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一例会结束,我叫住了邦妮——公司人力资源部的主管。
“邦妮,占用你一点儿时间。”我边说边向她走过去。
“噢,泰德,什么事?”她抬起头,脸上露出微笑,这是一种职业表情。毕竟我们并不是很熟,她刚到公司没多久。
“没什么大事。”我盯着她的眼睛,“还记得一个月前,碧湖分公司的数据中心清退了两个负责运维的工程师吗?”
邦妮有点儿吃惊,她大概想起了之前我们有过的几次争执。“这件事你应该是知道的,处理流程上有你的签名。”也许她以为我在兴师问罪。
“别在意我的措辞,姑娘0”我说,“我只是感到惊奇,或者说惊喜。顶替他们的那个员工,说实话,我之前不怎么放心,但这个月他的绩效报表非常漂亮,分公司的部门负责人怎么评价他来着,‘判断力极其准确,解决问题非常迅速’。周末我拿到了完整的工作记录,我同意这个评价。”
邦妮脸上恢复了笑容,看得出来,这次的微笑发自内心。“泰德,真希望现在汤姆也在这儿,他要是能亲耳听到你说的话,肯定会很高兴。在决定这件事之前,他一直跟我念叨:‘希望泰德没有什么意见才好’,现在看来,他的担心没什么必要。”
这只是一个微小的人事变动,按照惯例,由于涉及技术人员,需要担任首席技术官的我同意,但这也仅仅是走个流程,由老板亲自插手并拍板的情况更是罕见。一时间,我难以理解邦妮话中的真实含义。
“邦妮,今天我可不是要专门恭维你人力资源管理的工作做得多么出色,我想如果可以的话,能否把他调到总部的数据中心来,这里的系统规模更大,架构更为复杂,任务也更重。好苗子就应该扔到地狱里多锻炼锻炼。”
邦妮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汤姆还说,‘老泰德也许会找你要更多这样的人’,看来你们果然是好搭档!没问题,泰德,只要你随便辞退总部两个不合适的工程师……你同意啦?”
在她说“没问题”的时候,我已经点了点头。我相信,很多人在年轻时选择了错误的职业却不自知,而邦妮会帮助他们重新启动人生。
二
第二天,邦妮带着那个新员工来到我的办公室。人力资源部的主管居然会为了一个低级职位的新晋员工亲自跑一趟,我有些惊诧,匆匆扫了来访者一眼,心中的疑惑更加深了,甚至还有些不悦。
“邦妮,到这里谈一下。”我尽量不动声色,站起身走进了房间内置的小型办公室。
邦妮示意那个家伙在外面等着,走进来时顺手把门关好,这个由玻璃隔开的透明房间有着很好的隔音效果。
她嘴唇微动,想要解释,但我先开了口。
“听着,姑娘,虽然我从没做过机器人终端设计,但你也不能拿这么一个粗制滥造的家伙来糊弄我。我相信凡是长了眼睛的动物,没有一个会把那家伙当做‘人’。”
“泰德,”她伸出手,纤细的手指略微张开,似乎想要安抚我,但很快就缩了回去,“是不是‘人’并不在我们的约定范围之内,这正是你想要的员工,我把它带来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她一直很平静。
我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下站在外面的家伙,它身躯笔直,穿着廉价的西装,打着廉价的领带,脸上似乎始终保持着僵硬的微笑。我猜测这是洛克·罗伯公司上两代的机器人终端产品,也可能是个山寨货。即使是我们公司,也早已不推荐顾客使用这个版本了。
“你见过那个员工的照片,那个你欣赏的、忍不住要着力培养的家伙,你不觉得他和它很像?”邦妮看着我的脸,她的话里似乎有种讽刺的意味。
“这么说,这是一个恶作剧?一个模仿秀?”我回敬道。
“当然不是,泰德。我是认认真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根据我们昨天达成的共识。你只要能耐心听我解释,就会明白。”
我示意她说下去。
“碧湖分中心的那个‘优秀员工’,你心目中的天才工程师,和今天这个机器人一模一样。仁通公司说,它们有同一个大脑。我不太懂技术,但我也能理解,它们实际上是同一个。当然,按照汤姆的指示,因为是内部使用,我们选择了最低的终端适配版本,就是这个。”她指了指外面的家伙。没有新入职者的那种不安和好奇,以及充满期待又竭力使自己显得稳重平静的努力,机器人安静地站在陌生的办公室里。
“仁通公司。”我喃喃自语,在记忆中检索着这个名词,渐渐有了模糊的印象。三年前,科技频道曾经推送过一则新闻,一家机器人服务公司可以提供计算和数据维护服务。当时我还和一些同行调侃过,想在这个领域取代人类?天方夜谭!我把这则新闻当做一个异想天开者热情但丧失方向感的创业理想,很快就丢在了脑后。那家公司好像就叫“仁通”。看来现在,他们不仅把服务卖到了我家门口,而且我自己被蒙在鼓里还称赞不已。
“泰德,”邦妮看到我古怪的表情,声音也轻柔起来,“我没有别的意思,但这是汤姆的意见。你知道他经营着公司,有很多苦衷。昨天能得到你的支持,他很高兴。”
从什么时候开始,需要第三者帮助汤姆和泰德沟通了?我不知道。长久以来,汤姆考虑的是成本、利润和市场占有率,而泰德始终只是一个工程师。
工程师对新技术的心态当然是开放的,几十年来,无数新工具的出现使我们耗尽心血掌握的技术变得一文不值,但最终还是我们控制了工具,而不是相反。拥有新工具的我们变得更加强大。是我们护卫着数据中心的安全运转。
