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桂馥肩膀上停了一只黄头绿皮、健壮英挺的虎皮鹦鹉。她一进门,“甄律师事务所”里空调吹出的冷气就让她打了个哆嗦。当她一步步摆着宽大的臀部,摇晃进事务所的VIP大房间时,愈发冰冷的空气使得她双手抱胸、口中哧哧地直喊着冷。
罗桂馥顾不上她自诩上流社会的高等身份,远远地对着端坐在房间最里头、西装笔挺的甄律师大嚷:“唉呀,冷死我了!你们事务所是把客户全当肥羊、肥猪宰吗?怎么搞得整栋楼跟冰库一样啊?”
甄律师听了这话,忙从办公皮椅里跳了出来,“罗小姐,我马上改进,马上改进!我们整个事务所都用‘智能型人生’来上班,没注意到楼里的空调已经四个月没调整了。请您原谅、包涵!”
岂料罗桂馥肩上的鹦鹉一听到律师的道歉,像是吃了一惊,立刻振翅尖叫起来,仔细一听,鹦鹉是在连连叫“坏人、坏人”!
她柔声安抚鹦鹉之后,转头怒斥了愣在一旁的甄律师:“小声点儿,你看你把它给吓的!前两天不知哪个冒失鬼乱教它骂人,现在一见到我们家司机、管家,它就乱叫个没完,等下你说话可得轻声点儿啊!”
甄律师听了,大气也不敢再透一声,只得闭紧了嘴,连连鞠躬,恭恭敬敬地拉椅子请罗桂馥坐下,然后倒了杯带着小磁盘的热红茶出来。
罗桂馥板着脸,见磁盘上有块雪白方糖,杯里搁着银匙,脸便更加嫌恶了,手一挥,“不用了!我哪里像你们那么好命,每个人往‘智能型人生’里一躺就能来上班?我有心肌梗塞,胃也不舒服,哪能喝甜红茶啊?”
甄律师连连哈腰、讨好,脸上没一点儿厌烦,压低声音回答:“这红茶无糖,绝对是有机的特级品!”他说这话时,不断偷眼观察那只钻进了罗桂馥上衣口袋、只露出颗虎皮小头的鹦鹉,见它没再乱叫,才又说:“罗小姐,您日理万机、事业有成,采取这个所谓的‘走动式管理’,不像我们得定点工作。您就是人家说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比起我们这些死宅,您当然更加智慧、悠然。”
罗桂馥见他双手奉茶,又是巴巴地哈腰讨好,怒容便稍减了几分,接过茶盘,“哼,瞧你嘴里说得漂亮,谁知这用的是什么茶叶?害我心悸心痛发作起来住院,我公司的股票就会跌价,那我还得另外找律师告自己的法律顾问,那不成了证交所那些菜篮族的笑话吗?”
“咱们事务所里招待贵客的茶叶,向来都是阿里山的有机红茶!听说好喝得连有些用智能型人偶来办事的贵客都把人偶召回住处,漏出人偶肚子里的红茶再喝一次。请您放心,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
罗桂馥听了这话,喝了一口,脸上已见笑意,口上还是说:“我就是不放心啊。我心脏不好,放下心不就死了吗?好啦,言归正传,我今天就是想谈谈修改遗嘱的事。”
说着,罗桂馥理了理包裹着大屁股的套装窄裙,拨了拨脖后的长发,跟着把挂在脖子上的一条镶满碎钻的项链摆正,这才露出她心口那颗剔透澄澈、晶亮动人的主钻。
甄律师眼里一团白花花的闪动,似乎被项链吓了一跳,他张大了口,两只眼直挺挺地盯着看。罗桂馥叫了他几声,他也恍若未闻,罗桂馥只好往甄律师的大书桌上重重一拍,才将他三魂七魄给拍了回来,口里还“好钻石、好钻石”地称赞连连。
“钻石好吗?”见甄律师脸上分不出是羡慕还是觊觎的表情,罗桂馥竟有些得意。
“当然,当然!”他停了一停,压低声音道,“罗小姐,这颗鸽子蛋,现下价值多少啊?”
