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成都南边的锦江上,横卧着一座桥,古称“万里桥”,现在俗称“老南门大桥”。桥头有一家百货商店,初建时,算是个大商场,随着时代变迁,现在只能算个小商店,不过习惯上仍称“南桥商场”。
说不清从哪年开始,每当阴云密布的天气,总有一片车厢状的阴影从商场顶上的天空一掠而过,伴随而来的是一阵轰隆隆的响声。
人们都说,是“鬼车”。现在,又叫它“幽灵列车”。
电视台有一个记者,扛了摄像机在桥头候了两个月,终于等到“幽灵”列车的来临。然而摄下来的影片里,什么也没有,除了那单纯的、阴郁的天空,没有图像。没有声音。
老人们慨叹:所以叫“鬼车”嘛!
二
我是在等女朋友时遇上她的。
那天天色阴暗,我因为小美迟迟不来心烦意乱。小美有迟到的习惯,也有迟到的理由,因为她年轻漂亮。我想给她家里挂一个电话。
走进河边公园,记忆中的电话亭却不见踪影。不知是我记错了,还是确实曾经有过而后来拆掉了。我愣在那里,思索着最近的一部公用电话在什么方向。这时,我听见几声细微的呻吟。
女人的呻吟,像是一个人气力衰竭,正在作最后的挣扎。
我一向乐于助人,再加上有几分好奇,几分英雄救美人的妄想,便循声走去。
在一棵树下,半躺着一个女人。
“帮帮我。”她轻轻地呼救。
我义无反顾地走上前去。
“不!别碰我。”尽管声音微弱,但语调中的命令意味十分明显。
“是传染病吗?”我站住。“我怎么帮你?你自己能走吗?我给你叫辆车,华西医大就在附近。”
“不。”她的声音更低了,“给我电。”
“给你什么?”我没听清。
“电。”
“电?点灯的、开机器的电?”
“正是。”
我赶忙掏出BP机中的电池问:“是心脏起搏器的电池用完了吧?”
“哦,不,这里没电。”她懊恼地说。
我也发现手中的电池已经软了:“你等着,我马上去买。”
“那边。”她的眼睛示意着远处的路灯。
“那是交流电啊。”
“只有它能救我,快——”她的凄楚而绝望的声音深深地打动了我,我不再犹豫,走到路灯下,揭开灯柱底部的铁板。看见一排红红绿绿的电线,我又茫然了,我向她喊道:“我该怎么做?”
她躺在地上,艰难地说:“扯断,把线头……向……着我……”
我一咬牙,用力扯断其中一根,一道电火花闪过,然后我把线头对准她的方向。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线头射出蓝莹莹的光芒,像是一条通灵的毒蛇,听到主人的召唤向那女人窜去;然后,又顺着她的身体轮廓蜿蜒而行,形成一具闪着蓝光的人体剪影;最后,那女人似乎通体都是蓝光。片刻之间,所有的蓝光又消失了。
天空突然大亮,姑娘慢慢站起来。哇,是个漂亮的女子!她大约二十五、六岁,头发剪得短短的,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在阴霾里放出异彩,恰似一朵闪光的黄玫瑰。
“你是外星人?”我又惊又喜,脑子里思忖着欢迎的言辞。
她摇头。
“机器人?”
她眼前掠过一抹阴影,突然,一声惊叫,仿佛是裸体被我窥见:“你能看见我?”
“我不是瞎子。”我略带调侃地回答。
“再帮帮我。”她又哀求我。
“又怎么帮你?”我问。
她像是遇到了极大的难题,皱皱眉,咬咬唇,思想斗争挺复杂的样子,好一会儿,才伸出一只手:“握一握。”
我犹豫了一下,伸出左手,心里做好触电的准备。
“咦!——”突然间,全身的血液好像凝固了,身子也动弹不了。我愣了。
我的确把手伸给了她,但我什么也没握住。我只看得见我的手的一部分,仿佛把手伸进一个盒子,被盒子遮掩住的那部分看不见了。
我惊叫一声,把手抽回来,发现完整无损。
我恐惧地问她:“你是鬼?是幽灵?”