“好吧,邦妮,让我来会会这位先生。”我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三
“你叫什么名字?”我们握了握手,它的手温暖而柔软,力道也恰到好处。这不是一只人类的手,在它光滑的手掌里你会感到缺少些什么,比如……热情。
“保罗十三。先生。”它的嘴里发出磁性的模拟男声,太完美了。这也许就是古董的缺憾。后来研发出的终端机器人,声音里才会带着人类音质特有的瑕疵,比如沙哑和偶尔的咬字不清。
“我没有看到你的职业记录。告诉我,你会做什么?”我问。
“我是维护数据中心的工程师,在这个领域,我无所不能。”它挺起胸膛,胸腔似乎带有某种共鸣,嗡嗡作响。这个版本的终端机器人的最好出路,也许是去做个播放器。
无所不能。这四个字让我有点儿目眩。我想起以往看过的无数份简历,几乎每一份都列举了求职者所知的全部技能,那是一排排由非常美好的动词、副词和专有名词组成的句子。无所不能。也许他们就是想让看到简历的人这么认为。但是没有人会有足够的胆量和想象力直截了当地把这个词写出来。无所不能。我不知道控制这个保罗的程序能不能感受到这句话中的荒谬,继而在黑暗的机器内部痛骂它的编写者。
“没有人可以无所不能,我想机器人也做不到。”我说。
这个叫做“保罗十三”的机器人保持了沉默,它的后台逻辑一定选择了对类似的话进行忽略的策略。人类自己也这么做。对无意义的话进行处理,只会浪费计算资源,浪费电力。废话是和绿色环保背道而驰的。
我发现试图和一个机器人聊天不是个好主意,还是赶快把这件事情了结为妙。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为了得到它,我失去了两个工程师,它的工作就是接手他们的活儿。
我在工作频道里连通了保罗的未来主管,“雅各,我这里有个……”我踌躇了一下,“有个人介绍给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雅各是我的爱徒,驾驭机器人对他而言应该是个历练的机会,他总是能从我这里得到这样的机会。因此,当他看到保罗时,倒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惊讶。简单介绍之后,没有丝毫的犹豫,他把这个“人”领走了。我告诉他,这算是一种新的设备,希望他能好好使用。
办公室又恢复了清静,我终于可以开始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的终端连上了任务处理环境,那里有一道精心挑选的难题等待着我,合作伙伴们的身影在我四周亮起,我们互相点头致敬。这么多年,我一直坚持从事一线的工作,只不过我有只选择复杂棘手问题来处理的权力。我是一名工程师,技术就是我的生命。
无所不能。即使工作时,我想起这个词还是暗地里笑了。这倒是我从业以来的不懈追求,但我知道自己永远也做不到。
没有人能做得到。
四
十天之后,当我差不多快忘记保罗十三时,工作频道推送来一封信件,发信人是雅各。这是一份并不正式的工作报告。
“自从机器人加入小组以来,整个团队的工作效率就变了。”机器人的主管写到,“它处理常规问题的时间是普通工程师的三分之一;至于复杂问题,它只需要花费普通工程师十分之一的时间,甚至更短。以绝对值来衡量,问题对它而言没有简单与复杂之分,处理起来都是一样快。而且,它不知疲倦。
“问题队列从来没有如此快速地空过。这个家伙使其他十八个人的工作量减少了三分之一,这个成绩足以让所有的团队领导欣喜若狂。只不过,对于一个以处理问题量来做绩效考核的部门,等到月底,其他人的绩效收入就会跟着缩水三分之一,与此同时,人力资源部会发现其实有三分之一的人是公司不需要的。
“我没办法向其他人解释,一个机器人抢夺着你们的工作机会,并用实际行动狠狠羞辱着我们这些受过高等教育、号称从事复杂脑力劳动的人。也许在它的眼里,我们拼命工作的样子就像幼儿做拼图一样可笑。
“我们当然乐意和优秀的人物一起工作,但我们不想和一个高明的自动化工具一起工作。当然,它绝不是一个工具,也不是一条能够激励大家努力工作的鲶鱼,而是一条吞噬一切的鲨鱼。我们的收入、信心和荣誉感都将在它黑洞洞的嘴里化为乌有。”
吞噬一切的鲨鱼?形容一个机器人?当然,我知道这个机器人只是一个人形的终端,它的背后,是在无数台服务器上并行运行着的程序,一个由人类编写、随时可以被终止的程序。
我把邮件转发给了邦妮,人力资源部或许可以在另外一个方面准备说辞,助我一臂之力。
很快,邦妮那带有职业微笑的脸在我眼前亮起。“要面谈?”她问。
我点点头。
五
邦妮来到我的办公室,这段时间,我们私下见面的次数稍微多了些。
“很意外?”邦妮问,“我是说那份牢骚。”
“有一点。”我说。不过让我感到意外的,不是机器人保罗十三的能干,而是雅各的悲观。“雅各是个聪明干练的人,而且不是新手。我不太能理解一个工具能把他打击成这样。以前也曾有过这种情况,一个新的工具出来,使得我们之前采用的方法变得笨拙而低效,但那时我们不会沮丧,而是满心欢喜。全力征服它,而不是相反,这一直是干我们这一行必备的素质。”
“那你觉得这是雅各个人的问题?”
