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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色倒数》全文__作者:孔欣伟

发布时间:2023-07-12 16:0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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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橙色倒数出现的时候,我在五号州际高速公路边上不远处的一个露营地。那天风很大,我用一只手抽烟,另一只手压着湖蓝色的长裙。

我冲着天空吐了一口烟圈,然后抬头看着烟圈在风里很快被吹散。透过快要消散的烟痕,我突然发现黝黑的夜空多出了一道鲜艳悦目的橙色。仔细看去,那是一串长长的数字,我数了数,有九位,每隔一秒左右,最后一位就会减去一。

我揉了揉眼睛,倒数还在那里。不过,我以为是自己的抑郁症加重导致了幻觉,并没有太在意。自男友陆澜自杀之后,我一直处于崩溃边缘,又饮酒过度,产生过好几次幻觉。或许现在我终于精神失常了。

为什么精神失常了,还这么痛苦呢?我苦笑了一下。就不能产生一些令人愉快的幻觉吗?比如陆澜其实没有死……或者我干脆失忆也好,这样就可以把关于他的事完全忘掉。

我正在一路露营到温哥华的途中。我带着帐篷,专找偏僻的露营地,手机一直处在关机状态,开车的时候只是听歌。我不想和人接触。在那段时间,对于人,我有着深深的恐惧。

第二天早上出发时,我发现橙色倒数还在天上0我没太在意,径直开上了五号高速公路,但只开了十公里左右就完全堵住了。我无聊地打开收音机,才知道橙色倒数竟然不是我的幻觉,它的存在已经引起了世界性的恐慌,各国政府一方面在努力平息局势,一方面在竭尽全力追查倒数背后的真相。

由于高速公路上堵车太严重,我决定在附近找一个露营地先住上几天。

我去了蓝湖。蓝湖在一个火山口上,水色深蓝透明,又叫作火山口湖,或者深蓝湖。我曾经和陆澜在那里露营过一次,那片湖水深蓝得近乎不真实。我知道我应该忘掉陆澜,不该去到和他有关的地方,但是我管不住自己。

到了蓝湖附近,我才发现这里的露营区被关闭了,禁止闲人入内。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往里开。橙色倒数出现之后,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要和家人聚在一起,像我这样无处可去的人才会在这里孤单游荡。

果然,我在湖边住下后,一个人也没看到。几天来,靠收听广播,我大概知道了外界的局势。联合国成立了专门机构对橙色倒数进行调查,世界上所有的科研机构,包括各国军方的实验室,都进行了各种尝试,想要科学地解释这串不断递减的橙色数字。几个大国派出了战斗机甚至宇宙飞船,向着橙色倒数的方向飞行,虽然橙色倒数看起来不远,却根本无法接近,就好像遥远的恒星一样。

在科学无法解释的情况下,各种神学、宗教、超自然的解释开始流传,最深入人心的说法是:倒数是神的喻示,在倒数结束的时刻,神会降临到世间。

我相信科学,可能因为我的专业是心理学,科学对我而言可以是神秘而柔软的,违反现有物理法则但又确实存在的事物对于我来说可爱而不可怕。如果在几天前,我会很有兴趣地研究橙色倒数在心理层面对大众的影响,但现在我整个人好像自身难保的溺水者,世上发生的事再奇特,都非常遥远,与我无关。

就这样过了几天,蓝湖周围一点人迹也没有,我每天吃得很少,只是看着蓝湖喝酒抽烟。一天晚上,我看着星星发呆。想起上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星夜,我和陆澜坐在蓝湖边抽烟,我并不喜欢抽烟,但是有时也会陪他。我和他都没有说话,只是享受着彼此的存在。沉默了一支烟的工夫,他突然提了个古怪的建议:“不知道这个蓝色的世界还能存在多久,让我们做些疯狂的事吧。我们裸泳游到湖心去好不好?”那时的我很害羞,没有答应,现在想起那个建议,我突然非常想为他了却这个心愿。

蓝湖中间有个废弃的餐馆。二十年前,有个富翁突发奇想,在湖心造了一个漂浮餐馆为划船的人服务,他大概丝毫没有考虑过是否能够赚钱这件事,所以在他死后,这个餐馆就废弃了。

我脱掉衣物,只背着一个防水的小包,里面放着手电筒、衣物、香烟、打火机,还有一瓶蓝姆酒。我准备到湖心餐馆喝酒抽烟看星星。餐馆的外壳已经锈迹斑斑,但是深蓝色的船体浮在湖面上,并不显得突兀。我觉得在上面喝酒抽烟一定不错。

水很冷,裸泳的滋味并没有我预想得那么刺激,也没有那么害羞。我慢慢游着,眼睛有些湿润,有些东西融进了蓝色的湖水。

当我爬上湖心餐馆,才发现自己全身冻得发青,我赶快拿出蓝姆酒,想要喝几口暖暖身子。

我刚哆哆嗦嗦地喝下一口酒,突然看到眼前出现一个半裸的中年男子!我顿时吓得一惊,手上的酒瓶也掉在甲板上砸得粉碎,我转身跳回水里,包也没有拿,飞快地游回了湖岸边的露营地。

因为晚上没睡,第二天我一直睡到中午。一阵巨大的轰鸣声把我吵醒,我爬出帐篷,看到一架水上飞机降落在蓝湖上,然后慢慢地停在湖心餐馆边。我离得太远,看得不是很清楚,但飞机上似乎是美国空军白星蓝圈的标志。

过了十几分钟,一艘小汽艇从湖心餐馆驶到露营地的岸边,开船的是昨晚那个中年男子,他手里拿着我遗失的小包。

我害羞得无地自容,没想到他也一副做了错事的样子,两个人尴尬地站着,不知道说些什么。过了良久,他才说昨天很不好意思,害我打碎了酒,今天他特意带了两瓶酒来向我表示歉意。

