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火箭弹在附近的雪地上爆炸,溅起的雪夹着焦黑的泥土一股脑儿落到哈德森·克拉克上尉身上。
他有些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土,抓起M14步枪继续向敌人射击。视野里的大部分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远处,顶着雪冠的松树在大雪中若隐若现。这不禁令他想起了家乡阿拉斯加的冬季——如果不算那些呼啸着飞过头顶的子弹和反坦克导弹的话。
空中传来一阵令人牙根发酸的“呜呜”声,那是A-10攻击机上30毫米机炮的声音,每一个听过它发射的人都永远不会忘记那哀嚎般凄厉的声音。
哈德森上尉抬起头,三架画着鲨鱼嘴图案的A-10攻击机呼啸着掠过天空,准备在掉头后向对面的俄罗斯机械化步兵团发动第二轮攻击。尽管俄罗斯军队的进攻并没有因此受到太大的阻挠,但这至少为游骑兵们赢得了一点时间。哈德森刚刚带领这支游骑兵分队破坏了一个俄军临时机场,不过,看来驻守在那里的俄罗斯部队并不愿让他们轻松地撤离。
现在可没有时间感谢这些守护天使,游骑兵们趁着这短暂的喘息机会,迅速到达了撤离点。“低空铺路者”直升机的旋翼卷起一片美丽的雪雾,但战争进行到这个份儿上,没有人会为此而陶醉,每个人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挤进飞机,然后祈祷在返回基地前不会被击落。
“所有人都在,马上起飞!”最后登机的哈德森上尉竭力盖过发动机的轰鸣声向飞行员喊道。
直升机庞大的身躯缓缓离开危机四伏的地面,在步枪子弹打在机舱外壁上发出的噼啪声中,哈德森听到了一阵低沉的爆炸声0透过舷窗,他看到一架A-10拖着浓重的黑烟坠向地面,后面跟着一架漆着褐色迷彩的战斗机。
Su-35,该死的俄罗斯空军。现在,哈德森只能希望另两架攻击机能尽量拖住俄罗斯战斗机,好让他们有时间尽快脱离这片危险区域。绝不抛弃同伴的美国军队信条,只存在于敌我双方力量不对等的小规模战争中。
哈德森收回目光,低下头,拍了拍一名士兵的肩膀,“我们回家。”
“我们遭到了伏击!该死,他们到处都是!”
飞行员惊慌的呼叫让机舱里的气氛变得更加令人不安,“低空铺路者”直升机昏暗压抑的机舱此刻似乎变成了一具棺材。
“他们有‘毒刺’导弹,快爬升!”另一名驾驶员喊道。
“这不可能,他们从哪儿弄来的……该死,他们开火了!”
“快放干扰弹!”
太迟了。一枚导弹击中了直升机的发动机,机舱顶部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一道强烈的阳光灌进机舱,刺得哈德森睁不开眼睛。
“关闭输油阀!”飞行员竭力稳住飞机,想让它以一个更安全的姿势迫降,但直升机仍像一块石头一样翻滚着坠向地面。舱内各种警报响成一片,在让人发疯的警报声中,哈德森透过舷窗瞥见了正向他们扑来的地面。
那不是俄罗斯的雪原,而是褐色的沙漠。
“长官,我们到家了!”哈德森猛地惊醒,他眨了眨眼睛,他仍然在“低空铺路者”昏暗的机舱里,但这次,飞机稳稳地停在地面上,外面一架架直升机不断地起降,加装了防滑链的军车在基地来回穿梭,尽管士兵们都显得疲惫不堪,但至少他们还活着。
哈德森使劲摇了摇头,试图把刚才的梦境赶走。我一定是太累了,他想。对一个游骑兵指挥官而言,在飞机上睡着可不是什么常见的事。但刚才的那个梦又怎么解释?他从没有经历过那样可怕的坠机,况且,即使他经历过,又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那么那些沙漠又如何解释呢?毕竟俄罗斯是没有沙漠的。
继续想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它只能让哈德森愈发迷惑和紧张。战斗紧张综合征,嗯,一定是它,这是哈德森唯一能说服自己的想法了。或许我应该找詹姆斯少校谈谈,他想,毕竟少校是最了解我的人。
“真见鬼,哈德森,什么时候你也开始问这种问题了?我还以为只有在老掉牙的电影里才能听到‘战争毫无意义’、‘人性充满贪婪’之类的鬼话呢!”詹姆斯·维斯布鲁克少校靠着一架直升机,话里带着一贯的嘲讽。
