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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数茂《暗夜巴别塔》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11 15:3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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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底一紧,寂寞来袭。陷入这种心境时,我通常会去见希洛。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要见到他,只是在注意到胸口的衣襟被风吹乱的那个瞬间,脑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他的面庞。

但我认为这并非恋爱,因为恋爱需要神秘感,而我从小和希洛一起玩耍,早已对这个如同从外星坠落到地球上的孤独天才少年知根知底。地球上的女高中生里,很少有人像我这样拥有这么一位古怪的知己。

我喜欢前往希洛家的途中那短暂的几分钟。虽然并没夸张到心里小鹿乱撞的程度,但胸中的水槽里仿佛被放入了一条小鱼,隐约能听见翻腾的水声。难道会遇上什么好事儿?想到这里,我稍稍加快了脚步。不知怎么的,我感觉自己也开始变得有些古怪。

那天我正在从图书馆回家的路上。

本打算去图书馆做暑假作业,但不出所料,我根本没心思打开教科书,而是翻看各种杂志,在书架间来回游荡,转眼就混过去两个小时。

回家路上,我决定顺道去希洛家0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浑身的无聊如同放到太阳底下的干冰那样迅速化成烟雾,消散得无影无踪。

阳光透过行道树的叶片洒下来,仿佛绿色的玻璃在黑色的沥青路面上碎了一地。就是在这样一个下午,我决定去找希洛。

希洛家的房子很大,外观虽现代,造型却死板无趣,一眼望去让人误以为是哪位有钱律师家盖的大宅子。这和父亲卖电热水器、母亲在工艺品店帮工、房贷足足还了三十五年的我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从外面望去,楫泽家的这幢房子一如既往地安静,察觉不到人的气息。

我站在道旁的树荫下,仰望着二楼希洛的房间。尽管违章停放在巷里的小车阻挡了视线,但我还是能一眼认出希洛房间的窗子,因为那里的窗帘总是拉得严严实实。

现在这个时段,他要么在睡觉,要么坐在电脑前茫然地望着显示器,绝对没错儿。反正暑假这三个月里,如果没有谁硬拉他出来,他肯定会一直宅在屋里。而他的理由竟是“外面光线太刺眼”这种谁都无法说服的托辞。

绿叶繁茂的藤蔓从屋子的外墙一直垂到前院的草地上。小学六年级时,我在希洛家院子里种下了这棵常青藤。到现在一切如我所愿,这棵常青藤茁壮成长,已经覆盖了东墙的半壁,伸到了希洛的窗口。每次来到这棵常青藤边,我的心里便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顺着藤蔓爬到希洛的房间,把他吓得半死。

当我紧紧拽着指头粗的青藤,穿着帆布鞋的双脚用力蹬着墙壁爬上阳台,从窗外向屋里窥探时,独自一人的希洛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但我仅是想想而已,并未将这种想法付诸实践。虽然我有时性子急、易冲动,但总体上来说,我还是一个做事认真、懂礼貌的女孩子。于是我绕到门口按下门铃,暂时将那些胡思乱想抛诸脑后,静静地等待。

在希洛家做钟点工的滨阿姨终于出现在门口,“哎呀,这不是小晴嘛!”

“找希洛的话还是老样子,二楼。你先上去吧,我去给你们倒茶,再弄些点心什么的送上去。”

“不用了,阿姨。每次都麻烦您忙前跑后实在过意不去。”说完我便沿着楼梯朝二楼走去。

我打开门往里一瞅,还是乱七八糟的老样子,像是随时都在准备搬家一样。咦,希洛呢,怎么不在?屋子里开着空调,我一走进去,便立刻被略带霉味的冷气包围起来,感觉冷飕飕的。

“希洛,你在哪儿?”

听到我的喊声,胡乱铺在地板上的毛毯突然生气地翘起一隅。希洛头发蓬乱,看样子睡得很香。他眨巴眨巴惺忪睡眼说道:“是小晴吗?早上好。”

“还早上好,这都下午了。”

“啊,是吗?有啥吃的没,你下去看看?”

“我说你啊……”没法子,我无奈地叹了叹气,下楼去给他找吃的。来到楼下,我向滨阿姨转达了希洛的指示,她旋即回答道:“这样啊,行,我马上做点简单的东西吧。”但我立刻阻止了她的行动,自己泡了两杯方便面端上楼去。

“啊,对了。你们家旁边停着一辆没有熄火的可疑车子,你有什么头绪吗?”

“嗯,谁知道呢。也许和我先前在大学医院做检查时偷偷溜走有关吧。”希洛大口吸着杯面。大概很烫,他不住地吐着舌头,呼哈呼哈地喘气。

“检查?”

“嗯,说是检查我的大脑什么的,反正很麻烦,所以我中途溜走了。”

检查大脑?我环视着贴在房间四壁上的,从各地大学寄来的感谢信和照片。其中一张照片上,希洛笑得很开心,而他身边围着褐色皮肤、头发卷曲的男人们。那应该是他前去参加非洲南部少数语言会议或其他什么类似会议时拍下的照片。希洛的叔父启一也曾说过,这孩子是北半球唯一能理解古约鲁巴语>笑话的人。因此,对方的部落长老好像还想收他做养子。在这些感谢信和照片的空隙中还贴着希洛的母亲美惠子寄来的明信片。戛纳、里维埃拉、圣莫里茨,四十过半却依然气质优雅、风韵犹存的美惠子从几年前便开始与其富豪恋人一同周游世界各地的名胜。因此希洛每年都会收到几次她寄来的明信片和其他豪华礼物。

