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博比·阮的导师是一位身穿浅色衣服、用法语骂人的摩洛哥大厨。博比掌握不了法语这门语言,他的专业是分子烹饪。如果他想去太空找一份工作,获得这一领域的高等学位是必不可少的。“在地球上,烹饪可以当成艺术来玩玩,”博比的导师不断告诫他,“但是在太空中,烹饪必须是一门精确的科学。”
于是,博比学习了关于鸡蛋黏度和在真空中制作起酥饼的种种知识;学会了用电池烹制香肠;他没完没了地实验,用液氮冷冻和粉碎各种食物;他研究酶和乳化剂,学习怎样使用离心机,怎样用激光和二氧化碳做饭……博比决心以最好的成绩完成学业,他立志要去太空。
2
在会安,新和成与其他女孩不知疲倦地做着针线活儿。她们都是二十来岁的姑娘,忙得连社交的工夫都没有。她们在一起劳动的时候,都皱着眉头。不管空调开得多大,照到房间里的热带阳光还是把她们搞得汗流浃背。她们低声抱怨着这种谈不了恋爱、薪水又低的生活。
会安是个美丽的地方,至少老城区很美。那里有法国殖民风格的街道,有一条小河,到处悬挂着会安灯笼。除了老城区之外,会安和其他城市就没有太大区别了,它既喧闹又现代,污染严重,到处是摩托车、混凝土建筑以及大批量生产的廉价商品。
老城区就不会这样0在老城区,所有的产品都是手工制作的。这些默默无闻的越南女孩挑起了整个服装制造业的重担。仅在这个小城,就有一百多位缝制定制服装的裁缝。这样的裁缝在越南全国和海外还有一千多名,他们分布在巴黎、纽约以及太空城。在太空中,你必须适应不同的重力条件,或者面对更糟的情况——努力在失重状态下穿针引线。
新和成收养了一只小狗。它可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有着粗糙的粉红舌头,黑纽扣一般的眼睛,还有柔软的小爪子。当新和成停下手中那些缝制丝绸太空服的活计,她喜欢和女伴们一起坐在河边,喝着甘蔗汁,和小狗玩耍。她们看着往来的旅客,有时候和年轻点儿的男游客调情,就当练练英语、法语或者汉语。有一次,新和成去了河内,在那里的中国商品市场上,她购买了一个翻译软件包。这款软件包的作用是在你说话的时候,同声传译成近百种语言。她把软件上传到了网络节点,可当她说话的时候,译出的只是一些胡言乱语。而那些外国人说的话,都像是从美国第二次独立战争的宣传动画里搬出来的。
新和成轻抚她的小狗,抬头仰望星空。如果你注视的时间足够长,有时候可以看到轨道上的工业卫星在运行中像针尖一样闪烁,还能看到可重复使用的太空登陆艇往来于地球轨道聚居区时,推进器喷射出的火焰。有时,你还能看到这个地球轨道上最大的聚居区折射出宝石般的光芒。新和成时常觉得,太空就像一条条镶满宝石的衣带,它们回旋缠绕着,从地球延伸开去。月亮看起来好像猫眼儿石,火星好像马德拉水晶,小行星交织成庞大的区域,其中包括从莫桑比克石榴石到缟玛瑙的种种。
新和成喝着甘蔗汁,朝一个刚从外太空归来、还没习惯步行的年轻人笑了一下。有时,她梦想着自己进入太空,像一条喷火的巨龙般升腾而起,进入黑暗和清冷的空间,机器在那里彼此相对鸣响。
她会像太空人那样去参加舞会。舞会应该在城堡里举行,太空中的城堡——由巨大的黑曜石、蔚蓝色的蓝宝石和火焰般的红宝石建造而成。一些中国制造的纳米虫对原石进行新陈代谢,改变其分子结构,形成这些超越了精致和优雅的完美宝石。
她会在人造重力场中踏着轻盈的脚步,身上越南产的绸裙犹如云朵般瑰丽,在她的身畔扬起。这样的绸裙,在场的许多人见都没见过。这裙子一针一线都是手工缝制的,上面的每个花纹、每粒宝石都是单身女工在深夜里连缀在衣裙上的。她会戴上在昆明的实验室里染色的青玉色或者紫水晶色的丝制长手套。是的,或许还是紫色的好,她默默想着。
她的舞伴要有健壮的体魄,个子不用很高,但要很结实,他的身上还文着随感官变动的文身。他有一头黑色的短发,他的眼神应该和他的内心一样,敏感又多情。他会精心打扮一番,但又表现得不只在意装扮本身。她想,他应该是一个园丁,他会在太空货船或者太空聚居地的大型生态园中用自己的双手劳作——他不像那些几乎失去了人性的太空船船长,永远待在驾驶舱里,绑在安全带上,只和机器、引擎打交道,不断凭借星际间的网络数据与人会谈。