不过,哈德森丝毫没有受到少校的影响,事实上,他早已习惯了少校的玩世不恭,在游骑兵里,你很难找到一个这样的家伙,尤其是在战争进行得如此艰难的情况下,仍然能这样轻松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哈德森进入游骑兵不久,就和当时还是中尉的詹姆斯成为至交好友的原因。
“我指的不是这些,鬼知道那些无病呻吟的人是怎么想的。”哈德森说,“我想问的是,这场战争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每一次,国会都会编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但这一次的战争和原来的都不一样,总有哪里让我觉得不对劲。”
“当然,我们的对手变了,俄罗斯人比沙漠里的那些游击队员可怕得多。但不管怎么样,我保证总有一天我们能站在红场上拍照的。”
“不,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哈德森提高了音量,“以前的战争,车臣也好,阿富汗也好,在那些幌子的背后总有一个大家都看得出来的原因,地缘政治、种族冲突……”
“还有能源。”詹姆斯打断了哈德森,“你知不知道现在全球的能源危机有多么严重?为了石油和天然气,华盛顿愿意做任何事情,只不过这次的代价大了一些而已。”
“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哈德森有些生气,“我知道石油是个大问题,但问题就出在这里。以目前的状况,石油资源尽管紧张,但还远不足以让白宫决定跟俄罗斯开战——跟中东还有可能。但现在我们冒的险实在太大了,这根本讲不通。”
“那你的看法是什么?”
“我不知道。这场战争完全没有任何开始的理由。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你还记得我告诉你的那个梦吗?”
“你指的是在沙漠里坠机?你告诉过我很多遍了。”
哈德森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梦简直太真实了,简直就像是我的亲身经历。”他顿了顿,最后开口说,“但是我从没在沙漠地区执行过任务,更没经历过那么可怕的坠机。”
少校的表情开始变得严肃,哈德森等着他发表意见,但他只是动了一下嘴角,于是哈德森只好接着说下去:“我觉得这里不对劲的事太多了,战争,奇怪的梦,就连这座基地也让我觉得难受。最该死的是,他们甚至不允许我们往外寄任何信件!”
“那是出于保密的需要,俄罗斯人搜集情报可有一套。”
“好吧,就算是这样,那你能不能告诉我,除了这座该死的基地,还有我们执行任务的战场,你最近两年还去过什么别的地方吗?执行长途运输任务的一直是无人载具,从来没有人到过基地外50公里的地方!除了战争,外面发生了什么我们全都不知道,我们跟外界完全隔绝了!”哈德森转过身,背对少校,他的情绪显然有些失控,“告诉我,你知道这次NBA季后赛的冠军是谁吗?”
接着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两个人就那么站着,气氛异常冰冷。哈德森觉得,他足足等了一个世纪,少校才用低沉的声音说:“那么你想怎么样?”
“好吧,我确实有个想法,但我也只能对你说了,毕竟你是最值得我信任的人。”哈德森转过身,盯着少校的眼睛。
詹姆斯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哈德森说:“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就像从前玩过的电子游戏里的人物?总有河流、围墙,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把我们限制在一张地图里,一切看起来都没问题,但其实早就有人设计好了一切,我们的任务、路线,没有人会去怀疑……”
詹姆斯少校把头偏向一侧,用惊讶的目光注视着哈德森,似乎是注视着一个外星人,“你需要休息,这里的一切都很正常,有的只是你由于作战紧张产生的幻觉。我会替你申请一周的休假……”
“不,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哈德森打断少校,“明天会有一支运输队要到罗斯拉夫尔去,我想跟着他们。我一定要看看这世界上除了这该死的基地还有什么东西!”