我很难回答。雅各是个乐于接受挑战的人,强大的竞争对手只会点燃他的斗志。他也许会暂时甘拜下风,但绝不会轻易认输。
“雅各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邦妮看我沉默着,便接着说,“汤姆已经拿到了有足够说服力的数据。按照他的计划,下个月开始,就要对中心的工程师进行一次大规模清洗。不远的未来,公司将会完全依赖仁通公司的机器人服务。不过,这次变动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困难,碧湖分中心正在做这件事,数据显示,一切都会很平稳。到时候我们只是重复另外一个地方的历史而已。”
重复历史。大部分时间,生活是一成不变的。每天仿佛都在重复昨天的历史——工作,休息,娱乐。大循环里套着小循环。可变化往往不期而至,几天之内,生活的面貌就会天翻地覆,我们分辨不出那迥然不同的生活是否属于自己,能做的也许只有接受。
这个道理我懂。而且,我已经习惯了。
“所有人?”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提问,还是在自言自语。
“所有。”邦妮看着我的脸,“泰德,你是公司的创始人之一,听汤姆说,你依然保留着相当份额的股票。我没有别的意思,但这个换用机器人的举措会保证公司利润的增长,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公司的利润很重要,这个我明白,不需要邦妮过分强调。六年前,公司还是一家所谓的高技术企业,有一个庞大的产品研发部门,连年亏损,有成果却没有收益,甚至把公司拖累到了破产的边缘。汤姆一度要想把它卖掉——也许是迫于董事会的压力。唯一的阻力在我。知道这一点后,汤姆找到我,说,该死,泰德,你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公司被那些怪物搞得灰飞烟灭?我哑口无言。从那以后,公司规模扩大,财报漂亮,只不过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家服务输出公司,再也无法发动一场像样的革新。
“看来这次是我引狼入室了。”我说。这是伴随我一生的弱点——凭着理性去做决定,在感情上却常常无法接受决定带来的后果。这是一种虚伪而脆弱的人格,但我没办法改变。
“当然不是。”邦妮说,“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如果没有你的关注,我或许会找一个其他的理由,这是我的工作,必须这么做。”
不管接不接受,我的意见其实无关大局。汤姆提到我,只是想表达一下尊重。只要对公司有利,他才不管什么阻力,他会用各种手段说服我,也会说服董事会。
“泰德,”邦妮的声音突然有些伤感,“既然‘人’不存在了,我在公司也就没了意义。与专业的人力资源服务公司的协议已经签订,这次的事情做完之后我也会离开,很快。我不想到时再告别。”
她轻轻拥抱了我。
六
雅各是在一个半月前辞的职,他是最后一批。几乎所有剩下的工程师都在那次离职潮中递交了辞职报告,没有人愿意在一个朝不保夕、没有前景的地方待下去。
临走前,他对我曾经给予的帮助和指导表示了感谢,虽然现在看来,那些事情唯一的意义就是增添回忆,但他的感激之情却是由衷的。我欣赏他,当然是因为他像年轻时的我。在茫茫人海中遇见一个像自己的人并不容易。
我问他下一步的打算。
“系统工程师工会也许会帮我找到一份工作。”他叹了一口气,“不过,也许该考虑换一个职业了。我想了很久,我不会对第二个人说这些话,但是,图曼先生,我会跟你讲心里话。其实我真的后悔,花费了太多时间和精力去掌握现在这些看起来已经无用的技术和知识。”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这句话,我不知道,以前我对他的鼓励和指引究竟是对还是错。这么多年,我鼓励过公司里几乎所有的后辈工程师,从最初精干的研发团队,到后来庞大的系统维护工程师部门。我一直为自己对待技术人员的真诚和对技术纯粹的热爱而自豪,渴望得到他们的爱戴,希望自己能够为他们的职业生涯提供真正的帮助。不过现在看来,我好像只是个妄人和骗子。
我当时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会重新找到自己的。”我说。带着这句不确定的祝福,他离开了。
现在我的办公室彻底冷清了,工作频道一直开着,却和关闭没什么区别。
一连四十多天,我无事可做。前端机房已经被保罗十三和它的兄弟们占据,它们配合默契。也难怪,它们共享一个大脑,不需要协调;它们循规蹈矩,不需要管理;它们能力超凡,不需要权威的帮助和仲裁。所有的问题都在它们内部得到了解决,我和它们之间,有一堵看不见打不破的墙。久而久之,我觉得力量正在从我身体里流逝,仿佛自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无所事事时,一封邮件推送到我的面前。我看过之后,直接把它扔进了垃圾箱。这是一封邀请函,内容荒诞,可它完全占据了我的心。一个念头在我的脑中萌动着,难以遏制。我从垃圾箱里恢复了信件,反复阅读和推想,终于做了一个决定。是到辞职的时候了,我想,汤姆或许正在等着读我的辞职报告,然后毫不犹豫地批准。
七
我已经很久没在私底下见过汤姆·托兰了,毕竟他在经营着整个公司,而我只是负责维持。这么多年,他牢牢地掌握着公司的控制权,帮助公司和自己度过了无数危机,而我,好像越来越微不足道。不过,我的内心深处并没有什么不满,因为我搞不清楚,在金钱上,充裕和更多有什么区别。我隐遁在自己构造的技术世界里,无法理解汤姆对权力、财富和女人的热爱,更多时候,好像我是在刻意回避着他。
“泰德。”他给了我一个拥抱,仿佛是多年未见的老友。尽管这次会见是事先约好的,但我还是对他能够站在门口亲自迎接而略感吃惊。他的两鬓有些修饰性的白发,尽显成熟男人的魅力。频繁的应酬和五次婚姻并没有摧毁他的身体、理智和情感。
汤姆的办公室里摆放着一张长长的排凳,和整体格局并不协调,看得出来是为我临时准备的。十多年来,我一直被轻微的椎间盘突出困扰,没办法坐软沙发,他没忘这一点。
“想喝点什么?”