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希洛便经常说出一些奇怪且让人无法理解的话语。老师们都很困惑,而我们这些玩伴只是认为他有些古怪。有一天,西装革履的老人们——据说是语言学家代表团——来到学校,进而查明了真像:原来希洛嘴里说的是从拉丁语到拉瓦霍语等数十种语言的混合体。五岁时,希洛的认知水平已经达到能在由无数种语言无缝接合成的海洋中自由航行的程度。大概那时候他也从未在意过自己说的是哪种语言。

自那以后,比起待在学校里,他更多时间是在世界各地的大学实验室中度过的。他仿佛变成了被终日关在不见阳光的铁笼中的实验动物,不仅无比顺从,还不会无止境地向研究人员索要香蕉。

“那希洛你到底会说多少门语言呢?”我看着某国语言协会赠给他的画,终于还是问了这个问题。那幅画中矗立着还未完工的巴别塔,尽管芝麻粒儿般密密麻麻的人们正在热火朝天地忙上忙下,但即使再干几百年,这座巨塔也绝对无法完工。

“你怎么了?还在问这种问题。”希洛脸上露出些许意外,但他马上做出回答。

“好吧,让我想想。大概在七百到一千种之间吧。说实话我也没细数过,具体数字也说不准。”

“那是种怎样的感觉?”

“你指的是?”

“就是不断学会新的外语是种啥感觉?”

希洛歪着脑袋,似乎有些为难。

“我没有刻意去学啊,只是接触一段时间后就懂了。比如一门新的外语,我只要听上一会儿,就能自然而然地理解那段话想要表达的意思。”

从原理上来说,希洛能够理解任何种类的语言。

启一曾给我看过,杂志上貌似是这样解释的:我们认为,源于某种遗传变异,被实验者S能在无媒介帮助的情况下发现普遍语法功能,而这种功能通常潜藏在语言的底层。因此,世界上的各种语言在具有该能力的S眼中都是差不多的。

而事实上,希洛不善与人交流,因为他说着说着便会莫名其妙地冒出不知道国的语言。他必须牢记:在和别人谈话时应该从头到尾只说一种语言。

然而在十五岁时,希洛与所有的研究机构断绝了联络,至少他本人是这样说的。我还记得当时希洛嬉皮笑脸地说道:“他们也该研究够了吧,我可不陪他们玩了。”

“喂,希洛,暑假结束后你也不打算再回学校吗?”

“没错儿。我也没法子,谁叫我已经跟不上课程进度了呢。”希洛边说边仔细舔食着附着在容器盖子上的脱水洋葱。

之所以会这样,还不是因为希洛原本就很少去学校。但即使如此,我还是不痛不痒地劝了他一句:“不会跟不上的,只要用心学。”

听到这话,希洛出乎意料地嘀咕了一句不知道什么语。

“你刚才在说什么?”

“没什么,不知道怎么回事,脑袋里突然蹦出了那句话。”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一言不发。对于希洛这种奇怪举动,我早已见怪不怪。

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将我打开的窗帘重新合上。令人目眩的盛夏艳阳被挡在窗外,宛如步入水族馆一般,房间里变得昏暗起来。

“头有点痛。”希洛似乎在辩解。说完他便一屁股坐在窗下,透过窗帘的细缝观察外面的情形。

“我说小晴,这夏天啥时候是个头儿啊?”

“夏天?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从日历上来看,这夏天到什么时候才结束?是九月二十号左右呢,还是十月五号左右?”

“那个叫秋老虎,虽然还很热,但那已经不是夏天了。换句话说,当你意识到秋天已经到来的那个瞬间,夏天便已悄然离去了。这种感觉你也有过,对吧?”

“是啊。”希洛的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不过,从这样冷飕飕的房间中向窗外眺望,有时会觉得夏天说不定会一直赖着不走。总感觉连时间都被这逼人的热气蒸发掉了,很难相信其他的季节还会如约而至。要是我喜欢夏天的话,这样倒也不错。”

“咦,想要一直与夏天做伴,直接去那些热带岛屿不就行了嘛。”

“不,有点不一样。我并不是希望暑热一直持续下去,而是盼望这个瞬间能够永远延续。”

“永远?”

我对希洛的说法产生了兴趣,也走过去坐到他身旁。窗外,因褪色而泛白的石棉瓦屋顶组成的海洋,仿佛被空中射下的纯白日光压塌似的,如同昏睡的象群般悄无声息地躺着。在这幅景象中,一切能够拍动翅膀的生物全都销声匿迹。别说一只鸟,哪怕一只飞虫都看不见,剩下的只有这八月的午后,如同密密实实沉甸甸的果实一般逼人眼目。

忽然刮起一阵风,掉落在阳台混凝土栏杆上的蝉的尸骸在风中摇摆。那具尸骸看样子已被烤透,只要被风轻轻一吹,就会来回摆个不停。

希洛继续说道:“最近我在想,‘死亡’这种状态应该只是人类的专利。也许对于不能使用语言的动物和飞虫来说,并不能称它们已经‘死亡’,而应该说他们已经‘生命终止’,你说对吗?”

生命终止?这个词宛若虚无的问号一般在空气中飘荡。我觉得希洛的想法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便追问道:“虽然你那样想,但动物也好飞虫也好,不都有死亡的一刻吗?”

“话虽如此……”希洛沉思片刻后继续说道,“但我还是认为,‘死亡’是一个词汇,是一种观念。人类拥有语言,因此能发现‘死亡’这种状态。就像……”希洛看上去有些困惑,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的视线在空中漫无目的地徘徊,每当他试图寻找适当的表达方式时,就会做出这个习惯性动作。

“就像镜子一样。我们就像凝视镜中的自己那样凝视死亡。然而,镜中的世界并不存在,死亡也许同样根本不存在。如果真的存在镜中世界,”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下来,羞涩地笑了笑,“如果真的存在镜中世界,那就是永远。一瞬即永远。”

听到这里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怎么感觉你今天有点怪异。”

“大概吧。”他害羞似的低下头。

“我去浏览会儿网站。”

“那我就自己看漫画,不管你喽?”