她只是静静地笑着:“我来自未来。”
三
我住在公司宿舍,同室的老方去广州出差,两个月以后才回来。她要求我找地方把她藏起来,我只有带她回宿舍。
“小姐,你贵姓?”我问。
“姓卢,卢玉琢。”
我很失望。想象中,未来人的名字应当叱咤风云,英雄大器,比如变形金钢、大力神、擎天柱等。
“你是怎么来的?”
“乘时间车。”
我无法想象,咕哝道:“我宁可相信你是鬼,是幽灵……”
“其实你们所碰见的鬼和幽灵,也就是碰见了我们。”
“来自未来世纪的鬼。”
“不,是公元四十世纪的人。”
我们走在僻静的小巷里,我对她说:“遇到别的人,你要躲着点。”
“我知道。”她很镇静。
“要是我女朋友知道我房间里藏个女人,麻烦就大了。”我嘀咕了一句。
走进公寓上了二楼,我突然看见小美竟然候在门口。她看见我,连走带跑奔过来:“永胜,我的自行车半路坏了。修好后,我赶到桥头,你已经不在了,我只好在这儿等你。你上那儿……”
她看到了紧跟我身边的女人。
“小美……”我正欲解释。
“好哇!”她发作起来,“周永胜,你,你……”
小美拔腿就走,我一把拉住她:“听我说!”
“你别跟我说,她是你同事或者亲戚?你们家的人我全认识!”
“小美,你等等,你握握她的手就知道了。握呀!”我拉小美的手去握卢玉琢。
“干什么?你想我与她握手?”
我硬拉着小美的手,小美无法挣脱,当与玉琢的手相握时,小美吓了一跳。
“妈呀!鬼!”她腾地窜到我的怀里,双手紧紧抱着我的脖子。
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把刚才河边公园见到的一幕,原原本本讲给她听。也许是女人天生不切实际,爱幻想,她几乎立刻接受了玉琢。
小美慢慢地试着把手伸过去,想摸摸玉琢,结果什么也没摸着,自己的手反而一点点地消失。她的手从胸前进去,慢慢地又从背后钻出来了,就像武打电影中长剑穿胸而出的情形。
小美好奇地问:“玉琢,未来人都像你这样,是中空的吗?”
“不,我们也有血肉之躯。但是要作时间旅行,必须用超光速的超光承载。在人体内安置N极块,一种特殊的能量组合块,于是人体就离子化,超光就承载得起。”
“离子化就是变成空的?”我问。
“不是空。我们仍然存在,只是不是以你们常见的三维形式存在。本来你们是看不见我的,但是我的N极块能量不够……”
“我不懂。”小美摇头,看着我。
“我懂了一点点。”我没吹牛。
接着,我安排玉琢睡觉。
她笑着说:“睡觉?那是最笨的休息方法,我们是关闭脑电波。”
“你关给我看看。”
她坐下来,闭上眼,立刻像老僧人定那样,一动不动了。一瞬间,她又睁开眼:“比睡觉的效果好一百倍,既得到彻底的休息,又清理了头脑中的杂质。”
我感兴趣了:“玉琢,能不能把我的脑电波也关了?”
她仔细端详我一会儿,抱歉地说:“不行,你受肉体的桎梏,脑电波没经过衡量扩展,出不来。”
我失望了,心里嘀咕着:睡觉也是未来人高明。
四
第二天清晨,我惦记着屋里那位客人,仍然对昨夜的奇遇持怀疑态度。临上班时,她还把自己的脑电波闭着。桌上,我给她留了面包牛奶,但实在想象不出她怎么吃下去。小美大概也跟我一样,打电话说她要提前下班,再看看玉琢。于是我也请了假,赶回公寓。
回到宿舍时,小美早到了,两个女人亲热地说着什么。
我一进门,小美便扑上来,在我脸上吻了一下。我猜想,这亲热是故意做给玉琢看的。
不料,玉琢竟然十分惊奇地问:“这是不是叫恋爱?”
小美也惊异了:“你们未来人不谈恋爱?”
“用不着那么麻烦,把各人的性格指数输入计算机,寻出相配的,就可以结合了。”
小美睁大眼睛:“那不是跟封建包办一个样?没有感情基础,日子能过得长吗?”
