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吃店里的食客寥寥。
我和一位陌生的邻座默默地点了菜,后来红裙子服务员上了汤。她把盘子放在桌上的神情活像怕烫坏塑料桌面似的,跟着转身离去,只朝我对面这位秃顶先生投去胆怯的一瞥。我发觉戴着白色发夹的收银员望着此人的眼光,也像见到老虎一样。
“他们怕得不得了。”那人一边把汤匙放进汤内,一边洋洋得意地说。
“是在怕谁?”我左右环顾问道。
他笑得那么开心,可眼睛朝另一个方向瞅着。
“您等着瞧,看看这顿饭会怎样,我保证您在这儿还从没吃过这么好的菜。”
他身上是一件吊儿郎当的灰上装,那种波兰料子只能在头三天里穿穿0秃顶上稀稀拉拉几根白毛,像是头部周围的一道光圈。在头顶及前额之间有条长长的暗红色的细纹,大概是旧日被抓的伤痕。
我也拿起汤匙,目光偶然落在墙壁的镜面上,意外发现身后有个睁大眼睛的男子在内室门帘后面伸头探脑,他也在惊愕地瞅着对过那位顾客。我估计此人是小吃店经理,他和服务员在交换含意深长的眼色。
尽管我这位穿灰上装的邻座压根儿没朝那个方向去看,但不知怎么他却发觉了圆睁着双眼的经理。
“这里的人都认识我,”他说,“不管哪家小吃店我都去过,他们都从来不敢把隔夜的肉丸子卖给我……你觉得这汤怎么样?”
汤味确实没说的,可称得上鲜美绝伦,我一开始吃时都不敢置信。三匙汤下肚后我又从镜子中窥视这家小吃店,觉得非常纳闷。既然汤那么好,为什么这家店没有远近闻名?为什么电视台不来报道?《周末》报记者为何不来采访这里的厨师长?这实在是独一无二的肉汁浓汤,热气腾腾,一进嘴便口颊生香,全身舒畅,和欣赏一部联欢节放映的电影差不多。
“真奇怪!”我嚷道,“我从来没想到能吃到这样的……”
那人作个懒洋洋的手势打断我的话,他的灰色眼睛暗淡无光,而且目光也不集中。
“下道菜您想要什么?是带酸奶油的炸肉块吗?那好,我也要这个菜。”
他对服务员声明他改变了主意:打算把煎牛排换成炸肉块。服务员既无热情也没发作就同意了,但我再次看到她和经理无言的目光交换,接着就闪进厨房。
我的邻座默默进餐,后来他抬起头,表示有话要讲。
“您听说过关于彼得连科教授所做的手术吗?有段时间这件事广为流传,甚至被叫做是什么彼得连科手术。”
“噢……似乎听说过一点。”
“事情是这样的,”他说,“那年春天,一个年轻人驾摩托沿萨多大弯道行驶,就在K省那里。驾车前他喝过酒,头脑发涨。当时有位老太太横穿马路,结果这年轻人以每小时90公里的高速撞上卡车的车厢,被抛出30米远,直接摔在医学院的大门前。摩托车粉身碎骨不算,那青年的上半部颅骨连带脑子都飞出去了,像被刀切的一样。他立刻就就被抬到医学院二楼的手术台上。值班医生正好是彼得连科教授,换上别人肯定不干,但彼得连科真是男子汉,他拿起上半个颅骨(是被一起带来的)放到原来的位置上,立即进行麻醉、缝合、输血等等。他本人整整10天没有离开这青年半步,一心扑在手术善后处理上。一个月后那青年开始康复,这时才发现教授匆忙中出了个大差错:大脑被转了180度,左右对换了位置,后脑部分到了前面,而前额部分却转到了后面!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怎么办?难道能重新切开颅骨并再度缝合吗?这种冒险的事任何医生毕生最多也只敢做一次,所以只好随着它去,”他停了一会审慎地望望我说,“想得到吗?那个青年就是我。”
他发觉我诧异的目光接着又说:“我是说我就是那个青年,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21年了。”
“太不可思议啦!”我忘记了喝汤,“那么您现在的感觉怎样?”
