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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斯蒂尔《火星之皇》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11 16:5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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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斯蒂尔,美国著名科幻小说家,1958年生于田纳西州纳什维尔市,于20世纪80年代末闯入幻想文坛,其小说因扎实严谨的技术细节而备受赞誉。本文系2011年雨果奖最佳短中篇作品。细心的读者读罢小说后或许会发现,这既是一篇科幻小说,又是一篇心理小说,小说的故事线索大致可分为两条,明线是主人公的人格突变,暗线则是人类探索火星的历史,因此,这篇小说也可视为人类对火星探索的现实主义构想。

在这里,失去理智的方式层出不穷。困在仅有房车大小的客舱中,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你可能会认为,宇宙只存在于你的脑海里。这叫“自我综合征”,这种症状我见过好几次了。如果你和五六个不大合得来的家伙同住一个客舱,三个月后,你就会在大腿上绑着一把刀睡觉。在此期间,再加点儿班,放松机会又少,你恐怕会饱受抑郁症折磨;如果饮食又一塌糊涂,缺少维生素,你就等着患上慢性疲劳综合征吧。

从未离开过地球的人大多认为,“大灾疫”是人们在太空中失去理智的主要原因。他们错了。“大灾疫”可能会使你的脑子不清醒,把你变成杀人狂,但这种情况并不多见。此外还有许多其他失去理智的表现,而且要离奇得多。我曾经看到,有人与想象出来的朋友进行长时间毫无意义的交谈;有人强迫自己清洗太空服,无论他们最近有没有穿过;有人进行日常的太空行走,随后又不得不回到气闸室;有些人甚至根本就不适合到地球外面生活。但是,谁会失去理智是无法预测的事。

当这类事情发生时,我会采取一系列标准步骤:先请医生为他们开抗抑郁的药,再关注他们,确保他们所做的事情不会危及自己和他人,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他们减轻负担并想方设法让他们尽快回家。有时,我根本不用采取这些步骤。有人会一时失去理智,随后又逐渐理清各种头绪;我下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食品店里吃麦片,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不过,大多数情况下,精神崩溃是非常严重的。我记得,由于各种各样的问题,我大约将二十分之一的人送回了家。

一次,我看到有个人失去了理智,不过对他来说,再也没有比失去理智更好的事了。他就是杰夫·哈尔贝特。让我给你们说说杰夫的故事吧……

那是在2048年,我当时担任阿尔西亚空间站的站长0阿尔西亚空间站是火星上第一个、也是最大的一个殖民地。那件事发生在派克阿斯特拉和平空间站成立的前一年,大概五年后,各殖民地就宣布独立了。不过当时,总部设在地球上的企业仍然控制着火星上的六大居住区,联合太空探索公司拥有阿尔西亚空间站并负责其运营。那时我们大约有一百人住在阿尔西亚空间站,其中大多数人只是在那里待一段时间,签的是短期合同;只有十几个人是永久居民,像我一样永远离开了地球。

杰夫并不是那一小部分人中的一员。与大多数人一样,他来火星是为了在较短的时间内赚到大量的钱。从地球到火星,乘坐定期往返飞船需要六个月;在火星上待两年;在一年两次的发射窗口期间,乘坐下一趟飞船返回地球又要六个月。三年内,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可以赚到足够的钱买房子、创业、投资,或许还可以逍遥好长一段时间。以前,他们会在近海的石油钻井平台上工作、加入商船队或建造太阳能发电站。到了21世纪中叶,当火星上出现这类高风险、高报酬的工作时,他们便时刻准备着做这类工作。

杰夫·哈尔贝特就是所谓的“火星猴子”。在阿尔西亚空间站上,我们雇用了大量像他这样的人。他们干的是脏活儿,这些活儿是科学家、工程师及其他专业人士不会干或不愿意干的。今天,他们可能在居住区的建筑工地上开推土机或起重机。明天,他们可能要从刚刚着陆、运载着货物的登陆器上卸货。后天,他们可能要清洗气孔、维修太阳能电池组或疏通厕所管道。这些并不是富有情调而又特别有趣的工作,但是基地要运作,就必须做好这些工作,也正因为如此,像杰夫这样的年轻人才非常珍贵。

杰夫确实是一个年轻人。他刚二十出头,人长得虽瘦但很结实,个子很高,很难穿上太空服,看上去似乎一个星期前才开始刮胡子。他在新罕布什尔州的一个小镇上长大。我觉得,在辍学到联合太空探索公司工作之前,他应该从未走出小镇方圆几百英里的范围。我不怎么了解他,但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安分,喜欢冒险,希望发一笔横财。有了这笔横财,他不仅可以在撞球房内闲逛,还可以用自己的余生做一些其他事情。在发现联合太空探索公司贴在某个网站上的招聘广告之前,他可能都没怎么想过火星的情况。不过,他上过两年大学,身体状况完全符合要求,这足以让他参加培训项目并最终登上定期往返飞船。

在杰夫离开地球之前,他填写并签署了所有一般性的公司文件。有一份文件叫“表格36-B”,即《家庭紧急事件通知协议书》。联合太空探索公司要求每个人声明:要是在地球的家庭成员患重病或去世,他们是否希望得到通知。在他们去火星之前,许多人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尽管如此,这个问题也必须解决。比如,如果你得知自己的父亲已经奄奄一息,你却几乎无能为力,因为你与家至少相距3500万英里。你最多只能发一条简短的信息,这样在他去世之前,或许还有人能将这条信息读给他听;你无法参加葬礼,许多个月后,甚至是一两年后,你才能在他坟前放一些玫瑰花。

