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浪者之家”的老板特里埃多,系着条式样古旧的围裙,正在吧台后面调配着一种饮料。他又加了半杯淡绿色的液体进去,顿时,几缕金色的气体袅袅地自液面升腾起来。
那个叫做迪迪的来自梅斯图星的孤独探矿者,轻轻地赞叹着,摇晃着他那硕大而扁平的脑袋。两个西里尔星本地的小伙子则羡慕地望着特里埃多用他那八根修长柔软的手指灵活地摆弄着各种各样的杯子和工具。
金属感应门自动滑开,一个蹦蹦跳跳的家伙闯了进来。他的三只柔软的触手不规矩地前后摇晃着,灰色的衣服里鼓鼓的,不知藏着什么。
西里尔星小伙子基森和尤利彼此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这是那些无处不在的星际联合总部的探子中的一个。
来客一纵身,挨着迪迪坐在高脚凳上。迪迪立刻心神不宁起来,他本能地讨厌这些神秘诡谲的家伙。
特里埃多将四只杯子拿到吧台上。
“请享用吧,各位亲爱的朋友0因为是新配制的饮料,所以免费。”
透明的液体隐隐泛出金色的光泽,金色的气体婀娜地在空中扭动着上升。特里埃多凝望着飘浮的气体,大大的双眼流露出少见的温情。
尤利啜了一小口:“有一种奇特的味道。”
基森品评道:“有点儿香,还有点儿甜,但很清新。”
迪迪布满皱纹的脸孔略略舒展了些,他用不那么标准的西里尔语很诗意地说:“它令我想起家乡梅斯图轻柔的微风,从金黄色的湖面掠过。”
没有谁嘲笑他怪腔怪调的语言,事实上梅斯图星人都是天生的诗人。
那个星际联合总部的密探,用触手举起一只杯子,犹疑地望着。
特里埃多叹了口气。密探尴尬地解释:“事实上我不能食用这种液状物。”
于是没人再理他。
基森问特里埃多:“这种新饮料有名字吗?”
特里埃多用他那优雅的语调深情地说出那个奇怪的音节:“桑巴,它叫做——宇宙桑巴。”
“桑巴?”尤利用他那西里尔人的发声系统费力地吐出这两个字。
“唔,那似乎是一种源自地球的古老舞蹈。”密探终于从高高的衣领中抬起他尖瘦的小脑袋,迪迪意外地发现他有一只亮晶晶的并不令人讨厌的大眼睛。他的语气有些生硬,紧绷绷的,显得充满警惕性。
特里埃多赞许地点点他尖尖的下颌。“是的,那是遥远的太阳系的一种古老的舞蹈。”他指了指身上的质料奇特的围裙,“这条围裙上面的图案就是地球上的一种古老的语言。”
杯子上也有那个图案。基森仔细地看了看。SCIENCE FICTION WORLD这几个字母绕了一个圆圈,中间有一些线条,仿佛是一张脸。“这是什么?”他指着几条波纹状曲线。
“那是长长的头发。”特里埃多回答。
“不漂亮,多余的装饰品。”基森摇头。
“那是我们西里尔人的看法。事实上地球人认为这很美丽,而且据我所知,它还可以保暖。”特里埃多解释说。
他斜倚在吧台边,两只大眼睛中闪耀着迷离的光华。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就这样开始了对一件事的追述,并不在意他们是否想听。
“正如你们所知道的,我经营这个酒吧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每当西里尔沿着轨道运行到离卡路最近的点,西里尔的气候就变得无比宜人。棕褐色和火红色的植物处处生长,奇妙的动物开始活跃地四处游荡,浅绿的天空让人悠然神往。啊,这是多么美的景色。西里尔的旅游旺季会持续一段时间,许多朋友都会慕名而来,我的酒吧就会十分热闹。
“西里尔那一次接近卡路,一个地球小伙子和一个地球姑娘来到西里尔。他们乘着一艘旅游旺季加开的从新星到西里尔的航班,坐的是最便宜的统舱。他们打听到了我的酒吧,就来找我,要求在这里表演桑巴。”
“桑巴……”尤利重复着。
“是的,桑巴。”特里埃多的双眼又一次流露出温柔的光彩。
密探轻轻动了一下,椅子“咯吱”一声,迪迪注意到他的一只触手伸进外衣里面掏着什么,他又紧张起来。然而那只手掏出的不过是一枚联合星际的金属货币,胖乎乎的触手灵活而无意义地玩耍着它。
特里埃多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他继续讲着那件往事。
“那个小伙子叫杰恩,可爱的姑娘……叫莉莉。她有一头长长的金色鬈发。他们建议在酒吧给客人们表演桑巴,然后从营业额中提取一部分作为报酬。
“当然,后来他们就在这里作表演,很成功,许多人专门来这里看他们跳舞。那种舞步非常古老,然而非常迷人。他们的服装银光闪闪,莉莉穿着短小的裙子,拖着长长的后裾——在地球人的观念中,她必定是个美人。
“杰恩也很英俊。他们的舞步非常熟练,两个人伴着一种奇特的节奏很强的音乐前进,后退,旋转。音乐是他们从遥远的地球带来的,伴随着他们去过许多星球。有一个锂星客人,因为他的三颗心脏被那种奇异的音乐搅得乱七八糟地跳,最后竟然昏了过去。当他苏醒过来后,他发现自己爱上了那个叫莉莉的地球姑娘。”
“锂星人不就是那种身体圆圆的,表面什么器官也没有的家伙?”基森叫起来。
“一个球爱上了一个地球姑娘。”迪迪脸上的皱纹多了起来。
“啊,是的,他基至不会开口说话,因为他没有发声系统,谁也不知道他用什么器官去看,去听。因为锂星是一个神秘的星球,那里的人非常少,但具有非凡的能力。联合星际的科学家一直想弄个锂星人来研究,但一直没能如愿。”密探也插了嘴。
“他们有很强的攻击性吗?”尤利问。
“一般来说并不,事实上他们很少出现在锂星以外的地方。冒冒失失地去弄一个锂星人来研究是违法的,除非有合适的理由。而且他们可以非常快速地转移自己,谁也抓不住他们,除非用这个。”密探从鼓鼓的衣袋里拿出一只怪模怪样的东西,它不大,一端有一个小小的发射装置。
“这可以杀死他吗?”