“随便。”
几秒沉默之后,我先开了口。
“汤姆,我辞职了。希望不管对我还是对公司,这个决定都不算晚。”
“泰德,先不说这个。”他呷一口杯中的葡萄酒,“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也是这么并肩坐着。”
我当然记得。
八
那是二十年前一个暮春的夜晚,我应邀参加杜肯大学的校友聚会,聚会在一家酒店的屋顶花园。召集人或许是出于礼节而邀请了我,但那次我破例去了。和预想中的一样,参加聚会的人各个衣冠楚楚、谈吐不俗,显示出良好的社会地位,而我只流连于免费酒水。一杯又一杯的酒精饮料从我的喉咙灌进,在胃里调成独特的味道,很快我就微醺了。我在一个排凳上坐下,凉风吹来,似乎所有的苦恼和恐惧都被吹散了。
就在我眼睛盯向黑暗、享受大脑放空的轻松时,一个人在我身边坐下。“这儿的酒真不错。”他说。
我扭过头,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棱角分明,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亮。
“是啊。”我附和道,“确实不错。”
“汤姆·托兰。”他伸出手。
我把酒杯换到左手,“泰德·图曼。”
之后我们漫无目的地闲聊起来。我得知汤姆居然和我是同一个系毕业,只是他比我高四届。很早之前他就摆脱了技术工作,现在是独立的风险投资顾问,涉猎的目标是高技术领域的创业公司,他的成绩斐然。汤姆也了解到,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个为自己财务状况深深苦恼着的软件工程师,一个自以为是的技术至上主义者,这个人供职于一家科技公司,刚刚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独自抚养着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
“一个人带孩子很辛苦。”他的语调中充满同情。
“还好,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辛苦。”那时的我并不是一个喜欢接受别人同情的人。
“嗯。”他点点头,或许是希望我继续说下去。
“我不在家时有社工帮忙照看孩子,而且我有一套自动化的育儿装置可以帮助她们。事实上,现在社工的抱怨是,平常基本上没有事情可做。她们一天到晚要做的只是盯着小孩,防止意外发生。”我说。
“市场上还有这样的装置?”汤姆有点儿吃惊。
“我不知道有没有卖的。”我说,“这套装置是我自己研发的。一开始,我买了一个简单的履带机器人,通过扩展机器人的自带芯片,加入了抚养婴儿的控制逻辑。不过因为外形的限制,局限在机器人内部的计算能力和经验数据的存储能力都难以进行强力扩展,功能和可靠性都很差,反应也慢。后来我想,既然机器人只是作为一个保姆,局限在室内,为什么不把控制程序放在服务器上,通过高速的无线局域网络进行控制?试验成功之后,我重新写了代码,然后淘了些过时的设备,在家里把环境建了起来。经过几个月的训练,那个机器人至少在照顾我的孩子上已经相当完善了。”
我之所以这样滔滔不绝,完全是出于程序员的一种特殊癖好,喜欢把各种事情条分缕析地解释清楚,完全不在意听众是否有兴趣和耐心。不过汤姆是个好听众,他仿佛很感兴趣,眼睛也变得更亮了。
“图曼先生,恕我冒昧,我想到贵府拜访一下。”
“当然可以,不过我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我说,“每天晚上我都要加班到深夜,事实上,我在公司身兼两职,因为我需要钱。”我需要钱来支付房租、前妻的赡养费,以及让孩子过一个不至匮乏的童年。
“如果可以,我想现在去。”
“现在?”这并不是一个坏主意。抱着用酒精来放松自己的目的,这次来我没有开车,汤姆可以送我回去。“走吧,还等什么。”我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当然知道汤姆的兴趣所在,这对我来说,或许也是一个摆脱财务危机甚至金钱束缚的机会。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套装置将会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我那时并不知道,它后来还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那天晚上,汤姆在我家中待了很久,他看到了想要看到的——一个好似玩具的简陋机器人不用人类指令,便能独立完成诸如调制奶品、喂奶、换洗尿布等事情,甚至会哼唱儿歌哄孩子入睡。我还记得当时汤姆强自抑制的惊讶表情。
“你给所有的新手父母带来了福音,图曼先生。”他说。
然后他提出一些意见,比如传感器在房间内安放得过于密集;整套计算装置显得过于臃肿;外出活动时机器人完全无用。当然,这些都不是根本的问题,所以基本上,他感到满意。
“你有没有想过要把这套系统商业化?”他试探着问。
“要说完全没有想过那是假话。”我说,“但我没有时间,而且我不懂怎么和其他人打交道,资本家、代工厂和营销商,每一个环节我都缺乏知识和经验,而且产品卖出之后的维护也是想想就会头疼的事。”
“没关系。”汤姆微微笑了,“你担心的这些都可以交给我。”他的话语里带着强烈的自信,“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合作成立一家公司。软件工程师的技术生命其实并没有那么长,将才能迅速变现,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怎么样,泰德,要不要一起干?”
