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真小。
刚刚结束漫长的隐士生活,重返人间的第一站,怎么偏偏就遇上了她?
久闻水晶城幽谧静雅的美名,干是我来到这个鱼儿在空中游动的海底城市,想从这里开始,逐步重温尘世的喧嚣。行装甫卸,我就迫不及待地走上街头,透明的穹顶与侧墙外的海底世界,对任何一个初访者都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忽然,一阵歌声传来,将一切美景与遐思震得粉碎:
“我依两个,特煞情多,譬如将一块泥儿,捏一个你,塑一个我……”
温婉的音韵,似水般柔情,勾起多少令人心碎的回忆……
“忽然欢喜呵,将它来都打破……”
这曾经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曾经。
“再团再炼再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眼前幻现出一个无限美好的身影,还有她,她最爱唱这支歌……
我推开“蓝梦夜总会”的玻璃转门,歌声就是从这里传出。好一个水晶宫!烛光摇曳,似梦似幻,唯有歌声更加真切:
“那其间,那其间,我身子里有了你,你身子里也有了我……”女歌手唱得如泣如诉,如痴如醉,然而我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看见了她——葳葳!
尽管她藏在烛影中,但即使是在黑夜里,我也一眼就能认出。
不知不觉地,我已站到她的面前。她只用余光扫了我一眼,就像受惊的小兔般跳了起来。她怔怔地看着我,如秋风中的柳枝般瑟瑟发抖,倏忽之间,又从极端喜悦变得极其悲伤,两泓清泉迷蒙了那双绝美的凤眼。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她才吐出轻轻一句:
“亦文?!是你……”
又靠近她的身体,又听到她的声音。我知道,七年的苦修终归还是白费。
葳葳向前迈了一步,从那泪泉飞溅的双眼,我分明读出,她怀着与我同样的愿望。
然而我们只是站着,哽咽着默视对方,假若我们能够互相拥抱,怎么可能将世间最和谐的婚姻埋葬?
我不知道应该诅咒命运,还是迁罪于现代科学。我和葳葳举行婚礼之时,竟然就是一幕乱伦的悲剧开场!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次车祸,那是一切幸福欢乐的句号,那是永堕地狱深渊的开端……
……宝善寺,双灵塔,媚香溪畔的鹿苑,玉环峰下的桃园……好一个尽兴尽致、欢畅淋漓的星期天。
暮色苍茫,山路盘旋,我却执意抓牢了方向盘,尽管我承认:和旧金山长大的葳葳相比,开车技术我是望尘莫及。老实说,连我那驾驶执照还是开后门弄来的,但今天我一定要让葳葳好好休息。谁知路面上会横挖开一条深沟,旋工者设置的危险标志,仅是一盏隐没在树荫间的红灯。当我发现它时,一切都来不及了。手忙脚乱,天翻地覆,小车四轮朝天,我们被倒扣在车中。
“葳葳!你还好吗?”我紧张地问道。
“亦文!伤着哪儿没有?”她同时发出惊问。
我心中放下了一块石头,谢天谢地,我们造化不小。但等到我们爬出车以后,我立刻发现情况不妙:葳葳的左腕正在流血,很多很多血,身体下面已一片殷红。
糟了!这可怎么办那?我忽然想起这附近有个疗养院。那儿也有医生。我用手帕扎紧葳葳的伤口,抱起她就跑,她挣扎着。
“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好不好?让我自己去嘛。”
“胡说!”我把她抱得更紧,脚步迈得更快,心中祈祷着能遇上一辆车,她的伤口实在令人触目惊心,我感觉到裤管湿漉漉地贴在腿上,那都是葳葳的血,要命的是连个车影也看不见,能听到的,也只有鼓噪着林涛的风声。
疗养院那位好心的门卫把我们送到医生值班室,一个半披着白大褂的胖姑娘正翻着画报。
“唷!”她向我们瞥了一眼,立刻惊跳起来,三下二下穿好白大褂,“快,让她躺下。躺那儿,把你的手拿开!”
