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空黄烟密布,烈日在浓烟遮蔽下隐作一点暗淡的光斑,即便是肉眼也敢直视。明明正值仲夏,涌进室内的空气却带着凉意,仔细闻,还有一股刺鼻焦味儿。她就在这场森林大火发生时来到了我的办公室。
其实我不知道该称“她”,还是“它”。
“我叫芬妮。”扬声器中传出的声音冰冷粗哑,带着金属质感——锈蚀的金属,正如她褪色剥落的体表涂层。
我朝椅子点点头,示意她坐下,随即意识到,适合人类的椅子未必适合她。
她没有在意,迈动两条下肢来到我桌前,在椅子旁屈起关节,折叠起三分之二的下肢长度,将头部调整到与我视线同高的地方。
“没去救火?”我注意到她体侧业已模糊的油漆喷绘:红色隐约聚成一簇火苗,白色的锤子和喷水管交叉其上。这是消防局的标志。
她摇头,“联邦早就决定,非人为引起的森林火灾只要不危及个人的生命和财物安全,一律不予扑救0”
“不予扑救?”联邦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的语调干涩,难以辨别其中的感情,“‘将对自然的干涉降到最低,这样才能让森林植被自然更替,让埋在土层之下的种子有机会发芽。’——他们是这么说的,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我耸耸肩,“那么,你来找我是为了……”急性应激障碍?情绪障碍?PTSD?毕竟,消防员的心理疾病发病率从未低过。
她转头重新面向我,探测镜深处红光一闪,“医生,我没法儿出任务。”
我接通云网,搜索起这一款消防机体的资料,以沉默回应,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害怕,我害怕自己辜负哥哥……”她低下头,以三指机械手掩面。这动作充满人性,在她的机械身躯上显得无比怪异。
“哥哥?”难道她……检索结果确证了我的猜想。奥克塔维亚7.2型,专用于消防任务的类人型机体,拥有救援特长,与以往型号最大的不同在于搭载了真正意义上的人类意识,而非人工智能意识,以更好地适应消防任务中的复杂环境并及时做出正确反应,在保障救援目标安全的同时,还能确保对于自身的保护最大化。
她放下手,抬起头,“医生,我可以给你讲讲哥哥的故事吗?他们都不肯听我讲,没人在意哥哥。”
我确认右眼的影像记录功能已打开,对她说:“讲吧,慢慢讲。”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探测镜镜头刹那间蒙上一层雾气,“我的哥哥是一名志愿消防员……”
我的哥哥是一名志愿消防员,我们那种小村庄负担不起职业消防队的开销,只设志愿消防员,平时做着各自的工作,有火灾时出任务灭火。也许是因为村子太小,压根儿就没有大火光顾,村里的志愿消防员懒懒散散,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任务。直到那年,气候干燥,不知是谁把没熄灭的烟头落在谷仓,火舌席卷了半个村子,我们的父母也在火灾中丧生。那年我十三岁,哥哥十五岁。葬礼上,哥哥紧紧握着我的手,我可以感觉到他在颤抖。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
火灾之后,村里重整了志愿消防队。哥哥十九岁时,成了一名志愿消防员。他是队里训练最刻苦的一个,即便没轮到他值班,也随时待命。村里的火苗总是刚萌芽就被哥哥他们扑灭,邻村大火时,向我们借调的人手中也总有哥哥。看哥哥如此卖命,我很心疼,每次他出任务我总是很担心。我为他打铸了一枚幸运币,硬币背面刻着他名字的首字母“P”,彼得。哥哥一直把这枚硬币带在身边,那是他出入火场的护身符。