他们会穿过重重房门,来到太空人的舞厅。那里有灌满了美酒的负压容器,还有来自不同行星和栖息地的男男女女。有四条手臂的人,有来自火星的红皮肤再造人,有退役的空军,有长着触手的旧货商,有天气骇客,有出名的游戏世界探险家,有生意人,有传教士,有艺术家——他们构成了一个迷人而复杂的圈子。但是她,新和成,不会因此退缩,也不会害羞,她自己就会光芒四射,充满智慧,优雅迷人。每个人都会用妒忌的目光看着她和挽着她手臂的男子。
新和成一声轻叹,抚摸着小狗。它舔舔她的手,她笑了起来。这是会安的一个温暖夜晚,她的手指被针线活儿磨出了茧子,隐隐作痛。
3
博比喜欢去拉丁区的爱尔兰酒吧。正如西沃恩所说,这是一家低劣媚俗的酒吧,非常浮夸。西沃恩是个学生,正在索邦学院攻读小行星洋泾浜诗歌的学位。当时,她正在钻研一位名叫芭蕉的男人。博比和他的朋友喜欢去这间酒吧放松一下。这里就好像一家欧洲主题公园,没有卡拉OK包厢,但是在周末的时候有乐队和爱尔兰舞蹈,还有进口健力士啤酒。博比在学校最亲密的好友是幸运的马戈罗,尽管马戈罗是个尼日利亚的姓氏,他却来自马拉维。他们喜欢和那些索邦学院的女孩们聊天,她们也时不时会和他们一起回家,品尝逆向焙烤阿拉斯加、鸡蛋培根冰淇淋,或者液态豌豆球形馄饨。作为回报,她们会给他们讲早期太空殖民的故事,告诉他们关于太空的神话。她们的故事里有宇宙魔女,数据吸血鬼,还有一种已经失传的生物武器——据说它散布到宇宙空间之中,感染上这种病毒的人会被迫成为猎手,相互猎杀。她们还说了锡安小行星的故事。现在这颗行星已经消失了,有些人说这行星上的居民是第一批乘着“出埃及记号”飞船离开太阳系的人。“锡安人围绕着大麻建立起了一套思维共享网络。”西沃恩边说着边对博比坏笑,“这是一个早期的云思维的例子。”她说。“但是,有人说一种新信号被引进到小行星的封闭网络中,这是外星信号,来自太阳系之外。这只是个传说——”
他们用美食换来这些故事,偷走她们的香吻,分享八卦,喝啤酒,听爱尔兰音乐。这种音乐的节奏就好像海浪打碎在满是礁石的荒芜岸头。西沃恩不想到太空去——“那真可怕,”有天晚上,她喝醉了,靠在博比的肩膀上。“我小时候去过火星。爸爸带我去的。真受不了太空船上那股味儿!空气和食物循环利用,一切都很局促。我全程都觉得恶心。”
然后,他们到达了火星上的通云城。她觉得街道脏得可怕——“每个街角都有乞讨的机器人,他们脚下堆着没用的零件,他们要喝烈酒来让自己古老的引擎维持运行,他们既不是人也不是机器,而是两者邪恶的杂合体——”
她厌恶那些狭窄的街道,连绵数英里的地道。“我们把那里称作外太空,”她带着一丝伤感对他说,“但是意思恰恰相反。所有的建筑都在里面,在室内,在地下,在围墙之中。它们给你压迫感。它们逼近你,让你觉得喘不过气来。厕所和浴室是公用的,毫无隐私,那股味儿啊!他们睡在摞成一摞的宿舍床铺上,就跟工蚁似的。”她战栗起来。
博比也住宿舍。他们的寝室有六个人,都是男孩,都在学习分子烹饪。这是一个与马来公司的合约项目,公司在小行星带有采矿产业。博比知道,他只有努力学习,以期将来被送到太空城。他会在戴高乐机场或者吉隆坡国际机场初次乘坐太空登陆艇。它在火箭发动机点燃之前以传统方式飞行,而后越飞越高,进入轨道。
毫无疑问,从那里开始,他们就要乘坐公司的飞船,去谷神星和灶神星,再从那里搭乘速度缓慢却永不止歇的工厂飞船。或许,此后他们就会从这里乘坐小型的采矿飞行器离开,将来再乘坐这些飞行器回来——正如公司让他们看的纪录片里演的那样。他,博比,会再次住进这样的宿舍,只不过房间大一点,屋里有更多的人,挨得更紧。而他的工作就是喂饱这些采矿区的男男女女,像技术员或者科学家那样。这种想法让博比感到自豪。
4
夏天,一队人来到会安,他们包下了老城郊区的一家旅馆。他们的首领是太空酋长国的公主,这个酋长国位于土星和木星间的小行星带。公主个子高挑,有一双动人的蓝色眼睛。她为自己和随从订购未来两年内要穿的上衣、裙子和套装。新和成与其他女孩从来没有这么忙过。