我退后两步,这才发现葳葳已几乎成了血人,面如土色,呼吸微弱,情况比我预想的还要严重。
“怎么搞成这样?”胖姑娘一边指挥悄然而至的护士量血压,取药械,一边解开葳葳伤口上的手帕,鲜血立刻在地板上汇起一个小湖。
大夫决定立即输血,护士和化验员忙了一阵,又停下来。
“怎么还不给她输血?”我急了。
她转向我:“是这样,我们这儿只有常规血浆,而伤员的血液成份有些……特殊,我们马上向市中心血库求援。”
老天爷,市中心血库离这里至少有四十公里,而葳葳她……冷汗顺着我的脊梁涔涔而下。
“中心血库会很快赶来的,你先别着急。”
这是宽慰我。我一眼就看出她的笑容是装出来的,而且语气也显得缺乏信心。这是不是意味着……葳葳怎样才能得救?血液特殊,不就是O型吗?O型,我不也是O型?
“大夫,试试我的血,我也是O型!”我一把抓住她的袖子,就像溺水者抓住一根竹竿。
“你?”女大夫同情地看着我,轻轻摇头,“并非O型都能适用,除非……那就试试吧!”此时此刻,谁也不忍拒绝我。
结果就是那么巧,女大夫两眼瞪得溜圆,好一会儿才吐出三个字:“绝了!”
夜深了,葳葳安然地睡着了。我却毫无倦意,区区400CC血,还改变不了我这夜猫子的习惯。于是我坐在值班室里,不停地用香烟污染空气。对此胖姑娘倒挺宽容,也许如她所说,是我最忠实的读者这一缘故。
“你妻子是记者?作家配记者,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她长得可真美。”胖姑娘偷偷瞄了一眼镜子,叹了口气。
“承蒙夸奖,恭维一个男人的最好方式,莫过于夸赞他妻子的美丽。”
“我说的可是大实话。你不觉得你俩有点像?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兄妹俩。”
“是吗?这就是所谓珠联璧合吧。”既然摆脱了狼狈处境,我又可以大言不惭,“今天又进一步证实我们实在是天生的一对。对了,血液特殊是怎么回事?”
“哎,作家,有个问题也许不该问,你和你妻子有没有亲缘联系——表亲什么的?”
我一愣,这是什么问题?
“是这么回事,一般来说,血缘亲等的免疫性状有些共性,血缘越近差异越小。照常规,你和你妻子血液成份接近的程度,往往只有直系亲缘,像父母儿女、兄弟姐妹之间才有。哎呀,你看我都胡说些什么呀?”胖姑娘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脸。
我也觉得好笑:“我是汉族,她家祖祖辈辈都是满族人。当然,不排除五百年前共有一个老祖宗的可能。不过这么一算,你我之间也可能存在亲缘关系,远点罢了。”
她格格地笑了:“你可真会说笑话。不过要不是我亲身碰上,打死我也不信,这也太巧了!”
太巧了,太巧了?等等,我好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两年多前,也是一个大夫,对了,妇科医院那位严厉的小老太太也这样问过我。糟了!我怎么会忘了……
“噢,大夫,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我妻子她怀着孕,翻车会不会……”
她“蹭”地站了起来,胖圆脸都气长了。“该死!你怎么不早说?”她立眉竖眼地训斥着,抬脚就往病房去。我急急地跟着,谁知她对着我的鼻子把房门一摔:“你一个男人跟着干啥?德性!”
我在病房外转着圈子,那个将在六个月后出生的孩子对我们太重要了,尤其是葳葳,她一直认为只有当了妈妈她才是真正完美的女人。假如因我的疏忽而再出意外……我不敢再想下去。
门开了,我急忙问:“怎么样?”女大夫只是默默地往前走,我抓耳搔腮地跟回值班室、她又磨蹭了许久。直到我熬光了文人的耐性,她才抬起头来,用奇异的目光看着我,慢声说道:
“胎儿嘛,似乎倒没受多大影响,不过为了进一步确定,天亮后必须到妇科医院详细检查——正好我休班,顺路送她去。据她说,两年前曾怀过一个孩子,结果却……”她不说了,眼睛也转向一旁。
一支刚点着的烟在我指缝间粉碎,我最怕回忆起两年前那个孩子,那是个只在葳葳肚子里发育了四个月的不幸儿。我敏感到她的话里似乎别有深意,看得出她正为一个隐秘的念头而困惑。吉耶凶耶?一块冰迅速在我心中凝结,天哪,这回刚刚成形的他或她,千万别遭到同样的命运呵……
……真有命运吗?有吗?