大多数人都签署了那份协议书,原因是如果发生那样的事情,他们都希望知道,而不想被蒙在鼓里,直到回家才知道。杰夫也签了,但是我后来才知道协议书他连读都没读过。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又一份文件而已,签了它才能登上飞船,他没怎么在意,签灾难事故免责声明和填写证明自己没有任何性病的表格时也是如此。

他可能希望自己没签过那份该死的表格。但是他签了,这导致他失去了理智。

杰夫才在火星上工作了大概7个月,联合太空探索公司人力资源办公室就发来了一条信息。我知道这件事,因为一份复印件交到了我这里。我一读完信息,就马上放下手头的工作,径直朝哈布第二居住区的第二层走去,那里是“猴子们”的住处——即杰夫这类非专业人士的寝室。我根本不用问哪张床是杰夫的,一进屋,我就看到一群人站在一个年轻人周围,那个年轻人瘫坐在自己的床上,盯着手中的传真,不敢相信上面的文字。

这时我们才知道,杰夫在家里有未婚妻,之前我和阿尔西亚空间站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她叫卡伦,人非常好,他们是在高中相识的,差不多刚好在他将求职书发到联合太空探索公司的时候,她同意嫁给他。他们决定一旦他得到那份工作,就推迟婚期,等他回来后再结婚,即使这意味着要把他们的婚期推迟三年。实际上,杰夫决定来火星上工作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他自己及卡伦赚一笔钱以备不时之需。他们也的确需要这笔钱,离杰夫出发大约还有三个星期的时候,卡伦告诉他,她怀孕了,他回家时,就会有一个孩子等着他了。

他把这当做秘密,这主要是因为他明白,要是联合太空探索公司知道他即将当爸爸,就会废除他的合同。不过,杰夫和卡伦的家人都知道孩子的事,他们决定假装杰夫仍然在地球上,只是出差很长一段时间而已。他回来之前,他们会照顾好卡伦的。大约再过三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两家决定举办一次婴儿洗礼聚会。聚会在杰夫的一位叔叔家举行,显然只有这位亲戚的房子比较大,能够举办这样的聚会。卡伦坐着杰夫父母开的车赶往那里,这时悲剧发生了。有个酒鬼知道如何改装汽车的酒敏测试自控仪,因此他在本不该开车上路的时候开车上路了,笔直撞向了卡伦他们。那个酒鬼只是扭伤了脖子,然后逃逸了,但他的受害者就没那么幸运了:卡伦、她未出生的孩子及杰夫的父母都在送往医院的途中不幸身亡。

面对一个刚刚失去了至爱亲友的人,你没有多少话可以对他说。很遗憾我也只能隔靴搔痒。我明白这样做很可笑,我也知道这样理解是对人家悲伤的一种亵渎。但是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呢?除非你有一台时光机,否则毫无意义;如果我有一台时光机,就会把它借给杰夫,那样他就可以穿越到二十四个小时前,给他的家人打电话,请他们推迟十五或二十分钟再带卡伦去,这样就好了。每个人都说了这番话,实在没什么其他的话可说。我让他好好休息,等他自己觉得有工作状态了,再回来工作,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下一趟定期往返飞船十七个月后才能到达火星,等他回到家,他的父母和卡伦已经去世将近两年了。

值得称道的是,几天后,杰夫就回来工作了。或许他知道,除了工作,他无事可做,也可能他只是盯着墙壁盯烦了。无论原因为何,有一天早上,他穿上了太空服,穿过气闸室,到外面帮助其他猴子挖了一个安装新化粪池的坑——他回来工作了。但他不像我们先前认识的那样随和了:不再嬉皮笑脸,不再胡乱闹事,甚至没有抱怨挖那个可恶的坑花了那么长时间,也没有提应该如何给加班费。他就像个机器人,默默地用铲子挖着多沙的红土,直到最后挖好那个坑,他放下手中的工具,一句话也没说就回到了住处,然后他脱掉太空服,到餐厅吃东西去了。

几个星期下来一直是这样,杰夫几乎没有跟人说过话。他就是吃饭、工作、睡觉,仅此而已。当你看他的眼睛时,你看到的是他向远处呆呆地凝望。如果他歇斯底里地发作,我倒可以理解,但他并没有显示出任何类似的迹象。他似乎封闭了自己的情感,克制住了内心的所有感受。

当时,阿尔西亚空间站上有一家相当好的医院,也很大,能够为殖民地上的所有人提供服务。阿尔西亚空间站总部的资深心理学家已开始定期为杰夫会诊。杰夫回来工作三天后,卡尔·罗森菲尔德来到了我的办公室。他的报告令人忧虑:杰夫·哈尔贝特正在遭受严重抑郁症的折磨,病情非常严重,几乎无药可治。虽然他没说过要自杀,但是罗森菲尔德医生毫不怀疑,杰夫的脑海里曾浮现过这个念头。我知道,如果杰夫下定决心真要自杀的话,他只需等到下次出去的时候,关闭太空服的氧气供应,砸开头盔上的护面具就可以了。深深地吸一口气,接下来靠火星上的大气就可以解决,他必死无疑,没人能救他。

卡尔坐在我桌子的对面,手里端着一杯烈酒,问道:“你让我提提建议?那就请找到能够让他忘记过去一切的东西吧。”

“你以为我没想到这一点啊?告诉你,我已经试过了……”

“这我知道。他告诉我了。但是加一点儿班对他而言没什么用,电视和游戏也无济于事。”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如果我觉得爱情有用,就会给他介绍一个我认识的女孩了,但这只能使情况更加糟糕。他的未婚妻是他唯一深爱的女子,要他和别人恋爱恐怕还需很长一段时间。”

“那你要我做什么?”我无奈地耸了耸肩,“快,给我提点儿建议。我想帮帮这个年轻人,可我实在没有什么办法。”

“这个嘛……我在执勤表上看到,你已经安排好了下周的勘察任务。在北部,没错吧?”