我这时没有心情和人打交道,本想立刻拒绝,但是看到他拿出来的两瓶蓝姆酒,我有点儿心动。

陆澜最喜欢喝蓝姆酒,我饮酒是跟他学的,自然也喜欢蓝姆酒。眼前这人手上两瓶酒,一瓶是白银镶嵌的红色水晶瓶身,肯定是安格仕的遗产,那是安格仕公司为多米尼加建国五十周年推出的顶级限量款,只酿造了二十瓶;另一瓶古朴得毫不起眼的蓝色瓶身上,镶嵌着淡黄的十一颗星辰,像是我在网上看到的巴蒂斯塔星辰。不过,巴蒂斯塔星辰只在传说中存在,古巴革命之后就不知所终,而且要从一九五九年储藏至今,只能窖藏在特制的橡木桶内,这个瓶子虽然是巴蒂斯塔星辰的专用瓶,但里面的酒不可能是巴蒂斯塔星辰。

不过,我还是忍不住问道:“这瓶真的是巴蒂斯塔星辰吗?真是古巴最后一个总统巴蒂斯塔为他女儿酿制的陈酿蓝姆?”

他说:“应该是真的,刚刚是连着橡木桶一起运来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答应了。

蓝姆酒,又名朗姆,是用甘蔗酿制的烈酒,本来是现酿现饮的廉价酒,辛辣刺喉,是水手和海盗之酒,但后来人们发现,如果加长储藏期,其酒味会变得更加可口,而且有着焦糖的香味。巴蒂斯塔星辰如果保存到今天,已经储藏了五十五年,应该是辛辣尽退,代以甘甜,但是后劲十足,一杯的酒力至少相当于五六杯新酒。

我们坐在甲板上,晒着太阳,喝着巴蒂斯塔星辰,一瓶喝完,就直接从橡木桶里再灌一瓶。两个人慢慢都有些醉了,我问他如何称呼,他说叫他X好了,他的名字是X开头,这也是我所知道的关于他有限的几件事之一。

我们又谈起了天上的橙色倒数。我说这个现象太诡异了,可能谁也不知道倒数的尽头是什么。他喝的比我多,话也多了起来,“怎么没人知道?我就知道,不过是世界末日而已。只不过我根本不在乎什么世界末日……”

我答道:“对呀,我也一点不在乎,我的世界末日七天前就到了。”

他听了很开心,和我干了一杯,“难得碰到一个同样觉得世界末日不末日不那么重要的,能不能讲讲你为什么不在乎呢?”

也许是因为蓝姆,也许是因为蓝湖,我跟他讲了我为什么不在乎的原因。

我小时候的生活应该算是一帆风顺。我的父亲是一家上市公司的执行官,母亲是著名的作家,我是独生女,从小备受宠爱。

父母对我的宠爱并不是一味地给我物质上的享受,也和我分享了很多他们觉得美好的精神世界。我记得妈妈喜欢给我念古诗,她很喜欢《古诗源》,我就是在“逢逢白云,一南一北,一西一东”的声音里开始认字的。爸爸喜欢音乐,他对于事业不仅仅是喜欢,还有着一点点狂热,他认为自己成功的动力就在于他对生活一直充满激情。

我继承了母亲对美的敏锐感觉,也继承了父亲的激情,但是我又有着他们没有的害羞和内向,所以我最喜欢自己独处,读书或者沉思。

十九岁那年,父母在驾车来大学看我的路上,与一辆超速的大货车相撞,两人当场死亡。我不愿意继续待在让我触景生情的家乡,而且正好拿到了斯坦福大学的入学通知,于是,我用父母的遗产在斯坦福大学边上买了一间小公寓,步行五分钟就可以到大学,还请了一个钟点工帮我做饭洗衣,这样我可以更加专心地读书。读书成了我当时唯一的安慰和寄托。

第一次见到陆澜,是在去年夏天,我去听一个网络新贵的演讲会。作为青年一代的偶像、我们最出名的校友,此人的演讲会一票难求,朋友临时有事才把票让给了我。我一直认为财富可以让人拥有更多的感受,因为财富可以扩展你的视界,让你接触到更广阔的天地。作为一个如此年轻就赢得了巨大财富的人,我很好奇这种财富和青春的混合会产生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但是那次演讲让我很失望,充满了庸俗的气味。我一边听一边想,个人内在的感受还是最重要,一个天才的诗人从一朵路边的野花得到的感受,远远胜过一个拥有着世间至美之花的富豪。

后来我实在忍受不了如此浪费时间,准备悄悄地溜走,出了门,阳光有点儿晃眼,我也不知要去哪里,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这时又有一个人溜了出来,还笨手笨脚地差点撞到我。这人对我笑笑,想解释自己的开溜,“盛名之下……”没等他说完,我接了一句:“却是个银样镴枪头。”

他笑了,笑得那么灿烂。

他就是陆澜。

第一次见面,陆澜就约我去他家做客,而我也答应得自然而然。他住在离学校不远的一栋平房里,房子有些老旧,但是很宽敞,而且有一个非常大的院子。他话不多,让我觉得很舒服。我们一边喝咖啡,一边聊了一会儿,然后他问我看没看过打铁。我说听过,但是从来没有见过。他说他很喜欢打铁。

我一直记得那天他打铁的样子,火光映照在他修长的身体上,是怎样的一种红色,闷热潮湿的气息中,他的汗水四处流淌,还有我自己有些温暖有些害羞的感觉……简直像在梦里一样。

后来我经常陪陆澜打铁。大部分时间我自己看书,有时会偷偷看他一眼,还是和第一次一样觉得温暖又有点儿羞涩。他也很喜欢我的无声陪伴,常专门打些小东西送给我。

有一次他对我说:“在这个世界上得到幸福的方法就是找到一件自己真正喜欢的事,而且可以经常做这件事。而最幸福的则是在做这件事时,有你喜欢的人在身边陪伴。”