如果有机会为什么不呢?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IT行业就有众多的创业传奇激励着无数的年轻人。财富的诱惑或许是一方面,但对于以技术自傲的年轻人,更重要的恐怕是想象力和自由欲望的满足。“我想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我感到自己的脸上也有了微笑。
我们先达成了一个简单的口头协议框架,我先负责做一个简化的小型方案,不需要顾及成本,而汤姆则去寻找资金,这两件事对我们来说都不算困难。十天之后,随着书面协议的签订,公司成立了。为公司取名时略有波折,最初我们都同意使用“天才家政(Talent Homework)”这个名字,但最后,汤姆把后一个单词由“Homework”改为了“Teamwork”。
“Talent Teamwork,图曼&托兰,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公司。”他说。
我很快也表示了同意,“Talent Teamwork”听起来科技感更强一些。
凭着汤姆超强的商业头脑,印有“TT”笑脸商标的家政服务系统开始进入无数家庭,而资本不断流入我们的公司。随着新产品的开发,公司的业务也在不断扩张,照料老人、护理病人乃至普通家庭服务的市场,被TT公司开拓和占据,一个商业帝国慢慢崛起。
那几年是美好的时光,我带领的研发团队从来不用担心预算,只需将脑中的想法尽快地转变为现实。我拼命工作,除了技术创造本身的乐趣,我还有一种奇特的紧迫感,仿佛无数陷入家庭负担危机中的人都在翘首以待我们的新产品可以将他们从泥潭中解救出来,重新赋予他们充满希望的生活。
汤姆和我成为当时科技杂志曝光率最高的一对搭档,不过我多少是出于被迫。汤姆告诉我,适当的曝光有助于公司的发展和产品的推广。媒体称赞我们是重新定义了生活的人。汤姆利用各种影响力,联络了上下游的数十家厂商构建了企业联盟,以便将传统的互联网巨头们远远推离这个市场。
九
有关汤姆和泰德创业故事的回忆,在我脑中一闪而过,仿佛就发生在昨日。这些年来,我尽量不去回忆,但其中的一些片段还是不断地在梦境中出现。
“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这几年记忆力衰退得厉害。”我不想和汤姆一起再去回忆那段历史,往日的荣耀衬托着今天的落寞,只会给人更加强烈的失败感。
“但你一定不会忘记护工工会事件。”
与养育子女时人们往往事必躬亲不同,照料病人和老人时,人们则喜欢假手他人。公司的产品严重冲击着传统的专业护理行业,大批护工失业,劳动力价格猛烈下跌。护工工会发动了一场诋毁我们公司产品的行动,他们在报纸上刊登大幅广告,广告词颇有煽动性——“冰冷的机器人没有人性的温暖”。一个记者,可能是工会的同情者,在一次公司的新产品发布会上挑衅般地提及此事,汤姆回应道:“当然没有,不但没有温暖,也不会有肉体和精神的虐待和折磨。”这句话引发了轩然大波,却摧毁了工会最后的阵地。几个月后,护工工会土崩瓦解,现在护工这个职业只有极少数人从事着,大多是在一些豪富之家。
我脸上有隐隐约约的笑意,汤姆接着说,“那次事件曾经让我隐隐内疚,我们毁灭了一个行业。但我明白,罪魁祸首并不是我们,而是人类自己。人们渴望花费最少的资源获得最大的享受。无论大小,从跨国公司到家庭,每个经济体都在核算成本和收益,人们渴望以低成本得到高质量回报,这就是泰德和汤姆公司成功的本质,只不过现在轮到我们来承受同样的后果。”
我听着。
“泰德,现在一个二十人的系统维护团队,我只需要租用仁通公司的三个机器人就能搞定,而成本还不足一个工程师的工资。总部的数据中心大概有二十个这样的团队,而整个公司二十个数据中心里,这样的团队有三百个。维持这六千人的花费,每年会占去公司百分之六十的支出,更别说还有其他部门的支出了。我们无力进行市场开拓,现在的市场份额实在是勉力维持。借助于仁通公司和其他公司的服务,我可以把除了市场部之外的所有部门都换成机器人,人力成本将降到一个微不足道的水平。”
要说汤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把成本、利润和市场份额挂在嘴上,那么得从广域高速无线网络传输技术的突破说起。十年前,高速无线网络的覆盖距离从一英里提升了一个数量级,我们捕捉到这个讯息,开始推出小型化的集中式服务。但两年之内,高速网络覆盖距离的爆炸式增长,使得有着庞大数据中心的传统互联网巨头开始逆袭。它们的计算能力是现成的,卖的只是终端,价格低廉。我们的公司不得不亏本销售,拼死抵抗,财报连续多个季度出现大幅亏损,公司几乎被资本市场所抛弃。那段时间,汤姆的主要工作就是给各种人讲故事,从银行家到公司里人心浮动的年轻人。他告诉他们,TT公司不仅积累了大量经验数据,有最好的控制程序,而且这种私有模式更有利于个人隐私,困难是暂时的,未来无比光明。与此同时,公司用最快的速度构建了覆盖全国的数据中心。