新和成渐渐习惯了看到那些太空人在老城区穿梭,在河边喝茶或者甘蔗汁。其中一个叫海里姆的男人引起了她的兴趣。他们偶尔会见面。他代表他的公主前来,监督服装制作。后来,新和成与朋友们一起坐在河边的时候,也能看到他。有一次,他露出微笑,要求和她们坐在一起。他拉过一张塑料椅子,坐在上面,小狗立刻和他亲热起来。海里姆笑容亲切,带着沉静自信的味道,却毫不张扬。他的眼睛天生颇有魅力,但是吸引她、让她心跳加速的却是他的拇指,那是一根金色的假指。
这个指头不属于他,而是附在他身上的数字智能,和他共用一个身体。不久以后,她带他回了家宅,把他领到自己的房间里。他们做爱的时候,她引导着他的手。假指上传来的温暖让她又惊讶又兴奋,让她觉得好像有一个外星人进入了体内。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海里姆来监管服装制作。稍后,新和成坐在河边时他就会出现。他会拖过一把塑料椅子,坐下来。小狗会跑来,舔他的手,却不舔他的拇指。有时候——只有很少的几次,海里姆眼中的神色毫无征兆地变了。当他再开口时,发出了数字智能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怪异而陌生,但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喝完甘蔗汁后,他们就会去她家。她住在这栋房子的二楼,房子里还住着她的父母,两个兄弟,几个姑姑,姑姑们的丈夫和孩子,还有她的祖母。每次海里姆过来,祖母都坚持要见他。他们见面的时候,祖母就会深深地盯着他的眼睛,直到数字智能出来为止。然后,他们就用一种新和成听不懂的语言交谈。接下来,新和成和海里姆就会去新和成的房间,关上门。
她喜欢那些炎热潮湿的夜晚。风扇在她的房间里懒洋洋地转动着。他们做爱的时候,汗水把她的头发粘在前额上。海里姆身体精瘦,肌肉发达,在意想不到的位置有几个伤疤。“你做了什么?”她有一次这样问他。他耸了耸肩,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们大部分时候说小行星洋泾浜语。“你结婚了吗?”她这样问的时候,他就会再耸耸肩,笑一笑,说:“没。”这或许意味着他没有,或许只是一种逃避。
他从来没有说过他爱她。不过,让她感到安慰的是,他也没有说过他不爱。
有一天,她去上班的时候,发现没有新的订单了。她后来经过公主的宾馆时,看到那里已经人去楼空,只有两个法国游客在登记入住。男的块头很大,留着长长的发绺,女的纤细苗条,穿着不合身的裙子。新和成在河边等待着,像往常一样,即使知道他不会再来了——他不在那里了。
5
博比有亲戚住在巴黎,他有时会在周末会去拜访他们。他们住在郊区一栋拥挤的公寓里,到那里要转两次火车。他的姑姑用越南话和他交谈,可是他的堂兄弟却生在法国,态度轻蔑。在他们面前,他觉得很尴尬。他的姑姑做了烧酿鱿鱼筒、竹笋炒鸡肉、辣酱以及泰式糯米饭。谈到他们那些去了太空城、谷神星、通云城与月球港的亲戚时,博比的姑姑担心他在太空中照顾不好自己。“你该找个妻子,要不找个丈夫也行——”她边说边着从侧面看着他。博比只能尴尬地笑着。
另外一些周末,他和西沃恩一起度过。他们沿着塞纳河散步,在她的室友外出时,就回到她的住处。天气好的时候,他们坐在卢森堡公园的长椅上。西沃恩的头枕着博比·阮的膝盖,吟诵着芭蕉翻译的柯勒律治的《古舟子咏》,用小行星洋泾浜语吟唱着“blong olfala man blong solwota”。或者,要么她朗诵着提罗什的《神的残余》,要么读着《圣经》,或者是奥格考的游记。下雨的时候,他们就会在咖啡馆或者镶着黑色橡木条的酒吧里坐着,隔着一杯热饮看着彼此,杯中冒出的蒸汽在他们之间氤氲开来。
这段感情慢慢凋零。随着这一年渐近尾声,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直到两相分离。西沃恩准备去北美,为那里一家给地球谋利的智库打工。那片土地上仍使用旧式货币,人们生活富足,在辽阔的大陆上过着安宁的日子。博比的课程也无可避免地走向结束,他就要毕业,然后——
