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跳一跳。”
“路——”滴滴把我的双手放在她肩上,“扶住我,跳一跳就好了。”
我吸了口气,这样的天气里,DDF合成材料已经有点冰手了。
“好吧,啊,噢——”我叫出声来,侧睡时被压得麻木的右腿,一着地就像是被千万只虫子咬噬。
“对不起,对不起。”滴滴急红了脸。她脸部的线条不够柔和,五官也做得很粗糙。这一型号的仿真机器人身体已经非常接近人体了,动作也酷肖,就是脸做得有点呆。
“你们这是虚假广告。”我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机器人比广告上的难看多了!”
“机器人最重要的是实用,先生0”公司送货员满脸不在乎地微笑,大约是听惯了这种投诉,“移民去外星的时候,它能帮你的大忙。”
“可是赏心悦目也很重要呀。”
“有那种,先生,不过价格嘛……得再添一万世界币。”
我噎住了,一万块买一个赏心悦目,这样的代价我承受不起。
“不过是台机器,先生。”送货员笑得有点坏,“要顺眼嘛,找个漂亮老婆就成了。”
假广告,到处都是假广告。
什么“人类的天堂”、“无污染的新地球”!被移民公司吹得天花乱坠的猪星根本就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荒漠。刚下飞船时,面对满目黄沙,我感到说不出的失望与愤怒。可随后五天的艰苦行程,把我感情的棱角磨蚀掉了,只剩下疲惫,沉重的疲惫,压倒一切的疲惫……
“路,你还没睡够么?”
够?我不知道睡多久才“够”。真想一头栽倒在沙堆里,再也不须动弹了。
“或者,再休息一会儿?”
“算了,午觉睡太久也不好。”我舔一舔干裂的嘴唇,舌尖上顿时沾满了细细的沙粒。头顶上,喇星——猪星的太阳正放射着灼人的光芒;脚底下,矮胖的影子在轻轻地摇晃。
“水,我要喝水。”忽然觉得,沙地上的影子比站立着的我更真实。我像是一个皮影戏里的道具,干瘪、虚弱,薄薄一片,风一吹就会倒,反倒是那个影子——我的灵魂、血气,似乎都沉到那个影子里去了。
“路,这个制水罐……”滴滴从行囊里找出制水罐,反复按动绿色开关,但却怎么也听不到机器运转的声音。
“循环器坏了么?”我的心一沉。
滴滴打开制水罐顶端的盒子。“不,是能源块,”她仰起头迎向我等待宣判的惊惶目光,“能源用完了。”
我苦笑。我错了,刚下飞船,在临时集散地应该搭乘移民公司的气垫飞车的,500块钱一张票(价钱太黑了),当天就能到最近的移民镇。现在追悔已经来不及了。可是,我身上统共只有六百块钱,当时倘若买了票,那到了移民镇,我又该怎么生活呢?
左右两边的眼皮上像坠着铅块,我已看不清脚下的路,只感到从眼角漏进刺眼的光。然后,耳中接收到一些奇怪的细碎的声响。“你搞什么呢,滴滴?”我有气无力地嘟囔。
嗡——嗡——
我听到了,这熟悉的声音此刻像仙乐般动听,我骤然睁开眼:“滴滴——”
我愣住了。
滴滴正跪在沙地上,上衣敞开,露出乳白色的胸膛,位于中腹部的一个暗门开着,从里面拖出两根金属线,与制水罐顶端连在一起。
制水罐已开始工作,罐身微微地振动,罐内有一个不透明的原液瓶和一个透明的净水瓶。同太空飞船的循环原理一样,把罐中原液瓶里储存的尿液,经过循环过滤和化学处理,再次生成了清洁的水。
珍贵的水沿着净水瓶壁上的刻度慢慢往上爬。
“滴滴,够了,你的能源也不多了。”
制水罐使用的能源块与T3型机器人的不同,无法直接换用,如果不是滴滴临时改装了一下,我根本不知道居然能借用她自身能源发动制水机。
T3型机器人是高智能产品,刚开始设定的情感基础是:服从,对惟一主人的绝对服从。至于其它的感情,则需要逐步培养,就和真人一样,能自发替主人着想,已经到很高级的阶段了吧?