还是那个一脸严肃的小老太太,她可是首屈一指的妇产科权威。一见到她,葳葳就有些发抖,在那双睿智的目光扫瞄下,她修长的身体似乎都缩短了许多。两年前,正是这位权威的无情诊断,扼杀了她刚萌芽的母爱,又见其人,葳葳怎能不怕?临进诊断室,她拉住我的手,可怜巴巴地说:
“你别走,在外面等我,啊?”
我连连点头:“当然,我怎么会走?放心,不就是检查一下吗?不会有事的。”
话是这么说,我又何曾不是心虚情怯?希望与绝望摆开了战场,你进我退,此消彼长。我忽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预感益发强烈。
我强打起精神,去接受最后的判决。此时,心中的希望已逃遁到宇宙的边缘。
“很遗憾,你妻子怀的是一个有严重缺陷的胎儿,病状和上一胎完全一样。希望你……”
我的心一下变得空空荡荡。
几经努力,我总算使视线在鉴定书上聚焦。的确完全一样,从纸张到格式,直到最后那几个字:
鉴定:Tay-Sach(黑蒙性白痴)
建议:中止妊娠。
镇定,镇定!我咬着牙告诫自己。但随后钻进耳朵的一段话,终于夺去我仅存的一丝矜持与自尊。
“……由于罕见的巧合,你们夫妻的遗传基因表现出往往只在直系血缘中出现的排列共性,因此不得不提醒你们,这种情况很可能重复出现。为了你们的心理和身体健康,最好是……不再怀孕。”
“什么?”
我撞倒了椅子,又碰翻了墨水瓶,我发热的脑袋与大夫的脸接近到危险的距离,然而那张脸上的一切都在告诉我: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连吸了三支烟,又在洗手间的镜子前调整了半天,才使我这张脸勉强恢复点人样。总不能这副模样去见葳葳,她还蒙在鼓里,一切要等她养好身体再说。
一见面,葳葳就大发娇嗔:“你怎么才来?我眼睛都看酸了。明知道人家心里怕怕的,你倒沉得住气,哼!哎,大夫说胎儿一点儿也不受事故的影响,白担了半天心。他们非让我住院养伤,其实用不着嘛。”她很开心,小鸟般吱吱喳喳说个不停。
望着她那春花般媚丽的笑脸,我心里像扎了把刀。
“喔,你脸色好难看,都是为了我。那你快回去,早点休息。别忘了吃早餐,牛奶一定要煮一下。”
我记不清怎样离开她的,从那时起一直在街上乱闯。
又到了华灯初放的时刻,路边的新华书店拨动了我麻木的神经,我径直走进医药卫生专柜,倾囊所有,抱回一大堆有关遗传学的书籍。我倒要看看,就凭葳葳和我,不敢说人中龙凤吧,至少是聪灵毓秀,怎么就不能有一个起码是健康的后代。
怀着早年写硕士论文时也未曾有过的狂热与急迫,我和这堆书整整拼了十二个小时。到了末了,我宁愿从未看过它们,那哪是知识呀,那是恶魔!一大群地狱缝隙间钻出来的凶神!我把那些书扔进储藏室,恨不得痛哭一场,可是一滴泪也没有,五脏六腑像着了火,最好把我浸到水里去,我能喝干一条河!
充血的眼睛忽然定格,书桌上不就立着一片青蓝色的海水?那是个相架,背景是佛罗里达的迈阿密海滩,镜头前立着穿泳装的葳葳和我。女性的柔美和男性的强健,多么漂亮的一对。我们就是在那相识,那时葳葳还是个美国公民。我是去参加一次文化交流,谁知竟邂逅了迈阿密最美的“东方女神”,眼睛与眼睛碰撞出火花,丘比特一箭射穿了两颗心。从相见恨晚到如胶似漆,多么浪漫而又甜蜜。葳葳抛弃了大洋彼岸的一切,追随我回到国内。婚后五年,我们仍像蜜月般缠绵,唯一的缺憾就是……那两个小天使鼓动着翅膀飞来,却一飞而过,一飞而过……飞过了就让他飞去吧,那些医学论述,突然把小天使的翅膀染成黑色,邪恶的颜色,并且将一条毒蛇,悄悄放进我的心中。
……相同的染色体畸变位置……基因顺序的排列共性……免疫性状的特殊巧合……Tay-Sach胎儿多见于近亲结合……近亲结合?近亲!