“嗯。我将派一个小组到那里,看看他们能否在那里设置一个新的供水点。对了,有位工程师想顺便看看一个美国宇航局的旧探测器。”

卡尔微笑道:“那就让杰夫参加这次任务吧,他们肯定需要一两只猴子。或许旅行对杰夫有些好处。”

他的建议相当好。因此,我修改了勘察任务的人员名单,删掉了一只猴子的名字,让杰夫·哈尔贝特取代了他。我觉得,这有益无害,不过也可以说我错了。

杰夫踏上了为期两周的旅程,到了纬度超过60度的地方,来到维斯迪塔斯·堡瑞里斯,这里是火星北极周围的亚北极区。这次任务的目的是安置新水井。阿尔西亚空间站的大部分水源来自大气冷凝器和温室,但这些供水无法满足我们的需求,所以我们要在北极圈冻土带下面的永久冻土上钻喷水井,将地下水抽到地面的水箱里。我们每个月取一次水,每过几年,一口这样的水井就会枯竭;届时,我们就不得不派一个小组到那里再挖一口井。

有两艘飞船参与了那次旅行——“萨根”号和“柯林斯”号。杰夫·哈尔贝特乘坐的是“柯林斯”号,据船长(也是那次任务的领导人)说,杰夫的本职工作做得非常好。在那十天时间里,两艘飞船在冻原上漫游,每飞行十或十五英里就停一次,这样船员便可以下船,进行钻井试验,获取岩石红土层下面物质成分的样本。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活儿,杰夫能借此机会看看北国的风光。然而大多数时候他都很安静,基本上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实际上,他似乎对这一切感到有些厌烦。当然,参加那次探险活动的其他人都知道杰夫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竭力让他开口,但他们很快就发现,杰夫就是不想说话,最后他们只好放弃了,由着他独处。

后来,在执行那次任务的第十一天,“柯林斯”号飞船发现“凤凰”号探测器,当时距探险队返回阿尔西亚空间站的预定时间还有两天。

“凤凰”号是美国宇航局的探测器,2008年登上火星,首次证实在火星地表下面存在冰层。在首次人工探测火星之前,许多美国和欧洲的其他火星探测器就携带了火星车,“凤凰”号探测器却没有,它利用机械臂铲入风化层,铲起样本,然后再由探测器上的化学实验室对样本进行分析。由于电池会在火星漫长的冬天里耗尽,“凤凰”号只能工作几个月。不过,这是人类殖民火星过程中的一座里程碑。

探险队的队员发现“凤凰”号探测器的时候,探测器已有一半埋在了飞沙和尘土之下,只有上面的平台和太阳能风信旗还露在外面。尽管如此,探测器仍然完好无损。不过它太重了,若搬到飞船上,飞船会不堪重负,所以船员们只把机械臂拆下带回来,放到了基地的博物馆。他们还找到了一样东西——火星图书库。

20世纪90年代,各项火星任务都还在计划阶段时,美国行星协会就向美国宇航局建议,应有一架探测器携带一张收录了大量与火星相关的文学作品、视频和音频的DVD光盘。从表面上看,这样做的目的是为未来的殖民者提供图书供他们消遣;其实还有一个很明显的原因,那就是,向一代代作家、艺术家和电影制作人表示敬意,他们的作品促进了现实中的火星探索。

美国宇航局采纳了这个建议,专门设计了一张DVD光盘。这张光盘由硅玻璃制成,确保能够长期使用,准备放到参与今后任务的探测器中。一个专家小组挑选了长篇小说、短篇小说、论文和演讲共八十四篇,作者包括18世纪的斯威夫特和伏尔泰等幻想家,20世纪的拉里·尼文和格里高利·本福德等科幻小说家,不一而足。专家小组还挑选了六十段视频组成数字画廊,从博尼斯泰尔、埃姆什威勒和威兰的画作,到《闪电侠》系列电影的广告以及一本奇异科技连环画的封面,应有尽有。最后还选出了四个录音片段,其中最有名的是1938年《世界大战》中那段臭名昭著的广播和关于乔治·威尔斯与奥森·威尔斯之间相同之处的讨论。

如今,这张光盘被称为“火星创想”,该光盘最初放在美国宇航局的火星极地探测器上,但那架探测器发射后没多久,助推器就出现了故障,最终在太平洋上坠毁了。因此,那张光盘的一个刻录盘放到了“凤凰”号探测器上,这次,探测器成功地登上了火星。所以,该光盘在过去四十年里一直留在维斯迪塔斯·堡瑞里斯,等待某一天有人从“凤凰”号探测器上半部分的机身上把它拆下来。