地板上铺着毛毯,我便横卧在上面看漫画,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等我醒来时,房里已空无一人。从窗帘的缝隙向外望去,夏日的天空已经变成了深紫色。

我摇摇头清醒清醒思绪,然后直起身子坐在毛毯上。刚才的梦境片段依然还在脑中盘旋,那是一个关于光芒四射的物体从水中升起的梦。都这个点儿了,我得赶快回家,不过先得弄杯水喝。于是我站起来准备下楼。

走廊里没有亮灯,昏暗逼仄,唯独笔直延伸的走廊尽头透出一丝光亮。我走了过去,然后便听到了努力压低音量的说话声。那是谁在说话?我轻手踮脚地慢慢靠近,想要一探究竟。

透过门缝往里一窥,我看到了希洛父亲的侧脸。他的脸消瘦了不少,此刻正站在一张大木质书桌前,手中拿着话筒和某人通话。

“我一直很信任你。但希洛最近的情况有些奇怪——”

只见他眼神忧郁,摇头拒绝了对方。

“啊,对了,我还有事问你。我想知道……”

希洛的父亲又点了两三次头,随后又言辞激烈地质问道:“你在P大学的研究所上班对吧,我听说那里已经被查封了,这和你突然回国肯定有某种联系吧。”

我意识到电话那头应该是希洛的叔父启一。启一其实是位年轻的语言学家,平常生活在美国,每年回来看望希洛两三次。

希洛的父亲表情阴郁地仔细倾听着电话那头的解释。沉默了半晌后,他用沙哑的声音问道:“有没有关系现在也无关紧要了。我说了,我只想让你告诉我他们对希洛做了什么?!”

然而对方似乎立刻挂了电话。希洛的父亲疲惫地将脸埋到双手中,整个身子沉到沙发里。我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于是赶紧悄悄地离开门口,尽量压低足音走下楼去。

我坐在泳池边,裸露的双脚在水中划来划去。我注视着自己的双脚,思考着昨天希洛说过的话。他说的“永远”到底是什么意思?不知怎么的,从昨天离开希洛家开始,我的思绪一直很混乱。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独自来到离家不远的公共泳池游泳。

我记得启一说过,与我们相比,希洛生活在语言的更深层次中。而且他还告诉我,语言创造了一个与现实相对的世界。若真如他所言,那希洛也许真的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我站起来,用手背抹掉太阳穴上直往外冒的汗水。抬头仰望,仿佛要将人整个吸进去的碧蓝色天空中,千姿百态的白云悠然自得地浮游着。从围栏外民居的窗户里,传来宣告比赛结束的甲子园棒球赛特有的笛声。我一边想象着运动场上满头尘土的棒球少年们围成一圈埋头鼓劲的架势,一边在脑中描绘着希洛的样子:在那紧闭的窗帘后,皮肤白皙的他肯定正在安然酣睡。一群被晒成褐色的小学生在我眼前高声欢叫,仿佛巨大的水车正在通过泳池,激起阵阵纯白的飞沫。待那团长着无数手脚的物体经过后,我双脚一蹬池岸,噌地一下钻入水中。“禁止跳水!”我听到了上方立刻传来的喊声,但此刻我的身体已滑入泡沫四溅的深蓝色玻璃中。

成串的气泡在我身旁卷起旋涡,发出噗噗噗的声音旋转上升。我捏着鼻子潜到池底蹲下。这时,游泳者们的笑声也好炙烤大地的烈日也罢,都已被抛到遥远的世界。我之所以蹲在池底,为的是好好想想到底哪里不对,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然而事实证明一切都是徒劳。

眼看快憋不住气,我不得不再次返回阳光灿烂的世界。浮出水面的那一瞬,我偶然注意到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正咧嘴笑着向我挥手。

我轻轻地挥手回应,然后打定主意要不换气游到泳池对面。于是我猛地深吸了口气,两手使劲儿一划,身体便嗖地弹了出去。我想象自己变成一头海豚:一头什么都不用想,也没有任何烦恼,只管与水融为一体,朝着深蓝无边的海洋深处滑翔的海豚。我穿梭于周围游泳者的空隙中,确确实实地向着泳池另一端进发。泳道终点的池壁上用白色颜料涂成的提示线在我前方不停摇曳。越来越近,还有八十米,还有五十米。

眼看就要游到终点,我的侧腹部突然被隔壁泳道的男子重重蹬了一脚,猛然张开的嘴中冒出手掌大小的透明气泡。我不得不放弃继续游到终点的念头,双脚踩到池底。

这时,我发现一辆白色轿车左摇右晃地朝着泳池外围的铁丝网径直冲来,一头撞到街边的路灯上。紧接着车门向后一滑,希洛滚落到路面上。只见他朝四周扫视了两三圈,旋即迈开貌似有些沉重的步子想要跑开,但却立刻被拖回车内。

见此情景,我飞快爬上岸,朝泳池外边跑去。此刻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只顾飞跑。跑过消毒池时,消毒液溅起老高。转眼我便冲进了消毒池旁的更衣室,光脚塞进运动鞋,胡乱裹了条大浴巾便立刻向街面飞奔过去。

先前那辆车停在被撞弯的路灯前,仿佛被惹怒的狗一般拼命空转车轮。就在这时,希洛再次打开车门蹿到街上。

只见他猛地张嘴喊道:“泳装?你怎么穿着泳装?”

我也大声反问:“希洛你呢,你又在干吗?”

他立马高声回应道:“小晴,快逃!和我一起!”