陆澜和我一样也是孤儿,但他总是很快乐。从那晚之后,他就把快乐传给了我。他真诚地希望我快乐,带我走出了抑郁。我因为他而看到了生活开心的一面。我学会了喝酒、唱歌,参加通宵聚会,还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了他。他的声音很好听,歌虽然唱得有点儿跑调,但我很爱听。

开始我很忐忑,不知道为什么很受女生欢迎的陆澜会喜欢算不上美貌的我,直到半年过去后,我才慢慢习惯了他给我的幸福。这份幸福一直持续到七天前的那个夜晚。

我们当时在网上语音聊天,还有八分钟就午夜了,他突然对我说:“鸿,我只要你爱我八分钟,还有八分钟就是明天了。只要你能爱我到明天,我就能相信你会爱我到永远。”

刹那间我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傻傻地说:“我爱你,我当然爱你。”

他又轻轻地说:“鸿,我们在心里说就行了,一直说八分钟。”

似乎过了很久,似乎又只是呼吸之间,八分钟已然过去,已经是明天了。他叹了一口气,说:“我终于能说永远爱你了,鸿。但是永远不永远不重要,重要的是,请你一定要快乐。”

我还沉浸在感动里,他已经下线了。我打他的手机,他也关机了。我那时还不知道,他给我的永远并不是我想要的永远。

电话是清晨四点打来的,他自杀的消息传到我这里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因为我是最后一个和他接触的人,警察把我叫去了解情况。我从警察那里知道,他自杀的时间就是刚过午夜的那几分钟,当然,精确的时间没有人能知道。

他说完永远爱我之后,就自杀了,没有留下遗书,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2

X听了我的故事之后,沉默良久。然后说,也许我想听听他的故事,虽然看起来毫无联系,但是他觉得也许可以对陆澜的自杀提供一种至少是可能的解释。

我尽量用X的原话,从他的角度叙述,但是难免会加入一些我自己的解读。至于他说的一切真实与否,我也不能完全肯定。

下面就是X的叙述:

我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存留的最后一个知道橙色倒数真相的人,我正在竭尽全力让它停下来。这一切要从一家色情电影院以及它旁边的那间文身店说起。

温哥华火车站出来向右走大约五分钟,在缅街上有一家狐狸电影院,这是北美最后一家纯色情电影院。我1999年第一次到温哥华,在火车站等车时四下闲逛,看到了这家电影院。

这家叫作“狐狸”的电影院,从外面看起来很破旧,放的也是些老旧的色情电影,一副门可罗雀的样子,这样的电影院我在欧美住了十几年从来没有见到过,很有些好奇。本想买张票看看,但我不知道里面会是怎样一个场面,会不会觉得尴尬,也就作罢了。

狐狸电影院的边上有一间文身店,我闲逛时在橱窗里看到了陈列的文身图案。虽然我没有想过为自己文身,但我觉得文身就像是绘画和刻印的结合,是把一幅画刻在人的身体上。文身虽然不如绘画自由,不如雕塑深刻,却是和生命结合最紧密的艺术。

不过文身的图案一般来讲匠气的居多,有灵气的很少。这间文身店却很有意思,橱窗里放的不是照片或者纸上画出的文身图案,而是一棵棵青翠的竹子。橱窗上不封顶,养着十几棵或粗或细的竹子,竹身上有文身图案。这些翠竹上的文身并不一味追求漂亮,初看很平常,但是看久了就会有种沧桑的味道。我朝店里望了一眼,里面坐着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样子清秀,很随便地穿着牛仔T恤。我抬头看了下店名——“青木文身店”。因为工作地点的缘故,我经常路过缅街。我很喜欢那些饰有文身的竹子,有时间就会驻足观看。竹子经常变化,上面文身的图案也不会重复。看多了,我隐隐约约觉得那些图案反映了文身师的心境,一种丰盛成熟的心境。

有时那个小姑娘会坐在里面,看到我来得多了,大家会相视一笑。她从来没有试着和我说话,更没有设法招揽生意,这点让内向的我觉得很舒服。

来温哥华头三年,生活很平淡,工作早九晚五,闲暇时间我或者四处游逛,或者宅在家里看书上网。我应该还算聪明,只是在某些事情上异常迟钝。当妻子一个人突然回国,然后打电话来要和我离婚的时候,我竟然事先一点也没有觉察到我们的关系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还好我们没有小孩,我也不愿意放下尊严去拉扯纠缠,于是和她干脆利落地离了婚。

不久之后,她嫁给了一个多年以来对她旧情难忘的大学同学。念大学时,他们就有一段轰轰烈烈的恋爱,然后因为误会分开。伤心之下她出国留学,嫁给了我。他则在国内创业,一手打造了一个全国知名的社交网站,但是一直独身未娶等着她。这些都是我后来在网上看到的,他们二人的浪漫故事已经成了一个传奇,但是对于我这个传奇里的配角甚至反角,一切都很难心平气和地接受。

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只是个普通人,但又不愿意承认自己其实无足轻重,我需要坚信由于我的特殊性带来的存在价值,而爱情的唯一性是对我的特殊性的一种确认,丧失这种确认是很难接受的一件事。

上面这段貌似很有哲理的废话,其实不过就是这么一句:我失恋了,很难过。

据说失恋的时候最需要的是朋友,但我内向到有些害羞的性格使我的朋友圈很小,而且我也不好意思和朋友谈论这件事,觉得很丢脸,不多的几个朋友也慢慢疏远了。我变得越来越孤僻,每天下班就宅在家里,一边独自喝酒,一边编我自己的程序。

我的程序是一个数学的世界。这个世界很简单,只由食物和生命组成。食物是各种数学问题,从最简单的四则运算,到黎曼猜想,各种现存的数学问题都在其中。食物的产生和分布是随机的,但每种食物在每天产生的数量是恒定的。

