,他无法理解温文尔雅的文风怎么竟能作出如此蛮横的举动,怪不得白十三从他那里逃跑了,换了他林芫,只能跑得更快。
“白十三,你听清了没有?”文风急切地喊道,“你已经不是一只老鼠了,老鼠身上所具有的种种劣性,在你身上早已荡然无存,白十三,你已具有懂事理、明大体的人的‘品行’。”
墙缝中一片死寂,只有几只蚂蚁在忙碌地奔波不停。
“它要出来了吗?”文风紧张地问林芫。
“不,你说的那个‘人’正在爬上二楼。”林芫不无揶揄地说。
六
在一条破旧的导水管里,白十三胡乱奔跑着,它全身发软,四肢无力,两只小小的眼睛中充满了悲哀与无奈。
它只不过是一只老鼠。
长期以来,白十三在心灵上体验到一种哲学层次的孤独感与思乡情,它渴望倾诉,更渴望沟通,然而一个残忍的事实却无可抗拒地阻止了它——它只不过是一只老鼠!
文风与林芫的喊话再一次深深地伤害了它。他们一再声称它与其它老鼠不同,但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再一次向它表明:它不过只是一只老鼠。
是的,我只是一只老鼠!白十三在内心嘶喊着。
“它到底想怎么样?”林芫恼火地问。
“它只想寻找它的同伴,老鼠是合群生物。”
“如果它找到了别的老鼠,那它会干些什么?”林芫问。
“这只智鼠会建立一个老鼠王国。”
“有这种可能?”林芫表示怀疑。
“任何一种可能都是存在的。”
文风惨然答道。
智慧是痛苦的源泉。而知识,从来就意味着责任,使命感使白十三的神智逐渐清醒过来。它觉得它必须重新修正自己的计划,说服别的老鼠同它一道开创基业。天将降大任于斯鼠也——舍我其谁!
危险在逼近,然而一只老鼠的能力是有限的,白十三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我们必须捉住它,”文风急躁地说,“我们不能拿人类的未来去冒风险。”
“我还养了几只老鼠,”林芫犹豫不决地说,“有时候它们比猫更起作用。”
“那你为什么只把那只猫带来?”文风抱怨说,“让你的老鼠钻进洞去,把白十三抓出来,这岂非不是我们求助于你的本意吗?”
“因为,”林芫耐心地向文风解释道,“如果现在我放出那些老鼠,它们可能在找到白十三之前被居住在这里的老鼠们杀得尸横遍野。”
“你是说……”文风的脸色变了,“白十三岂非正面临着来自同类的最大危险吗?”
“可是,知识智慧的力量比愚昧的力量更大,岂不也是你们科学家天天在我们耳边叫唤的吗?”
在一个边缘光滑的墙洞前,白十三止住了脚步,它有些犹豫不决,心神不宁。
“吱吱——”,它终于向墙洞之内的同类发出了信息。
此时,它的头脑象是烧开的水一样,热得发烫。现在是鼠类文明的开端,或是所有一切的终结,它想。
“但是,你的结论只是一个设想。”文风跟随林芫身后在楼道里走着,一边瓮声瓮气地继续说下去。
“在事情发生之前,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我指的是与鼠的排它性并存的相容性,一旦最恶劣的局面出现,知识和智慧被众多的老鼠而并非白十三自己所占有,人类将面临着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敌人,其结局将是人类必然地溃败,并从此走向绝灭。”
“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林芫听得冷汗直淌,“比方说,人鼠和平相处共同繁荣诸如此类。”
“谈何容易,”文风摇头苦笑,“所谓文明的发展,实质就是对异类生存条件的剥夺,想一想,你能容忍老鼠对你耀武扬威吗?冲突是必然的。”
“吱吱、吱——吱吱吱。”
从洞口探出一只家鼠的头来,它吃惊地望着白十三。
“吱吱吱,吱吱。”白十三后退几步,弹弹胡须,做出一副友好的形象。
“为什么偏偏选中老鼠?”林芫绝望地叫道,“难道其它动物就不行吗?比方说猫、狗之类。”
“选择任何一种动物都只能有这一种结局。”文风冷静得象是一块冰,“人类自己尚且还要自相残杀,难道说竟能有如此雅量能容忍异类与我们争夺生存空间吗?”
“吱、吱、吱吱。”洞里的老鼠钻出来之后,洞口又伸出第二只家鼠的头部来。
第一只出洞的老鼠小心地向白十三走过去。
“吱吱。”第二只老鼠也爬了出来。
“吱吱吱。”洞口又出现了第三只家鼠。
“我们必须快一点,”林芫说,“恐怕白十三现在已经和其它老鼠发生了接触。”
“不到最后一步,我们决不放弃。”文风说,“鼓起勇气来,林芫,别忘了你是猫王转世。”
“转世个鸟!”林芫突然破口大骂,“白十三比你们科学家和猫加起来还要强,即使我们找到它,也未必能抓住它。”
“希望,”文风说,“现在还不到最后的关键,我们依然有着希望。”
“对的,对的。希望?”林芫说,“不过,现在只有老鼠才有资格侈谈希望。”
“吱—吱—吱。”三只壮硕的家鼠狐疑地绕着白十三兜圈子,不时地嗅一嗅它,小眼睛中闪动着警惕的神色。
“叽叽,吱。”白十三极力表白自己毫无敌意。
“吱吱、喳——!”
突然,家鼠中的一只用牙齿狠狠地咬了白十三一下,白十三痛得“吱”的一声,回头本能地反噬了一口,随即它后悔了自己这未加深虑的敌对性动作,但为时已晚,大错业已铸成,三只大老鼠凶猛地向白十三扑了过去。
“听,什么动静?”
两个追踪者急忙止住脚步,相互对视了一眼,而后向声响之处冲去。
三灰一白四只老鼠厮咬成一团,白十三终究是寡不敌众,顷刻之间,它那洁白的皮毛上已是血迹斑斑。
“吱吱—吱!”三只家鼠听到人的脚步声,扔下白十三,一溜烟窜进洞里。当林芫气喘吁吁地赶到时,地面上只剩那只智力发达的白十三了。
林芫慢慢走过去,揪住白十三的尾巴把它拎起来,仔细地看了看,回头对跌跌撞撞跑过来的文风说道:“它死了。”
“死了?”文风一脸惊愕、茫然。
“死了。”林芫说,他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死了?”文风搔搔他那满头白发,这未曾预料的结果使他的反应变得迟钝了。
“嘻、嘻……”林芫咧着嘴,笑得比哭还难看,“怪,老鼠们好象不需要什么智力,哈哈哈,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文风严肃地板着脸。
“呃——?”林芫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张着嘴,表情滑稽地望着文风。
“我们人类,不也是在这样一条路上走过来的吗?”文风心有所感,若有所思地说。
林芫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扔下手中的死鼠:“可是它已经死了,再说我也不相信你们还有胆子造出一个白十四来。”
“会有白十四的,会有的,然而科学并没有过错,科学家也没有罪。”文风的脸部肌肉痛苦地扭曲抽搐着,“既然我们已经证明了宇宙自身存在着一种把智能输入到生命个体之中的固有机制,也知道了所有的生命基因之中都蕴含着智慧的种子,那么,当下一个白十三或者是白十四再出现之时,我们人类终究得承认一个我们一直在回避的现实。”
“什么现实?”
“这,不仅仅是我们人类自己的星球。”文风疲倦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