我们俩开始狂奔,拼命寻找车子无法追上来的地方。

由黄变红的信号灯,还有焦急的司机们猛按喇叭发出的刺耳声音都被甩在身后,我们在不断迎面驶来的小车间穿梭,飞奔。我的整个身体如同马上就要烧开的水壶一样滚烫,腹部袭来被烙铁烙伤般的疼痛。每次呼吸,喉咙里都在呼哈作响。街边的风景在我眼里幻化成五颜六色、胡乱排列的马赛克拼图。周遭的一切不停喷涌而出,和着心脏的律动疯狂跳跃。

然而此时,希洛的脚开始不听使唤,游了整整两小时的我也疲惫不堪。

冲出儿童公园后,我们左突右闪,穿过午后行人稀少的商业街,最终被逼到一处旧公寓楼下的角落里。背后是条围着围栏的小河,要想过河,我们必须通过车子后面的那座小桥。

“希洛,我们要不要大声喊救命?”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别,别叫。”

“为什么不叫?”

“让你别叫就别叫。”希洛表情痛苦地喘着粗气,即便如此,他仍然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的建议。

“好吧。看来我们是穷途末路了。”

正在此时,一阵排气管发出的尖锐声响向我们快速逼近。霎时间,闪烁着金属银光的流线型物体以梦幻般的速度擦着小车的车身突入眼前的僵局,横亘在我们和追车之间。跑车的车门一开,里面的启一迅速抓住我俩的手腕把我们拽进车中。然后他猛踩油门,跑车在尖锐的发动声中飙了出去。

“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大声质问启一,声音甚至盖过了耳旁呼啸的风声。

“你问这车吗?这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宝马敞篷跑车。”

“我没问你车子!你快告诉我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这个待会儿再告诉你。现在我得集中精神,免得撞上其他车子。”

就在说话的这段时间里,我们耳边不断响起刺耳的刹车声和轮胎高速摩擦地面的尖锐声响。跑车在狭窄的小巷里左弯右拐,而且奇迹般地没有撞上任何骑自行车的婆婆或正在散步的老人。一阵狂飙之后,车子终于开上了宽阔的国道。启一随即紧踩油门,一口气超了前方不少车子。

“喂,现在可以解释了吧。”我对启一说道。

他用余光瞟了一眼希洛,确认他现在的状况。希洛在刚才的大逃亡中体力透支,现在一只手掌搭在眼前,横躺着睡得死死的。

“我倒是想给你解释,但现在恐怕有些不便。这事儿有些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那好,现在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刚才那些家伙接下来还会对希洛穷追不舍吗?”

“这个,差不多吧。那些家伙就像常常收到的垃圾邮件那样,即使我们拒收,他们还是会在不知不觉间一拥而上。”

“也就是说,希洛家现在已经不安全了?”

“对,很可能是这样。”

“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先把你送回家,然后我和希洛这段时间会去个比较远的地方。”

我没做声,任凭从车窗吹进来的风摆弄自己的头发。

片刻后,我继续问道:“那么你们再也不会回来了,对吗?”

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变成了红色,车子在白线前静静地停了下来。启一用左手慢慢地抚摸着下巴。

“不能说没有那种可能。当然,我们会尽量朝着避免那种情况的方向努力。”

“喂,希洛。对不起,你醒醒。”我察觉到自己的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

“我希望由你来决定我该怎么做,我听你的。”

希洛慢慢直起身子,凝视着窗外。即使不用故意去窥探他的脸庞,我也能清楚地想象到,他现在肯定是一副紧锁眉头,正在沉思的表情。

车内陷入了片刻沉默。积雨云遮住太阳,远处的街市沉入淡蓝色的阴影中。我屏住呼吸等待着希洛的决定。

“抱歉,虽然离开的时间可能不长,但我还是希望小晴能和我们同去。”

信号灯转为绿色,敞篷跑车安静地再次启程。

我们得先在路边商场里买齐必要物资。希洛穿着平常的衣服,但我得尽快弄件外套换掉身上的泳装。我披着希洛的外衣,在购物架上挑选内衣和女孩子用的东西。当其他购物的人与我眼光相遇时,他们立刻慌张地移开视线,表示与我毫不相干,不过我根本不在意。我抱着塞满食物、衬衫和牙刷的大纸袋小心翼翼地重新坐回车里。这时启一问道:“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S市怎么样?”希洛说。

“是啊,我差点忘了还有S市,去那儿不错。”

希洛的父亲在S市的海岸边有幢别墅。小学六年级时,我们一起在那里度过整个暑假。装饰着海水浴、昆虫采集和塞满冰箱的哈根达斯冰激凌的那些日子,可谓小学生眼中最精彩的夏天。然而自那以后,那栋别墅应该再也没被使用过。

“好,就这么决定了。大概在入夜前能到达。”

我们的车子就这样沿着国道开上了高速公路,将关东平原甩在身后一直北上。窗外的风景也开始慢慢变化:人造建筑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翠绿的稻穗和披满绿树的山峦。途中路过休息区时,我移到了后排座位上,之后希洛便一直靠在我肩头酣睡。

太阳沉入地平线时,我们到了海边。夕阳下,洋溢着乡土气息的渔港和灯台宛如电影中的背景那般纯粹而梦幻。车子下了高速路后便一直穿行在这梦幻般的场景中,没过多久便开到了港口边用来保护堤岸的混凝土岸壁旁。随后我们停下车子吃了点东西。那是行车途中在一家不知名的便利店里买的海苔卷和油炸豆腐寿司混装什锦。希洛只吃了半块寿司,便声称已经饱了,然后继续倒头大睡。我朝启一使了个眼色,打开车门走到堤岸上。

白色混凝土防波堤描画出的柔缓曲线伴随海岸延伸到远方。我终于忍不住再次质问启一:“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想你应该了解希洛身上的特殊能力,对吧?”启一终于不再回避。成群的海鸥发出高亢的叫声,在不远处的海面上盘旋。

“你是指他拥有的那种只要听三十分钟声音材料,就能掌握一种语言的特殊能力?”