这个人正好是杰夫·哈尔贝特。

有趣的是,探险队中没有人知道光盘在那里。当时大家都忘记这张光盘的存在了,关于这张光盘的记录隐藏在美国宇航局旧文献深处,而这些文献甚至记录着我来自地球,因此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要去取回这张光盘。此外,“柯林斯”号飞船上的大多数人对看看这架古老的探测器比较感兴趣,却对正好装在这架探测器上的DVD光盘没什么兴趣。当杰夫找到这张光盘并将它从“凤凰”号探测器上拆下来的时候,他的发现似乎并不怎么重要。不过几乎所有参加这次任务的人都觉得,不错,这是好东西……带回去,看看里面有什么内容。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DVD驱动器已经过时二十多年了,在如今的跳蚤市场或许还可以找到旧电脑,里面还有DVD驱动器……不过,火星上却没有。杰夫四处寻找,最后在贮藏室里发现了两台首次探险留下的破旧电脑。它们已经无法单独使用,但在维修手册的帮助下,他将其中有用的零件拆下来,组装成了一台能够正常使用的电脑。之后,他将光盘从满是刮痕的盒子中取出来,轻轻地将它放到了驱动器中。他确定光盘的数据完好无损后,就将所有内容下载下来存入了自己的平板电脑中。接着,他随机挑选了一本书——艾萨克·阿西莫夫写的《火星之路》——开始阅读。

为什么杰夫要费那么大的劲儿?或许他希望自己在空闲的时候有点儿事做,而不只是哀悼逝去之人。也可能是他想让一起参加这次探险的其他人知道,他们不应该忽视这张光盘。我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所以我没办法告诉你。我只知道,这张光盘一开始是引起了他的兴趣,接着便吸引了他,最后就让他着迷了。

过了段时间,我才发觉杰夫变了。虽然我对他很关注,但对我来说,他的问题相对而言算小了。作为站长,我每天要关注十几个不同的问题,比如确保空气循环系统已经修复以防止我们窒息而亡,填写从美国汉茨维尔市发来的一大堆表格等。因此我并没有一直想着杰夫。当罗森菲尔德医生有一段时间没向我汇报情况时,我认为杰夫的问题已经解决,就忙其他事情去了。

其间还是出现了一些不好的兆头,我注意到了,却没有特别关注。比如有一天,我在监听猴子们的聊天录音时,正好听到杰夫自称格列弗·琼斯中尉,当时他们正在哈布第三居住区的地基上安装下水管。猴子们有时就是这样耍贫嘴,就像喜剧频道里那样。工头让哈尔贝特迅速完成任务,使用正常的呼叫信号……但是杰夫的回答很怪异:“是,长官!我们身处的环境相当特殊,我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他甚至模仿英国口音,说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话。这引得其他猴子哈哈大笑,我却在思考谁是格列弗·琼斯,为什么杰夫要假装他。

后来有回杰夫开着推土机,去清理几天前火星上突然爆发沙尘暴时积在登陆场上的沙子。我对这一日常工作不怎么关注,直到指挥中心的轮值监工大声叫我说:“站长,哈尔贝特有些不对劲儿。您或许想听一下。”

我联通了他们的交流频道,听到杰夫说:“报告长官,我刚刚看到有个东西在移动,在离边缘地区北部半公里的地方。”

监工说:“知道了,杰夫。请再描述一遍吧。”

杰夫愣了一下说:“是个大家伙,大约高十英尺,有八条腿。还有个女人骑在上面……红皮肤——”然后突然大笑了一声,“全裸的,差不多全裸。”

我想到了一种东西,但我还无法完全确定。轮值监工再次说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傲慢,他轻声说:“啊,是这样吗,杰夫?可我们刚查了下同步监视器,那个地方除了你,什么也没有啊。”

“现在他们已经走了,走到巨石后面就消失了。”杰夫又大笑了一声,有些幸灾乐祸,“我保证,他们刚刚在那里。”

“我相信你,杰夫。”监工稍微停了一下,“如果你再看到八条腿的怪物,告诉我好吗?”

这时我记起来了。杰夫描述的是埃德加·赖斯·巴勒斯火星小说中的一头怪兽。骑着怪兽的女子是谁?她只能是德贾·托里斯了。几乎所有来到火星的人在某种意义上都读过巴勒斯的小说,但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有人自称看到了赫列姆王国的公主。

显然,杰夫已经逐渐养成了搞恶作剧的习惯。我原本想和他说说这事,不过后来又搞忘记了。我之前说过,我每天都要应对许多不同的危机,有人恶搞监工并不是我要优先处理的事。

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实际上,一切才刚刚开始。两个星期后,我收到了军需官的备忘录:有人要求搬到单间,尽管这花费高出其收入水平。当时,在阿尔西亚空间站,在我们没有建成所有居住区之前,单间是一种优越的待遇,一般只有管理层、高级研究员、夫妇、公司助理等才有资格住。不过这次情况不同,与这个人同住一个寝室的其他人都联名请愿支持他的要求,军需官自己也写道,从人道主义角度出发,他建议给这个人安排一个单独的房间。

发现提这个要求的人是杰夫·哈尔贝特,我一点儿都不吃惊。那时,我已经发现他的性格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他留了长发,不再是板寸头,而长时间戴太空服头盔的人都喜欢高密发型。在餐厅吃饭的时候,他很少和其他人坐在一起,而是一个人单独吃,还总是盯着他的平板电脑。他现在还会在通话器中自言自语。他不再报告看到火星公主骑着八条腿的怪物,而是这样一段话:“火星人似乎非常准确地计算出了其后代的数量……”或者:“火星人回过头来从荡漾的水波中默默地凝视了他们许久……”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些话是从威尔斯或布拉德伯里的小说中引用来的。