“这样由计算机配对的,十全十美,男女双方相爱默契。迄今为止,未来世界里没有一对夫妇离婚。”
我不胜羡慕:“又简单,又完美,要是咱们的年代也这样多棒。找对象,仿佛瞎子摸象,凭运气撞;恋爱则伤神又伤心;好不容易相爱了,而多数情况下,婚姻又是爱情的坟墓。”
小美狠狠踢了我一脚,又问:“玉琢,你结婚了吗?”
玉琢摇头,露出黯然神伤的表情。
“有男朋友吗?”小美不理会我的暗示,穷根究底。
“曾经有过。”她低声道。
我忍不住插嘴:“你们不是计算机配对吗?”
“是,我们极为般配,可是……”
“他移情别恋?”小美问。
“不,他坚持要带着他的女助手与我结婚。”
我的兴趣浓厚起来:“你们年代里,男人可以三妻四妾?”
“不。那女助手是个机器人,我讨厌机器人。”
小美很积极地附和着:“是的,要就要他的全部的爱。像周永胜,他如果养一只猫,我就与他Bye-Bye。”
我只得在一旁苦笑,心里明白小美讲的是真话。现在的女人都贪心,专制得很,容易受伤的其实是男人。
我把话题拉开:“你们饿不饿,我可要吃饭了。”突然,我发现面包与牛奶还原封原样放在桌上,“玉琢,难道你一直饿着?”
玉琢看着:“这就是你们的食品?跟历史图像里记录的一模一样,不过,我靠这个。”她指着墙上的电源插座。
“你们未来人都靠充电过日子?”
她不经意地道:“反正都是能量。”又叹口气:“可惜这能量不能维持我的离子化。”
“你的N极块呢?”我记起昨夜的谈话内容。
“也许是出发时心不在焉,错拿了别人用剩的。”她并不着急。
“你有同伴吗?能沟通吗?大家匀着使使。”小美出主意。
她笑笑:“只有我一人在这个年代下车。”
“一个人?”
“你心情不好时,难道不是一个人找个荒凉地方散散心?”
“我们这时代还荒凉?”小美很不服气。
玉琢正色道:“这是宇宙历史界公认的。若论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匮乏,首推二十世纪后半叶。”
我与小美对看一眼,很是泄气。
“你怎么回去呢?”
“去宋朝的时间车返回时,会顺路接我。但是我不知自己能否支持那么久?”
我指着电源插座:“不是有这个吗?”
“电压太低了,只能维持存在。而我需要的是能让我离子化,让我重新回到未来的能量。”
“那该是什么呢?”
“超强的能量。量子能级越高,能量越单纯,越能改变空间维数。”
“我不懂。”小美茫然。
我也不懂。
玉琢也懒得再解释。
“用高压电?”小美突发奇想。
五
我从没当过贼,凭着读小说的经验,知道自己时机选得很好:月黑风高。
小美觉得蛮好玩,兴致勃勃;玉琢表情淡淡的,但眼神偶尔一瞥,看得出对此举满怀希望;而我则像个惯盗,脸不红,心不跳,手心一丝汗都没有。
真正来到郊外的高压电线下,我又有些惴惴不安了:“小美,我们这算不算偷电?”
“算!”她答得挺干脆。
“我们动了高压电,会不会影响郊区人民的日常生活和工农业生产?”
“会。”
“那……”我吞吞吐吐。
“周永胜,你怕了?”小美丝毫不想遮遮掩掩。
“弄不好要坐牢。还有可能丢命。”
“你的男儿气概呢?”小美问。
我惊愕了,一时搞不清犯法丧命与男儿气概有什么联系。
“怎么了?”玉琢回过头来,柔声问。
“没什么,我跟小美讲笑话哩。”
小美哼了一声,玉琢轻叹:“也不知你们的高压电电压够不够?”
她的无助与担忧被我捕捉住,心中一震,就脱口而出:“总归要试一试。”
小美惊喜地捏捏我的手,表达了她对我的赞赏。
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电线,一头放在玉琢脚边,一头拴成圈。然后,我像套马的牛仔一般,把绳圈在头上挥舞着,但心中却一阵阵发怵。
“永胜,小心!”小美突然惊叫。
我回头:“趁我现在有口气在,小美,嫁我不嫁?”
小美发呆了。
我笑起来:“千万别回答。嫁,我心神不宁;不嫁,我也心神不宁,心一慌,肯定要出事。”
小美做个怪可爱的鬼脸。
玉琢突然问:“后果很危险吗?”
