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后一个了吧?”看着波儿继续旁若无人地往“狩猎者”号里面放笼子,我有点儿不耐烦地问。可那家伙只是漫不经心地瞟了我一眼,露齿一笑:“也许。”
见鬼!早知道他们会这样摧残我的飞船,我就不该来参加这个所谓“方舟计划”的行动了。
这次规模宏大的宇宙行动是由刚成立不久的星际生物保护联盟发起的,其目的是为了拯救各星球濒临绝灭的生物种类。由于污染严重,这些星球上的气候已趋向恶劣,甚至已经威胁到那些动植物的生存了。人们也真不可思议,为了自己的生活发展,竟忍心置它们于不顾,采取了“是死是活,由它们自己去吧”的冷漠态度。即使面对再大的人为灾难,人类也总能想出绝妙的法子去对付,而那些动植物可就遭了殃。想想看,你总不能给一头野驴戴上防毒面具让它免受污染空气的侵害吧?如今要挽救它们,使其免遭灭顶之灾,只有动用一切适用的运输工具,尽可能迅速地将它们转移到其它条件适合的星球上去。而我则是大批应征者中的一个,为此我才献出了我宝贝的“狩猎者”号,虽说报酬相当丰厚,可他们也不能这样对待我的飞船呀。生物舱已经被那些爬行类、两栖类和哺乳类动物塞得满满的,如果他们再装一个长鼻子大耳朵的家伙进去的话,我敢打赌,我的飞船准会爆炸。波儿看出我的不高兴,正要开口对我说话,“蓝下巴”卡米兴冲冲地跑过来,怀里抱着一只大笼子嚷道:“瞧,看我抓到什么好东西啦?”
我一时忘了不快,和波儿一起凑了过去。
我们对着笼子里仔细打量了半天,结果谁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因为自从事这项工作以来,我们当中还没有哪一个曾见过这种动物:脑袋挺大,四肢却异常短小细弱,而且除了头顶一簇奇特的鬃毛外,不长的躯干上还裹了一层胶质物和亚麻纤维之类的东西!
“这怎么可能?”连见多识广的波儿都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了,“这个星球上竟还会有如此奇怪的动物生存!”“是啊,”我也觉得很是惊奇,“在这个荒芜已久的行星上,许多尖牙利爪的猛兽都销声匿迹了,可这样一种柔弱娇小的动物到底是靠什么手段生存下来的呢?”
“我猜它准是穆星人不小心丢在这儿的宠物,”卡米插嘴道,“穆星人总喜欢给他们的宠物套上那些滑稽的东西,像什么塑料围裙啦,玻璃钢颈圈啦——就跟这家伙身上的差不多0”
波儿略微沉思了一下,并没有表态。“经过扫描了吗?”他问。“这是结果。”卡米马上递过来一张卡片,上面写得明白:“编号:R2;类别:哺乳类;性别:雄。”“你是在哪儿逮着它的?”波儿追问。“就在前面不远的矮灌木丛里,”卡米脸上的神气仿佛自己是个发现了新星系的功臣,“当时它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我的电子网不费吹灰之力就罩住了它。”“仅此一只?”“对,”卡米搓着手,“我再没发现第二只。不过就这样一只如果卖给专做珍稀动物买卖的大商人罗姆,我们也能捞上一大笔油水!”