因此,其他猴子不愿意与他同住就不足为奇了。不过,在签字同意这个要求之前,我拜访了罗森菲尔德医生。这位空间站的心理学家没有问我为什么来就请我关上了门,接着,他和我谈了一些对杰夫的看法。

他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的病情是好转了,还是恶化了。”

“我知道。你懂的,我不是精神科医生,可依我看,他的病情正在恶化。”

卡尔摇了摇头说:“未必。他的行为确实怪异,不过我们至少不用再担心他会自杀了。实际上,他是我们这里最快乐的人了。他已经几乎不再提他所失去的一切,当我们提醒他,他的妻子和父母都已去世时,他只是耸耸肩,好像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按照他自己的方式,现在他对自己的生活相当满足。”

“那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当然觉得奇怪……自从他向我坦白说,他已停用我开给他的抗抑郁药以来,我就觉得特别奇怪。这是个坏消息。或许他现在不抑郁了,至少从临床医学的标准来看是这样……但他越来越喜欢胡思乱想,实际上已经到了得幻想症的程度。”

我注视着他,“你是说,他称自己看到德贾·托里斯的时候……你觉得他真的看到了?”

“嗯,我觉得是这样的。这样我对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也有了些眉目。”卡尔拿起一把小折刀,心不在焉地玩弄起来,“自从他找到那张光盘以来,他完全沉迷于其中了。因此我问过他,我是否可以从他的平板电脑中拷一份过来,他同意了。先前我还问他在读什么,后来我自己找到了答案。我发现,收录在光盘中的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中,对他最有吸引力的小说也是最没有现实意义的。这种小说写的是火星的东西,但并不是我们认识的火星。”

我摇了摇头说:“再说一遍,我没听懂。”

“你读过多少科幻小说?”

“一点点,不太多。”

“哦,幸运的是,我读过不少。”他咧嘴笑了一下,“实际上,可以说这是我来这里的原因。小时候,我对科幻小说很着迷,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已经下定决心要看看火星是什么样子。”他再次严肃起来,“那尽量跟上我的思路吧。尽管自18世纪以来,人们就已经在写有关火星的东西了,但是直到20世纪60年代,俄罗斯和美国的探测器才首次登上火星,人们才知道火星到底是什么样子。由于缺乏这方面的知识,作家和艺术家可以充分发挥想象力填补这方面的空白……至少在他们了解更多知识之前可以这样做。明白了吗?”

我耸了耸肩说:“明白了。20世纪60年代前,你可以想象有火星人;之后,就不可以了。”

“这个嘛……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样。”卡尔举起手晃动着,“罗杰·泽拉兹尼写的《献给传道书的玫瑰》是光盘中最优秀的短篇小说之一。它写于1963年,里面还是有火星人的。那之前写成的一些短篇小说也很接近于真实情况。但大部分作品正如你所说……20世纪后半叶的科幻小说对于火星的想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变得越来越现实,不过也失去了许多浪漫主义色彩。”

卡尔把小刀折了进去,放到了桌上,“杰夫不读这些作品。比如格雷格·贝尔的《火星上的里卡索》、阿瑟·克拉克的《地球凌日》和约翰·瓦利的《在火星之王的大殿上》……那些所写内容与我们认识的火星类似的作品,他都忽略不读。为什么呢?因为它们会让他想起他身在何处……而他并不想待在这里。”

“这么说……”我想了一会儿后说,“他读的是较早期的作品?”

“对。”卡尔点了点头,“斯坦利·温鲍姆的《火星历险记》、蒂斯·阿德尔伯特·克莱恩的《火星剑客》和范·沃格特的《魔法村》等等,越不现实,他越喜欢。因为这些短篇小说讲述的并不是他现在生活的火星——单调乏味、毫无生机——而是有原始火星人、失落之城、运河系统等东西的火星。”

“哦,我明白了。”

“我不信你明白了……因为我自己都不是很明白,只能说杰夫似乎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每天他都在向另一个世界迈进一步……我觉得他不会再回来了。”

我注视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那么卡尔……我该怎么办?”

“你能做什么?”他倚靠在自己的椅子上,“其实没多少事可做。坦白说吧……我无能为力。我无法提供他所需的治疗。所以,只能等他回到地球再说了。”

“下一趟飞船大概再过十四个月才会到。”

“我知道……我也打算乘这趟飞船回去。值得庆幸的是,他很快乐,很知足,实际上也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除非出现突发情况。所以,我建议你不要让他到居住区外面干活。”

“知道了。”任何人都不需要充满幻想的人在火星表面工作。在火星上,几乎不允许人类犯错,一个致命的错误不仅会让你自己丧生,还会殃及你周围的人。“我觉得你也建议我批准他的请求吧?”