我的手指按上了关机的红钮,滴滴仰起脸,对着我嘻嘻地笑,笑得很俊,她指着罐中的透明液体说:“路,水——”
我感到嘴角一阵抽搐,不知是为什么缘故。
猪星确实像地球,这里的沙漠早晚温差也相当大。下午那个能把人烧焦的太阳方才退场,一对冷冰冰的姐妹又登了台。那是玛星和苏星,它们相当于猪星的月亮。
我蜷缩在睡袋里,只露出眼睛望着天空——这个不甘寂寞的辽阔舞台。湛蓝的夜空呈现出一种难言的澄澈,透过这蓝紫色水晶般的夜空,仿佛可以一直望到地球上的风景……
“路,你冷吧?”
“还……还过得去……去……”回答滴滴的话我自己都不相信,说话时牙齿老是上下碰撞。
“路,我也睡进来好么?”
虽然这不是第一次,可让我爽快地说“好”,还是有点难为情。
“不说就是好了!”滴滴利落地脱下身上的衣服,她的身体在月光下非常美丽,泛着一层淡淡的荧光。她打开中腹部的能源匣,调整完毕就钻进了我的睡袋。我感到一个温暖的身体进入了这个狭小的世界,于是我冰冷的肢体逐渐复苏了。
“把温度调低些。”我嘟囔着说,因为觉得很舒服,不大乐意放开声音。“省点能源。”
“你说过这个温度最暖和。”滴滴说。她的皮肤是DDF合成材料制成,导热体,通过调节能源匣可以改变温度,而且光滑柔软,触感很好。她把肩以上的部分露在睡袋外面,使我可以自然地把头搁在她的胸前,双臂环住她的腰。
用这个姿势我可以很快入睡。
仿佛出了点小问题。我怎么老睡不着呢?是不是担心明天?我大略估计一下结果,明天可以到达最近的移民镇,真正开始一个猪星移民的生活了,可是那样的生活又会好到哪里去呢?那样的生活绝不会是移民公司广告上描绘的那种“黄金时代”般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这一点从刚下飞船那刻起我就已经料到了,只是时至今日,我才有余暇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考虑的结果是越来越灰心,我闷闷地叹了口气。
“还睡不着么,路?”滴滴察觉了我与往日的不同,“我给你唱首歌吧?”
“随你便。”
“那我唱了。”滴滴说话的声音虽然好听,但她发声系统的程序对旋律的把握不够好,一唱起歌来就露了馅。
我半心半意地听着,并不在乎她跑调。
当雪花漫天飞舞
像无数绒毛的白色小虫
风在窗外哭了
它哭着问
我爱,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当乌云们亲热地拥抱
生出暴烈的雷电之子
雨点在旷野上弹琴
它弹着
我爱,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当红叶层层地飘落
记忆的残片汇成汹涌的波涛
姑娘在湖畔的树下唱歌
她唱着
我爱,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在她的歌声里,我仿佛看到了漫天飞雪,万山红叶。可这一代的地球人能亲眼看到的雪花都是黑的,树木也都枯槁了。在这个已没有白雪和红叶的时代,我不相信还能遇到那样痴情的女孩。
一些清晰或模糊的影子浮出了记忆的河面,然后一个浪头过去,昔日的片段顿时消失了踪影。
“从哪儿听来的?”我问。
“是玛拉,你睡着的时候她会来找我说话。”滴滴顿了顿,又接上一句,“她寂寞。”
玛拉,和我一样是飞船三等舱的乘客,一个憔悴不堪的女人,患着失眠症。
“人的感情多美呀。”滴滴用做梦般的语调说,“路,你有爱人么?”
“没有。”
“为什么?”