“没错。他拥有瞬间掌握对象语言的语法构造这种神奇能力。这是因为普遍语法几乎是以直线的形态保存在他的思维中。对了,普遍语法,你懂吗?”

“你之前提过,不过……”

“所谓普遍语法,是指我们所有人类在无意识中掌握的,通用于所有语言的结构搭配。正因为普遍语法的存在,婴儿才能轻而易举地习得自身所处环境的语言。但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人能用简单明了的解释展现出普遍语法结构的全貌,除了希洛,他显示出能够独立再建世界祖语的能力。”

“世界祖语?”

“人类最初习得的语言,也就是现存所有语言的母亲。学者们认为,这种作为源头的语言决定了现代诸语的语法构造,更进一步决定了人脑语言区的结构。可以说习得世界祖语正是人类能成为人类的关键。前辈学者进行过相应的研究项目,但都已放弃。我对他们采集的数据进行了再发掘。那些数据建立在学者们对有史以来出现过的数万种语言的词汇和语法变迁进行广泛调查的基础上,是他们试图上溯到语言树形结构起源处的尝试。然而实际着手研究后,他们才发现自己钻进了死胡同。那时我意识到,希洛的特殊能力也许能给这些数据的废墟带来一线光明。实际情况又怎样呢?在我将那些数据交给他数周后,他便从错综复杂、相互矛盾的多种语言的片段中找到了潜在结构形式,也就是最古老、最普遍的语言。”

“那这和追逐希洛的那些家伙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想把希洛据为己有,因为他是全世界唯一掌握世界祖语的人。听好了,这可是人类史上最大的悬疑。人类在习得语言的同时,开始吊唁死者,在洞窟的石壁上描绘栩栩如生的画面。也就是说,人类开始超越眼前的现实,将手伸入了‘假想’的领域。他们第一次注意到还没有成为现实的可能性这种存在。比起这段质的飞跃,之后的人类历史要低调得多。一部分研究者认为,这种世界祖语促成了人类大脑的进一步进化。我就不瞒你了,希洛的大脑已经出现了巨大的变化。”

“你说什么?”我一时语塞,视野里只剩下迅速阴沉下去的天空中恍惚飘荡着的海鸟的影子。启一看着地面,一个字一个字地挤了出来:

“希洛大脑中的语言区开始急速增殖,进而对其他功能区域造成压迫。如果这就是进化的话,那实在过于讽刺。现在这种变化已发展到视觉紊乱的程度。虽然脑干还未受到压迫,生命维持机能在一段时间内还能正常工作,然而过不了多久,他的意识也许会如同古旧的墙纸一般风化剥落,消失殆尽。”

我呆呆地站在堤岸上,脑海里一片空白。

“也许说到底,巴别塔的传说和失乐园的故事本就如出一辙。对人类来说,‘语言’这颗长在智慧树上的果实过于沉重。犹太教的神秘哲学语言,佛家的偈语,穆斯林的清真言,世界上的各式宗教都从各自信仰的神明那里领受了能将这大千世界看个清楚透彻的完美语言。然而,人类实际上在不断玷污祖语的纯洁性,在历经各种讹传和变迁后,总算将语言的种子保存下来,流传至今。”我察觉到启一的声音里夹杂着眼泪,“抱歉,小晴。大概要不了多久,希洛便不得不带着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语言消失在黑暗中。作为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名新人类,他本该……”

如此巨大的冲击让我怒上心头,一时手足无措,只能如雕像一般久久站立。

深夜时分,我们终于辗转到达了目的地——那幢位于海边的别墅。

我们很幸运,负责管理别墅的事务所还在营业,那样我们便能立刻借到钥匙。

“非常抱歉,”头发花白的管理员一边嘎吱嘎吱地打开锅炉房的门,一边说道,“我马上打开瓦斯的总闸。要是你们来之前通知一声,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手忙脚乱啦。话说孩子们都没怎么长变啊,我还记得四年前你们上树捉知了摔下来的事儿,我说得没错儿吧?”

“您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我还跟我老伴儿说过,你看看那一家子,真令人羡慕呢。男主人事业有成,女主人高雅漂亮,孩子也很可爱,好像还带了朋友来玩。”

进到屋内,一股夹杂着霉味和灰尘的气流扑面而来,直抵鼻腔深处。然而这种霉味并不令人作呕,反而能让躁动的心情镇静下来。

“看来必须得来个大扫除了。”我对希洛说道,“你也会帮把手,对吧?”

“我?我可不擅长体力劳动。”

“我本来也没指望你能成为多大的劳动力,不过拧拧抹布什么的应该没问题吧?”

我们开始清扫屋内四壁上的蜘蛛网,并仔细擦掉灰尘。而启一则一边煮着意大利面,一边用堆在洗物槽下面的番茄酱罐头制作酱汁。没多久,他又在储物间的角落里发现了覆满灰尘的红酒,于是找出几个玻璃杯一并摆到桌上。

“啧啧,非常珍贵的红酒啊,你们俩不来点儿?”