我颤抖着,伸手将那相架按倒,背面是葳葳那娟秀的字迹,那首我们最喜爱的《我侬词》:“我侬两个,特煞情多……我身子里有了你,你身子里也有了我。”我死死盯着最后两句,这引起我们无限共鸣的诗句,忽然叫我不寒而栗……
门铃又响起来,我还是懒得动弹,但来访者似乎比我更执拗。
“外面是谁?”我对着门铃对讲机怒吼。
“田戈,我们约好的。”
噢,我给全忘了,这是个几天前就定下的约会。田戈这位电视台名导看中了我那部《热雪》,此来是为剧本改编而与我面谈。有约在先,岂能不见。
我打开底楼的单元大门,趁他上楼的功夫草草收拾了一番,对满屋子弥漫的卷烟气味,那就无可奈何了。
一见面,没等我开口,这半秃顶的矮胖老头猛然惊叫起来:“咦!是你呀!这么多年你野哪儿去了……不过呵,这这……”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一脸的迷茫。
“我们……没见过面吧?”怪了,虽说同在一个城市,可印象中从未互相接触过,这位老先生大概认错人了。
“那是,头回见面。不过您实在太像一个人,猛不丁地把我给蒙住了。其实我也忒糊涂,都过去三十年了,也该老喽……”他忽然感慨起来,捋着稀疏的头发。
“这是常有的事,长得像的人多了。”我敷衍着。
“不不,不是一般的相象,倒回去三十年,你们简直就是一个人。对他我太熟悉了,当年为上他的一部戏,我们在剧组里一块泡了好几个月。您看这事巧的,他也是一位作家。”他的眼睛还在我脸上巡睃。
我的心情实在不适宜这样的谈话,趁他说话的间隙,抢先说道:“田导演,实在对不起,我妻子正住在医院里,我得马上去看她。您看我们是不是再改个时间?”我们相约,晚上再见。
晚饭后,他果然来了。刚落座,他就迫不及待地掏出一叠照片,硬往我手里塞。出于礼貌,我接了过来,谁知一看之下,顿时傻了眼:那不是我是谁?假如照片中没有年轻的田戈,没有那些陌生的男女,我会真的认为,是谁未经允许,侵犯了我的肖像权。
见我如此吃惊,田戈笑了:“想不到吧?三十年前,这世上还有一个你。”
“是想不到,整个儿一复制品了。”我顺手取来桌上那个相架,反复比较,恐怕孪生子也不过如此。“他是谁?现在在哪儿?”我随口问了一句。
“他叫黄帆,当年挺有名气的。早去美国了,后来就和我断了联系。据说为了摆脱几个富家女的纠缠,没过多久他就消失了。你不知道,那家伙特招女人喜欢,那回上他的戏,剧组里那些女孩子,几乎个个为他神魂颠倒,漂亮才子嘛!对了!”他忽然一拍大腿,兴奋地说:“我说有个什么事的,就连你们的写作风格都一模一样,没错,绝对相似!”
田戈收起照片,开始言归正传。我的思想却开了小差,不知为什么,这个凭空出现的黄帆,竟使我产生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田戈滔滔不绝了半天,发现自己在唱独角戏,立刻兴味索然。
“您看怎么样?”他连问了两遍。
“什么?噢,您看着办就行了,我是外行。能不能把那些照片给我一张?”
他看了我半天,露出苦笑:“得!就算我是给您送题材来了,我干嘛要提黄帆呢。你们这班作家,我是服了!”
田戈悻悻离去,他以为触发了我的创作灵感。他猜对了一半,如此神奇的相似,本身就是个现代的故事,此时它正在我的脑海中盘旋。脑细胞分外活跃,甚至有点自行其事,将这个故事无限扩展。突然,心中电闪雷鸣,脑海巨浪腾天,我眼前幻现出一串荒谬的画面,葳葳与我,竟然跻身于故事其间!
我冲进卫生间,将头伸到自来水龙头下,犹嫌不够,干脆打开淋浴头,让冰凉的水丝浇遍全身。我一定疯了,最起码也是小说写得太多,迂了。就因为相同的外貌,便把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扯进自己的烦恼,岂不太荒唐可笑?