“可能死掉,不过永胜不怕。”小美得意地道,言语间,把我当英雄。
“你们的死是什么样的?”
小美把眼睛一翻,哼哼两声,头一歪,不动弹了,很快,她又“活”转来:“就这样。”
玉琢轻语:“像我们的休息,不呼吸,不思考,脑电波不活动。”
小美问:“难道你们不死?金刚不坏之身?”
“不,我们也要死。肉体的存亡不重要,脑电波衰亡到尽头,我们才叫死。”
我问:“假若我被电死,你有无把握令我起死回生?”
“没有。血肉之躯对你们很重要,我不忍你为我损坏它。永胜,算了,我不要试高压电。”她转身欲走。
“等等。”我心一横,把手中的绳圈使劲一扔,“啪”的一声,稳稳准准搭在高压电线上。
猛然间,我仿佛被强力击中,全身上下像憋在不透气的皮袋里,胸中难受至极,想喊却喊不出来。眼角瞥见小美勇武地拿着一根木棒向我挥来,我终于叫出声,整个人身不由己地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疼得要命,心头却舒坦多了。
远远近近的灯光突然一下全熄灭了,玉琢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全身散发出蓝莹莹的火光。片刻之后,蓝光消失。
小美扶我起来,我看见五琢稳坐在地上。
“怎么样?”我焦急地问。
她无可奈何地一笑:“你们看得见我,说明电压还是不够。”
一阵沉默。
小美喊:“我们快跑吧,被人逮住就麻烦啦!”
六
“永胜,永胜。”
我正梦着与小美吵架,好像为娶小老婆。我被叫醒了,睁眼一看,玉琢立在床头。
“什么事?”
“你该出门了,”她指着桌上的钟,“上班。”
“今天是星期天。”看她茫然的样子,我又解释了一下。“星期天就是一周内不用上班的那一天。”
“小美呢?”
“她要加班,与客户谈判。”
清晨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她脖子上每根汗毛都被照得清清楚楚。
我说:“天气这么好,走,我们去公园里照相,好吗?”
她浅浅一笑,算是答应。
我挑选了游人最少的植物园。
玉琢感叹不已:“这样美丽而奇特的景观,我是第一次见到呢。”
我为她照了整整两个胶卷的照片,她还不满足,竟然提出一个意料之外的要求:“永胜,我想与你一起照一张。”我犹豫了片刻,故作爽快:“行。”
很等了一会儿,才有另一对恋人经过,我把相机交给那小伙子,便与玉琢并排站在一棵高大的树下。
玉琢没有先前单独照相时的活泼,我也站得笔直。
那照相的小伙子是个多话的人,喊:“你们别离那么远,近点!”
他把我们当成了一对恋人:“再近点,先生,大方点儿。你用手搂着她的肩吧。”
玉琢看了我一眼,我愣了愣,慢慢把手臂伸过去。只想自己是个合格的哑剧演员,把搂肩的动作比划标准,别让那小伙子看出玉琢的虚无。
突然,我全身一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感觉。我又微微挪了一寸,再一次震惊,叫我怎能相信呢?
我感受到了玉琢。这感觉是如此轻微,就像一缕风从指尖拂过,然而确确实实,我的指尖感受到了她的双肩的轮廓。
一直到那小伙子把相机还给我,我仍然缓不过气来,嘴里机械地说着:“谢谢。”
“有什么不妥吗?”玉琢问。
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玉琢,我不仅能看见你,现在能摸到你,很轻,很细微,但确实能感知你。相信我,那不是心理作用。”
她的脸色变了。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的惊惶,当初遇到她,即使在最危急的时刻,她都是淡淡如水的表情。
我勉强问:“是不是很糟糕?”
她的眼神定定的:“这表明,离子化在加速消失,我的血肉之躯在加速恢复。”
“又如何?”
“我根本不属于这个时空,时空转换将令我灰飞烟灭我的肉体完全复原的一瞬,也就是我毁灭的一瞬。”
“肉体?可你的关键是脑电波。”
“它仍存在,在此时空内游荡,等待二百七十年后的衰亡。”
“你可以选择一个婴儿。”
她摇头:“没有能量,我的脑电波就没有穿透力,连与你们沟通都不可能,更别说进入肉体,而且……”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在她的紧握下,我的手掌不存在。但是我能感受到温柔的抚摸,仿佛一条薄纱正轻轻地拂拭着。
“永胜,据我所知,自从有时间旅行以来,没有人留在你们这个世界。我很可能只剩下波,回去不了,只有留下来。可我没法与你们沟通,没法让你知道我在哪儿?偌大的世界上只有我一个,孤零零地游荡,而起码就是两百多年!”