“喝上一小口倒是可以。”

“我就不用了。”希洛拒绝了启一的建议。

“这么气派的别墅,却被主人遗弃多年,简直太浪费了吧。”启一往嘴里塞面条时还不忘表达心中的艳羡,“我记得这栋别墅好像是改建自二战前某个资本家的豪宅。你们看到外墙上那些镶嵌着菱形彩色玻璃的窗子没?还有这些家具和装饰,总觉得整个宅子保持着某种说不出的风格。”

“我想这栋别墅大概时会勾起我爸的无限回忆,因此他才不愿故地重游。”希洛像猫一样一边舔着玻璃杯里的水一边说道。

“是这样啊。”启一不再做声,端着空空如也的盘子站了起来,“我来善后,你们俩好好休息休息。”

待我们轮流洗完澡,上到二楼的卧室时,时间来到凌晨一点。我住的这间屋子里摆放着一个中式花瓶,插在花瓶内的向日葵已被自然风干,床边还摆放着一个黑檀木做的桌子。我用手指轻轻一碰,褐色的花瓣瞬间飘落。那是被遗忘的夏日的碎片。正如路旁的碎石中混杂着啤酒瓶的碎片一样,这座宅子里到处都滚落着过去的片断。

没有电吹风,我只能湿着头发躺在床上。耳边传来金龟子模样的甲虫反复撞击纱窗的声响。我关掉灯,侧耳倾听窗外的声音,听到的只有从未停歇的嘶嘶虫鸣。

尽管疲惫不堪,但即使闭上眼,也始终无法入睡。我一直在考虑关于希洛的各种事:他和他的家人,他和我一同度过的那些时光。那些图景不停地在我的眼皮内侧闪烁不定,翻飞不停,并在我的心灵深处掀起阵阵波澜。

院里的树叶上传来啪嗒啪嗒被水滴敲打的声音。刚刚还闹个不停的虫鸣不知不觉中停了下来,白色的骤雨发出密集的响声,代替虫鸣充斥卧室的整个空间。这时,我忽然忆起了四年前的某个清晨。街道还在酣睡,只有黎明前的静谧光芒浮于大地之上,似乎在宣告着万里晴空即将到来。就是在那样一个清晨。

那天天刚微微亮,还在睡梦中的我被逐渐远去的车声吵醒,在某种不可思议的预感引导下,我来到隔壁希洛的卧室想要看个究竟。

刚开始,房间里看上去空无一人,床上和其他地方都不见人影。然而当我刚迈进房门一步,便发现希洛抱着膝盖蹲在桌下的狭小空间里。就像野鼠筑巢一般,他把几张毛巾被塞到身体和墙壁之间,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你怎么了?”我吃惊地问道。他垂着头,白皙的脖颈后突起的骨头形状清晰可见。

“妈妈走了。”希洛抬起脸,面颊上挂着泪痕。大概是不安的缘故,嘴唇也变成了紫色。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走?去哪里了?”我跑到窗口一看,希洛的母亲停在大门前的那辆雷诺轿车已不见踪影。

“不知道。刚才妈妈到我房里,对我说她喜欢上了别人,不能再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她还说虽然我在哭,但她知道我会原谅她的。”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静静地听着。

“那你怎么回答的?”

“嗯,你要保重身体。即使不在我身边了也要保重身体。”

“傻瓜!”我立刻大叫道,“你怎么能如此淡定,如此通情达理?!”

希洛低下头,又一次把额头贴在膝盖上摩擦,肩头微微颤动。他虽然已是六年级的学生,但瘦小的体格只有四年级学生的水平。我难以抑制心中的冲动,不由得冲上去抱住他的肩膀。

“别伤心,有我在呢。”我发出梦呓般的低语,“别怕,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

那一刻,我下定决心要一直守护希洛,永不离去。

雨声还在继续。我蹑手蹑脚地顺着木质楼梯下到一楼。从刚才用餐的客厅里漏出断断续续的声响。我上前打开门,只见巨大的电视屏幕亮着,穿着T恤和半截裤的希洛正戴着太阳镜盘腿坐在电视前。天窗里已不再像白天一样有光射下,在屏幕发出的光线照射下,希洛的身子看上去仿佛黑暗中浮现的一抹苍白。

“你在干吗?”

“嗯,我在看这个。以前拍的视频。”他指着屏幕说道,“我猜想这些碟片一直都存放在这里,果然如此。”

八月的炫目阳光和我们的欢笑像喷泉一般从黑暗中的屏幕里喷射而出。我走到希洛身边坐下,虽然他稍稍挪动了身子,但他那冰凉的腿还是触到了我的皮肤。

画面中,希洛的父亲正在草木繁茂的院子里用皮管浇水,而我和希洛则绕着管子叽叽喳喳疯个不停。我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希洛则套着潇洒的海魂衫。从皮管中喷出的水柱幻化成闪耀的光弧在空中碎裂,向四周飞溅,弄湿了我们的衣服和头发。对面的树荫下,身着无袖装的美惠子正躺在折叠帆布躺椅上,从文库本里探出头,朝镜头的方向笑着挥手。时而吹起的微风轻轻摆弄着她的头发。

现在屏幕上呈现的画面,正是那耀眼夏日的完美一天。倘若在人生走到终点时能有机会重温生命中的某一天,那我毫无疑问会选择这个处处绽放着鲜明色彩的日子。

我们一遍又一遍地播放那段只有短短五分多钟的视频。本想就这样看到天明,但希洛似乎害怕那闪耀的光辉逐渐褪色,突然关掉电源,站起来走到窗边。

“看来雨好像停啦。”

我站在他身旁,俯视着宛若沉入静谧深海一般的昏暗庭院。院子尽头矗立着一棵高大的榉树,它的树叶此刻在风中拼命摇摆,将积攒的水滴抖落到空中。看样子雨云已散去,每当破碎的云团飘过天空时,都会在地上投下摇曳着的斑驳树影。

“看!那儿,那不是男爵吗?”

我注意到树影中似乎有东西在动,便立刻向希洛确认。

“男爵?”