待到数据中心一个个投入使用,公司终于保住了半壁江山。但是雇佣系统维护工程师的额外支出抵消了利润,公司依然亏损。汤姆说不可能再养活一个庞大的研发部门了,产品升级的业务也必须外包。这样,虽然公司扭亏为盈,但有着独立研发能力的我们也就彻底丧失了进入其他行业的可能,只能眼巴巴看着自己创造的产品形态被应用在一个又一个的行业。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前段时间,董事会给我施加了很大的压力,微不足道的分红无法满足他们的胃口,他们需要的是股票价格的大幅上涨,但我确实没办法把财报做得更漂亮了。好在仁通公司的技术已经成熟,这次调整,给了我很大的利润上涨空间。”他顿了一下,“在我退休之前,可能是无限的。”
汤姆是个好人,他只是要为那些投资者负责。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到底为公司做了什么,但我知道我们工作是为了他们。
“泰德,你在辞职报告里说,你不想和一群机器人一起工作。其实你早就不需要再做具体工作了,我把你弄进董事会怎么样?我需要信得过的老朋友,而那里也都是些实实在在、如假包换的自然人。”
我站起身,汤姆也跟着站了起来。我们握了握手,汤姆显然认为我同意了,他的笑容明显比之前放松得多。
“谢谢你,汤姆,但我却不想和吸血鬼们一起工作。”我说。可这句话刚出口,我就感到有些后悔,我不想伤害汤姆,“抱歉,汤姆。后会有期。”
我转身离开。
十
这是我在公司的最后一班,还有两个小时,我就将失去CTO(首席技术官)的所有权限。我来到机房大楼,在前端机房里,保罗们还在不知疲倦地工作着,它们无声无息。能听到的,只有单调枯燥的机械响声,那是它们运动各自关节时所发出的声音。我从它们中间穿了过去,用身份识别卡划开了主机房的大门。
借助于无线高速传输和低功耗技术,近些年来,数据中心终于摆脱了低层建筑而变得更为庞大。比如公司总部的数据中心,就是一座四十八层的建筑,每一层有三千多台服务器,按照各自承担的角色进行了最为完美的规划。每个服务器都只是在轻言慢语,但三千多台服务器在一起却能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我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连空调的声音都被淹没、融合。放眼望去,黑黝黝的机架上,各种指示灯在不停闪烁,仿佛是在向我倾诉着什么。
我知道它是在做着各种各样的梦。也许它梦到了几百英里外的草坪上,自己正不断根据阳光的角度、强度以及风速调整着婴儿车的前进方向;也许它梦到了自己正在看着争吵中的夫妻疯狂地摔打家具和装饰,判断何时去收拾残局;也许它梦到了自己正在一个独居老人的身边,默默听着他絮絮叨叨的回忆……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梦,这里的梦境同时发生,无穷无尽。
还有一个小时。
我漫无目的地在里面踱着步,抚摸着机架,我实在是太熟悉这些方方正正的服务器了。它们的型号、配置、性能、采购单价和当前价值,我都一清二楚。我熟悉运行在它们身上一层又一层的软件栈,最早可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写就的代码还在疯狂地运行着,我熟悉它们的脾气,知道该怎么对付它们。可现在,自己就像一个废弃零件一样在地面上滚来滚去。
还有半个小时。
我想起了那封促使我下定决心辞职的邮件,那个邀请函。血液在我的脸部涌动。即使盘算了许久,即使反复琢磨过整件事的可能走向,我心里依然清楚,是冲动一直控制着我。
时间到了。
十一
十天后,我出现在了仁通公司老板彼得·王的办公室里。这间巨大的办公室占据了中心大厦的整个顶楼。四面是透明的玻璃幕墙,人在这里,如同置身于飘浮着的气泡之中,随便朝哪个方向望去,整个城市都在脚下。
“图曼先生,欢迎。”他迎了上来。
我们握手,简单寒暄了几句。
与杂志上的照片相比,彼得本人看起来要老一些,笑起来时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他长着一张亚洲人典型的圆脸,看起来相当和善。
“你果然会答应,图曼先生。”彼得说,“给你发出邀请之前,我们的系统已经算出你答应的概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没想到你们还提供算命先生的服务。”我说,“说不定我只是来拜访一下当前的业界精英,然后打退堂鼓。”
彼得开心地笑了,看来他是真的从上面那句话中获得了快乐,不像是故意掩饰被讽刺的尴尬。“你会答应的。”他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眼神飘向了远处。
我没做声,他继续说了下去。