夜深了,我吞下两粒安眠药,逐渐模糊的意识中,那个问号仍然挥之不去:真是毫不相干吗?走进睡乡的一刹那,我作出了一个决定。
我到医院去和葳葳告别。
“你去哪儿,就忍心扔下我呀!”还是那惯用的娇嗔。
“去D市,非我这主编出马不可。”我强笑着。为什么欺骗她,我自己也说不清。机票就在口袋里,飞往C市的22次航班,那是我父母亲居住的城市。
葳葳垂下了眼睛:“那好吧,反正我也没生大病。答应我,早点回家,先来个电话,我好去接你。”
她勾着我的脖子,与我吻别。邻床传来压抑的嗤笑,她却毫不在意。生长美国,这已成她根深蒂固的习惯,我也早已适应。但今天这一吻,却如同一块烙铁,几乎使我惊跳躲避,天哪,我的世界全乱了!
成名的儿子归来,使妈妈乐昏了头。她拉着我同上市场,堂堂研究员竟像家庭妇女一样张扬,逢人便介绍我这个儿子,当然包括所有的头衔和成就。
“文儿,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妈妈开口就问。
我把她扶到书房坐下,又把房门锁上,这才对她说:“妈妈,我要向您提一个对您来说是敏感的,对我却是至关重大,不,是生死悠关的问题。提问之前先约法三章:第一您不要生气,第二还是不要生气,第三要诚实,不能有丝毫回避和隐瞒。请您答应。”
“什么问题?这么郑重。”妈妈如堕云雾。
“请您告诉我,除了爸爸,您有过情人吗?”
“文儿!这就是你的问题?”
“是的。妈妈,我知道我的出生和爸爸没有直接关系。其实这也没什么,以您的风度和外貌,被许多多情骑士……”
“住口!我看你是被廉价的舆论捧昏了头,到家里胡说八道来了!”妈妈勃然大怒。
我半跪在地上,扶住妈妈发抖的双腿,我不能不继续,不敢稍有停顿,否则勇气就再也不会回来。我源源本本从头说起,一点也没遗漏,最后放出卷缩心底的毒蛇:
“……种种迹象似乎都在表明:我和葳葳似乎有着近亲血缘,妈妈,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妈妈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我不敢抬头,似乎过了无止境的时间,才听到她突然苍老的声音:“你妈妈此生只有一个情人,哪就是你爸爸。但是,你的确不是你爸爸的亲骨肉……”
冷静或者不如说是麻木地,我知道了我出生的秘密。原来从血缘意义上讲,就连妈妈也是外人!由于种种先天的原因,他们无法自然生育,又实在太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在妈妈三十五岁那年,求助于现代医学,从N市的优生医院,人工植入了一个试管胚胎,那就是我……
书房里的灯直亮到天明,我则在卧室熬着不眠的长夜。我的命运已初见端倪,冰山的一角已经出现,接下来是什么?莫非真是地狱?眨眼之间,我便失去了亲生父母,还要失去什么?如果……再出现一个巧合……
命运呵命运,你就不能给我留下哪怕一丝丝余地?
爸爸妈妈互相掺扶着为我送行,从始至终我们都默然无语,谁都明白:一切语言都属多余。踏上舷梯时我回头看去,妈妈正浑身颤动地捂住了嘴。她在哭,为她不幸的儿子可能遭遇的、无比惨然而又骇然的命运。
葳葳终于知道了,她怀的仍是一个废物。一番绝望地抗争,她终归默认了事实,然而从那时起,她就永远地保持了沉默。许多天过去,依然没有多大改观,她整天不是默默流泪,就是呆呆凝望一处,事事处于被动,成了牵线木偶。此时我只有抛开一切杂念,尽心尽力照顾她,想尽办法帮她振作起来,可她恢复得很慢。
无奈之下,我只好用电话向万里之外的岳母求援。我不敢让妈妈来,葳葳的精神状态已是一触即溃,万一她露出马脚,岂不糟糕透顶?