院子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盏水银灯,灯罩围成的银色光伞下,一只猫正缓步走过。

“你不记得男爵了?以前每天早上,它都会在窗下催促我们赶快给它准备饭菜。”

“噢,你说那只黑白相间的花猫啊。太好了,看样子它老人家的筋骨还很利落。”

“我们下去跟它打个招呼吧,我怎么觉得它又肥了一圈儿。”

男爵是一只上了年纪的公猫,经常迈着悠闲的步子在这一带来回巡视。最初是我把剩下的早饭给它吃,而根据它那贵族做派给它取名的则是希洛。每当我们把食物放在它面前,它便会如同王侯接受朝贡一般派头十足地朝我们点点头。即使在用膳时,它也不忘摆出贵族的姿态,绝不会露出一副狼吞虎咽的怂样儿。就这样连续两三天后,男爵便放下了架子。每天清晨,它便会早早儿地来到院子里发出撒娇的叫声,提醒我们该给它准备早饭了。这样一来,在整个夏天里,男爵还义务当起了闹钟的角色。

我们激动地快步下到一楼正门,差点连鞋都没穿好就迫切地奔到院子里,拨开杂草朝男爵跑去。男爵此刻正好躲在院子一角的木栅栏下面。

夜晚寒冷的空气将我们包裹起来。尽管草叶上的冰冷水珠把脚背全部打湿,我们依然毫不在意,一心只想快点见到男爵。

“等等,男爵!别跑!”

大概这声呼唤起了效果,刚想走出院子的男爵停下了脚步,扭头看着我们。男爵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蓝光,宛若一匹身形小巧的野兽。不过在希洛弯下腰反复低声呼唤它的名字之后,男爵便解除了警戒,慢吞吞地朝我们走来。

“您老的排场还是那么大啊,还记得我吗?”希洛抚摸着男爵颈部的毛说道。

“等我一会儿,我去给它拿点儿吃的。”说完我便朝别墅跑去。

通往正门的小路由白色的小石子铺就,我刚走到一半,突然发现大铁门打开了,之前追赶我们的那些男人宛如蟠曲的蛇影一般冲到门前。我屏住呼吸,借着院中树木阴影的遮挡慢慢靠了过去。

低沉的咆哮在黑影间骚动,虽然听不清内容,但那些喊声无疑传达着他们的愤怒。这时,门内传来了启一的应答声:

“你们再怎么咆哮都是徒劳!希洛早已和那个女孩一起离开这栋别墅远走高飞了。换句话说,你们这辈子都得不到你们想要的东西了。”

黑影们再次发出咆哮。

“你们猜得没错儿!我绝不会透露他们的去向,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身在何方。”我探出身子想要听清黑影们的交谈,就在这时,我和启一的目光突然撞到一起。只见他一下子皱起眉头,似乎为了能让我听得更清楚,他更加大声地喊道:“啊,这样吧,你们要是不信,可以进屋来坐着等。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对了对了,红酒还剩下一些,怎么样,各位难道不想和我一起举杯庆祝那种伟大语言的死亡吗?”

我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慌忙回到希洛身边。只见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脸上却挂着微笑的影子。

“你搞什么去了,这么慢,男爵等得不耐烦,已经走了。不过它的身体总算还很健康,大概又晃荡到哪里死乞白赖要吃的去了吧。”

“我说希洛,我们一起散散步吧。”

“咦,散步?现在可是半夜啊。”

“没关系的。我好久没在这个小镇上溜达过了。”

我牵起希洛的手。那一刻,他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但突然又把话咽回肚里,只好无奈地和我一起去外面走走。

风吹云散,月亮探出头来,漆黑潮湿的沥青路面忽然被镀上一层圆润的银色光辉。我们顺着海边的坡道走下去,拐过以前常常一起捉萤火虫的清澈水池,从砖头搭建的古旧水闸上方走过。紧接着我们又穿过一条田埂,田埂旁成排的柳树任由夜风摆弄着它们青翠的发丝。

“最近我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希洛在散步途中说道,“我总是做很长很长的梦,而且我怀疑倘若自己想要醒过来,必须在梦中钻进床铺。”

我们又来到一栋奇怪的房子前面,这栋建筑被藤蔓植物整个包了起来。

“你还记得吗?这栋奇怪的建筑里还住着个奇怪的老头儿。只要有小孩靠近,他就会厉声呵斥,把他们吓跑。我们也曾经想要溜进去,结果同样被那老头儿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希洛笑着回忆往事。

“还记得还记得,当时心脏都差点儿跳出来了呢。呀,我想起来了!就是在看到这栋屋子上爬满的藤蔓后,我才在你家院子里种下那棵常青藤苗的。”我也忍不住灿烂地笑起来。

来到车站广场后,我们发现对面的超市大门外,四个男孩和两个女孩把橱窗当做镜子,正在那里练习舞蹈,看动作像是街舞。我们坐在人行道边上,静静地欣赏他们的舞蹈。令我们感到神奇的是,这群舞者舞蹈时竟然没放任何音乐。尽管如此,他们的动作依然流畅自如,即使没有背景音乐,我们的脑子里也会自然响起合适的旋律。

过了一会儿,大概到了休息时间,他们止住舞步,各自一边擦干汗水,一边做着肌肉放松运动。这时,一位穿着运动衫的女孩穿过广场朝这边走来。她轻轻地挥手向我们打招呼:“怎么样,看得还尽兴吧?”女孩长得很漂亮,双眸如黑斑羚的眼睛般明亮。希洛连忙答道:“嗯,我们很开心。”

“是吗?那就好。要不要来和我们一起动动?没什么规矩,想怎么跳就怎么跳。”

“那就不用了,我实在不擅长跳舞。”希洛拒绝了女孩的提议,“但是看着你们跳我就很满足啊,心情也变好了不少。”

“我想问个问题行吗?”我问女孩,“为什么你们跳舞时不放伴奏音乐呢?在我的印象里,一般在练习街舞时,不都是准备好音响设备边放伴奏边练习吗?”

