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和病人只是代称,表示两人的身份,我想医生和病人同时可以是哲学爱好者、科学爱好者等等。
病人已经喝了好几杯酒了,他喝得非常快,一抬手一仰头就是一杯,完全不管酒的滋味以及喉咙的感受,仿佛喝酒是他的使命。医生看着他,像看着自己遭了厄运的儿子,目光中既有怜悯又有无奈。实际上,医生的儿子还不会说话,此刻正躺在母亲也就是医生的妻子怀中,连撒娇也没练纯熟。
酒吧中显得冷冷清清,不远处有个青年男子低头喝着闷酒,侍者的头不停地转动,像个受惊的鸵鸟,眼神空虚呆滞。这个世界上不幸的人毕竟是少数,医生想,他扭过头看向窗外。天完完全全是灰色的,灰得没有一丝儿杂质,空中飘着尘似的雨。古旧的建筑在雨中毫无生气,偶尔有几个行人打起了伞。医生已经不再属于以雨中行走为浪漫的年纪,他甚至不再向往浪漫——医生不无伤感地意识到这一点。一个人认为自己老的时候,他便真的老了。医生想自己离老还远得很呢。
一丝丝凉意从窗户的缝隙中钻进,医生打了个寒噤。病人停止喝酒,又似乎对酒入了迷而对寒意毫无知觉。医生觉得病人像个悲怆的浪子。
病毒正在病人体内构筑一个王朝,酒精并没有使它们麻木,基因之神的召唤声中,它们一往无前。愚蠢的病毒!它们竟不知道头上悬着的惩罚之剑。当王朝达到鼎盛,它们的末日即告来临。它们无情地要杀死寄主,寄主也将以死来杀死它们。
这难道真的是“报应”吗?医生怀疑着。其实,这应该是一个笑话。病毒一生的使命竟是为自己建造坟墓。但医生笑不出来。
另一种相反的感情糅合在医生的心里0
艾滋病没了,埃博拉病毒没了,汉塔病毒没了,连亿万年来一直伴随人类的感冒病毒也没了。人类不感觉寂寞吗?直觉告诉医生,人类世界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奔赴极限。
不知名的花悄无声息地开放,淡淡的香气未经许可便进入医生的肺腑,轻缓的音乐四处流转,在医生和病人间伫足逗留。
病人将消瘦的手从酒杯上挪开,低声唱起一首旋律优美的歌:“……我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也不知道自己向何处去,我连一个问题也没弄清,便要从天地间消失……”病人脸上多少带点玩世不恭的笑意,医生一时间说不清自己的感受。“……我像一片云,被风吹来又吹去,默默存在又默默消散,最后被遗忘……”
医生宁愿病人大醉不醒。
病人瘦长的手指轻轻跳动,像几截振动的枯枝,随时会断裂。
“医生!”病人习惯性地叫了一声。
“啊!”医生把身体微微向前倾,露出询问的神色。
“医生!”病人的神情像是个迷途的孩子,“医生!”
“你怎么啦?”
“窗外是几棵小小的桃树,粉红色的花开满枝头,我第一次觉得桃花这么好看。不下雨的日子,阳光全照到我的床上。护士们进出病房,她们穿着长长的塑料衣服,戴着手套,有时还戴着口罩。”
病房外的桃花五六天前就开了,一冬天积蓄的能量仿佛在一夜之间释放了,这曾令医生惊叹不已:“桃花的确很美。”
病人说:“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我发疯般地思考各种问题,生与死,爱与恨,我再也不想过这种日子。我想我是剥夺了许多人的生存权利来到这个世上的。我幻想着自杀的乐趣,我讨厌这段漫长的时光,我没有朋友,也没有爱情,我被自己囚禁在内心世界里,备受煎熬……医生,医生……”病人摸索着抓住医生的手。一片冰凉。
“我在这儿,我听着呢。”
“后来,我经历了一段奇妙的时光。我曾热烈地企盼,最终归于失望。那时候,每天下午一放学,我顾不上回家,就走过街巷,来到一幢橘黄色的楼边,大声叫唤一个朋友的名字,直到他的头从窗口伸出。而我的眼睛却不时瞟向另一个窗口,期待着在那儿出现一个可爱的脑袋,我一直在期待着。”
“你见到她了吗?”