这个世界里的生命则是一个个独立的小程序,我叫它们数学生命。数学生命的输入是数学问题,也就是进食;而它们的输出则是问题的答案,答案正确就能得到相应的能量。这些数学生命会成长、繁殖、死亡,可能是因为寿命到了,也可能是因为得不到足够的能量而饿死。一旦储存了足够的能量,数学生命就会开始繁殖。目前还只有无性繁殖,但是它们的基因会在繁殖时产生变异。基因决定了算法,而算法决定了数学生命能解答何种数学问题。

我感兴趣的是生命在这样一个世界中的进化。在一开始,这个世界里所有的生命都只会四则运算,但是很快,只会四则运算的生命会达到一个四则运算食物的数量允许的峰值,进化在这里会找到办法去解答更复杂的问题。

这并不是我的第一个世界,我的第一个世界是股票世界。那里的生命都是为了买卖股票而活着,赚钱多的基因才能获得更多的繁殖机会。我创造这个世界自然是为了生成一个炒股赚钱的程序,但结果不是很理想,我没有得到希望中的投资大师,只得到了不顾一切的投机程序,这些程序在破产之前都得到了足够的繁殖机会。

也许我可以改进我的股票世界,但是我觉得我应该创造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世界,而数学一直让我感到某种奇妙的静美,这是我最想要而不可得的。

我不记得具体的日期,只记得那天阳光很好,樱花也开得正好。温哥华的雨很多,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我专门提早了一会儿下班,去附近看看樱花。

看过樱花,我在去天车站的路上经过青木文身店,店门关着,里面没有人。我习惯性地停下来,看看那些饰刻着美丽图案的竹子。我看的次数多了,很容易感觉到哪里有了变化。这次多出来的图案,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是一道瀑布下的堕天使。堕天使的面庞让我觉得似曾相识,但却想不起来到底是谁。恍惚间我抬起头,发现边上的狐狸电影院正在上映一部叫作《寻找堕天使》的影片,海报上女主角的容貌和竹子上的图案有几分相似。

狐狸电影院卖票的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少妇,来看电影的人很少,她一副无聊的神情。电影快开始了,我匆匆买了票,挑了个偏僻的座位坐下。我听过关于狐狸电影院的一些传言,心下有些忐忑。影院里人不多,有几对情侣,一帮结伴而来的地狱天使会员,也有几个我这样的单身客。

这时,一个穿着白衬衣、牛仔裤的女生走了进来,我认出她就是边上那家文身店里的小姑娘,她也看到了我,大家都有些不好意思,害羞地相对一笑。她没有坐到我边上,但也没有坐得很远,在大约四五米外找了个离所有人都有些距离的地方坐下了。

电影开始了,是一部典型的小制作色情片,但剧情却似有深意。起初,圣洁的天使在天堂无忧无虑地生活,但是有一些天使因为在人间的使命,接触到了人间的欲望,忍不住被诱惑。上帝把这些堕落的天使打落凡间,封印在种种人迹罕至之处,受到欲望的折磨,以此赎罪。撒旦是第一个也是最强大的堕天使,他挣脱了上帝的封印,在大地上四处寻找被上帝打落凡间的其他堕天使,解开她们身体的封印,满足她们心底的欲望,在她们的肌肤上印下撒旦永恒的印记。

电影放到一半,一个喝醉了的地狱天使会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文身店女生的面前说:“小妞儿,让我亲一下?”

我从小被人欺负时只是忍耐,从来没有用拳头还击的勇气。我没想到自己面对黑帮成员时能够勇敢地挺身而出,保护别人。那天的表现让我为自己骄傲,虽然我面色惨白,声音颤抖,但我确实站了出来,即使面对一个掏出匕首的地狱天使会员,我也没有退缩。

幸运的是,那个家伙拿着匕首扎过来时,突然口吐白沫,萎顿在台阶上。在他的同伴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拉着女孩跑出了狐狸电影院。

我们没敢回影院边上的文身店,而是去了我家。到家后,我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经过刚才的事,我需要喝酒压压惊。她也要了一杯百利,不过她看起来很平静,没有什么异样,仿佛刚才的一切根本无足轻重。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谈起文身。不知道是酒喝多了,还是那天发生的事让我产生了某种冲动,我提出改天她可以为我文身,就把那幅“瀑布下的堕天使”文在我的后背。

她笑笑说现在就可以。我奇怪地问,难道你随身带着文身用具?她说她有办法,让我露出后背趴下就好。

我趴在床上,心里想着文身会不会很疼,倒不是担心疼得受不了,而是不想在她面前失态。但是等了许久,没有等到针刺的疼痛,却等到了一种柔软潮湿的凉意。青木的舌尖在我的后背游曳,勾勒出了那幅堕天使的轮廓。

那一夜,我才懂得,什么是不可想象的欢乐。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青木已经走了,但是她在床头留下了一只竹制的酒杯,杯底是一幅星辰图案。

3

说到这里,X起身从船舱里拿出一个竹杯,“就是这一只,倒上酒会很美。”

X顿了顿,似乎想多说点什么,但是最终没有说。他向竹杯里倒了一杯巴蒂斯塔星辰,随着酒浆的注入,那幅图案慢慢升起,十一颗星辰蜿蜒排列,辉耀在深蓝的夜空。

我看得痴了,久久无言。细细看去,杯身上有一行我不认识却似曾相识的文字。记得陆澜曾打造过一柄长剑,剑身上就刻着相似的文字。陆澜很喜欢这柄剑,将它挂在他的卧室里。在他自杀后,我还专门找过,却没有找到。