她的眼泪流下来。我目睹那晶亮的液体溅落在我手上,我感觉不到,但我知道她的悲伤。
她伏在我的怀里:“我不知道非离子化来得这样迅速,我以为能够坚持到那些去宋朝的人回来。”
她的头靠在我胸前,双手围着我的腰。而我不敢碰她,一动也不动,心中乱极了。
我看见她的举止,她的悲恸,然而她仍是虚无。
我知道她是虚无的影子。然而她的一切是绝对真实的,另一种意义上的真实。
终于,我轻柔地拥着她,如拥着一件美丽、易碎的瓷器。
我们在植物园呆到很晚,然后走回家去。植物园在成都的北郊,我们从夕阳下一直走到灯海中。
她开始讲她的故事。她的男朋友,一个知名人物,科学家、发明家,他的脑电波强度极大,许多人像现在崇拜歌星、影星一样崇拜他。她也一样,而他更需要一个伴侣,在电脑配对之外,他最后选择了那个女机器人,绝对服从他,像柔软的内衣一样的贴身他。
“我知道感情是低级的东西,是人不能控制自己的表现,只要有了感情,便不可能进步。可是我输给那个只有程序的机器人后,心头却不快乐。我想,我有了感情,这是错误的,我必须反省,就像远古的禅师面壁一样,我来到这个时空,谁知,又出了这样的闪失。”
她讲完之后,我开始讲小美的漂亮与任性,她众多的追求者。我几乎费尽心机,用尽手段,才令她收敛了三心二意。
“你有什么令她不满意的吗?”
我笑笑:“不够有钱,不够帅,幽默感也算不上强。幸而我诚恳心不花,令她有安全感。”
玉琢轻叹一声:“永胜,我以为你们的世界里,你是最完美的男人。”
我脑子里呼呼地旋转起来,得意忘形到极点。“但愿小美也像你这样,唉呀!”我惊呼出声,“今天是我与小美认识一周年的纪念日!”怪不得,今晨她临走时,那般含情脉脉地盯着我。
幸而,时间还不太晚,路口仍有卖鲜花的花农,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大束红玫瑰。
“这是什么?”玉琢问。
“花,红色的玫瑰花,代表幸福的爱情。你们用什么表达爱?送原子弹?”
她自嘲地一笑:“我们的脑电波一联通,一切都明白了,所以连语言都不需要。”
“那没意思。恋爱必须有酸甜苦辣,而且还要有谎言,才有情趣。”我抽出一只玫瑰,“这个给你。”
“给我?”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一头无知的小鹿。
她没法接住,那只玫瑰从她手中松落。
“瞧你,多笨。”我弯腰拾起。
她叹息:“如果我握得住,那我也快完了。”
我竭力自然地笑着:“喏,这枝是你的,你记着,我帮你拿。”
她点头,脸上再次浮现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七
小美坐在桌前,满脸愠色。我挤出笑容:“小美,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她冷笑一声。
我扬出藏在身后的玫瑰花:“一年前的今天,我遇见了今生今世唯一要等待的女孩。我无法形容这一天对我有多重要。”
果然,我的甜言蜜语初见成效,小美脸上冰雪融化了。
“这就是爱情谎言吧?”玉琢在身后轻轻问。
小美睁大惊愕的眼睛。
玉琢认真地解释:“永胜告诉我,真正的爱情还要有谎言。”
我拍着额头:老天,怎么我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住,而且现学现用!
我想挽回影响:“小美,你知道我的真诚,玫瑰代表我的心。”
她接过那一大束玫瑰,笑了。
“等等。”玉琢上前一步,毫无心计地指着其中一枝,“这一枝是我的,永胜送给我了。”
小美看看我,看看她,又看看花,用眼神画着三角形。她狐疑地逼视找,我突然有一种被当场捉奸的尴尬:“小美,我不是……”
玉琢奇怪地说:“什么不是?是这一枝。”
小美浅浅一笑,把花放在桌上,从手袋里拿出一枝金笔,包装得很漂亮的金笔。猛地,“咔嚓”一声,她把那枝笔一折两半。
“小美!你别冲动!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
“我是冲动!是幼稚!”她终于爆发了,“幼稚得可以被人骗,被人当掉!”