“倒也没什么,”他说,“没关系,但是当然出过不少笑话。”
我们把汤喝完,还得等候下一道菜,服务生不知怎么并不急于去端。
“可谓是奇事层出不穷,”他沉思地说,“最有趣的是一切都乱套了。似乎是我的视神经被接到听觉区,而听觉神经反而和味觉区挂上了。你知道,人脑皮质本来具有各自的中枢,负责分析声音、光线、气味等等,这些都由神经传递过去。由于我的大脑装反了,于是许多地方就错了位,一些感觉变成了另一种。”
“怎么能这样呢?……难道这也能有不同吗?”我问,“不管怎么说,声音终究还是声音,否则能变成什么?光线不还是光线吗?”
“有时还真的并非如此,”我的邻座摇摇头笑着说,“一般说,许多人把大脑就看成是电话机,收到什么就传出什么。其实并不对,一切决定于外来刺激落在大脑皮层的哪个部位。人所共知,有时压力就能转变为光:如果在一片漆黑中您的眼部受到撞击,您就会看到金星乱冒,其实这时根本什么光线也没有,对吗?眼睛捕捉到的是光线,耳朵接收到的是声音,但一切都是沿着神经纤维以同一形式的神经脉冲传递的,懂吗?问题在于这些脉冲落在哪个大脑区域才决定了您的感觉是什么。”
“哦……哦……”我口头上漫应,其实完全不知自己说的是什么。
服务员恰好端来第二道菜,和刚才一样小心翼翼放在台面上。第二道菜是浇上酸奶油的炸肉块,同样使人赞叹不已。它香味扑鼻,让你馋涎欲滴。煎炸后的肉块热气腾腾,酸味可口,鲜嫩带血,既松又脆,入口即化。在餐厅里根本吃不到这种只有靠家传烹调手艺才能烧出的菜肴,现今的公共餐饮
我的邻座吃完第二道菜,他左手执叉,微微思索后摸出了烟盒。
“您不妨这样设想,”他说,“有个人的一切全都弄乱了。举例说,味觉神经本来从舌尖末梢过来,结果没接上味觉中枢,却到了疼痛区。这时会怎样呢?当他往嘴里塞进香肠时,香肠的美味就化为脚后跟的一阵剧痛!假定他的味觉和听觉也混淆了,那么当他在啃火腿三明治时就会突然听到可怕的隆隆雷声。”
“难道您是这样吗?”我问。
“也差不多,我的一切也全乱了套,所有的感觉都被挪了位置。当我想闻闻气味时,却非要触摸不可。我的味觉掺杂着痛感,一旦炸肉块用的不是黄油而是人造油,我马上就会疼痛不已。”
“这不可能!难道疼痛是一种独立的感觉吗?要我说它只是某种感觉的延伸而已。”
对方摇摇头说:“感觉是一回事,而疼痛则是另一回事。有感知疼痛的组织,有独立的传递路线,有大脑的单独区域,不妨可以说疼痛是第六种感觉……由于我的味觉神经进入了疼痛皮质区,于是我吃所有的食物都感到疼痛,当然是各种不同的疼痛。”
“那你现在感到的是什么?”
“我已习惯了,”他耸耸肩,“我甚至开始喜爱上疼痛,特别喜欢牙疼,那仅仅是当我吃到鱼子酱时才能感受到的……一般说,我现在的味觉具有很宽的范围:我的舌尖能感受甜酸苦辣以及它们的组合,而疼痛的感觉也是各式各样的。”
“好吧,那么您对真正的疼痛又如何感觉呢?如果您牙齿上真的长个虫洞呢?”
“那时我会感到嘴里产生出鱼子酱的滋味,它现在反而会使我非常难受,于是我就得赶快去找牙医挂号。”他继续在思索,“有趣的还是视觉及听觉;知道吗?声音在我大脑中产生的是视觉形象,而从光线产生的反而是声音。举例说,我闭上双眼还能看见东西,可以塞紧耳朵而还能听见……”
“您的意思是说,”我问,“如果您闭上眼睛,那么就并不是不能看见,而只是不能听见了?”