我告诉X,我在陆澜那里见过相似的文字。他笑笑说,等他讲完自己的经历,再告诉我这行文字的意思。

于是,X继续讲述他的故事。

整个夏天我好像活在云端。每天下班,我都会到文身店,她文竹子,我写程序,然后一起吃饭,晚上两个人有时疯狂,有时温暖地抱在一起,一刻也不想分开。

我开始学习文身,虽然我还很笨拙,但是经常在失误里反而生出趣味来。她对我的数学世界也很感兴趣,对于如何让生命在其中更快更好地进化,有很多有意思的想法。

和她接触得越多,越发感到她的神秘。她从不为人文身,但是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买一棵她的文身竹,价格高得惊人。她很孤僻,没有什么社交活动,但是却有着很多非富即贵的朋友。比如,当我的数学世界需要更多的处理器和存储空间时,她的朋友轻易就可以为我提供,我当时没有仔细估算,但是明显感觉到,那些东西换算成金钱应该是一个很大的数字。

有了足够的硬件支持,数学世界的运进顺利。世界的设定越来越完善,遗传算法也得到了改进。慢慢地,无性繁殖的缺点逐渐显露,于是我引进了有性繁殖,生命变得更加多样而且复杂,开始可以解决更加复杂的数学问题。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遇到了一个瓶颈。一开始,我把有性繁殖编写成完全随机的,也就是说,两个数学生命之间的配对完全是碰运气。但是,这样无法保证最好的基因之间的配对,一个良好的基因往往会碰到一个很差的基因,导致后代丧失了竞争力。于是,我加入了“门当户对”的前提,只有能解决同样难度数学问题的生命才可以配对。但是,这却导致了有些优秀的个体不容易找到配偶。我又增加了随着年龄增长放宽择偶范围的逻辑,然后我发现,“门当户对”并不代表相互匹配,能解决同样难度的数学问题,并不代表这两个数学生命能繁殖出聪明的后代。

无论我如何努力,却总是没有办法写出合适的配对逻辑。但是,能够保证一个生命找到适合自己的另一半,却是进化出更高级智慧的关键。

数学世界遇到了瓶颈,我的文身技术却越来越高超,我的梦想是有一天能在青木的胸前文上一朵蓝色的莲花。

一星期前,公司停电,我无事可做,想去店里给她一个惊喜。到了门口,却发现挂着“关门”的牌子。她有事要出去的时候经常如此。我掏出备用钥匙打开门进去,准备等她回来。

我一进门就听到里屋有人在讲话,虽然听不清在讲些什么,但是那两个人的声音我都很熟悉:一个是青木,一个是我前妻。我从来不知道青木竟然认识我前妻,我不愿意面对这样一个尴尬的场面,于是悄悄地离开了。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回到文身店,发现只有青木一个人在,我这才放下心来。我没有提起白天的事,没有问她如何会认识我的前妻,我只想好好抱抱她。她也有些异样,平常占据主动的她,那晚对我反而百依百顺。

第二天,我再去文身店时,没有看到青木,前妻却在那里等我。

我很平静地点了一支烟,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会向我解释一切的。

没想到她第一句话就让我如坠深渊,“如果用你可以理解的概念来解释,这个世界其实是一个虚拟的游戏世界,其中有玩家,也有NPC(非玩家角色)。我和青木都是玩家,而你,是NPC。”

我完全没有听懂,什么叫作我是NPC。

看着我茫然的神色,她继续解释:“这个世界是量子化的,光速是不能超越的,空间、质量与能量都是有限的,你觉得这些像不像电脑里模拟出的世界?

“这个世界里能量的传递是有最小值的,同样,电脑也是有最小精度的,所以电脑计算出的世界必然是离散的、量子化的。这个世界里光速是不能超越的,信息传递的速度也是不能超越光速的。电脑计算出的世界也是有最大信息传输速度限制的。这个世界的质量与能量都是有限的,电脑也只能处理有限的数据,拥有有限的存储。这个世界是可被预测的,电脑计算的世界也是如此。

“这些都说明了这个世界不是真实的,而是被创造的,是被计算出来的。创世者必然在世界之外。真实的世界应该是无界限的、连续的、无最大速度的、不可测的、非注定的。其实当人类发现微观世界的量子不可测原理,但宏观世界还是可测的,就已经显现了世界是虚拟的这一事实。”

看到她如此侃侃而谈,我有种怪异的感觉,“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这些怪论?你怎么在这里?青木呢?”

她笑了笑,说:“你不需要相信我,这件事本来就很难令人相信。三天以后,天空中会出现橙色的倒数计时,那时你就会相信我了。”

我忍不住问道:“什么是橙色的倒数计时?”

她答道:“你看到之后就懂了,就是橙色的倒数计时。倒数将在三天后开始,持续一百天,倒数的结束,也意味着这个世界的终结。如果把这个世界比作一个巨大的网络游戏,当一个游戏将要被关闭时,就会有倒数计时提醒玩家,玩家们可以转到另一个游戏、另一个世界,但是NPC则会随着这个世界消失。

“我和青木都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感情,和我们相似的还有不少玩家。这个世界的生活平淡无奇,一般的玩家很快就离开了,但是留下来的人却越来越喜欢这里;而且这个世界的NPC也都很有意思,每一个都是自主的个体,有着自己的思想。我们想拯救这个世界,而其中的关键就是你和你的数学世界。数学是创造者和被造者之间唯一共享的成果。在这个世界研究出的科学成果,对于真实世界根本毫无用处,哲学、宗教、艺术也是如此,这些成就都局限在这个世界之内。但是数学不同,数学可以超出世界之外,数学是普适的。如果能自发产生足够好的数学,那么这个世界就会被认为有着存在的价值。

“我曾经认为你的数学世界是很有前途的,然而我发现你缺少必需的热情,所以我离开了你,去寻找其他更好的可能。但是青木却认为你有着深藏的潜能,所以她找机会接近你,给你提供必要的帮助。现在倒数计时迫在眉睫,你的数学世界是最有可能在倒数结束前取得突破的项目,其他的计划都需要太长的时间。”

她停下来,给我一些思考的空间。我回想了一下,前妻在我生命里出现得确实很突然,走得更加突然。从一开始就是她更主动,不然依照我有些害羞的性格,我和她不会走到一起。想到青木接近我也只是因为这些原因,我心底某处不禁隐隐作痛。

我问道:“青木呢?她为什么不亲口和我说?”