“不需要。”机器人怎么也这么多嘴,“麻烦。”
“路,我爱你。”
我惊讶地抬头瞟了她一眼,她憨憨的脸上,一对圆眼睛闪着认真的光泽。
嗬,真了不起。我失声笑了:“好吧。”
才不过一年多,她就已经“爱”我了。进步这么快,T3型机器人的情感程序一定设计得很不错。
“路,我爱你。”她的语气更加固执。
我有点不耐烦了,即使是宠物狗,老是冲主人摇尾巴的话也要让人心烦的。
“你懂什么爱呀!”不过是部机器。
“可是……”她的五官痛苦地挤作一团(真丑),肩膀抽动,“我真的爱你呀。”
“别表现激动了,设计师没给你配人工泪腺。”我叹了口气,怎么办呢?“随你便吧。”
月光照在她笨拙得有点古怪的脸上,她不再出声,默默地用温暖的双臂搂住我,轻轻抚着我的头。此刻她脸上的表情,是否也可以叫做忧伤?
喘息声。我被低低的喘息声惊醒。四下里一片漆黑,两个月亮都隐退了。我支起身,回转头,那里有六点闪烁的光芒。刺眼的,妖异的光。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立刻有一只温软的手掌按上了我的嘴唇。
“嘘——有野兽,你别出声,路,让我来应付。”滴滴说。她钻出睡袋,上前几步,在那妖光和我之间的地方站定。
她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空气中仿佛有什么秘密的讯号传递着感觉,我能感到她很紧张,身体像一张被拉满的弓。
我知道她的紧张是因为我,因为怕我受到伤害。
对面的不速之客显然也感到了这种对峙的气氛,它们的耐性并不好,吼叫了一声便一起扑向滴滴。
我的眼睛已勉强适应了周围的黑暗,此刻我可以看到三个身影缠绕在一起,灰白的躯体是滴滴,另外还有两个影子,矫健,敏捷,凶猛。我听到肢体撞击摩擦的声音,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听到野兽低低的喘息扩大为痛苦的嘶叫。
三个影子搅作一团,难分彼此。滴滴的身体,那个苍白的女性躯体正在和野兽肉搏。那一刻我忽然有了感觉,觉得那真的是一个女人的身体。我的身体有了反应,让我感到耻辱的反应。我竟然把“它”当成女人,而我居然让女人替我战斗!
“啊!”我猛地把睡袋边沿拉过头顶。我不想看,我什么都不想看。我的胸脯激烈地上下起伏,我呼吸的声音像在拉风箱。有一团火在我体内燃烧,烧得我皮肤发烫,几乎要片片脱落。
我,是一个卑鄙的人。我,是一个无能的人。
“路。”滴滴的手探进睡袋。冰凉的,冰凉的手。她降温了,大约是为节约能源。“已经没事了。”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我在痉挛。那是欲念,那是不允许产生的欲念。
“路,它们走了。那两只三眼兽被我赶跑了。”她把睡袋拉开一点,让我透气,“这么大的野兽不像是沙漠里的生物,也许我们马上就可以到达平原或者山地,到有树木、水源的地方了。”
那是她的脸,黑暗掩盖了一切瑕疵,并使她脸部的轮廓柔和起来。从这样一个角度看,几乎可以算是美丽的。
我一把摔开她的手,翻身背对着她。“把你那张丑脸挪远点,我受不了!”
空气仿佛突然凝固了,然后我听到她在沙地上行走的簌簌声。我没有回头看,我知道她不会走远——她还要保护我的安全。
少顷,我闯入了一个迷离的梦境中,在那里,依然有滴滴。她站在暗夜中,仰头望着天空,一动不动,像一根盐柱。
阳光总能送走夜里的魑魅魍魉。早晨起身的时候,我已经能坦然面对滴滴——我的万能机器人。她穿好了衣裳,神色如常,丝毫没有不愉快的样子。
我们像往常一样上了路,我留意到滴滴行走时一瘸一拐的。
“怎么了?”