看着卡米颤着他的下巴大笑我就很不舒服,不由得提醒了他一句:“那是要犯法的。众所周知,星际生物保护联盟对这种事可是敏感得很。”“那倒也是……”卡米沮丧地挠了挠头,完全没了刚才的高兴劲儿。
“听着,伙计们,”波儿在作了一些简短记录之后说,“根据目前有限的资料,我们无法查出这个小东西到底是什么来头,但我们并不能因此耽搁我们的工作。在我将情况上报给星际生物保护联盟之前,大家仍按老规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那么它呢,也要送到吞星去吗?”我指着那怪物问波儿,这位行动小队的负责人则依旧用那副令人恼火的神态,不紧不慢地从舌头底下掷出两个字:“当然。”我马上想起我那可怜的飞船了。这家伙!如果不是他紧接着说了句“它将是给你的飞船带来的最后一点重量”的话,我真的要冲上去揪他的鼻子了。
一个人驾驶飞船航行实在枯燥无味,但我又不可能在通讯显示屏上找个什么人聊天解闷儿,因为整个通讯系统两天前就已经彻底坏掉了!而对工作的责任心使我几乎没时间去修理它。若在平时倒也没什么,随便打个盹儿,吃顿便餐,也就差不多抵达目的地了,但这次可不成,这样的错误没准儿会要命的。试想一下,一个不甘寂寞的人却要独自享用即使中途不抛锚也需二百多个小时航程的孤单,这将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在告别波儿和卡米,离开那颗满目疮痍的古老星球两小时后,我再也不愿傻躺在那儿打发时间,最后决定到生物舱去瞧瞧那些动物。说真的,我从事这项工作还与我从小喜爱动物有点儿关系。
但一推开生物舱的门,看到舱内的情景时,我差点儿没发疯,恨不得立刻把那帮畜生挨个儿从舱门踢出去!它们实在无法无天,竟然公开地在我的飞船上拉屎撒尿!满屋子恶臭不说,地板上还被那些五花八门的粪便搞得狼藉一片!真没想到这些地球动物的排泄系统竟会如此发达!可对于这些肇事者,我除了生气之外毫无办法,因为法律明文规定:无论用何种手段虐待动物都是要受罚的。现在我为自己上回没有买那个推销商的自动除粪器而深感后悔,据说那玩意儿十分好用,一按开关,就会有一群机械屎壳螂跑出来,自觉而又迅速地将污秽清除干净。
我忍气吞声,用一种几乎是仇恨的目光扫视着笼子里大大小小、没有片刻安宁的动物,真不知道它们如此激动地吵闹,到底是对我们这次行动充满感激呢,还是提出强烈抗议。其中一个毛脸红屁股的家伙甚至还一直龇牙咧嘴地朝我做鬼脸!我想在地球古语里,它应该叫作“猴子”。
但我马上发现了这样一种活跃气氛中不协调的地方:在所有骚动的躯体中间,只有一个是蜷伏在笼子里安守本分的,这就是那只罕见的、独一无二的动物。它安静地呆在那儿,只是拿一双高深莫测的眼睛懒懒地瞅着我。与其他的野蛮动物相比,它似乎倒还有一丝文明的气息。或许是对这种反差产生了兴趣,或许是因为它与众不同的聪明眼神引起了我的好奇,我顿时气消了大半,走到它跟前,对它颇为友善地笑笑,说:“你好。”
“你好。”天!当我确定这声回答确确实实是出自我面前这只动物之口时,我差点儿没让自己的脑袋撞到天花板上去!它竟然对我说“你好”!而且是极标准的星际通用语!现在就是太阳开始绕着月亮转,也不会比这更令我吃惊了。我没法儿不呆住,脑子里一片空白。
“别这样看着我,先生,”它对于我的吃惊仿佛已在预料之中似的,继续冷冷地说下去,“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是地球人类,我们在地球上已经生活相当长的时间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和我的同族都过着和平宁静的生活,而你们这些外星人的到来则打破了这一切。整天飞船来飞船去的,搅得我们不得安宁。尤其是你们让我享受这样一种动物的待遇,更让我觉得你们缺乏起码的礼貌。”“怎……怎么可能?”突然面临这样的情况,我一时没回过神来,连说话也语无伦次了,“众所周知,地球人类早在三百年前就已经绝灭了呀!这可是世人公认的事实……”“别听他们瞎嚷嚷,先生,”这家伙昂着脑袋,语气中带着对此甚为不屑的傲慢,“要知道,‘绝灭’和‘绝迹’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您感觉不到我们的存在,我们难道就真的不存在了么?现在我想问问您,您说动物和人类从智慧上来看,哪一个更具有优势呢?”这简直是白痴都知道的问题!我随口答道:“当然是人啦!”“对呀,”它的目光中闪烁出高级生命特有的狡黠,使我感到有必要称之为“他”了,“对呀,是人。那您有没有想到,地球上的动物还没有绝灭殆尽,而比它们聪明的人类怎么就会绝灭了呢?”