“可那是一支无人载具运输队,不需要也不允许士兵随行。”
“但那些无人载具确实有搭载士兵的功能。”哈德森冷冷地说。
“该死,哈德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少校大声提醒他,“这已经不仅仅是擅离职守了,如果被抓住,你会作为逃兵被军事法庭审判的!”
“我不管这些!”哈德森一拳砸在直升机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这种不明不白的生活已经快把我逼疯了,难道你觉得上军事法庭会比这样盲目地活着更可怕吗?”
少校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哈德森,等他稍稍平静下来之后,少校转过身,指着身后的直升机,对不远处的一个维护员喊道:“这是谁的飞机?”
“奥罗拉·泰勒中士,长官。”维护员马上说出了飞行员的名字。
“叫她过来。”少校命令道。
“你要干什么?”哈德森疑惑地看着少校。
“听着,我不希望你做什么傻事,至少我现在还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如果你执意要那么做,我可以帮你,并且我有更安全的计划。”少校低声说,语气没有一丝起伏。
当奥罗拉中士赶来向少校报到时,哈德森仍然没有想好应该说什么,少校出人意料的态度转变让他觉得无所适从。感动?迷惑?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于是他退后一步,把注意力放在那个叫奥罗拉的飞行员身上。哈德森觉得,即使对于一个女飞行员来说,她也显得太纤细了,以至于她的飞行员制服只能迁就身高,套在身上松垮垮的。然而,战争还是在她年轻的脸上刻下了坚毅的线条。
“飞机擦得很干净。地勤人员可做不到,你自己做的?”少校先展开了话题。
“嗯,是的。”奥罗拉用柔和的声音回答,片刻之后,她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我喜欢我的飞机,长官。”她补充道。
“你最近有飞行任务吗?”少校问。
奥罗拉中士想了一会儿,“嗯,今晚就有。驾机在基地西北30公里外的林地巡逻,防止敌人特种部队的渗透。”
“嗯,中士,如果你愿意的话,今晚我替你的班,我有驾驶部分型号直升机执行任务的资格和许可。”少校说,“你可以好好睡一觉,或者做点别的什么能放松心情的事。”
听到这里,哈德森不禁十分惊讶,以至于他必须努力控制才能让自己不像个白痴一样瞪大眼睛。少校竟然还能开直升机执行任务?在游骑兵的训练项目中,可没有驾驶直升机这一项。那么,在加入游骑兵之前,这家伙都做过什么?哈德森的心里又多了一个让他困惑的问题。
“这没必要,长官……”过了好久,奥罗拉才勉强挤出这句话。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少校居然主动提出替一个普通的中士执行一项无聊的任务,这种事似乎只可能发生在火星上。
“亲自了解战场情况是很必要的。”少校从容地说,“所有数据和资料在以后的任务中我们都可能用得上。”
“那好吧,长官……我飞机的机型是……”
“贝尔ARH70,带火箭发射巢和格林机枪吊舱,我最熟悉的机型。”少校说话的方式就像个英国贵族,“我保证它回来的时候还是闪闪发亮的。”
“她的眼睛告诉我,她并不喜欢杀人,对吧?”奥罗拉下士离开后,哈德森对少校说。
少校点了点头,“刚来战场的人总是这样。”
“但战争迟早会毁了她。”
“难道我们不是吗?”少校用一个冰冷的问题结束了谈话。
从正午到夜晚的这段时间显得格外漫长,以至于哈德森不得不用睡觉来打发时间。那个关于坠机的梦再一次侵入他的脑海,久久没有散去。夜里,当詹姆斯少校操纵直升机升空时,哈德森看着基地里诡谲的灯光渐渐从视野中隐去,他感到了一丝轻松。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穿过茫茫的森林,他就能摆脱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尽管那只是暂时的,三小时后他们就必须返回,但至少,他能闻到外面世界新鲜的空气,至少他会知道,自己还没有被这个世界抛弃。外面还有成千上万的人,他们过着自己的生活,有着自己的想法,平淡,却充满生机。