母爱确实是法力无边,第三天岳母就站到了葳葳的身前,葳葳的眼睛渐渐有了神彩,猛然第一次发出声音:
“妈妈!”紧接着“哇”一声,她扑倒在母亲怀里,哭了个惊天动地、倒海翻江。我终于舒了口气,葳葳又回到了正常人的世界。
我又一次重述起那个得而复失的不幸儿,岳母却愤愤地提出异议,她那难懂的唐人街华语中夹带着大量英语词汇,我只能勉强听出大概的意思。这就够了,我差点儿没昏过去,又一颗重磅炸弹呼啸而来,炸得我目瞪口呆:
葳葳也是个人工授精的孩子,精子来源竟然也是N市优生医院。
岳母还在倾泻着怨气:当年专程跋涉国内,为的就是让葳葳具备纯粹的华人血统。既有葳葳父亲先天不育的先例,才选中强调优良基因的N市优生医院,而葳葳却因基因缺陷屡屡受罪,优生医院应负法律责任。
“你还当这是在美国呀,什么事都拿来打官司。唉,谁也不怪,这是我命中注定。”
昏昏沉沉之中,我听到葳葳反倒劝慰起母亲,听其话音,观其颜色,看来葳葳对这件事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也难怪,她毕竟生长在开放任性的美国。
这颗炸弹爆响过后,保护我一生幸福的大堤已变得又薄又脆。苦于一时脱不开身,也出于潜意识的拖延,我迟迟未能去作最后的求证。然而从这一天开始,生活变成了一杯真正的苦酒。
葳葳的精神好多了,我却因此更增一层烦恼:已经不止一次听到她夜间发出的悠长叹息,并时时感受到她充满怨艾的睇视。我知道,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求爱抚,而我却是个不称职的丈夫。其实我更渴望她温柔的怀抱,那一向是我最后的避风港,在那里我会忘掉一切悲伤与烦恼,即便是片刻也好……夜色温柔,葳葳更温柔,她的发梢在我颈旁搔动,她的体香在我鼻端燃烧,沉下去吧,沉入这片灼热而温馨的海洋,海洋深处就是博大安宁的净土……然而那条心中的毒蛇忽然蠕动,于是我的胳膊树棍般僵硬,我的身体鱼一般冰凉……我故意在书桌前延捱时光,等她睡熟后才悄悄上床。她略略一动,我立刻屏住呼吸,全身绷紧得如同一张满弦的弓……
直到那一天。我又在书房靡蹭,电子台历已跳出一个新的数字,稿纸上除了标题,只有区区三行。突然,脑后传来葳葳的声音:
“呕心沥血,一字千金哪!看来,这准是一部语不惊人誓不休的绝世佳作!”
猛回头,见她双手交叉胸前,唇边浮着讥诮的笑纹,两眼却充满了怒火,她在我身后站了多久?我慢慢站起,拼命挤出一副笑脸:
“我……”
她咬紧嘴唇,狠狠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走。
我呆呆地站着,胸中五味杂陈。再也受不住了,都说出来,都告诉她吧,我冲动地走进卧室,一见她那楚楚可怜的姿态,又悚然憬悟:说什么?我的推测?
“你变了!变得又自私又庸俗,变得又虚伪又可恶,你变成了一个陌生人!走开,我不要见到你!”见我这副犹豫不定的尴尬样,她更加生气。
她把我赶了出来,锁上房门。葳葳呵葳葳,你怎知道我的苦衷,我隐瞒这一切,因为我还保存着一份希望,尽管不利的巧合已经太多,但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庸人自扰的闹剧,自编自导自演。所有的烦恼和痛苦就让我一人承担,我不想、也不愿让你心灵再受这额外的伤害。
我在书房待了一夜,这一夜大有裨益。多日来我一直都在苦思:怎样去证实我的疑虑?谜底当然在N市优生医院,这种地方定然有着我不清楚的保密程序,一步不慎,我将终身挣扎于恐惧的漩涡。现在我终于想出一个稳妥可行的办法。
晨曦微露的时候,我歪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已近中午,我急忙跳起来,一条毛毯从身上滑落,葳葳什么时候替我盖上的?我伸个懒腰,转动酸痛的脖子,忽然发现书桌上有张纸,只写了六个字:我到C市去了。
葳葳到妈妈那儿去了!去告我的状?我急忙往机场挂了个电话。那边说C市航班半小时前已到达目的地了。我立刻打向C市,家里没人,研究所告诉我,爸爸妈妈刚去机场。
放下电话,我像木桩样站了好半天,然后,手忙脚乱地匆匆收拾了几件东西,逃一样离开了家门。必须立即行动,决不能让亲人们先找到我。她们已经见面,我更要快!