哥哥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我烤了蛋糕,做了他最爱吃的炖羊腿和烤春鸡。我在家里等他,等了很久,菜都凉了,灯都熄了,哥哥还是没有回来。我紧张起来,莫非他去出紧急任务了?可村子周围没有火光,也没有浓烟,难道去了邻村?我愈发担心,却无计可施,只能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半夜,哥哥回来了,满身酒气,我冲上前想要扶他,却被一把推开。我递给他蛋糕,却被扫到地上。哥哥嘴里念叨个不停,说男人就该和兄弟喝酒,说蛋糕是小姑娘的零嘴,说他要去远方寻求发展,说他不能一辈子困在这个小村庄。我费了好大力气把他架到床上,他仍旧没完没了地胡言乱语。当时我真的相信那只是胡言乱语。
第二天,哥哥醒来后告诉我说,前晚志愿消防队的队员们给他庆生,灌了他许多酒。他为自己的酒后失言而道歉。可他说要去远方是真的,队长推荐他去缺少人手的远方市镇志愿消防队,干得好还有机会成为职业消防员。我恳求他留下,他沉默许久,最后说他必须走,因为那里更需要他。
难道我就不需要他了吗?我赌气不与哥哥说话,想以沉默抗议,可他还是走了,独自去往远方。他有时会寄信和礼物来,在信里说他的工作和他的邻居。我读信时会笑,知道哥哥过得很好我也高兴;笑着笑着又会哭,因为他丝毫没有流露出回家的意愿。哥哥把我一个人抛在这里,追求他的理想,却不考虑我的感受。我没有回信,我不知该如何回信。后来,哥哥如愿当上了职业消防员,工作越来越忙,他说年假时会回家看看,问我在不在家。我当然在家!三年了,哥哥终于要回来了!我提笔给他回信,写了两笔觉得应该先打扫房间,拿起扫把又觉得该先钻研新学到的菜式。等我终于坐回桌前重新提笔时,噩耗传来了——
那是一场森林火灾,当时的联邦还会对森林火灾采取扑救措施,拯救树木和动物。何况那片森林离市镇太近了,不加理睬很可能会威胁到市镇的安全。哥哥本不该在那天值班,但听到消息后,他第一时间整装出发,加入救援。他总是冲在最前面。他是那场火灾中唯一一个丧生的消防员。葬礼在市镇教堂举行,我独自搭车前往,脑海中一片空白。哥哥去世了?怎么可能呢?他就快回家了呀。我还没来得及同他和解,他怎么能就这么离开我?我走进教堂,没人认识我。他们对我说,彼得真勇敢,他往返火场三次,救出一位林场工人的儿子、一条崴了腿的猎犬、一只与母亲失散的小松鼠。最后一次从火场中出来时,他倒下了,再也没能起来。他们说,那天的火势真大,遮天蔽日,远离火场的地方又冷又暗,让人想起深秋。他们说,他倒下时手里攥着一枚硬币,那枚硬币一定很值钱,不然他不可能攥得那么紧,人们花了好大力气才从他手里挖出来,喏,就在那儿,那边的圣台上,等着归还给他的家人。他们说,彼得真是个好人,多好的小伙子啊,他帮苏珊奶奶修好了栅栏,给约翰大叔家的奶牛治好了病。他们说,这么好的小伙子去了真可惜啊,他本该找个漂亮姑娘,生一堆可爱的孩子,可他只是努力工作,攒下所有的钱寄回家去,不看那些姑娘一眼。他们说,彼得勇敢、正直、热心、善良,你知道吗知道吗知道吗……我看着他们,在心里怒吼:我知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他是我哥哥呀,是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是他妹妹!可我什么都没说,我忍住泪水,默默走到圣台边上,拿走了那枚沉甸甸的硬币。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从身侧绑着的防火囊袋中摸出一枚硬币,递到我面前。我接过来,她的掌心生涩冰冷,好像冬日裸露在寒气中的锈铁。
那是一枚有好些年头的硬币,与她脏污欠照料的金属机体不同,硬币表面光洁如新,没有一丝污垢,只是背面那个英文“P”几乎被磨平,闪着柔和的光。
我将硬币还给她,“你一直带在身上?”有时候,心理医生不得不主动说话,以鼓励患者继续往下说。
她小心翼翼用两指夹起硬币,放回囊袋,扣好搭扣,按了按袋子,才又开口:“是啊,自那时起到现在,快四十年了吧。”
奥克塔维亚7.2型自三十年前开始服役。这么说来,她是三十二岁左右上传的,而这并不是消防员的黄金年龄。开发商缺意识缺到这种地步了吗?我开始破解该款消防机体的意识搭载者名单,同时继续与她对话,“所以你为了继承哥哥的遗志,当上了消防员?”