“没事儿,昨天有点运动过度。”
“别动。”我弯下腰,揭起她的裤腿。眼前可怕的伤口令我的神经抽搐了一下:人造皮肤被啃掉了碗口大的一块,人造肌肉被咬得一团糟,露出红红白白的肌腱,以及闪着金属光泽的腿骨。
我直起腰,一时说不出话来。
滴滴蹲下身,捂住伤处,她的语调似在认错:“没事的,真的没有事的。我能修好,我自己就能修。”
我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头顶,按着她柔软的短发,揉了一揉。我听到自己说:“没有怪你呀。”声音竟有些哽咽。
蓝幽幽的山影从地平线上缓缓浮起,幸福的感觉从心底慢慢渗了上来。广袤的绿色平原在我们面前展开,丰茂的植物,清亮的河流,还有空中悦耳的鸟鸣。
“路,那边!那边!”滴滴雀跃地指向远方。
远处有一片密集的房屋,那多半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一号移民镇。
“终于……”我眼见自己的梦想清晰了起来,脚步却忽然沉重了,只因我已看到了未来。
“路,快点走吧。”滴滴是那么快乐,像那些正在飞翔、歌唱的鸟儿一样。她完全不顾腿上的损伤,努力加快步子。
“滴滴。”
“唔?”
“慢点走,”我瞟一眼她的伤腿,拉住她的手,“不用着急。”我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市镇,强抑住胸中的一声叹息。
一号移民镇上大约有两三百户人家,空阔的街道上偶尔驶过可坐两名乘客的气垫车。街道两边有一些小商店,出售兽皮和野生植物药材。镇上还有一家相当正规的商店,贩卖从地球运来的生活用品。商店门面不大,但货色齐全,橱窗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对于一个刚刚在沙漠跋涉了五天的人来说是多么诱人呀。
我站在那家商店的橱窗前,恋恋不舍。橱窗里陈列的除了酒类饮料、各种容器、装饰品和常用工具外,还有一排排不同规格的能源块。
“路?”滴滴的语气是在发问。
“滴滴,你的能源还能用多久?”我突然说。
滴滴迟疑了一下,探询我的脸色,仿佛怕我会生气似的。“一般情况下,大约还能用半个多月。”
“可是,滴滴,我买不起你需用的能源块了。”
T3型机器人专用能源块:1500世界币——橱窗里的一个标签如是说。
“没关系,路,没关系的。”滴滴急急地说,“能源用完了,随你把我往哪儿一搁,像任何一件货物一样扔在一边就行。等到你有钱的时候,再给我买能源块。”
我不做声。橱窗的角落里坐着一尊古老的T00型机器人,生锈的双臂捧着一块牌子:“回收废旧机器人”。
走遍了全镇的所有客栈,我终于以月租400元的最低价(不包伙食)在镇南租下了一个房间。我狼吞虎咽地享用了一顿25块钱的猪星什锦菜,然后美美地泡了一个澡,接着开始计划未来的生活。
“我想找一个工作,您有什么好建议么?”我洗净了一路风尘,穿着体面地站在房东面前,向他讨教。
“你能干什么?”房东眯着眼瞧我,不是很确定的样子。
他的目光令我犹豫了。“我,我是一个教师。”
“教师在这儿可没饭吃。”房东两眼上翻,嘴唇嘬出一声哨音。
“是么,我知道了。”我垂头丧气地回转身。今天还是不出门了吧。
“路,别灰心。”滴滴悄悄扯扯我的衣袖,“我们再去别处问问。”
我甩开她的手。真傻,干吗这会儿来招惹我呢?
真傻。滴滴你真傻。
滴滴跟着我走进那家正规商店的时候,还是兴高采烈的,随后就发觉气氛不对劲。
柜台后的大胡子男人迎上来招呼我:“先生,您要点儿什么?有地球来的上好红酒,绝对正宗;茶叶,茶叶也有好几种……”
我打断了他的话:“我想见这里的老板。”
“我就是。”
“我想卖掉我的机器人。”我不敢面对滴滴的眼睛,只能垂着头不停地说,“T3型,仿真机器人,性能优越,才使用了九个多月。原价三万六千世界币,现在我只要三万块就卖给你。”
“三万太贵。”大胡子目光闪烁,“况且,我还要先看货色。”
“就在我身后。”我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
大胡子扬了扬眉:“哦,做得可真不赖,简直像个真正的女人。好,让我来验验货。”他走过我身边,走向我身后的滴滴。
“路——”我听到滴滴的呼唤,那呼唤中有哀怨,愤怒,惊惶,恳求……
我狠狠地咬住下唇。我不能心软。我有什么办法,好不容易筹到的那点钱被移民公司一路盘剥,到如今只剩下一百多块了。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那让我怎么生活呢?