她冲出门时,又摔出一句:“我们拉倒!”
我站在屋中央发呆,望着桌上的玫瑰花,望着地上的碎金笔。
“小美走了。”良久,玉琢才说。
我不理她,我在想:小美为什么发这样大的脾气?为什么今天我哄不住她?为什么她走得这么绝?
“这是不是恋爱中酸的滋味?”玉琢不识相。
“是!是!是!”轮到我爆发了,“都是你,乱说乱动。你这不懂人情世故的未来傻瓜!你把什么都搞砸了!”
我跳上床,用被子蒙住头,满眼都是小美。以前,她耍脾气,最过火也不过“不理你了”,可今天,她说的是“拉倒”!小美、小美、小美,成熟的小美,幼稚的小美,泼辣的小美,受伤的小美……
我该怎么办?我找得回她吗?我对她竟如此没有把握!
迷糊中,我睡着了。
八
是传呼机把我叫醒的,天早亮了。
玉琢靠窗无力地站着。
我想起昨夜的事,道歉地叫一声:“玉琢。”
她回头,一张脸好憔悴,好忧伤。
“怎么了?你没休息?”
她点头:“我没关脑电波,也没充电。”
“为什么?”
她郑重地说:“我正在体会恋爱中苦的滋味。”
我愣了一下,乱弹琴!
传呼机又在叫。
我冲到楼下的公用电话亭。
“永胜,”小美的声音,“昨夜我实在是莫名其妙,乱发脾气……”
“不,不,是我不该回来得太晚,让你等得太久。你知道,玉琢是不能坐车的……”
“我知道,我知道。”小美。抢着说,“我最近不知为何,特别容易烦躁。其实我一向很大度,可昨晚,不知为什么,就想不开了。我想了一夜,你和玉琢不会有结局的,我们帮她,陪伴她,都是应该的,我自己太疑神疑鬼,小里小器了……”
小美做完自我批评,我也开始做长篇的自我检讨。放下话筒时,昨夜的疑团烟消云散,阳光普照,分外灿烂。
玉琢仍是刚才的姿势。我心情特好,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小美打电话向我道歉了,深刻反省,痛哭流涕,请我原谅。当然,我也高姿态地认识了一下自己的错误。”
她没什么反应。
“玉琢,快去充电,你想饿死自己?”无意间,我拍了拍她的肩。突然,我的手僵在空中,实感更强了,而且,我感觉到了温度,人的体温。
玉琢疲惫地说:“充不充电都无所谓了。”
她抬起手,在我掌中来回轻抚,我感觉一种温暖的蠕动,好像一只飞蛾在掌中轻轻扑打翅膀。
“现在,我也能感觉到你,永胜。”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知道。”
“我觉得很难受,全身憋得慌,像被关进缺少氧气的房间,我甚至感觉得出离子化在迅速消减。”
“怎么办?”我手足无措。
她仰起头,眼神分外凄楚:“现在,最难受的还是这里。”她指着头。
“头疼?”
“不,恋爱的苦和酸比时空压迫更令我难受。”
我退后一步,不敢看她诚挚的眼睛,不敢再让那飞蛾翼般的手指在掌中滞留。
“你是想起男朋友了吧?”我终于勉强说出话来。
她摇着头:“已经很久没有想过他了。”
“那……那恋爱中的苦和酸从何而来?”我问得结结巴巴。
“永胜,我不知什么是恋爱,也未曾实践过。但是昨夜,你与小美吵闹,她赌气而走,我心里竟有些快乐;然后你又责怪我使你与小美不和,我痛苦了一夜。看着你睡熟的样子,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快乐、痛苦、灰心丧气,兼而有之。能不能回家,无所谓;是不是要在时空里孤孤单单地流浪两百多年,也无所谓。我变得很迟钝,很麻木。刚才,你与小美重归于好,我的不安与愧疚没有了,但是又有一种新的不自然、不自在、令我悲伤的东西油然而生。这么短的时间,我竟遇到这么多新东西,休会这么多。我不知这一切是什么?为什么?哦,永胜,难道我们未来人真的很笨吗?竟然有如此之多该懂而不懂的东西?哦,永胜。”
她轻轻地叹息,轻轻地呼唤。黑白分明的眼睛焦灼地望着我,好像要我给她答案。
我知道答案,可我怎能给她呢?给她什么呢?我陷入迷惘之中,一切都是我的幻视幻听罢了。我工作紧张,神经衰弱。我轻轻碰碰她的肩,那纤细的感觉依然存在,可是,太渺茫了。
小美说她要来,怎么还不来?我需要一个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
“嘿。你们的时间车在什么时候路过这里?你们在哪里上车?你们怎么联系?”我的声音很干很涩。
玉琢的眉头锁得紧紧的,不理会我的问话,一字一字道:“永胜,这就是爱情,我——爱——上——你——了!”