她的肩关节抬高,做了个类似耸肩的动作,“算是吧,这对女人来说可真不简单。”
我原本想留在哥哥牺牲的市镇,加入那里的志愿消防队,可他们不收女人,说女人干不了这活儿。后来我去了更大的城市,想着在那里一定不会有性别歧视。我通过考试,加入了市志愿消防队,可他们只让我接电话、写文书,做些后勤工作。我不想躲在办公室当胆小鬼,我想真刀真枪地上火场,只有那样,我才能够接近哥哥的灵魂。我向队长提出申请,他笑了,揉了揉我的头,说:“我的小妹也像你这样,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办到。可火舌不长眼,进火场你得有勇气、有决断,我毫不怀疑你有这些,可还得有力气。瞧瞧你这细胳膊,你抬得起整根房梁吗?抱得起比你还胖的太太吗?”我咬紧牙齿,我确实办不到。
我开始锻炼肌肉,但这太慢了,难以达到我的要求。我渴望变强、变壮,要快些,再快些,不然我会赶不上哥哥。我在一次消防员考试中遇到了博士——我不知道他的真名,大家都叫他博士。博士正在开发一套消防用机械外骨骼,用以增强消防员的力量和速度,他邀请我加入实验。也许是女性天生的灵敏帮了忙,也许是渴望赶上哥哥的意志强盛,我在实验中的表现超过了大多数男性受试者,甚至包括那些有丰富临场经验的消防员。很快我就成了那套代号为“白狼”的机械外骨骼最熟练的操纵者,我开始驾着“白狼”出入火场,我成了当地最炙手可热的消防英雄,人们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凤凰”,也有人叫我“母狼”。每一次进火场,我都带着当年送给哥哥的那枚硬币,就好像带着哥哥,对他说,看,你的小妹如今也是个英雄了,她终于配成为英雄的妹妹了。
“白狼”风靡一时,随着成本的降低,量产成为可能,较大的市镇都能担负起租用一至两套“白狼”的费用。可没多久,奥克塔维亚系列研发计划重启,它的风头压过了“白狼”。你可能没听说过奥克塔维亚,那是21世纪初很受关注的人形消防机器人。人工智能的飞跃式发展使得奥克塔维亚的重生成为可能,搭载了超级人工智能的奥克塔维亚5.0能够在火场作出迅疾有效的判断,采取利益最大化的行动,实施完成火场救援。跟将人类消防员的生命置于危险之中的“白狼”相比,奥克塔维亚得到的支持越来越多。
之后,博士又将“白狼”项目苦苦支撑了一阵,没过多久便无以为继,租出去的“白狼”在租约到期后纷纷被退了回来,仍在使用中的“白狼”机甲也得不到应有的维护。博士彻夜无眠,苦苦思索对策。可商业运作本来就不是他的强项,他擅长的只是研发。最终,项目组里只剩下我和博士两人。我们发现了奥克塔维亚的弱点——它无所畏惧。勇敢本该是火场上的优秀品质,但过于勇敢带来的则是对自身生命的无视。每一次出勤,奥克塔维亚的损耗率都远远高于“白狼”,制造商承诺在租期内无条件维护机体,但也知道这种烧钱的方法不是长久之计。博士断定,奥克塔维亚的研发人员正在攻克人工智能不具备畏惧心的难题,而其中的关键正是“白狼”。我当时并不理解他话里的意思,直到那次我驾着“白狼”同奥克塔维亚一同出任务。它迅猛有力,可以如同闪电般劈开火幕。我跟奥克塔维亚一起进出火场,每一回它都毫不犹豫,我犹疑的时间却越来越长。火势越来越大,火场里的人都已救了出来,它为何还往里冲呢?纵使还有宝贵的财物深陷其中,又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我突然懂了:奥克塔维亚从未拥有过生命,它不懂失去生命的痛苦。在我犹疑之间,房屋塌了,我用最后的几秒往后撤。我只记得刺眼的红光从我身后袭来,接着就是一片黑暗。