“批准他的请求也无妨。”卡尔苦笑了一下,“只要他独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就会很开心。让他过得舒舒服服的,给他所有想要的东西……至少是合情合理的东西……让他独处。我会继续关注他,如果他的身体状况有什么变化,无论是好转还是恶化,我都会通知你的。”

“希望是好转。”

“那当然……不过我不抱什么希望。”卡尔直直地盯了我一眼说,“面对现实吧,站长……你有一名员工正在变成火星人。”

我不再给杰夫安排户外工作,并告诉他,未经允许或没有人陪同,不准到火星上行走,又给他安排了能让他待在室内的工作:在温室内工作和完成哈布第二居住区的内部工作等。我告诉他,不让他到户外工作,是因为他所能承受的辐射量已达上限。他并未质疑,接受了我的决定而且给了我一个平静又怪异的微笑——对每个人,他都是这样微笑。

我让他住进了哈布第二居住区第二层的小单间,之前那个房间一直空着。正如我所料,那些还不得不与别人同住一个房间的人有一些抱怨。但大多数人都知道杰夫精神上有问题,需要私人空间,所以不满很快平息了。不过,杰夫住进去后,做了一件我没有料到的事情:他改掉了房门密码锁的密码。改了之后,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个密码了。这违反了空间站的规定——安全办公室和站长本应该知道所有房门密码锁的密码——但卡尔让我相信杰夫没有别的用意,他只是不想任何人进入他的房间,如果他能享受到这小小的特权,他的内心或许能够更加平静。尽管有些不情愿,我也没有再追究。

这件事情之后有一段时间,杰夫没再给我添麻烦。他毫无怨言地做起了新工作,我从部门负责人那里收到的报告得知,他工作做得相当好。卡尔每周都会向我汇报情况,他的病人还没有摆脱神游症状态的迹象,但病情似乎也没有恶化。尽管杰夫不再与其他人交流(除非必要的时候),至少他不再告诉别人看到了火星公主,不再在通话器上随意引用科幻小说中晦涩难懂的句子了。

偶尔还是会有状况。比如供给主管来找我,带来了杰夫不同寻常的要求:大量麻纸和尽可能多的墨水。由于这两样东西都是阿尔西亚空间站或其他殖民地温室作物的副产品,并不是从地球运过来的,因此算不上什么特别稀有的东西。不过,杰夫要这么多写作材料干什么呢?我问卡尔,杰夫是否告诉过他自己每天都写日记;这位医生告诉我,杰夫没告诉过他,但只要有充足的纸和墨水,同意杰夫的要求也没什么关系。因此我又同意了这个要求,不过我要求供给主管从杰夫的工资中扣下相应的费用。

没过多久,我又接到了一位通信官的信息。杰夫要求她给其他殖民地发一份总备忘录:要求下载他们所有有关火星的长篇小说或短篇小说,尤其是布拉德伯里、巴勒斯和布拉克特的作品,不过,迈克尔·莫考克、威廉姆森和斯特金的作品也不错。作为交换,杰夫将把他从“凤凰”号探测器的DVD光盘上下载下来的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发给他们。

这也没什么问题。当时,从地球上看,火星在太阳的背面,要是杰夫在美国汉茨维尔市的家里就不会提这样的要求了。如果他没什么东西可读了,到其他殖民地去要一些也是情有可原的。那位通信官告诉我,实际上她收到的下载文本已超过六个,显然有些人在电脑中存了一些有关火星的小说。但她觉得我应该知道这件事,因为这本身就不同寻常。我要她随时向我通报情况,但我也只是把这件事当成是一系列古怪事情中的一件,很快放到了一边。

尽管我一再容忍,几个星期后,杰夫还是做了件很让我恼怒的事情。与往常一样,这件事是罗森菲尔德医生告诉我的。

有一次我顺便到他办公室拜访的时候,他说:“杰夫有新的请求。以后,他希望别人称呼他‘尊敬的陛下’或‘尊敬的殿下’,以与他‘火星之皇’的身份相符。”

我盯了他几秒钟,最后说:“你一定在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在开玩笑。他现在变成了杰弗里一世,大火星帝国的君主、火星的统帅和保护神。”停顿了一会儿,我本想这时卡尔会咧嘴一笑,眨眨眼,但是他没有。他接着说:“他未必想要所有人向他鞠躬,但他确实要求给予他君主应有的尊重。”

“我知道了。”我闭上眼睛,用大拇指和食指揉起了鼻梁,从一数到了十,“那我当什么?”

“当然是首相。”卡尔勉强地笑了一下,“由于他的王位是世袭的,君主是不理帝国的日常事务的。所有事务由你负责,他保证不干预你的决定……”

“那我很幸运喽。”

“是的。但是从现在开始,所有有关君主的事都要与我商量,我是皇家心理医生兼资深宫廷顾问。”

“啊?”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那恕我不奉陪了,我想首相现在该走了,要去狠狠地揍君主一顿。”

“坐下!”卡尔愤怒地盯着我,“我是认真的。坐下。”

我不愿意坐下,但也没有迅速离开他的办公室,“我知道,他是病人,但这也太过分了。我已经给他单独的房间,不让他干任何重活,还给了他纸和墨水……拿纸和墨水做什么,我到现在还没弄明白,但他还在要更多的纸和墨水……我允许他与其他殖民地联系。一直以来,大家已经像对国王一样对待他,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国王。”

“这我知道。所以我提醒他,他这个君主是世袭的,没有实权,享有的皇家特权也是有限的。他也知道这一点。毕竟,这个帝国在衰亡,一千多年前已达到巅峰时期,此后为了臣民的福祉,君主必须做出一些牺牲。因此你不会看到他头戴皇冠,手拿权杖,他也不会要求为他建一座宫殿。他希望,在他的统治下,不要兴师动众、劳民伤财。”

听到这儿,我不情愿地再次坐了下来,“那让我把话说白了吧,他现在自认为是国王喽……”

“是皇帝。与国王是有差别的。”

“国王、皇帝,怎么称呼都行……他不会对任何人发号施令,而是基本维持现状。对吧?”

