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地数着离去的脚步声:一步,两步,三步……直到电子锁“咔”的一声锁上了门,才慢慢地从自己的小圆凳上站起来,走到差不多和我一样高的桌子那儿,爬上桌子前的那张圆圆的大皮椅,开始打电脑。打了几个键后,我调出了留言板。
“今天我又测量了自己的步子,”我的手指在键盘上慢慢移动,“在这两天里,步子的距离既没有变大也没有变小;窗台也还是在我头顶上一拳左右的地方……长大对我来说,也许是太遥远的事吧。”我把那些字又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关了电脑,爬下椅子,回我的小圆凳上去看书。每天在电脑留言板上留一些谁也不会在意的无聊的话给自己看,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
“琛乖啊,给看看这密码能不能解开?”那个叫阿文的男人又把我抱到了电脑前。
“是啊,是啊,解开了就给你好吃的。”旁边的桑也帮着腔。
我转过头去不说话。
阿文的脸开始拉长,眼睛里也冒出了凶光:“这死小子,不给他点厉害看看他就……”他的大巴掌落在了我的脸上,接下来便是一顿痛打。
“别是变笨了吧?打他都不躲…”桑点了根烟,吸了一大口0
“变笨?怎么可能!”阿文喘着气嚷着,“他三岁就能心算五位数的乘法,前年还给我解开了一个银行的电脑密码!变笨?哈,我花了那么多钱,把他‘克隆’出来……”
我躺在地上,用肿成一条缝的眼睛看着自己流出来的血,没有太疼的感觉。这样的痛打,对我来说早已成了家常便饭了。
我是个“克隆人”,我从没为这个身世有过半点忧伤。就像蚂蚁生来就是蚂蚁,老鼠生来就是老鼠一样,它们随时都可能会被人踩死、打死并弃尸街头。它们痛苦,但却没有把自己的生命变成大象或狮子的能力。忧伤对它们毫无帮助,就像对我也毫无帮助一样。
“我们搞的这个‘克隆’,现在还没有人发现吧?”桑又问。
“当然没有,”阿文得意洋洋,“我亲自出马……再说那个叫林琛的天才儿童,出车祸时已经被撞得骨肉横飞了,我只拿了他那么一点点,托的又是专做这门生意的靠得住的人……只是这个小子,”他咬牙切齿地踢了踢我的腿,“总是不肯合作,不然我们早就从银行里弄到更多的钱,成了大富翁了……再不听话就宰了他!”
阿文在那儿叫着,骂着,发牢骚,然后累了,就和桑出去了。
我默默地数着他们离去的脚步声:一步、两步、三步……门上的锁“咔”的一声锁上了。屋子里静极了。
我又躺了一会儿,等身上有了点力气,就爬着拖出放在桌下的一个药箱来,把自己的伤口处理好。然后开始拾乱扔在地下的、印了阿文和桑的脚印的书。这些书,是我的宝贝。
屋子的角落里,放着一面镜子,我走过去,镜子里就映出了一张肿胀的脸。琛是个有着一双大眼睛的可爱的男孩子,又那么聪明,一定很受家里人的宠爱吧……那宠爱是什么滋味呢?……我伸出手去,触到了镜面,指尖一片冰凉。
“我过得挺简单,从不到屋子外面去,所以没有普通人的烦恼。”我在留言板上写着,“每天的每一个小时,我都在这室内活动,看看书,或者从屋子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测量自己的步子,也当作散步……”
“那你为什么不到外面去呢?”电脑上突然打出了一行小字。
是谁?我惊跳了起来,马上关了电脑,躲到自己角落里的小凳子上去。
难道有人在看我留下的无聊的话吗?这可不是给别人看的呀!
我把头放在膝上,把身体蜷起来,像钻进了蜗牛的壳。
到外面去?不是没有想过,门上那把小小的电子锁也难不住我,但是到外面去又干什么呢?“天才竟死于车祸”——这是当天各大报的头条新闻,琛的这张脸实在是太有名了,如果被认出来……法律不允许“克隆人”的存在。
十月十日,《盾》报报道:令人震惊的“171特大银行盗窃案”终于在十月十日凌晨二时被破获,逮捕案犯两名……据警察局局长何风声称,报案的孩子因被注射大量麻醉剂,抢救无效,现已死亡……
何风朝警卫点了点头,然后打开门,走了进去。
“觉得怎么样?”他问床上躺着的孩子。
“还好。”孩子闭了闭眼睛,“阿文和桑呢?”
“被抓起来了,他们恐怕不会活着离开监狱了。”
“在很小的时候,我听见门锁打开的声音,就会吓得哭起来,可现在……”男孩的眼神很平静,声音也是淡淡的,“活着,活着……活着又怎么样呢?”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你也才十岁而已,年轻得很呢。”何风看着那孩子伤痕累累的身体和细细的胳膊上新被刺的针孔,心疼起来。
“报案的时候,不是没有犹豫的……不论怎么说他们也算是我的养父吧,我总以为……直到那支针头刺进了我的身体里,才算是死了心。幸好他们用的不是那种立刻就会让人死的药,”男孩苍白的脸上突然露出微笑来,“不过这也没什么分别吧,以后我会怎么样呢?被‘克隆’出来的,违反人伦的‘东西’,法律……”
男孩一双大眼专注地盯着何风。
何风没有一点惊讶,他低声说:“我对报界说你已经死了。”见男孩满脸惶惑,又安慰地补充,“我没透露你的相貌与某位名噪一时的人很相像。”
“可我毕竟是……”男孩挣扎着要坐起来。
“可我是警察局长,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是我的心腹,那两个混蛋也不会蠢到抖出你的事来加重自己的罪,所以想封锁消息还是没问题的。”何风把他又按到床上。
“那以后……”
“你愿意做我的孩子吗?”何风低下头去看他,男孩子已经完全呆住了,“一个从远房亲戚家过继来的孩子,叫何凌……唔,相貌么,我有个老朋友,现在已经混上整容界的第一把交椅了……”
男孩紧抿着嘴唇,用一双漆黑的大眼幽幽地看着他。
“那么我走了。”何风摸摸他的头发,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冲他眨了眨眼睛,“这下我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坏人了,原来做坏事这么刺激呀!”
男孩笑了起来,这是他出生以来——不,被“克隆”出来的第一次笑容。他数着那离去的脚步声一步、两步、三步……直到门锁“咔”的一声响了,才怔怔地流下两行泪来。
在第二年的秋天,蓝星小学的入册名单上,多了一个叫何凌的男孩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