再次醒来时,我成了奥克塔维亚。不是那台在火场中完全损毁的量产型奥克塔维亚5.0,而是试验中的奥克塔维亚7.2。我的意识进入了它,它就是我。我的肉体受了重伤,唯一能使我生命存续的方法,就是将我的意识转移到奥克塔维亚7.2原型机的身上。博士替我做了主。在合作试验“白狼”时我与他有协议,他有这个权利,而他也中止了“白狼”项目,转而为奥克塔维亚7.2服务。刚开始,我唾弃他,认为他出卖了“白狼”,出卖了我。后来,我想通了,我以身体搭载“白狼”和我以意识搭载奥克塔维亚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更何况,他还帮我留下了我总是贴身带着的幸运币,那是我与哥哥之间唯一的联系。我开始配合训练,熟悉新身体,不久后扎入火场,重又开始工作。我想我真的成了浴火重生的凤凰,却没有几个人知道我就是那个曾经驾着“白狼”出入火场的女消防员“凤凰”。
“你就这么服了三十年的役?”我问。
“是啊,四万三千八百五十九次任务。”她报出这个数字,就如报出她的年龄一般平常。
“平均一天四次?”我被这个频率震惊。
她却摇头,“在黄金时代,我一天可以出十多次火警,钢铁之躯,不知疲惫。可如今,两三个月还不一定接得到任务,联邦的防火措施越来越严密,好不容易盼到森林火灾还不让救。”
“这难道不是好事?”
“好事?”探测镜中的红光快速闪动。
“……你不必再出任务了。”后半句话滑出我的嘴,我隐约感觉到不对。
她骤然立起身子,伸长的下肢向前弯曲,整个身躯压到我头顶上方,她的话音也尖锐起来,“我成了这副鬼样子,就是为了救火。只有在火场中我才会觉得自己靠近哥哥,火场之外的我只是行尸走肉,你竟然觉得没法儿出任务是好事?”
云网在我脑内弹出一声脆响,搭载者资料来了。排在第一位的就是芬妮·贺兰,奥克塔维亚7.2原型机的搭载者,在三十年间扑灭四万三千多场火灾,却在两年前脱队,行踪不明。资料表明,她极有可能同这两年来原因不明的数起火灾有关。有人在火灾发生前和扑灭过程中看到本不该出现在该地的奥克塔维亚7.2型的机体,火被扑灭后又消失不见。我突然懂了,那些火都是芬妮引起的,她纵火,又扑灭,从而在心灵上更贴近哥哥。我从一开始就判断失误:她说的没法儿出任务不是因心理障碍无法进入火场,而是根本没有任务给她出。
她尖锐的嘶吼在我头顶轰鸣:“你什么都不懂,你和他们一样,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看见她指尖火光一闪,红色的火星从她银灰色的三指间跳到我的木制办公桌上。我起身跑向窗口,玻璃在我身周破碎,可身后并没有爆发出我想象中的光与热。我回头,泡沫包裹了她,办公室的自动防火系统及时启动了。
我哑然。变得无所不在的火灾预警系统——这就是芬妮会没任务可出的原因。
我回房,关掉泡沫喷射装置,走到芬妮身旁,俯身对她说:“芬妮,重要的不是你扑灭多少场火灾,也不是拯救多少生命。你哥哥最想看到的,是你在奋力救火的同时,珍惜自己的生命啊。”
“珍惜……自己的生命……”芬妮喃喃道。
我看到她探测镜中的红光熄灭,却仿佛映照出窗外密布的浓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