这么说好像有点儿道理,我有些相信了。但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我感到迷惑不解。
“其实,”他说,“从某种意义上讲,地球人早在四五百年以前就开始隐藏了自己……”“隐藏?为什么?藏在哪儿呢?”此刻我才感到了自己的无知,我们对那个破烂不堪的蓝灰色行星的了解还远远不够。“我们最好能换个地方说话——这里的空气实在糟糕透了,”他半闭起眼睛,“而且,还有个问题,”他又指了指裹在身上的那层怪东西,“在我把这身衣服上的污垢擦干净之前,我可以从笼子里出来吗?”
“为什么?”坐在生活舱中的旋椅上——我的对面——他神秘地一笑,“因为谁也不愿承担破坏自己母星的恶名呗,但这同时也是我们祖先的英明之处。稍微了解历史的人都知道,几百年前,地球表层的资源已经开采得差不多了,空气中有害成分的比重也超出了人类健康承受的标准。面对这种状况,怎么办呢?我们的先辈发挥了他们的聪明才智,作出了一个既有助于我们获得新的生存环境,又不会给外星人留下笑柄的、地球上有史以来最为伟大的抉择——向地下发展,攫取更多的能源和空间!以后的几百年里,除了少数人执意要离开地球迁往其它星系去拓荒之外,绝大多数都留了下来,在这个奇迹里做出了他们不可磨灭的贡献。就从这一点来看,我们还是非常热爱我们的地球之家的。您大概想像不到我们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经过几个世纪的奋斗,我们在地底下开辟出无数城市,设立了大量庞大的空气过滤工厂,将新鲜空气源源不断地输入地下;我们还利用地热和核能供给生产生活;在地壳边缘,我们还设有规模宏伟的各种机构,一方面用以维持地下世界的正常运行,另一方面则着重研究外部世界,了解星际间的新动向。总之,我们已经把一切社会活动都纳入了尖端科技的新秩序,我们所做出的成绩已远远超出了我们的祖辈。所以说,在三百多年间,地球人类非但没有像你们说的绝灭了,而是一直都在发展进步!”
太奇妙了,一个外表残破的星球,内部居然还会有人类生存!而我们却还一直蒙在鼓里。谁会想到,当我们正在那颗被认为已无人类存在的星球上忙碌时,它的主人们正躲在暗处偷窥我们呢?这个发现可非同小可。如果我的通讯系统还没报废的话,我会马上通知波儿或是其他什么人,让他们一起分享我的惊诧与激动。该死的,它们压得我简直透不过气来啦。
可在我仔细地打量了这个陌生的伙伴后,不禁又心生狐疑了:“那你说说看,你怎么会是这样一副怪模样?这个样子可是与几百年前的地球人相去甚远呐。”“这个嘛……”他略微迟疑了一下,一时间消失了的得意顷刻又回到脸上来,“这就是进化的奥妙了,是飞速发展的形势决定了我们的进化速度。要知道,有限的地下空间决定了我们不可能有太高大的形体;而几百年间的完全机械化劳作则解放了我们的手脚,使我们的四肢变得更加短小适用,对付一般的工作,只需摆弄几个操纵杆,敲几下键盘,问题就解决了,就像这样……”说着,他还挺轻松地比划了几个简单动作。
大概是我脸上的怀疑神色被他瞧到了,他马上又带着焦躁的口吻补充了一句:“信不信由您,先生。我们隐藏得如此之好,如果不是我刚才随便跑出来被你们逮着的话,您就甭想知道这个秘密。”“那你被捕时怎么不反抗,或是干脆亮明你的身份呢?至少这样可以省去许多麻烦。”“如果那样做的话,没准儿会有更大的麻烦。你们会心平气静地去听你们眼中的一只动物的解释吗?不,你们会马上送我进实验室!那时的我除了是个怪物以外什么都不是了!”“你敢肯定我现在不会改变主意?”我打算跟他开个玩笑。“不,您不会的,先生,”他出乎我意料地冷笑着,摇了摇他那与身体极不相称的脑袋,“除非您是个专爱干傻事的人。一旦把确定的航行程序输入这种飞船的导航系统,想要改变它是极难的——或者说是不可能的,弄不好的话,还会有毁掉导航接收装置的危险。而作为飞船的主人,这一点您不应该不清楚吧。”小阴谋被揭穿了,他竟对我的飞船了如指掌!可见他摇的是一颗聪明的脑袋。