前妻有点冷酷地答道:“她说等你拯救了世界,她会回来亲口向你解释。”

4

听X讲完这个不可思议的故事,我久久无语。但是更加不可思议的橙色倒数就在天空上,而且X有一种令人相信的气质。

“不过这些和陆澜有什么关系呢?”我问道。

他说:“陆澜的长剑上刻着和青木竹杯上一样的文字,而这种文字不是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陆澜和青木是在同一天离开的。那一天,玩家们都知道了这个世界要被关闭,从此,玩家只要一旦下线,就不能再登入我们的世界。而且他还选择了一种如此奇怪的方式自杀……所以我觉得陆澜也是一个玩家,他只是用了一种异常浪漫的方式来和你告别。”

我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喜是悲,我不再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直到醉倒。这些天我累得狠了,一下松弛下来,一觉睡了足足十五个小时,醒来时凌晨四点多,天还没有亮。

蓝湖地处偏僻,四周没有什么城镇,夜空里的星辰异常璀璨,仿佛无数尘沙在黑色的大漠上呼啸。但是,夜空里最耀目的不再是璀璨的星辰,而是那抹不断递减的橙色。

X看我醒来,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被他一提,我才觉得自己确实饿了。他从厨房里端出一个热腾腾的蒸笼,里面是十二只小笼包。我拿起一个尝了一口,竟然是“麟记”的味道。

我父亲在上海有分公司,曾经带我去玩过好几次,每次他都会带我去“麟记”吃小笼包和小馄饨。“麟记”很小,店里总共只有八张桌子,价钱也不贵,但是味道真的很好。

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六只小笼包,然后才开始小口小口地细品,“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小笼包?这个味道真像是‘麟记’的,是你自己做的吗?我在北美从来没有吃到过这么好的小笼包。”

他看我吃得香甜,微微笑着回答我:“昨晚你说梦话,叫着爸爸,说你要吃‘麟记’的小笼包。我去上海玩过一次,也喜欢‘麟记’的味道。”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的前妻离开之前,留给了我一笔巨大的财富,还有一个由这个世界最有影响力的人士组成的后援会,他们会为我的数学世界尽力提供支持。我的任何要求,都会被无条件地执行,即使是要吃‘麟记’小笼包这类无理的要求。”

我好奇地问道:“这包子是从上海空运过来的吗?”

他答道:“差不多。各种材料和工具都是从上海‘麟记’店里空运过来的,同时飞过来的还有‘麟记’的一位师傅,这些包子都是他在附近现包现蒸的,然后用遥控飞机给我们运过来,因此味道才能这么正宗。我还点了两碗小馄饨,一会儿就能送过来。”

我这才想起昨天自己喝得烂醉,还有些关键的问题没有问:“你不是应该在哪里努力研究拯救世界吗?怎么反而在这里游哉呢?”

话刚出口,我就觉得自己的口气有点儿不妥,连忙道歉说:“对不起,我不是指责你的意思,只是有点儿想不明白。还有,你说过要告诉我那段文字的意思……”

他丝毫不介意,答道:“我来蓝湖有两个原因,一方面是因为我自己的困扰,一方面是因为一个神谕。我的困扰比较容易解释,青木当初和我在一起只是为了我的数学世界,而且她是玩家,我是NPC。当然我的困扰只是让我缺乏动力,如果有能力,我还是会尽力拯救这个世界。但是我解决不了配对算法的问题,我觉得你也许可以帮助我解决这个问题。”

我被他吓了一跳,“怎么可能是我?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而且我学的是心理学,对于算法一窍不通。”

他说:“这就和神谕有关了。创造我们这个世界的生命还创造过很多世界。他们把世界分成三类——随机世界、固定世界、神谕世界。随机世界是无法预测的世界,智慧生命在随机世界中没有优势,因为智慧生命是依靠对未来的预测从而获得进化优势的,科学的发展也基于未来可以预测这个事实。固定世界则相反,一切都是固定的,是没有活力而且无趣的世界。

“神谕世界介于二者之间,短时间的预测是可行的,但是预测的难度和误差则随着时间呈指数型增长,长时间的预测是很困难的。他们也曾设法预测我们这个世界的未来,但是只能得到一些含糊不清的预测。既然他们对于我们是神一样的存在,这些预测我觉得称作神谕很恰当。玩家让我们知道的神谕只有一条,也就是青木竹杯上的那行字:‘当蓝色湖水里涌出蓝色的美酒,当没有意义的事物被赋予意义,被造者的造物将拯救被造者自身。’玩家们说这是关于末日救赎的神谕,我觉得很可能与你有关。”

我听了问道:“蓝色湖水就是蓝湖也还说得过去,那蓝色美酒呢?”