6
新和成欲哭无泪。新的任务来了,然后又是一个,然后又是一个。她赚到的钱大都交给了家人,自己留下的一点而则攒了起来。她一点点攒着钱,因为她想要实现那个梦想,想要买票到星星之间去。这是一个孩子的梦。她小时坐在祖母膝上时就听过那些故事了。她把小行星带按字面意思想象成一条腰带,谷神星是上面的搭扣,更小的行星则是点缀其上的宝石。她把火星想象成明艳闪耀的红色织锦,月亮是最轻薄的丝质睡袍,木星则是亮橙色的丑角戏装。
这个愿望在她的心中涌动。这不是为了海里姆,她并不想去太空城找他。他走了,他所象征的东西也烟消云散了。她的愿望是为了她自己,她要坚持这个梦想。在会安城满月的时候,在灯笼的光在水面上舞动、空气中飘来煎大蒜的气味的时候,她这样想着。
她工作,攒钱。她手上的茧子变得更硬,她几乎不再坐在河边喝着甘蔗汁休息了。晚上,她躺在床上,小狗趴在她脚边。她打开自己的网络结点,浏览其中的图片:月球地下城,忙碌的工人蜂拥穿过隧道,永远都在运行的巨大的洗衣房,像河内或者胡志明市那么大的水培花园,休闲区域坐着男男女女的长沙发,人们沉醉在愉悦之中,荷花形的机器在他们中间转动不止,水在玻璃管道中汩汩流动,如烟尘般散开。她睡着的时候,这些图片仍旧随机在她眼底不断播放、变换着。
7
博比回到了越南。他也弄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他经由近地轨道从巴黎来到河内,又搭乘慢速飞船从河内飞到岘港。当他在岘港着陆的时候,已经有点儿麻木了。接着,他登上了去会安的公交车,车的右侧是大海。祖国的气味淹没了他,沁透了他。气味的分子逗弄着嗅觉受体细胞,信号传入了神经元,在博比的大脑这一量子网络中嘶嘶作响。
领导们通情达理,准许他离开一段时间,但是他们都知道,他的时间有限。太空城里紧缺厨师,厨师培训项目又价格不菲。博比不在意,他感激领导们的慷慨。
他回到家,刚好赶上葬礼。
8
当他走过河边的时候,新和成正坐在那儿,喝着甘蔗汁。新和成瞥了他一眼,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熟人,但想不起来是怎么认识的了。她问:“你是博比,博比·阮吗?”
博比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来自他们班没人看过的某本书,或某部电影,他喜欢同学们这么叫他。他转过头,端详着她,眼里露出和她一样的迷惑神色。“我是新和成啊。”她说。
逝去的岁月涌回到他的视线之内。他俩好像瞬间站到聚光灯下,都染上了琥珀色。“新和成,是你吗?”他问。接着,他羞涩地说了声“你好”。
她笑了起来,他微笑着。他没有开口询问,就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他硕大的身躯塞在一把小小的塑料椅子里,显得有些可笑。“好久不见。”
她忍俊不禁,又笑了起来。他困惑地微笑着,很快像被传染了一般,和她一起大笑起来。冷不丁,两人一起滚落地上,卖甘蔗汁的小贩惊讶地看着他们,小狗绕着圈子跑,兴奋地吠叫着。
“你妈妈的事,我很难过。”过了一会儿,新和成说。
“谢谢。”
他买了一杯甘蔗汁,给新和成讲解糖的性质,H2O所能创造的奇迹,热能或者动能怎样能把一种物质变成另一种。他的手指很温暖。他微微散发着柠檬草和香草荚的气味。
不久以后,人们陆续熄掉了灯笼,夜晚沉入了黑暗之中。
他们坐在那儿,没有说话,一起望着星星。这些星星看起来很近,近得仿佛伸手就能摸到……
作者简介:
拉维·泰德哈尔,在以色列的一个集体农场长大,自十五岁起出门远游。曾经生活在后种族隔离制度下的南非,现定居英国。他不仅获得过世界奇幻奖和不列颠奇幻协会奖,还曾获得坎贝尔奖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