“现在的年轻人也许并不知道,但你是我们那一代程序员的偶像,白手起家的成功者,新应用模式的开创者,曾经的技术领袖,你改变了无数人的生活。我还记得十多年前你接受采访时说过的话,你说作为一个技术人员,成功的关键特质就是好奇、专注和偏执。”
这听起来似乎是我会说的话,但其实并不是我的原创,它由来已久,有漫长的演化和借用的历史。我在各种场合——公开的或者私下的——都讲过类似的话,这几乎是我的所有心得。几乎所有。但你还需要遇见一个像汤姆·托兰这样的人——我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说道,不过只有自己能听得见。
“五年前,利用夜间值班的时间,我研发出了一套使用机器人进行系统维护的算法和流程,最初只是为了偷懒。不过我很快发现了它的商业价值。对于绝大多数数据中心而言,夜间的计算能力因为空闲,租用起来非常便宜,而且因为空闲,对维护的压力并不大,但夜晚维护的人力成本却很高。对于雇主和雇员双方来说,夜班其实都是一种折磨。靠着租用其他公司的服务器,我在夜班市场掘到了第一桶金,赢得了口碑,更重要的是,我在实战中积累了数据,而且逐步完善了方法。
“后来我辞了职,成立了这家公司,开始将业务拓展到日常维护中,三年后的今天,我已经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市场,把数以百万计的前同行从无休止的紧张和焦虑中解脱了出来。图曼先生,你我都知道那份工作的辛苦。”他的脸上露出悲天悯人的神情。
“所以,邀请函上提及的这场比赛的目的,就是为了宣传贵公司的产品喽。”我说。
“意图基本上是公开的,这就是一次广告行动。图曼先生,你是业界翘楚,更是目前这套机器人应用模式的创造者,以你的号召力,相信这场比赛之后,会有更多的同行获得解脱。”彼得话锋一转,“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太愿意做这份辛苦的工作了,好的工程师越来越难找,而系统的复杂性还在不断增加。也许是机器人和专业的处理系统,而不是人类和他们的大脑,更适合做这份工作。”
“这么说我输定了?”我笑了,有意思,“我答应了。”
十二
按照我和彼得·王的协议,比赛之前,我可以参观一下仁通公司的机房。这当然是我的要求,倒不是为了知己知彼,而是纯粹的好奇心驱使。也许是隔行如隔山,我不能想象仁通公司需要维持多大的机器规模,才能帮助众多的数据中心维护种类难以计数的业务系统。
一个年轻人负责带我参观,一路上我们沉默无言。三分钟之后,我们回到了原点。
这是一个古老的平面化的数据中心布局,面积只有四个篮球场那么大,我甚至不确定,它有没有彼得·王的办公室大。除非里面用了外星科技,否则绝对无法支撑仁通公司目前的业务量。
“就这些?”我忍不住问,彼得防范外人的心理可以理解,但既然不放心,利用商业保密原则直接拒绝我的要求就是。
“是的,这就是公司机房的全部。”年轻人说,“王先生要求我对您不要有任何隐瞒。”
不要有任何隐瞒,好吧。“那请你告诉我这个小东西的工作原理。”我说。我倒想听听你们会编造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好的,先生,我会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年轻人开始侃侃而谈,我之前说过,倾吐技术细节是一部分技术人员难以抑制的爱好。
原来,仁通公司内部的这个数据中心只是一个孵化器,用来处理进入客户数据中心的首个机器人的计算请求。从计算机行业的史前时代开始,每个数据中心都会为自己的工程师分配一定的计算和存储资源,以满足日常工作的需要。第一个机器人就会用这些资源将控制程序和数据部分安放在本地。与此同时,孵化器会用尽全力去支持机器人取得好的业绩,这样,随着第二、第三、更多的机器人进入,能获得的资源也会越来越多,最终,足以将控制逻辑和经验数据全部本地化,孵化器也就几乎不用再花费资源在上面。如果有公司一开始就进行全额替换的话,情况甚至更为简单。
这其实是用客户的资源服务客户。不需要购买更多的硬件、租用更多的土地和建筑,也不需要花费更多的电力,不用考虑折旧,这是高明的策略,但是——
“有个问题,如果客户的数据中心出了严重故障,无法实现自举修复怎么办?”我问。
“第一,由于日常的维护,出现这种情况的概率极低;第二,我们有一套容灾策略,就是挑选三到四个数据中心实现程序和经验数据的互相备份,这么多数据中心同时出现灾难性故障的概率只会更低;第三,我们还有它——”他指了指眼前的这个机房,“最后的关头,它会进行干预。”
万无一失很容易做到,但理论上的绝对安全却谁也无法保证,这个不能过于苛责。
“那么,它的维护呢?”我又指了指机房,那个孵化器。
“当然是用我们的机器人了,先生。”
果然,仁通公司内部也没有使用人类工程师。我觉得没什么疑问了。
“先生,还有一个地方要请您去看看,这边请。”他在前面带路。