我只好自嘲地一笑,说:“那么,命中注定,你要到吞星上面去呆一阵了。”“不瞒您说,先生,在地下生活了那么久,我还真想到其它星球上去看一看呢。不知您说的那个吞星到底怎么样?”“很远,但也很美。”我不假思索。他期待的眼神立刻放出了光彩:“有我们的地下世界美么?”“这个……”我觉得不大对劲儿。“有无数的现代化城市吗?”他继续问,“有高耸如林的机械手臂吗?有漂亮的钢铁长城吗?有……”“噢,不,”我开始明白他的意思了,“吞星上面根本就没这些东西,那里只有广阔的草原,无际的林海,还有山川、河流、湖泊……当然还有这些从地球上运去的动物。”
“什么?”他眼睛瞪得比什么时候都大,而且可怕,“您是说那上面什么都没有吗?”我无限同情地望着他,点了点头。
他愣了一会儿,突然大哭起来:“什么都没有!那上面竟什么都没有!”他的眼泪洒了我一脚。我不喜欢那腥咸的液体蜇痛我皮肤的感觉,于是安慰他说:“用不着那么伤心,伙计。二十天,你只要在上面忍耐二十天,星际联合政府就会派飞船去接你。到那儿后,你会看到吞星上最美的风景区和果实最甜美的果林——众所周知,现在正是那些果子成熟的季节……”“您总是说‘众所周知’!”他悲愤地嚷道,“要是早知道是这种情况,我……”“够了,”我渐渐失去耐心,头一次对他所说的话没了兴趣,“目前的现实就是这样,谁也改变不了。无论如何,我保证你会在吞星上舒舒服服地度过这二十天。”“到那儿后,你不能再送我回来么?”他可怜兮兮地呜咽着。“很抱歉,”我回答,“我没这个权力。负责人波儿已把舱内所有动物——包括你的清单交到总部去了,而没有总部的批示,我无权作主。但我会想办法尽快把你的详细情况带给他们。”
一个月后,波儿来找我,见面就说:“你的发现确实惊人,已经引起联合政府的极大关注。他们要你马上拟一份更为详尽的报告出来,好作为他们深入研究的依据。”“他呢?那个地球人,他现在怎么样了?”这些天一直忙着折腾飞船上那些零件,我差点儿把这事给忘了。
波儿耸耸肩,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我正是来告诉你的,那个小东西已经命归西天啦。”
“怎么会是这样!”我惊叫起来,“出什么意外了吗?”“是这样的,”波儿幽幽地说,“我们迟了一步。我们的飞船赶到吞星时他就已经断气了。工作人员是在一片茂密的果林里发现他的,当时他就倒在树下。而死因大概你不会相信——饥饿!他是因为身体热能严重缺乏最终导致休克而亡的。”“可他脑袋上面就是熟了的果子!”我叫道。“是的,伙计,你说的没错,但他的身体条件注定了他无法摘到那些鲜艳可口、能让他充饥的东西——他够不着。吞星上的所有果树对他来说都太高大了,在爬不上去的情况下,他曾试图把附近的一些石块堆在一起增加自己的高度,可他连搬一块石头的可怜力气都没有。他简直就像个没长大的柔弱的婴儿,而他有限的耐力也没允许他等到果子熟透落下来的那一天。”说到这儿,波儿的神色少有地严肃起来,“更重要的一点是,学者们还认为,像这样一种病态的体形,根本不是什么进化的结果,完全是因为长期生活在条件恶劣的地下环境里,遭受各种有害物质的辐射影响而导致的严重畸形!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小朋友没说实话,他给我们开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星际玩笑!”
听了波儿的一番话,我很心痛,尽管后来波儿又告诉我说,星际联合政府已决定恢复同长居地下的地球人类的接触和交涉,以便帮助他们改造地表环境,为有朝一日能让他们重返地面生活而共同努力。但我仍感到悲哀,一方面固然由于自己考虑不周,造成了他的亡故,但更因为他是我参加“方舟计划”行动以来拯救过的所有生命当中,唯一一个死于饥饿的高等生命——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