“是的,这是事实。如果我堵上耳朵,那就能听见,也就说是不能看见了。不过从别人看来,这只意味着我不能听见,其实准确说应该是不能看见了。”
说来说去,连我们两人自己都闹得有点稀里糊涂了。
“不管怎么说,”他下了总结,“我的一切都颠来倒去。拿睡觉来说吧,睡觉时我什么也听不到,因为我闭上了双眼。对我来说所有的夜晚都是静悄悄的,但却总能看到些什么,因为卧室里的闹钟还在滴答滴答走动。这就是我的特异功能。”
听上去他自己对此还挺得意似的。
服务员端来咖啡。当然也是极好的咖啡,浓香四溢,这样的咖啡只有在伊斯坦布尔才能喝到。咖啡的黑色并不是因为炒得过头,而是因为很浓很稠的缘故。
“此外,”那人说,“我的一种感觉仿佛长进了另一种感觉里,还不仅仅是颠倒,而且是掺杂在一起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给您试着分析分析。我估计是神经出现了裂变,一部分味觉神经中枢长进了视觉及听觉里,当我看到及听到什么时,我嘴里还会出现味觉。”
“能举个例子吗?”
“比如说……我会在电视机前,那里的××(他提到一著名女高音歌唱家的名字,恕我不予公布)在台上演出,当她唱《妈妈》这首歌的时候,我嘴里却产生了甜得发腻的点心味,这就是昨天的事。”
“真有趣,”我点点头,“我甚至要为大家缺少这种混合感而遗憾了,其实这能使我们更加正确评价艺术作品。设想当会议上某些演说家说得天花乱坠时,您却会闻到一股恶臭,这该有多好……不过您在读书时又怎样?比如科幻小说让您引起的是什么感受呢?”
他思忖了一下,说:“也不一样。当我打开××(他说了一位知名度甚高的经典科幻作家的名字,不过我同样略而不提,以免使人难堪)的长篇小说时,那滋味犹如冰凉的小麦粥,色都变了。”
我们安静了一会,我考虑将来如果做到使每个人的感觉都能任意转换倒也不坏,当然不要是车祸造成的就行。假定你去听音乐会,进入音乐学院的大厅,坐进座椅,你就可以把视觉神经转到听觉区,由于我们的视觉接收器更为完善,所以得到的效果肯定会更加丰富。这可以叫做“耳观六路,眼听八方”了。
他很同意我这种想法。还说在紧急情况下,例如在潜水艇中就可把人的所有感觉器官,包括嗅觉和触觉在内,全部投入到听觉上去。
有一段时间我们沿着这条思路大谈特谈,最后我们才想到:恐怕这样干不会有什么好处。比如在音乐会大厅中,你的听觉会由于前面一位姑娘肩上披的红围巾而受到干扰,造成米亚斯科夫斯基的交响乐中出现刺耳的不协调音。潜水艇的情况也许更糟:监听员被机油的气味搞得晕头转向,辨不清其它船只的发动机声。
我们又要了一杯咖啡,我问:“这样,能描述一下对我的印象吗?”
他斜着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朝另一个方向睨视。
“您穿的是灰色上装和黄衬衫,所有这些我似乎是听到而不是见到的。至于说到味觉嘛……”他一下嗫嚅了,“我有点说不出口。”
“说吧,说吧!”