“他就是想别人正式称呼他,除此之外,一切照旧。”卡尔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让我试着给你解释解释。杰夫面临他无法承受的现实。他的父母、未婚妻以及他想要的孩子……他们都死了,他在千里之外,无法阻止悲剧的发生,甚至不能参加他们的葬礼。他不愿意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因此他在自己周围建起了一堵墙……你可以称之为幻想之墙。一开始,他沉迷于幻想,当这还无法满足他时,他决定进入幻境,成为幻境的一部分。这样,大火星帝国大帝杰弗里一世就应运而生了。”

“这么说他是在保护自己?”

“没错……通过创造角色让他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卡尔摇了摇头,“站长,实际上,他并不想掌控阿尔西亚空间站。他只是假装掌控着空间站。只要你允许他这样做,他就不会出什么问题。相信我。”

“那……好吧。”在这件事上,我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如果在我所管辖的殖民地上出现了疯子,我至少得确保他不会危及他人。如果这意味着迁就他直到他返回地球,那正是我要做的。“我会吩咐下去,这位国王将得到一切应有的尊重。”

“这太好了。谢谢你。”卡尔微笑道,“你知道的,大家一直都相当支持他。我还没听到有人嘲笑他。”

“你是知道情况的。这里的人往往会互相关心……他们别无选择。”我站了起来,开始朝门口走去,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还有件事。我刚刚说,他一直在用大量的纸和墨水。他告诉过你,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用这些东西干什么吗?”

卡尔摇了摇头说:“我注意到他的手指上沾了墨水。至于他在做什么,我不知道。我问过他,他只是告诉我,他在为我们准备一份礼物,时机成熟的时候,他会让我们知道的。”

我大吃一惊,“礼物?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不知道……但是我敢肯定我们会找到答案的。”

我兑现了对罗森菲尔德医生许下的承诺,要求空间站的人从此以后称杰夫·哈尔贝特为“尊敬的陛下”。正如我对卡尔所说的那样,人们对此基本上是接受的。对了,我偶尔听说有些人的行为——在走廊上夸张地鞠躬和询问谁将成为他的王后等此类考虑不周的问题——让杰夫有所抱怨,但是,人们通常会把开这种玩笑的人拉到一边并告诉他闭嘴。阿尔西亚空间站的所有人都知道杰夫有精神病,只要他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们就只能让他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中。

地球已经转到太阳这边。一旦它和火星开始同向运动,定期往返飞船就可以起程回家了。因此,杰夫离登上飞船的日子只有几个月了。由于卡尔也将回地球,我觉得杰夫会得到很好的照顾,至少在他们登上毫无生气的飞船经过千山万水到达地球之前是如此。在此之前,我们要竭尽全力让“尊敬的陛下”开心。

这并不难。实际上,卡尔和我得到了大量帮助。人们习惯一个假装的皇帝与他们生活在一起后,大多数人似乎都乐在其中。当杰夫经过居住区的时候,人们就会停下手中的活儿,向他点头并说“尊敬的陛下”或“尊敬的殿下”。在餐厅排队用餐的时候,他经常可以排到最前面,也经常会有人帮他占位置。我还注意到,他甚至获得了一对秀女,这两名相貌平平的年轻女子什么都做,比如帮他剪头发(当时他头发已经很长,与庄严的大胡子正好相配)、在御花园(即温室)帮他干活、星期六晚上陪他去看电影。正如其中一个女孩对我所说,这位皇帝是完美的约会对象:常常保持着绅士风度,对她们礼貌有加,从未占她们的便宜。对阿尔西亚空间站上一些单身男性来说,皇帝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

一段时间后,我放宽了他不许离开居住区的规定,只要有人形影不离地陪同,他就可以出去逛逛。杰夫还记得如何穿太空服——这表明他并没有完全与现实世界脱离——他也从未显示出打开头盔的倾向。但是他从气闸室里走出一段路后,经常会停下来,久久地注视远方,背对着基地里的所有人,不和任何人说话。

我好奇他当时在看什么。粉色天空下,干巴巴的红色沙漠寒冷又毫无生机;贫瘠的平原上,岩石和巨石遍地,是这样吗?还是他看到了其他人都无法看到的东西:大量的青苔、帆船在古老的运河上缓缓而行、古城——约翰·卡特和塔斯·塔卡斯开始下一次冒险的地方或暴君悬赏逃犯埃里克·约翰·斯塔克的地方?还是他在想一些其他的什么东西?抚养他的父母亲、他深爱的女子和他无法见到的孩子?

虽然我是他的首相,但是这位皇帝很少和我说话,所以我也不知道答案。我想,我是他回避的对象,因为我手握实权,能够粉碎他的虚幻世界。的确,在和杰夫待在一起的这段日子里,我觉得我和他都没说过几句话。实际上,直到他要离开我们返回地球那天,他才和我说了一番颇有意义的话。

那天早上,我开车将他和罗森菲尔德医生送到了登陆场,一架航天飞机在那里等着将他们送上定期往返飞船。杰夫异常安静,透过头盔的护面具,不容易看到他的表情,我瞥了他几眼,发现他并不高兴。这位国王知道自己即将离开这个帝国了。卡尔并没有编一个简单的谎言来安慰他,而是实话实说:他们即将返回地球,他也许再也看不到火星了。

我们到达的时候,他俩的行李已经搬上了航天飞机,还有一些乘客在等待上机。我将火星车停在了登陆场的边缘地带,陪伴杰夫和卡尔去登宇宙飞船。我和卡尔握了下手,祝他一路顺利,接着转向了杰夫。

我说:“尊敬的陛下……”

他说:“你不必这样称呼我。”

“啊?”