“不不,”女孩竖起食指轻轻摇动,“现在可是夏日的夜晚唷,这种时刻不需要音乐。你没听见吗?夜晚的空气中充满了各种音乐,我们只需侧耳倾听即可。”

“是吗?原来是这样。”希洛笑着说道,“你的想法有些怪异。”

“呵呵,我们这些人的想法都有些怪异。”女孩也笑出声来。

女孩回到了同伴中间,希洛示意我该走了。于是我们站起来,朝着没有灯光、不见人影的地方继续漫步。此刻,商业街两旁的店铺毫无意外全都大门紧闭,颇有些凄凉的感觉。穿过拱廊,我们又路过了一块黑幽幽的田地,地里种着一排排貌似大葱的植物。紧接着我们又来到一个废车弃置场旁边,金属围栏里堆满了废旧车辆。随后,我们从弃置场旁边拐进了更深的黑暗中。

就这样,我们与大海不期而遇。海面如同一团没有边际的巨大空虚填满了整个视野。放眼望去,满眼都是无尽的漆黑暗夜,唯有涛声如同数不清的人聚在一起喧闹一般从海面升向天空。我注视着大海,仿佛突然被陌生人抓住手腕一样,心中骤然一紧。因此,当我注意到有人在沙滩上升起一小堆篝火时,我那紧绷的心弦一下子松弛下来。

“希洛你瞧,那里有堆篝火。我们过去看看。”

伴随着脚下的沙丘不断崩塌,我们从堤岸上下到海边。只见在那被海水打到沙滩上的废弃渔船边,一位白发老人正在烧火。察觉到我们的到来后,他并未出声,只是做了个手势让我们过去。

“打扰您了。”我走到火堆旁边,眯着眼说道,“看到这堆篝火,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很怀念。”

老人依然一言不发,默默地盯着摇曳的火焰。然后他举起手中的金属水罐喝了一口,沁人心脾的威士忌的酒香霎时间飘散开来。

“不管谁看到篝火都会被勾起怀念之情。”老人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也不例外。燃起这堆篝火,我便会忆起各种往事。”

“您经常来这里点起篝火吗?”一直沉默的希洛终于开口。火光的影子在老人的脸上跳跃,因此他的表情看上去既像在笑,又似在哭。

“夜里醒来,实在无法入睡时,我就会来这里。坐在火堆旁,至少可以挺到天亮。”

老人从堆在脚边的废木材中拾起一块投入火堆,我们默默地注视着火焰的形状不断变化。

老人忽然抬头仰望天空。

“星星都藏起来了。我曾经还在星星的海洋里畅游过。”

“星星的海洋?”

“那还是我在一条外国邮轮上工作时发生的事儿,那时我刚好和你们一般大。正在值夜班的我不慎掉进海里,在被救起之前,我在海上漂了整整一晚。”

“那一定很可怕吧?”

“是啊,当时我怕得要死。美酒和美女我都还没沾过,难道就要在这里葬身鱼腹?尽管在漆黑一片的海面上连续游了好几个小时,我却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再加上肚子饿得要死,几次差点睡着,幸亏每次都被海水呛醒,要不早就小命不保了。”

我试着想象老人当时的状况,心中感到无比恐惧:丝绒般光滑的黑暗将我吞没,喉咙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住,就那样被掐着脖子窒息而死。

“当我又一次从模糊的意识中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在星星的海洋里漂荡。整个海面布满了细碎的星光颗粒,而周遭则被青白的光芒包裹起来。我以为自己已经告别尘世,被抛到了银河之中。”

说到这里,老人停了下来,喉咙深处传来鸽叫般的笑声。

“后来才知道,我原来只是漂到了一群夜光虫中间。据说当路过的船只把我救起时,我的身上全是黏滑的闪光。不过即使到现在,我还会在梦里看到那时的景象。”

老人不知不觉间又变得神情严肃起来,他低语道:“奇怪了,我明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儿啊……”

我们一言不发地站了好一会儿,最后希洛缓缓地做了个深呼吸。

“你们不饿吗?”老人摸了摸口袋,“我这儿还有点儿巧克力,你们也来点儿?”

希洛点了点头。

我不禁陷入沉思,为什么深夜中遇到的人们都那么善良呢?也许我们已经跳出了现实世界,也许这里其实是梦境之中。

嘱咐我们记得走时熄灭篝火后,老人独自离开了,他那宽阔的背影摇晃着慢慢消失在黑夜中,沙滩上只剩下我们俩。希洛拿起一旁的白铁皮容器舀了些海水浇到灰上,然后脱下鞋子开始在海边嬉戏。

大海已不再漆黑一片,而变成了一幅孕育着光芒、被海风吹得哗哗作响的灰色帷幕。每一次波浪打到沙滩上,希洛都会笑着跳着踩进海水中弄湿双脚,溅起飞沫。天空和海洋组成的背景已经失去颜色,唯独希洛的身姿似乎正在被颗粒般的光芒吞没。

玩累之后,我们挽着湿手沿沙滩漫步,然后走到混凝土防波堤上坐了下来。从海面上吹来的海风分外凉爽,轻柔地抚摸着被汗水濡湿的皮肤。

“大海真像无数的镜子。”希洛说着闭上眼睛,把头枕在我的膝上。

终于,天空被一道闪光撕开口子,太阳从远处的地平线徐徐升起。闭着眼睛的希洛此刻似乎在享受阳光照在皮肤上的温暖。

“小晴,我觉得我马上就能摸到了。”

“摸到什么?摸到永远?”

然而希洛没有回答。恰似风平浪静的大海一般,他枕在我膝上安然睡去。

我抚摸着希洛的头发,轻声啜泣起来。我很清楚:现在,就在我眼前,一个夏日已永远死去。

译/风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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