“有时候能见到,不过次数很少。我在期待中度过了三年时光,结果我和那个男孩成了最好的朋友,可是直到我远离那儿,也没有知道她的名字。她肯定也不知道自己每夜出现在别人梦中……”
病人忘情地述说着,一对情侣低头说着话从窗外走过,然后年轻的母亲牵引着蹒跚学步的孩子又从窗外走过,病人的眼中闪动着晶莹的光。
“我的父亲教我学会了游泳。我害怕把头埋到水下,他趁我不注意,猛地把我按了下去,我一下子就不怕了。我又学会了翻跟斗,向前翻向后翻……
“我的母亲教我唱歌,那是我所听到过的最好的歌,虽然又幼稚又简单……
“我的思想越来越纯净,我惊奇地看着太阳升起,晨星隐匿,只有树叶的飘落,花朵的凋零……”
医生突然注意到,病人的记忆是由近而远的,犹如外衣一层层被剥落,露出原始。病人的表情不像是故弄玄虚,也不像精神错乱。这是不是因为病毒侵入脑部引起的病变昵?
“再后来呢?”
“再后来……再后来,我呆在一个黑暗但是温暖的地方,我……再后来……哦不,没有了……我不知道……”
“要是没有了,你现在又怎么会在这儿?”
“我现在怎么会在这儿?我怎么会在这儿?”
病人揪住自己的头发,随即又盯住自己的双手,像是无法相信自己的存在,医生心想,病人的记忆已经颠倒。
时间似乎已在病人身上凝滞。痛苦无休无止。
医生曾经多次设想,病人和父母之间会发生怎样的对话——
“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要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呢?”
“你为什么这样问呢?”
“是为了让我受这些苦难吗?”
“不不,你为什么这样想?你别这样想……你恨我们吗?”
“不恨。”
“也许别的人,会是我们的儿子,或者是女儿,可是命运选择了你……”
“那只是一个偶然,很偶然,是吗?”
“你真的不恨我们?”
“真的。”……
医生毫没来由地相信这段对话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发生过。
存在是不需要理由的,或者说,存在就是存在的理由,医生想,病人的悲苦是永恒的,难以化解的。
一年前,一种能彻底激活人体免疫系统的药物“超级”诞生了。它是如此强大,以致在镇压病毒的同时,也剥夺了医生诊病开方的大部分乐趣。不过,这个病人是一个例外,他体内的艾滋病毒被消灭之后,又活跃起了另一种从未见过的病毒,而免疫系统对此却不闻不问。根据基因分析的结果推测,这种病毒可能是艾滋病毒的变种,也可能是艾滋病毒和别的病毒交换基因的杂种。
“我的脑中有千万个魔鬼……”病人使劲地甩着头,脸色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你没事吧?”
“我没事,”病人渐渐恢复常态,“我没事。”医生感觉到他的神智已经变得正常。
“医生,”病人说,“病毒是一种生命吗?”
“是啊,当然是的。”
“可是,它是多么小,多么简单。”
“它的确简单,没有完整的酶系统,也不会制造ATP,一旦脱离了细胞就变成没有活力的分子,但是它却有完整的按照生物界通用的遗传密码编制的生命程序。”医生言语中对病毒充满崇敬,说它“愚蠢”实在是一时愤激之语。在“超级”的狂飚中,艾滋病毒“托孤”般地留下了一支血脉,“这是一种奇妙的生命。”
病人的目光颤动着。
医生又补充说:“当然,生命的定义只是从人类狭隘的理解出发的。其实我们又如何能断定一块岩石不是生命呢?也许人类在它眼里,就像那些生命极短的粒子在人类眼里一样,谁又能知道呢?”
“那你又为什么要杀死各种各样的病毒呢?”病人像是个忧郁的白痴。
医生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的身体……”
“没有残缺,那么完整就会变成单调死板,没有了疾病也就无所谓健康。”
病人在为自己的病解嘲,医生想。医生像架运转良好的精密仪器,很少得病,有些时候,他还真有想生病的冲动,哪怕是感冒也好啊。病人的话有道理,但关键问题是:谁来得病,得什么病。
病人像是看穿了医生的内心,他说:“不幸总得有人承担,是吧?至于谁获得幸福,谁承担不幸,我们无须担心,上帝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是啊,一切都好像注定了一样奇怪。”医生接过话头,同时回忆起他所接触过的许多病人,已死的或者已康复的,他深切地感受到命运对诸人的不公。世界上各种各样的痛苦总得有人去品尝,否则,上帝干吗要造出痛苦这玩意儿呢?