他说:“那当然就是你那晚打碎在我这里的蓝姆酒了。”

我觉得实在好笑,“蓝姆又不是蓝色的,而且蓝姆只是音译,和蓝色一点没有关系,这也太牵强附会了。”

他也笑了,“后援会同时支持很多个哪怕只有一点希望的项目,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意思。我不是离这里比较近吗?所以来这里散心,同时碰碰运气。不管如何牵强,遇到你也是缘分,你好好想想,能不能帮我解决配对算法的问题,任何古怪的想法都好。”

我说:“从一个小女生的观点来看,我觉得你的世界需要的不是配对程序,而是爱情。因为一个依据逻辑的配对程序,是建立在知道需要的另一半基因是什么,如果你已经知道了,那么自动生成另一半就好了,何必要去寻找另一半?爱情不依靠逻辑,而依靠直觉,所以我觉得你需要爱情。”

他笑着答道:“配对程序我编不好,但是至少还有个方向,然而爱情太虚无缥缈了,我连如何入手都不知道呢……”

这时,一架无人驾驶飞机挂着一个三十厘米见方的银色方盒飞了过来,遥控飞机发出的噪音很小,让人几乎觉察不到,它把方盒轻轻垂放在甲板上,就离开了。

X打开方盒,里面是刚刚订的“麟记”小馄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我们先吃馄饨吧,世界末日还有九十几天呢……”

后来的几天,我们在正事上毫无进展,但是两个人享受了很多以前只能幻想的事情,后援会的势力强大,有些不是金钱可以做到的事,他们也可以动用政治力量甚至军队来实现我们古怪的要求。

X打造了专属于他自己的《星际争霸》,暴雪娱乐公司为他提供了一个由原来《星际争霸》开发人员组成的团队,开发了一款可以弥补手速的《星际争霸》版本。X一直认为自己在《星际争霸》上成绩不好,只是因为手速不足,战略战术还是很强的。如果能有A.I.在背后帮助进行微操作,自己才能真正享受这个游戏。这个新版本出来后,他在战网上果然连战连胜,很是开心。

我则索要到了许多关于张爱玲的珍藏。其中有一套张爱玲手批的《金瓶梅》,据说是她和胡兰成最恩爱时一起批注的,连她自己都以为被焚毁了,其实一直私藏在私人手中。我不知真假,但是记得胡兰成说张爱玲对《金瓶梅》里裙子的颜色都注意到了,他们之间也谈论过《金瓶梅》,所以有这样一本书存在,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我本着末日之前努力八卦的精神,看得津津有味。

每天我们也会花上几个小时研究数学世界。因为我对程序一窍不通,我能做的只是观看数学世界的图像模拟展示。为了要更快地进化,数学世界里的生死只在万分之一秒,如果用正常速度观看,只能看到色彩的变化,一片斑驳杂乱。但是,图像模拟还有一个慢镜模式,可以认真地观察一个数学生命从生到死的经历。

我从小对色彩有着特殊的敏感,能感觉到很微妙的色彩变化,看着一个蓝色的小点由暗变亮,遇到一个粉红的小点,或者越来越暗,孤独地游荡,我竟然有些着迷。我知道亮度代表了一个数学生命的成长,能解决更多更难的问题,它就会更快地成长;而饥饿则会导致亮度减弱,黑暗就是死亡,也就是消失。

我开始在头脑里想象眼前小蓝点的生活:它找到一个容易的问题,好开心,看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异性,但是错过了。它终于找到了另一半,却发现能解出的问题越来越难找到,两个人只好花越来越多的时间分头寻找,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离别多了,小蓝点有些伤心,不过聚在一起时还是很幸福。

我想到这里,才想起小蓝点根本没有感情,一切不过是生存的需要。由小蓝点又想到我们自己,我们也不过是NPC而已,我们的感情又是什么呢?我们之所以会有感情,也许只是为了可以给玩家们提供更好的陪伴?我们觉得生死与共的爱,在玩家们看来不过是一场游戏,也许他们很认真地在玩这场游戏,也投入了一些感情,但是对于他们来说,游戏里的结果无论如何都不会影响到真实的世界。对于我们来说,是死亡,是终结,对于他们却只是一次通关的失败。

我想着这些,情绪变得有些沮丧,宁愿自己和小蓝点一样,没有感情,没有悲喜,这样也就不会有爱情,不会老想着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没有感情,就没有悲喜,没有悲喜,就没有爱情。”我不断重复着,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关键的东西,却还不能说清楚,“配对逻辑需要爱情,爱情需要感情,但是感情在数学世界里为什么没有进化出来呢?”

我越想越糊涂,正好X走过,我就问他:“为什么数学世界里没有进化出类似感情的东西?”

他随口答道:“这个问题我想过,大概是数学世界太简单了,进化的条件很单一,所以里面的生命自然都向着理性化发展,感情对于数学不光没有用,还有负面的影响吧。”

我接着问:“但是如果没有感情,父母如何会尽力抚养后代呢?”

他说:“数学生命一出生就可以独立生活,并不需要父母培养。”

我叹了口气,“原来如此,但是没有感情,就不会有爱情,也就进化不出你需要的配对算法了。”

我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他却如遭雷击,整个人呆住了,“原来如此……世界的设定需要给感情留出空间,世界需要足够复杂才能进化出感情,而感情又是进一步进化的基础。”

我没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问道:“那要如何设定呢?”

他说:“比如像你说的,要给数学生命一个需要受照顾的童年,而且除了解答数学问题,它们的生活里也要有其他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世界里不应该只有数学生命和数学问题,还要有其他的东西,要有很多其他的东西,要有很多看起来没有用的东西。这样的世界里进化出的生命,才会具有非理性的成分,就好像人类的感情。而这种非理性的成分,会帮助一个数学生命找到它合适的另一半。当然具体的设定有很多种不同的可能,因为表面上似乎没有用的设定,说不定反倒是关键,我们只好各种可能都试一下。”

他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我虽然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却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他接着说道:“倒数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需要足够多的开发团队,这样可以同时尝试很多种世界设定……嗯,希望我们的足够好。”

说到这里,他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请派一架直升机尽快来蓝湖接我,我找到答案了。”

他打完电话,和我一起走到甲板上等直升机。一边走,他一边开我的玩笑:“神谕里果然是你吧,‘蓝色湖水里涌出蓝色的美酒’的那个晚上,我可是大饱了眼福呢……”

我害羞得无地自容,想要引开话题,“怎么会有神谕的存在呢?这实在太不科学了。”