N市优生医院的院长,竟是那位遐迩闻名的学者,所幸者我亦勉强够得上薄有微名,这才蒙他接见。按照背熟的台词,我先天花乱坠却又不失分寸地吹捧一通优化人口素质的基地、节育者的福音啦等等;接着是大吹法螺,要为该院出一篇有影响、有力度的报告文学,倡其旨、扬其名等。
果然不出所料,名学者也免不了凡尘俗念。没等我吹完,他就怦然心动,击节赞好,当即表示:该院自建院起至今的一切档案,全都任我查阅。不过要推后一天,候其空闲。事情比预想的更要顺利,最逢源者当属文骗!
坐在档案室电脑终端前,我体会到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情怀。这台小小的机器中,天堂与地狱并存,我颤抖着输入那个至关重要的日期。
资料流水般涌来。不错,那是妈妈,血型、年龄、试管胚胎。屏幕上忽然显示一些难以理解的东西:无性系,克隆……我盯着这些字揣摩了半天,仍不得要领,于是我要求说明。从那些专业性极强的字句中,我终于得出了最后结论:
我是一个单性分裂的克隆人!换句话说,我根本就没有血缘意义上的父亲和母亲!现代科学使一个男人的个体细胞自行分裂,只不过借用了妈妈的子宫,我是个再现那个男子全部基因的复制体!
不知过了多久,空白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我又激烈地敲打起键盘。果然,我的生命来自於黄帆!难怪一见他的照片我就产生出奇异的感觉,从遗传的角度来说,我们原本就是同一个人!
这一回我停顿的时间很短,事情还没有完:黄帆在签字同意作无性繁殖试验之前,已向优生医院提供了自己的精液。
手指抖动得敲不准键盘,心脏的跳动声在天地间轰鸣,我不得不站起来。慢慢地走了一圈,又作了几次深呼吸,毅然坐下,开始最怕也最重要的工作:追踪黄帆精子的下落。
答案立刻出现,地狱之门随即洞开:黄帆的精液被分成三份,接受者之一来自大洋彼岸……
预感终于变成现实,我和葳葳的生命,同样来自于黄帆——且慢!并非同样:既然按照遗传概念我便是黄帆,黄帆便是我,那么在基因的谱系上,葳葳不也能说成是……我的女儿!
我突然爆发出歇斯底里的狂笑,持续不断的狂笑,同时又在痛哭。我的泪水如喷泉般奔涌,但疯狂的笑声却无法止住。我不能不哭,因为我的一生已全部结束,我不能不笑,因为这个世界竟如此荒谬!
……
烛光最后摇动了一下,蜡烛已化为一缕轻烟和几点烛泪,突然降临的黑暗将我从追忆中唤醒,蓦然四顾,夜总会里的烛光已寥寥无几。已经过了多长时间?葳葳呢?
耳边传来细细的呼吸,不知什么时候她已坐到我的身边,转眼看去,黑暗中闪烁着两颗晶莹的星星。一股久违的热流从心底泛起,那星光依然令我迷失。我赶紧问道:
“你现在的家庭可好?”
星星暗淡了:“我没有家,你呢?”
“和你一样。”曾经苍海难为水,更何况在这个世界上,黄帆的后代至少还有两个。
她忽然靠近我的耳朵,悄声细语:“我有时常犯傻,假如当年我们不知道……”那星星的亮光灼痛了我的眼睛。
假如?葳葳,我们身上确实流动着相同的血液,这假如早在我心中翻腾了千百回,但我深知假如从来都是些美丽的肥皂泡,其中属於你和我的,已经统统破灭。虽然此刻我们再度相逢,但此生此世,我们只能是两座隔江相望的山峰。
心欲裂,人无语,往事皆成梦。忍一腔热泪,道一声珍重,从此不相逢。
泪眼迷蒙,视线却直达苍穹,我看到了愁眉苦脸的丘比特,脚上扔着那把金弓,面对人间不绝于耳的“错!错!错!”这位神祗也将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