哈德森的脑海中一直充满了对于外面世界的各种想法,直到他发现飞机正快速接近地面。
“怎么了?我们要降落吗?”哈德森问驾驶座上的少校。
“发动机冷却系统出了问题,问题不大,但我们必须马上降落进行检修。”少校冷静地说。那是他一贯的风格,有时候,哈德森觉得,没有少校处理不了的问题,任何困难,都能在这个自信而又冷静的军官面前轻易化解。
直升机最终降落在一块空地上,哈德森和少校走下了飞机。“后面的机舱里有维修工具,帮我把它们拿出来。”少校说。
“我们走了多远?”哈德森问。
“基地外45公里。20公里外有一个机场,你很快就能见到你想见的东西了。”少校朝着与直升机相反的方向走了几步。他看了看脚下的雪地,然后从枪套中抽出了他的M9手枪。他转过身,哈德森正在机舱里寻找并不存在的工具箱。少校举起手枪,套筒反射着冰冷的月光,这么近的距离,根本不需要瞄准。
少校犹豫片刻,然后扣下了扳机。子弹击穿了哈德森的飞行员头盔,他倒在地上,然后身体迅速变成透明,最终完全消失在空气中——由0和1构成的空气中。
少校用军刀在枪管上刻下了一个X形记号,然后收起枪,登上直升机,沿来路折返。这是他抹去的第三个潜在危险程序了,每一个程序,或者说是人,在被“杀毒”程序清除后,都会从其他人脑海中消失,仿佛他从不曾存在过。
“这么说,对系统的威胁已经解除了?”麦克米伦·哈珀斯上校问。他正表情严肃地看着一个培养箱内的维持液被排空,然后一支针管将细胞毒药注入里面的那颗大脑。
“是的,杀毒程序准确地识别并清除了危险程序。”艾丽卡博士回答道。
“他们应该也是人……也是勇敢的士兵。”哈珀斯上校缓缓吐出这几个字。
艾丽卡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毕竟,她只是个科学家而不是军人。“我们无法控制他们的思想,所以过去十八个月内出现了十一个危险程序,由于程序的不成熟,有些人会意识到他们所处的是一个非正常世界。”艾丽卡只好尴尬地继续话题,“为了防止他们跑到计算机模拟的有限环境范围之外,造成系统的崩溃,我们综合了各种人格,在程序中插入了大量的杀毒程序,这些维序者可以确保系统的安全。”
上校点了点头,“把杀毒程序安插进去,并让他们成为每个人的朋友,确实是个效率很高的方法。对了,那个刚刚被清除的士兵叫什么名字?”
“哈德森·克拉克。他乘坐的直升机在阿富汗被‘毒刺’导弹击落,我们无法救活他,但及时保留了他的大脑,并尽力修改了他最后的记忆。”艾丽卡抬起头,防弹玻璃后面躺着一排排培养箱,每一个里面都有一颗用电极与计算机矩阵连接的大脑,工作人员在阵列中往来穿梭,“但我们这样做值得吗?”
“和平来自军力。模拟战场得出的数据能在未来的战争中发挥重要的作用。为了和平,总有人要做出牺牲。”上校面无表情地说完了这些话,然后转身离去,留下艾丽卡独自发呆。
夜里,奥罗拉中士坐在一辆装甲车旁,望着天空出神,甚至在有人拍她的肩膀之前,她都没有发现附近有人。
她猛地回头,发现一级准尉艾玛·伯奈特正微笑着看着她,“你怎么在这里?你的飞机不在这里,我还以为你去执行任务了。”
“嗯,今晚有个游骑兵的少校心血来潮,跟我换了班。”她努力不表现出受到了惊吓,如果刚才在她身后的是俄罗斯特种部队士兵,她早就没命了。
“他可真是个好人。”艾玛侧着脑袋,声音里不乏嫉妒。
“或许吧。”奥罗拉继续把目光投向天空,“不过,我还有另一件事,嗯……我最近觉得这座基地有些不对劲,但我也说不出来是哪里让我不舒服。我想只有你愿意听我的想法了,毕竟你是我最亲密的朋友。”
艾玛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当然,我很想听听你的想法。”然后,她悄悄拉了一下枪套,盖住了枪管上的两个X形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