他说:“神谕也可以有科学的解释,比如一个存在着很多可能性的世界,就好像有着很多分叉的河流,但是在某个地方这些支流可能又汇合在了一起。对于大部分时间,预测是不可能的,但是对于某些节点,我们的世界也许只存在一种可能性。对于这些节点,预言是可以成为可能的,这些预言就是神谕。我们也许正站在这样一个节点上,无论你我如何选择,我们注定会拯救这个世界。”

我听了沉默良久,说:“我倒宁愿神谕是真正神秘的、不能解释的,我更喜欢神秘的世界。科学的世界一切都被解释,让人感觉局限而没有自由。”

他说:“我也一样,尤其在知道自己只是一个NPC之后。”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身为NPC,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超出自身的局限,即使我们的后代,也还是被这个虚拟的世界局限住,无法触摸真正的世界。就好像数学世界里的生命,因为世界的局限,无法进化出感情。我们其实和数学生命一样,都不过是一个程序。我的感情,我的喜好,我的爱,我的存在,其实都……”

这时直升机飞来了,螺旋桨的轰鸣声掩盖住了他最后的话。我无法辨识他的言语,但还是可以感觉到他的语音里那种深深的悲哀,让我也为之触动。我又一次想起和陆澜最后的八分钟。也许我真的不过是一个NPC,也许陆澜只是在玩一个浪漫的游戏,在别人眼里,那最后的八分钟因此变成了一场骗局。但是对我来说,那八分钟的感觉依旧特殊而珍贵。

有些感觉一旦产生,就仿佛存在于自己的时空,不会再被任何其他的事物打扰。

5

X走后,我一个人在蓝湖住了一段时间。X把湖心餐馆留给了我,还留下了很多东西。

橙色倒数慢慢变得不可遮挡,这个特性违反了已知的所有物理原理。比如飞机上的乘客看到的橙色倒数在遥远的天上,但是陆地上的人却看到飞机被橙色倒数遮挡,而不是相反。

橙色倒数从天上缓缓地压下来,大家心头的压力也越来越重。离倒数结束还有十天的时候,即使闭上眼睛也会看到倒数了。很多人受不了精神压力而发了疯,我只能默默祈祷神谕是正确的,X的新数学世界一定能取得成功。

还剩七天的时候,那晚我好不容易睡着了,睡眠成了唯一能摆脱倒数的方法。

第二天我醒来,觉得整个人轻松惬意,却说不出为什么。细细一想,原来是眼里的橙色倒数消失了。

我向窗外望去,蓝天如洗,终于又变得和蓝湖一样清澈。

我没有继续旅程,而是回到了斯坦福大学,但是陆澜一直没有出现。不过这也是正常的,对于这个世界来说,陆澜已经死了。就算他回来,应该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奇怪的是,对其他人来说,好像橙色倒数根本没有出现过一样。我偶尔和别人提起橙色倒数的事,他们都用一种茫然的眼光看着我,或者觉得我在开玩笑。我去查看了那段时间的报纸,也没有任何关于橙色倒数的报道。

慢慢地,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也许那些天的经历只是我的错觉,X只是顺着我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或者X也根本不存在,一切只存在于我的幻想之中。

暑假的时候,我去了一趟温哥华,想看看是否真的有狐狸电影院和青木文身店。缅街上确实曾有一家狐狸电影院,专门放映色情电影,但是已经关张,变成了独立乐队表演的剧场。狐狸电影院的标志还在,陈旧斑驳。狐狸电影院的附近并没有文身店,它的右手边是一家小小的叫维隆纳的咖啡馆。

我在咖啡馆里点了一杯黑咖啡和一小块芝士蛋糕。老板是个很有意思的意大利老头儿,开朗的笑容和夸张的恭维,让你感觉非常舒服。我问他,这里是不是曾经是家文身店,而且专门在竹子上文身?

意大利店主一听就笑了,说他在这里开了十几年咖啡馆,他盘下来的时候是一家中餐馆,没听说过曾经是文身店,而且怎么可能在竹子上文身呢?

我也笑了,确实从来没有听说可以在竹子上文身的。虽然我的记忆是那么清晰,实在不像是幻觉,但是如果要相信我脑中关于橙色倒数的记忆,需要颠覆的是整个世界,相比之下,还是承认自己产生过无比真实的幻觉更加简单。

回到加州,我更加努力地学习,每学期多选了三四门课,课外还上了糕点班,想让自己在忙碌之中慢慢忘却这一切。

转眼到了圣诞。圣诞这天连图书馆也不开门,我只好躲在家里一个人看书。

书读得乏了,我起身泡了一壶茶。茶还没泡好,却听到门铃声。我披上外套打开房门,只见门口放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我左右看看都没有人。

礼物盒是蓝色的铁盒,上面镶嵌着黄色水晶做的星星,里面是一瓶巴蒂斯塔星辰,还有一只竹杯,竹杯的底部有一幅文身。

我向杯中注入巴蒂斯塔星辰,那幅文身在水里慢慢升起,十一颗星辰蜿蜒排列,照耀在深蓝的夜空。我喝了一口,仿佛又回到了蓝湖。

我想,这个竹杯可能也是我的幻觉,也是自我欺骗的一部分。但是对于我来说,这些幻觉的价值和事实一样宝贵,甚至犹有过之。

后记

最早萌生出写这篇小说的念头,是我看了《三体》第一部里面关于倒数的情节。我当初看的是连载,中间有很多时间来胡思乱想倒数的真相是什么。结果看到的只是外星人入侵,当时还很失望。后来,《三体》愈来愈宏大,并不是一个外星人入侵那么简单,我的失望也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不过,这个故事的最初想法一直留了下来,本来我是想写成《三体》的另一种更好的可能性,但是《三体》金玉在前,再用同样的背景和人物就有些班门弄斧了。于是我把背景放到自己熟悉的北美,然后就有了这个故事。

最后提一下,数学世界和巴蒂斯塔星辰也都是向《三体》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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