杰夫靠近我说:“我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皇帝。我早就知道了……我只是不想告诉任何人。”

我瞥了卡尔一眼。他也很惊讶,戴着头盔摇了摇头。他也是刚刚才知道杰夫的想法,“这么说……你知道自己是谁?”

杰夫脸上闪过一丝微笑,“我是杰夫·哈尔贝特。我出了些问题,其实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自己是杰夫·哈尔贝特,即将回家。”他犹豫一会儿后接着说,“我知道,我们没说过什么话,但是我……对了,罗森菲尔德医生已经告诉了我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只想谢谢你。一直以来默默地容忍我,让我当火星之皇。我希望没有给你带来太多的麻烦。”

我慢慢地呼出了口气。我首先想到的是,他一直把我以及其他所有人当笨蛋一样耍,但后来我意识到他患了臆想症可能是真的,至少有一段时间是真的。不管怎样,现在都不重要了。他已经在返回地球的路上了,这是他身体慢慢康复的第一步。

几个月后,我收到了卡尔的来信。回到地球后不久,杰夫就住进了佛蒙特州南部的一家私人诊所,开始接受心理康复治疗。整个过程很痛苦,卡尔的推断没错,杰夫内心压制了他家人死亡的事实,用他从小说中读到的奇妙幻想来封存记忆。诊所的心理学家同意罗森菲尔德医生的看法:也许正是进入虚幻世界救了杰夫一命,当他无法面对悲惨的现实时,虚幻世界成了他的避难所。最终,当他不再需要幻觉时,杰夫恢复了理智。他不会再看到火星公主,也不会再相信自己是火星的统治者。

但那是后来的事了。我没挑明真相,向他伸出手说:“杰夫,你没给我们带来什么麻烦。我只是希望你一切安好。”

“谢谢。”杰夫和我握了下手后,转身跟着卡尔到了登机梯旁。他停了下来,再次回过头来看我,“还有件事……”

“什么事?”

“我房间里有件东西,我猜你很想看看。我离开的时候破坏了密码锁,你无需密码就可以进去了。”他停了一下后又说,“密码是‘Thuvia’,可以预防万一。”

“谢谢。”我瞥了他一眼,“那……是什么东西啊?”

他说:“算皇帝的礼物吧。”

我走路回到了火星车上,在车上等到航天飞机起飞,接着我就开车到了哈布第二居住区。不过,到杰夫房间的时候,我发现我并不是第一个到达他房间的人。他的几个朋友——几只猴子、皇帝的秀女还有两个其他人——已经打开房门进去了。我向大厅走去时就听到了他们惊讶的低语声,但直到我进入房间才看到令他们惊叹的东西。

杰夫的房间不大,但是在过去一年半中,已经被他改头换面了。他的床正上方的那面墙上贴着纸,这些纸是用胶布粘在一起的,他在纸上画了一幅内容丰富的壁画。画的是这位皇帝治理的火星:像船一样的飞行器在宏伟的穹状城市上方盘旋,怪兽在红色的荒地上觅食,敞胸的英雄用佩剑和激光枪保护美女。这一切都发生在孪生月色之下,但这两颗卫星一点儿也不像我们所知道的火卫一和火卫二。这幅壁画不是很精致,但很明显看得出费了一番工夫,与我们之前所见过的壁画截然不同。

并不是只有这幅壁画。在电脑边的桌子上放着“凤凰”号探测器上的原始光盘,但杰夫并不满足于只把它留给我们。桌子边上有一个铁框书架,书架上堆着一沓沓纸,有的厚,有的薄,每一沓纸都由麻绳小心装订。图书都是手写和手工制作而成的。

我随手小心地取出一本,看了下封面:《爱迪生征服火星》,加勒特·塞维斯著。我把它放回了书架,又拿起了一本:《全能语言》,亨利·毕姆·派珀著。我把它放回书架后,又取下另外一本:《火星皇冠宝石》,波尔·安德森著。还有许多其他作品……

这段时间,杰夫一直在做这样一件事:把“凤凰”号探测器上的光盘内容转录成文字。尽管失去了理智,他还是知道自己不会永远待在火星上,他希望留点儿东西下来。他留下了一个图书库,这样其他人就可以愉快地阅读这些故事了,这些故事帮他度过了黑暗的困难时期。

这个图书库至今还在。实际上,我们已经改造了一番。我叫人移掉了床铺和梳妆台,添加了扶手椅和台灯。壁画保存到了玻璃框架中,那些书也重新装订过了,装上了塑料封面。“凤凰”号探测器上的那个光盘已经不在这里,被放到了基地博物馆,但光盘中的内容已经复制到了两台电脑里。此外,我们还在书架上增加了许多书,定期往返飞船每次从地球过来,都会带一些书给我们。在阿尔西亚空间站上,这里成为人们放松的最佳去处之一。这里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坐在椅子上,膝盖上放着一本长篇小说或短篇小说。

图书库门上的牌子写着“火星御书房”:这是一个颇有来历的笑话,新人和外人无法明白其中的妙处。对了,我自己也在这里度过了不少时光。毕竟,不管我年龄多大,阅读这些经典的科幻小说并不算晚。

译/于金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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