病人沉默不语了。
巨大的黑暗已无可避免地降临,人们在用灯光制造的少许光明下苟安。
“我知道我是谁了,我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了。”病人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几道诧异的目光汇集又很快散开。
医生敏锐地发觉,病人思维接上了原来的断点。
“我知道自己是谁了,这真可笑,我花了一生才弄清楚自己是谁。”
可是我,我知道自己是谁吗?医生忍不住问自己。
“我会在今天死去,生命……”
“别这样想。死是每个人的共同结局,就像……就像……”医生一时间找不到好的比方,“你实在不必着急,况且,你的病不是说一定治不好。”
病人犹豫片刻,像是自言自语:“既然我已决定要死,我还有什么好怕呢?”
从他的口中又冒出了一句奇怪的话:“我不是一个好的寄生者……”
“什么?”
“医生,我只不过是个寄生生命,这让我自卑。”
医生睁大了眼睛。
“我不是个完美的寄生者,我虽然协调了与他的免疫系统的关系,可是我常常无法控制自己。当意识涣散,无主的病毒便肆意破坏,把他弄得奄奄一息。你还记得病人每月数次周期性的昏厥吗?我迟早会毁了他,也会毁了我自己的。我找不到问题所在,我找不到,我越来越力不从心,这样下去,他很快会死掉。
“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是他精神混乱的产物,我的存在确切无疑。我一生都在他脑海中徜徉,他的爱与恨,他的忧郁,都给我留下了不可更改的烙印。我明白,我不是造物主的宠儿,我没有在这个本不属于我的世界上长久生存的权利。是该我死的时候了。这短暂的生命对我来说已经是无比美妙的奢侈品了。
“也许我会以一种新的形式存在。”
“新的形式存在?”医生猛然醒悟,一瞬间,他对病人的话不再有丝毫怀疑。
接着,医生看到一个生命迅速远去,激起的光芒笼住了病人。
病人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死,真是奇妙呵!它轻轻巧巧地,把一切割断,把一切都带走。
医生,作为一个医生,当然见过很多死人,很多由生入死的人,很多痛苦的、安详的、惊恐的、无畏的、高贵的、倔强的由生入死。但真正常驻医生心底的只有一个中年病人的死。那时,医生刚成为医生,艾滋病还无药可治,那个病人皮肤溃烂,双眼流着脓水,他微笑着,用略带歉意的声音说:“没有必要给大家添麻烦了。”半小时后,医生发现他用刀片割断了喉管,艾滋病猖獗的血液积在一个预备好的脸盆里。医生至今记得那个病人的笑容。他决不是软弱的人,他只是觉得既然死能够解决问题,那么就去死好了,医生想。
死,能让别人意识到你曾经存活于这世上,可是死,也会让别人忘记你曾经存活于这世上。
医生的空虚无聊难以言状。
一个奇怪的念头掠过医生的脑海,我的脑中是不是也有个寄生生命,否则我何以如此苦恼?
医生无法确定酒吧中的对话是否幻觉,抑或是一个梦。但病人体内的病毒已不知去向,像梦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医生翻阅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书籍资料。
单个蚂蚁是非常蠢笨的,它随机地转来转去,其行为没有条理可言。当数十只数百只蚂蚁凑到一起,其智慧随之增加,一旦蚂蚁数量达到某一临界值,这个集体便可以种植、采集、畜牧、役使、缝纫、吸毒……甚至使用工具。与其将单个蚂蚁看作一个生命,倒不如将整个蚂蚁群看作一个智能生命更能说明蚂蚁的行为。
病毒为什么就不能这样做呢?病毒是聪明而不屈的。
病人已趋于痊愈,但他脸上殊无喜色。他问:“他走了吗?”
“他?谁?不,他没走,他在你的体内,只不过改变了一种形式。”
“他会不会成为一段基因垃圾呢?”
“那很难说,很难说。”医生点着头,声音低缓。
现在,医生的脚步声缓慢、孤单、清晰,周围仿佛什么也没有。真正寂寞的时候到了。医生想快点儿回家,妻子和儿子在家里等着他。
一个小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头大身体小,发育明显不良,他迎着医生挥舞拳头,快活地嚎叫着,打破了死一样的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