罗桂馥的脸又沉了下来,抬眼随便往周围指了指,“大概值十栋你这种等级的写字楼吧……问那么多干什么?你又买不起。”
“是是……请问罗小姐,您想修改遗嘱的哪些部分呢?”
“唉,你这间律师事务所规模也不小,怎么脑袋还那么不灵光?我虽然算上流社会的成员,平时做人却很低调,今天特地戴了这条项链来,不就是要让你见证它吗?”
律师又连声称是,忙在屏幕上调出前些日子她预立的遗嘱。两人确认后,她向律师口述了遗嘱中想增列的条目。
不久,文书修正手续完毕,律师清嗓后,朗声读了起来:“立嘱人罗桂馥委托律师甄俊朗,增修遗嘱条文。立嘱人在第二条‘遗产分配’下增列三点二克拉白金镶钻项链一件,指定身故后赠予遗嘱执行人甄俊朗!”
罗桂馥一听,急得跳了起来,“你这杀千刀的,胡搞什么?”
岂料律师像瞬间换个人似的,只森森答道:“反正这项链对你来说也不存在,请别太计较了。”
“放屁!你在说什么鬼话?”罗桂馥顾不得口袋里的爱鸟跳出来拍翅膀乱叫,砰一声,又重重拍了桌子一下。
律师听鹦鹉又骂“坏人”,也不慌不忙,手一摆,“别急,罗婶,且听我慢慢说。你会想来修改遗嘱,是因为今天早上,你跟你年轻英俊的小白脸共进早餐时,拗不过他请求的吧?”
“关你屁事!你怎么知道?”但她稍一犹豫,便得了个结论,“这个死老贾,一定是他乱说的。回头我就把他跟你这不怀好意的贼律师一起扭送警局!”
“罗大婶,别急啊。你的司机贾先生一向禁止跟你一起进屋呢。你皮包里有個屏幕,还能随时监看他有没有离车半步。”
“好啊,这事你也知道。说说你又知道些什么?”罗桂馥气极反笑,双拳握紧,一副“看你想怎样”的神情。
“先说今早吧。你的厨师施先生只不过晚了一分钟‘转移’进你的宅邸,就被罚款不说,还跟人力中介吵着要换人。还好是你那小白脸怕饿肚子,给厨师先生求情。你还不放过人家,工作时间结束了还要人家留下来给你做馅饼。这不是在耽误人家下一个工作吗?”
岂知罗桂馥理直气壮,“你懂什么?他耽误我的时间,本就有错再先,我这是一报还一报,公平得很!再说,他的牛肉馅饼是拿手菜色,说不定今天我跟人力中介反映了,他明天就得滚蛋。他给我们煮这最后一餐,值了!”
“哼,只怕你的管家未必照你意思开除施先生……”
“他敢?”
“怎么不敢?管家早就把你叫水管工人从马桶里掏出这条项链的事都原原本本地跟我说了啊。他说你也不管这条项链刚挖出来臭不可闻,就迫不及待一把抓在手里,让他替你作证,说项链是先祖收藏在马桶水管里,要传给后人的。这件事,未来这条项链拍卖时,肯定会被当成天大的笑话。”
“怎么?你连管家都收买了?”罗桂馥眉间隐约蒙了一层黑雾,话语里的气焰也收敛了许多。
“那可不……”只听甄律师越说越得意,“水管工人还告诉我,你那只笨鹦鹉跟主人一样财迷心窍。有饲料偏不爱,也来觊觎你这条项链,一张小嘴叼着项链飞了几寸远,被水管工一巴掌赶开了。”
“难怪自从那天水管工来过,它就整天心神不宁,对陌生人乱叫。这是你说的啊,我回头就把那大老粗告得脱裤子!”说这话时,罗桂馥心里却回想起那天鹦鹉停回她肩膀后,一张鸟嘴在她的名牌套装上来回磨蹭的恶心光景。
“难说啊,我看你还得谢谢水管工人。因为在那之前,你的司机贾先生就载着你到珠宝店买了这条项链的啊。他跟我说,你脖子上珠光宝气的,他还得调整后照镜才不至于被闪瞎啊!依我看,这条项链应该是你买了以后,自己冲进马桶里的吧?”