我躲不掉。
九
“小美,有人追我。”我心烦意乱。
我们坐在一家快餐店里,把玉琢留在房中入定。
小美大口大口地扒着饭,附和地说:“不奇怪。以前,你老吹牛,说初二时就有女生递条子给你,是吗?”
“是玉琢。”
她终了:把脸从饭碗里抬起来,怪笑一声,咕噜道:“让我先吃完饭。”她又埋下头扒饭。我无滋无味地用叉子在碟子里拨来划去,一面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小美的进食速度越来越慢,终于“啪”地放下叉子,抬起头,表情与我一模一样的烦躁。
“我早有预感。”她说。
“我没有。”我老老实实说。
“凭女人的直觉。”她不耐烦地甩甩头,摊摊手,大声说,“其实,我怕什么呢?难道她能从我手里把你抢走吗?我比她漂亮,比她年轻,比她能干。我是活人,而她是个影子。你对她来说,也是个影子。她也许发神经爱上你,而你绝对不会去爱一个影子,绝对不会!”
突然间,我对小美好生感激,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小美,谢谢你。”
“谢谢?”小美笑笑,“不过她在眼前晃来晃去,我总还是不舒服,我们还是赶快帮她回到她该呆的地方去。”
“小美,我从未见你如此通情达理。”
“人总要长大吧。”她调皮地眨眨眼,“有点失望吗?本来准备与你大闹一场,然后去找玉琢决斗,你坐山观虎斗,坐收渔利,岂不便宜了你。”
我伸出手摸摸她的面颊,心情豁然开朗。那盘刚才未动的炒饭,霎时间被我一扫而光。
十
我们一进门,玉琢立刻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招呼。
小美径直走到她面前;“玉琢,永胜都告诉我了,你爱上了他。”
玉琢一惊,看着我,神情像一头待宰的小鹿。
我也一惊。小美说一切交给她处理,但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开门见山。我佯装找水喝,避开玉琢的眼光。
“是的。”玉琢根本就不懂,也不会隐瞒。
“嗯……”小美在精心措词。
“这是一种新感觉。我从没经历过,很难忍受,但是我喜欢。”
“不,你没有爱上他。你们的世界里没有感情这东西,你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你不会爱人,也无人可爱。到了这里,永胜是你这辈子见到的第一个有感情的男人,所以你对他有好感,你以为这是爱情,其实不是。归根结底,你爱上了爱情,而不是他。”
玉琢摇摇头。“不!”语调极为坚决。
“好,好。”小美一副谈判中以理服人的架势,“退一步,就算你真的爱上他,你准备怎样?你想得到什么?还有,”小美加重语气,“他爱上你了吗?”
玉琢喃喃道:“我不知道。”她双眼清亮地望着我,一瞬间,我茫然迷惑,好像走进完全陌生的城市,在迷宫般的街道中,遇上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你想在他身上找到什么?他能给你什么?拥抱?热吻?你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的世界你不知,你的世界他不懂。你们能相依相守吗?他能跟你走吗?你能留下来吗?”