“路——”滴滴的声音在发颤,那声音真像一个女人,一个有感情的女人。可是,我不能被它迷惑,滴滴是一个机器人。她,不,它,只是一台为我服务的机器。
“见鬼!这是怎么一回事?”
大胡子的叫嚷令我回过头去,看到的情形有些刺目:滴滴的衣裳被从头到脚剥得干干净净,那个美丽的、柔软的肢体,曾经温暖过我的身体,在大胡子的手掌下微微颤抖着。左腿靠近脚踝处的伤口完全暴露出来,那伤口似乎本身就会说话,它那样无辜地暴露在阳光下,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门洒进了屋中。
“这个是……一点小问题,不难修理,只要有材料,机器人本身就会自修。滴滴,对不对?”我问得有点吃力。
滴滴迎着我的目光,我又看到了那种表情,昨夜月光下的那种表情。“对……我自己就会修。”
“一万块,只能给一万块。”大胡子熟门熟路地打开滴滴中腹部的能源匣,看来是个行家。“喏,能源块也快完了,等于又多要了我一千五。”
“两万块,至少要两万块。”我狠下心,装做看不见滴滴的表情,“我从地球把她带到这里,至少还要算点运输的费用。”
“看您是新来的,我权当交个朋友,大家各退半步,一万五怎么样?这个价钱绝对不算坏。”大胡子眨巴眨巴眼睛。
“路!”滴滴再也忍不住了,她猛然冲过来紧紧地抱住我,“路——路——”
我被她抱得喘不过气来。老天,她的皮肤虽然柔软,最里头可是钢筋铁骨呢。“滴滴,你放开……”
“路,路!”滴滴在哭。她用她的表情、声音和肢体在哭。虽然她没有眼泪,可那样的哭泣比流泪还要凄惨。她仿佛只会说这一个字,她只是反复地唤着:“路,路——”她用痉挛的双手抚摩我的头,手指插进我的发间,用冰凉而柔软的嘴唇摩擦我的脸颊,我的下颌,我的眉廓,我的额头……我的嘴唇。“路,路——”她像疯了一样,身体里似乎有一股火焰在流窜,使她全身所有的分子、原子,都在沸腾、奔涌,猛烈地冲击着我,它们共同传递一种信息:“路,路——”
“够了,滴滴,够了!”我展开双臂,紧紧拥住她颤抖的躯体,“够了,够了……”
滴滴的狂躁顿时平复,化作无比的温柔与恬静。她依偎在我怀里,如同一个真正的女人。“路——”
我的双手抚摸着她光洁的背部,往上,再往上,找到了。在她颈部与肩部相接处,有一个小小的滑门,就在那里,有“暂停”、“中止”、与“再生”三个重要的控制按钮。
我的手指推开了滑门。
怀中的滴滴全身一颤,她仰起脸来望着我,目光中流露出濒死的动物在猎枪前的那种绝望与哀伤。不,还有别的,还有别的什么……
我在慢慢地点钱,一叠泛黄的世界币摊在柜台上。一张,五张,十张……
“我是你的主人,我叫庄。”那个大胡子店主已经重新启动了T3型机器人的工作程序。
机器就是这么方便,只需揿一下按钮,一切便会重新开始。
“庄。”那是滴滴的声音。
我的手一颤,一张纸币从手指间滑了下去。
“你叫艾米。你是我的机器人艾米。”
“是,庄,艾米听候您的吩咐。”
艾米。庄。滴滴呢?那个会叫我“路”的滴滴到哪里去了?我弯腰捡起掉在柜台脚的纸币,和柜台上的那叠并在一起,然后塞进衣袋里,向店门口走去。
我的头很沉,我的手很沉,我的步子也很沉。
“艾米。”
“是,庄,我在。”
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吐出一句话:“来,跳一跳。”
黄沙。烈日。麻木的双腿。我的滴滴伸手来扶我。
——路,扶住我,跳一跳就好了。
然而,滴滴,不,艾米,没有回头。她甚至完全没有留意到我的存在。
下午的阳光照着我脚下的地面,可我忽然觉得很冷。
慢慢地,我的嘴角浮起一丝苦笑。
谁更无情,她(它),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