“不,可以让他动不了。这是一个天才科学家的新发明,它可以发出一种只有锂星人才能感觉到的波束。只要他还在这东西的影响范围内,就会突然昏倒。”密探解释说,“保安系统准备用它对付锂星罪犯。”
他并没有把那新发明放回衣袋,在手里灵活地转动着。
“小心它的开关。”特里埃多严厉地责备道。
“后来怎么样?”迪迪忽然开口问。
“什么?哦,你是说莉莉和锂星人?谁都能看出来,杰恩爱着莉莉,而莉莉也爱杰恩。当然,这是大家的看法——除了锂星人。这个锂星人,啊,当然他也是有名字的。锂星人用心灵感应进行交谈,在‘交谈’时,他们也需要称对方为‘某某’。嗯,他的名字我们无法用我们的发音系统说出来。总之,这个锂星人——管他叫什么名字,深深地爱上了莉莉,并且坚定地认为莉莉也会爱上他。
“于是,每次表演都少不了锂星人在场,尽管那音乐使他皮肤变绿,身体发颤,心跳毫无规律,但他依然顽强地为爱而坚守着。”
“啊,可怜的锂星人。”迪迪低声嘟囔着。
“不要插嘴。”尤利叫道。
特里埃多没理他们,他被一种罕见的激情控制着,他细瘦的身体微微颤抖,脸上是温柔、幸福与哀伤相混合的奇异神情。
密探用那只圆而大的眼睛惊诧地望着他,甚至停止了把玩那只对锂星人来说是致命的武器。
“在莉莉的眼中,他是一只球。虽然他奇特的外表早已引起了莉莉的注意,但说实在的,他真像地球上古老的体育用品,莉莉只觉得他很可笑。尽管他可以在空中自由飘浮,尽管他有自己的意志,尽管从生理学的角度来说,他比那可爱的地球姑娘更为高级。
“但他只是一只球,一只不会说话的球。而杰恩呢?他不但有莉莉所倾慕的英俊,而且有一副优美的歌喉,那动听的甜言蜜语,是锂星人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讲出来的。
“不过锂星人以他的三颗心脏庄严起誓,他一定要让莉莉明白他的感情。这是锂星人最庄重最坚定的起誓方式。于是,有一次,在杰恩和莉莉正在表演那种令人晕眩的旋转时,锂星人冲了过去,冒着被那种致命的音乐杀死的危险,围着莉莉疯狂地旋转起来。观众们也发疯了,他们从小桌旁、吧台边站了起来,用各种不同的方式表达对锂星人狂热爱情的支持。最后,在各种奇奇怪怪的叫嚷声中,莉莉抱住这个比她可爱的头大不了多少的球,温柔地吻了一下,锂星人在狂喜之中晕了过去。
“当锂星人醒过来时,他依然在姑娘的怀中。当然,周围什么人也没有,这是莉莉的住处。锂星人抓住这个机会,激动地表白起来,从一见钟情到矢志不渝的爱,从太阳系到锂星所在的苏林星系,从联合星际到宇宙边缘,从莉莉的头发梢到莉莉的脚趾头……所有应该和不应该在爱的表白中出现的词语,都被他以卓越的演说才能表现得淋漓尽致。
“那姑娘先是莫名其妙,因为她根本听不见锂星人的表白,只对这只球上窜下跳游来游去的举止感到惊讶和好玩。但后来,她的神经中枢终于体会到一阵一阵复杂而又明确的信息,这种信息表达了一种缠绵而又热烈的情感。
“莉莉满脸通红,因为她觉得这种爱是古怪的,不切实际的。她毫不留情地把锂星人扔出了门外。
“锂星人很困惑。但依然执著地去看莉莉的每次表演,并且凭他的发达的心灵感应功能,感觉到莉莉与杰恩之间出现了阴影。表面看来,他们的舞蹈依然无懈可击,但实际上莉莉经常出些看不出的小错。
“锂星人把其它的时间都用在不断向莉莉表白上,他能感觉到莉莉的内心已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接下来,莉莉居然开始与他有微弱的感应了。虽然他感觉到她的感应很小心很羞怯,然而他一往无前。
“杰恩对此一无所知,他甚至向莉莉嘲笑这只无所不在的球。‘哦,亲爱的,他真是一只傻瓜笨球。你说呢?’‘啊,我想也许并非如此。’莉莉心不在焉地回答。
“旅游旺季要结束了,杰恩决定离开这里去附近的行星作表演。莉莉有些精神恍惚,杰恩没有在意,他认为这多半是思乡病。直到那一天,杰恩从我这里取走他应得的一部分钱,准备找莉莉去搭马上要起航的回新星的飞船,结果他大叫着奔了回来。