我暗叹,多么有道理的话。
玉琢却根本没听见,只是痴痴迷迷地看着我。突然,她表情一变,好像发现了什么,在空气中嗅着,张望着。
“怎么啦?”我问。
她低语:“我感觉到了超光在空气中的奔流,去宋朝的那趟车快回来了。”
十一
我们坐在南桥商场门口。我与小美把玉琢夹在中间、免得人来人往的顾客撞上她后,大惊小怪。
玉琢已经越来越有分量。刚才,趁称体重的人上厕所,我领她去称了称,刻度上指着25公斤,与正常人相比,显然不够,但她已经绝对不是一片影子。
她越来越憔悴,越来越忧伤。25公斤代表着她身体的1/2已经进入我们的时空。她形容这种感觉是淋了场大雨找不着衣服换,全身粘糊糊、湿漉漉的,每个行动都有相当大的阻力。同时,她越来越迟钝,连那趟时间车的远近速度都预测不出来。我们只有死等。
我们已经等了三天。
“你们是外地来的?”旁边守自行车的老太婆问,“等着看‘鬼车’吧?”
我们愣着,都没回答她,她一撇嘴:“就是你们喊的‘幽灵’列车嘛,好多人都专门来看。”
小美问:“太婆,那‘鬼车’什么时刻会来?”
“不晓得,一般是天阴才看得见。唉,这几天日头毒,要天阴,不容易哦,你们等吧。”有人来存车,老太婆忙过去,边走边感慨,“这鬼车,好多年啦!解放前就有啦……”
玉琢在我耳边解释:“并非天阴才看得见时间车,而是时间车经过时,导致云层变幻,形成阴天……”
“玉琢,可能还要等几天,你坚持得住吗?”
她不答理,软飘飘地靠在我的肩上。太阳很毒,我已经汗流浃背。
小美浅浅地笑着:“我去买点吃的喝的。”于是起身走进商场。
“玉琢,现在感觉如何?”
“更难受了,乏力,连话都说不出来。”她闭着眼。
“那就别说了,保存一点能量。”
“不,有些话再不说就没机会了。在我们的年代里,一个人有感情是可悲的,低级的。而现在,我却体会到这么多感情,也才发觉,以前的生活多么、枯燥,多么空虚,多么孤单。我想,我马上要灰飞烟灭了,将成为宇宙里的一束电波,等待两百七十年后灭亡,孤独寂寞的两百七十年,想提前也没法。但我不后悔,不后悔来到你们的时空,我的三十年的生命中,只有这几天才算真正的活过,我才意识到自己是人,不是机器,因为我曾经爱过你。能够爱你,多好!多好……”
她的声音低得听不见,靠在我肩上的头往下滑,我抱着她,喊道:“玉琢,玉琢!”
她眼睛微睁着,嘴边荡漾着笑意,一滴眼泪慢慢从眼角滴落,落到我的指间。我心中一震,那温热的液体,给我的感觉竟如此真实,我下意识地把手指送到舌尖:咸的。天哪!她流下了真正的泪水!
她的身体在我怀中渐渐加重,却是一如既往的柔软。
“永胜,”她低语,“我能感觉你的心跳。原来拥抱是如此甜蜜,永胜,我在进入你的世界,我很难受,但我好快乐。”
她努力睁大眼睛,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痛苦令她的五官变形。然而,她满眼迷离,真美!
我的心都要碎了:“让我帮你!让我帮你!”
她微微笑着,把手指嵌进我的肉里,我觉得疼痛,但是与她急促的呼吸,苍白的双唇,与她正忍受的刑罚相比,算什么呢?
“吻吻我。”我已经听不清她要说什么,然而我知道。她的唇好像柔软坚实的毯子,我的梦,在这毯子上跌得粉碎。
不知过了多久,我抬起头,小美站在我们面前,泪眼模糊,她说:“天阴了。”
十二
那天,我们看见了“幽灵”列车,从乌云的空隙间一闪而过。也就在那一刻。玉琢消失了,我的怀中空空如也,好像她从来未曾出现过。
她是上车回家,还是被时空压力挤碎了,我不敢猜测。
植物园拍的照片冲出来了,只有树、花、小径,只有空空的景物。那张合影只有我,奇怪地把手伸在半空,笑得很甜蜜。
有时候,一阵风吹过,令我又惊又喜,我停住脚,大呼:“玉琢,是你吗?”也许,她成了宇宙游魂,希望我这一声声呼唤,给她孤寂的流浪生活一点点慰藉。
我常常去南桥,有空就去,希望有一天,能看见一个穿黄裙子的女人从天而降。
我经常看见“幽灵”列车,经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