穿过一条走廊,一个大厅出现在我的面前,这是个带着穹顶的室内建筑,中间是一个高高突起的平台,平台一分为二,两个巨大的显示屏在两边相对竖起,另一个更宽更长的显示屏与它们相垂直。平台下面,是贵宾席、记者席和普通观众席。台上台下,有十几个机器人在忙碌着,衣服上戴着某装饰公司的徽章。
“这大概就是比赛的地点了。”我说。
年轻人点点头。这个地方像是一个拳击竞技场,更像是一个剧场。
也许它还是一个坟墓,如果我输了,我知道自己会将什么埋葬在这里。
“这场比赛的广告投入已经花费了公司年度预算的百分之五十,到时几个主要的电视新闻网将会全球直播。”年轻人好像很羡慕我能够成为新闻的焦点。
“看起来王先生非常自信,这么高的花费不怕是给自己挖了个巨大而豪华的坟墓?”我问。
“先生,恕我冒犯,如果这个世界上有百分之百确定的事,那么机器人会在这场比赛中获胜就是其中一件。”
十三
我确实百分之百地输了。除了那些在赌盘上买我赢的人,我没有让其他人失望。
如果说比赛前我还对获胜抱有一种似有若无的期待,那么比赛一开始我就知道自己输定了。第一局比赛,是解决十道固定问题,我的对手一骑绝尘,等它完成时,我刚刚处理完第四题。第二局是互相出题目,要求在限定时间内解决,超过时限即为失败。我先出题,机器人只花了三分之一的时间就找到了答案,甚至还没有我出题花费的时间长,而我费尽心力完成第一回合之后,很快就在第二个回合上彻底卡死。最后,当裁判多此一举地宣布胜利者时,我甚至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和血液的流动声。彼得·王双手高举站了起来,堆满笑容的脸转向镜头、记者和观众们,而我离开座位,迈开有些僵直的腿,从旁边的走廊离开。
当然,即使是失败者,也免不了媒体的追堵,在嘈杂纷乱的提问中,我边往外走边想要说些什么。直到走到自己的车前,我才想起要给这些放弃访问胜利者的人们一个怎样的交代。我停住脚步,冲着这些锲而不舍的镜头和话筒脱口而出:“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我点头向人群示意,然后驾车离开。
回到家,新闻频道已经满是诸如“业界元勋晚节不保”“世纪大战:机器人获得压倒性胜利”的报道,我关掉了所有通信线路,在黑暗和寂静中,我要睡个好觉。
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在塑胶铺就的跑道上奔跑着,朝着一个看不到的终点。一开始我感到疲倦、乏味、没有希望,但很快我就爱上了奔跑本身,终点在哪里反而不那么重要了。就在我驰骋在放纵而快意的奔跑中时,脚下的跑道却消失了,四周是无尽的黑暗和虚空,我开始了似乎没有尽头的下坠,直到我在床上醒来。
第二天的报道要广泛得多。我看到了汤姆在接受采访时说的话:“泰德是我最好的伙伴,我永远支持他做的任何决定。我知道他是为了比赛而辞的职。他只是输了比赛,但绝没有失败。”彼得·王则说:“对于比赛结果我一点都不感到惊讶,这与我们的系统预测相吻合。我再次强调,图曼先生是我的偶像,他的完成度已经是这个行业人类的极限,如果有哪位先生还愿意尝试,我们欢迎,但可能要先付出一些代价。”
免不了还有一些“深入”的分析,比如一篇报道援引了系统工程师工会的官方声明:“泰德·图曼先生虽然有令人尊敬的个人历史,但他本人早已远离了一线的工作,他的失败只属于他自己。据信他和仁通公司签有私下协议”。文章引申道,不排除有泰德·图曼为了利益而故意输掉比赛的可能。
十四
两年之内,仁通公司的机器人席卷了整个行业,终止了几乎所有系统工程师的职业生涯,正如我们曾经在家政和护理行业所做的那样。雅各已经连续换了五个职业,直到成为品酒师后才安顿下来。而那个曾经的所谓高技术岗位,那个对人类的逻辑思维和直觉思维都有颇高要求的行业,终于消失了。
几乎消失的职业还有人力资源管理,因为机器人的选择归于采购部门。邦妮曾经看望过我,而我那时已经是毁掉本行业的罪魁祸首。我隐居在海边,远离城市,不愿意为任何人做任何改变。
不过,历史在发展,却未必沿着直线。彼得·王那套依赖自举、如同链式反应一样威力巨大的低成本维护策略,终于在业务扩张到极限后出了问题。一个历史悠久的小型数据中心用了仁通公司的产品,仁通公司却没有很好地专用处理策略,因为它实在是太古老了。于是在一次事故中,由于问题得不到解决,驻场维护的机器人反复地追加申请资源,而所有公司对成本的精打细算使得计算资源始终处于超供状态,这终于导致了仁通公司整个维护体系因为资源争用而崩溃。其他数据中心的问题得不到处理,越积越多之后,也纷纷瘫痪。那一次的灾难,引发了机器人事业的大倒退,人类在几乎所有行业都收复了部分失地,暂时。
这或许就是我的本意,谁知道……汤姆并没有说对,我输掉的不仅仅是比赛。
我每天都会来到海边,长久地坐着。西海岸的天气始终明媚,浪涛慵懒地拍打着海岸。到了傍晚,太阳在海平面上慢慢伏下,眼前幻化出无尽的斑斓光彩。所有的美景都比不上缓慢坠落的夕阳,只是这些终将葬身于接踵而至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