“‘天哪,她不见了!她不见了!他们说她和那个球一起走了!和那个球!’他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仿佛莉莉和锂星人在一起这个事实比莉莉走了更让他伤心似的。”
特里埃多停止了叙述。“啊,怎么样?味道不错吧。这升腾的气体很像那种舞姿,也像……也像那姑娘的金色鬈发,所以我叫它宇宙桑巴。”
“的确是个好名字。”密探冷冷地说。
特里埃多瞄了一眼他触手中的武器。
“那后来呢?”迪迪问。
“莉莉和锂星人怎么样了?杰恩呢?”尤利追问。基森也望着特里埃多,等待着故事的结局。
“哦。杰恩又找了一个舞伴,现在可能已经不再跳了。有消息说他在新星定居了,有两个孩子。”
“那莉莉和锂星人呢?”尤利锲而不舍。
特里埃多沉默不语。
“傻瓜,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呗。”迪迪忧郁地笑着,“是这样吧,特里埃多?”
“对,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特里埃多心不在焉地说,拿起一只碟子擦拭着,“在美丽的锂星……”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密探摇晃着那武器,大眼睛闪闪烁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贮藏室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咣啷”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接着,又一个和吧台后一模一样的特里埃多出现在贮藏室门口,只不过这一个衣衫不整。
迪迪轻声叫了一下。大家惊讶地转动脑袋,望着两个特里埃多。
那个刚刚出现的特里埃多揉着他光滑的脑壳,叫嚷着:“谁砸晕了我?”然后他迷惑地望着吧台后面的又一个自己。
后者忽然怪笑了一声。大家眼前一花,吧台后的特里埃多云雾般消失了——一个圆圆的家伙在酒吧门口一闪,倏然间无影无踪了。
密探高举着那个新发明。
真正的特里埃多捡起掉下来的围裙,伤心地叫着:“啊,我的地球文物……”
迪迪、尤利和基森探询地望着密探。
密探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也许是来不及,也许有什么发自我自己的东西阻止了我。”他忽然激动起来,“我知道那家伙是个骗子,我知道他会变形,凭着这个他大摇大摆从星际联合博物馆盗走了一幅古老的地球名画。我应该抓住他的,可是,”他的大眼睛黯淡了一下,“我居然相信,他会用球的本体同一个地球姑娘谈情说爱。”
迪迪十分宽容地安慰他:“这不能怪你,他讲得太逼真了。他偷了一幅什么画?”
“一个长发美人——叫《维纳斯的诞生》,手绘的,无法估价。”
特里埃多正在喝密探那杯饮料:“味道很好,是什么?”
“宇宙桑巴。”尤利沉闷地回答。
“桑巴?啊,那令我想起两个地球人,他们跳这种舞。当时也有个该死的锂星人,整天缠着那姑娘,当时许多人都嘲笑那只球。嘿,该死的锂星人。”
“也许,我想锂星人的故事大部分是真的。”迪迪忧郁地说,“我相信他那时不会变成什么英俊的地球人之类。我相信,这是出于一种对纯洁爱情的信仰。”
“也许。”密探看来有些虚弱,他重新挺直身体,抬起尖尖的小脑袋,“但有一点他骗了我们,也许这正是他偷画和来这里的原因。锂星人带莉莉回到了不见得美丽的锂星,他做了妥善的安排,使莉莉处于一个地球人可生存的环境中。所有的锂星居民都喜欢这个姑娘,他们争先恐后地与她进行心灵感应。她的大脑没法承受那么多……她很顽强,支撑了一段时间,终于死去了。很悲哀……这是我调查这案子时了解到的。我相信他也忘不了那个姑娘,不过他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怀念她,真让人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