“不,不该说。”
“无论是什么,”我鼓励他,“但说无妨。”
“您的脸引起我的感觉是……一种腌黄瓜的滋味,”然后他打了个圆场,“不过腌得不算是太咸……但您别觉得委屈,我对整个世界的认识也许是不正确的。”
我们双方都没再说话,不知为什么我开始对这怪人没有好感,觉得他故弄玄虚。
“不过,”我后来说,“您认识的世界正是它本来的面目,除了您那个味觉不算在内。”
“为什么?”他表示异议,“我是用眼睛来听的,这本该用感知光线的器官,并不用来接受声音。”
“那又怎么样?您自己对我说过只是神经中枢乱了套,但你还能用眼睛接受光线,用耳朵接受声音。只是到了进一层,在大脑中这些感觉才变成了另一种。”
“的确是变成另—个样子,”他说,“而且是不正确的……”
“那还很难说,”我截住说,“我们不知道哪些是正确的,哪些是不正确的。别把现象本身和对现象的反应混为一谈。晚霞不一定是红的,盐也不都是咸的。我看见天空是蔚蓝的,但对没有视觉的微生物来说,天空可能就是酸的。如果把通电的电线戳到您身上,您会因触电而猛然跳起,但如果把这靠近仪器,那就只会使指针倾斜。不能说只有您的感觉正确,而仪器是不正确的……就算您的一切都搞乱了,但您还是看到并听见了我。只要我们能正常交往,就说明您能够正确地认识世界。”
他又在思索,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个特殊的人。他额上冒出大颗汗珠,被迫用手帕去擦。我从镜中看见那位经理还在惊恐地注意我们的动态,红裙子依然提心吊胆,不敢瞅我们一眼,只在远处徘徊。
“相信我,”我的邻座叹了口气,“我的确看见了您所说的话,而您的视觉形象在我这里只是作为听觉而产生的。”
我对这个问题并不让步:“但最后您还是完整地认识了我,不是吗?您和我们大家是同样的。”
“不错……”
“那么从何知道您的一切都乱了套呢?或许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吧。”
这位秃发先生再次冒汗,他很不自然地在椅子上扭动。
“但我觉得是不对头……我有X光照片,那上面明显看到前额转到了后面;其次,我的感觉是混淆的;第三嘛,”他窘迫地笑笑说,“我对东西连一眼都不用瞥就能看得见……我还能感知重量。”
“感知什么?”
“重量……我可以扭过脸,而您从口袋里掏出点什么,我能来把它说出来。”
于是他别过身去。
我上衣内袋里有一小瓶香水,于是我把它摸出来。
“那是香水,”邻座说,“是石花牌香水,20元可以买三瓶。”
他又转过身来,真像在变戏法。
“还有重量问题。”他带有歉意说,“给我一分钟,让我来感觉重量。”他拿过香水瓶在手中掂了掂,“有91克重……我都说不出是怎么知道的,就这么看见了重量。你们不也是看见一幢房屋就马上能说它是四层的吗?只要我走进餐馆,一接过盘子就能说出里面的肉分量够不够……我不必索取意见簿也不必去投诉,他们全都非常怕我。”
我看了一下表,已到了该走的时候。
红裙子接过钱,我向邻座告辞后就离开了。
在存衣处我把号牌递给存衣员,这时身后传来浊重的呼吸。
“听我说,您什么也别信他!”那位睁大眼睛的小吃店经理说,“纯粹是个疯子,就是和您坐在一起的那人。如果他说什么酸奶油掺了水或分量不足的话,那全是胡说八道。您自己也尝了的,对吗?”
经理身上发出一股麝香葡萄酒的酒味,这种酒要七元钱一瓶。他穿的是英国名牌,蓝色的上等衣料。
他朝大厅那边望望又说:“蛊惑人心,造谣生事,真是个神经病,早该进去了……”
“那他在哪儿上班?”我问。
“好像是什么香料厂。据说他的嗅觉极为灵敏,但是头脑不正常。我担保对您说的都是实话。”
我把雨衣拿在手上走到街上。在走过小吃店窗口时,那位邻座还和原先一样坐在那里。他举手向我致意,不过他瞅的是另外的方向。
一回到家,我立马从邻居那儿借了台小秤,那个小香水瓶的确是91克。但是我也马上想到,这种牌子是常见的,他本就在香水厂工作,也许他早就闻到了我袋中有瓶香水。至于他不看就能知道一切,那是因为大厅四周都有镜子,我自己就从里面见到过经理。
后来我多次去过那家小吃店,可再也没能尝到那样美味的炸肉块或汤了。
孙维梓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