罗桂馥听完话,第三度拍了桌子,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她盛怒下,原本蒙着丝丝黑气的一张大饼脸全转成了绯红,“你……你放屁!回……回头我就把你们一干人等全告得脱裤子!”
鹦鹉受惊,从她上衣口袋里飞出。无奈飞羽被剪,在肩上怎么振翅都不敢离她的身,只得连连地尖声怪叫。此时,办公大楼里竟没一丝外头车水马龙的喧嚣。
“坏人、坏人……”
鹦鹉的振翅声和尖叫声在罗桂馥心里更添几分恐惧之感。一时间,她不知眼前的这个律师是“甄”是假,又究竟布了多少眼线在自己身边,随时随地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想到这里,她一咬牙,回身便往外逃跑。甄律师安坐原位,也不拦阻,任罗桂馥跑了几步,她听到背后甄律师的嗓音都有些回声了……
“罗婶,我话还没说完呢。你要报警,也总得把我们一网打尽吧?”
听了这句话,罗桂馥心口像被闷闷地敲了一下,咚的一声,她的头皮也随着这一敲震动着,停在半空中的左脚便踏不下去了。
罗桂馥瞪大了眼,她极慢极慢地转过头,问道:“还有谁?”
甄律师这回没再跟她长篇大论,“李先生。”
“你说……我的理财专员小李?”
“不错,从小李那儿我才确定,这条项链压根儿不是你罗大婶的。你散播不实消息,让公司的股价涨停了,随后出清库存股,又转手放空自己的股票。一来一往,海赚了投资大众一笔,那李先生就是为了给你洗钱,才买了这条项链!”
鹦鹉在她耳边“坏人、坏人”地使劲儿骂着,可她丝毫不觉刺耳——多重震惊下,心脏刺痛起来,脑门一晃,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扑倒在地!
罗桂馥趴在事务所的地毯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张大了口却吸不到半点儿氧气。模糊视线里,甄律师的国字脸一步步逼进了,她甚至能感觉到甄律师微笑的嘴里呵出的气息……
这微笑,好熟悉啊——在罗桂馥模糊的意识里,甄律师、司机老贾、施厨师、管家、水管工、李专员这几人的脸庞一个个浮过眼前……
“坏人、壞人、坏人……”
鹦鹉趁势跳下了罗桂馥的肩膀,在地上冲着甄律师乱叫,给甄律师一巴掌赶开了,它只好摇头晃脑地越走越远。甄律师笑容满面,小心翼翼地将她脖子上的项链摘了下来。
“你——你是管家……是司机……是厨师?”
“不错,我用‘智能型人生’当你的厨师、管家与司机当了好久,才博得你的信任。若非今天早上你要我多给你做两份馅饼,我也没机会趁你和小白脸亲热时,往你的豆浆里‘加料’。至于管家出门前给你的药,当然也只是安慰人的维生素!”
罗桂馥听了大急,“你……你毒死了我、我爱人……我的爱人呢?”
“先生,这边请。”
办公室的门打开,一个身穿黑西装,打着领结,国字脸上长了撮灰白胡子的中年男子,领着另一位高瘦、眉清目秀的青年进来。青年见罗桂馥倒卧在地,急忙跑上前,口里呼喊着:“桂桂!桂桂!你怎么了?”
哪知罗桂馥竟像看见鬼一般,爬在地上,拼着一口气往反方向逃去,“别过来,你别过来啊!”
青年不明就里,跟着她在地上爬了几步,总算抓到了罗桂馥的腿。罗桂馥并非不想再爬,而是她一回头,管家便面无表情、直挺挺地截住了她的去路。
“为什么……为什么我看不出你们是同一个人?”她面色铁青,气若游丝地看了看管家,看了看爱人,再看了看律师,才用胸口里仅剩的一点儿空气勉强问出了这句话。
“因为,你从没正眼瞧过我。”“管家”给了她人生最后疑问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