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怎么样,妮雅?”
我看到医生的口型如是说。
我晃晃脑袋,颅内传来叮叮当当一阵碎响,就像有一枚铁钉在易拉罐里滚来滚去。
“它很吵。”我说。
“别担心,幻觉而已。”医生做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转身向教练和卡加拉代表恭喜道,“手术非常成功……”
听觉渐渐恢复,而他们的兴奋交谈却无一字入耳。窗外,天地溟濛,雨声淅沥。
这是南方的雨0
这是南方的雨。纤柔,轻渺。
跑道上像秒针一样不知停歇的那个人,是我。软绵绵的雨丝飘在脸上,冰凉冰凉。发梢一弯,弹起它们晶莹如珍珠,摔碎在脚下。
训练场边有一个人捧着相机,冒着雨奔来走去,为了我的公众形象,更为了卡加拉的股票。
“快!加快!”经过起点处时,教练冲我挥手大叫,“第一!世界第一!”
看,世界第一。那即是我人生的全部意义。所有人看向我的眼神都在重复着同一句话:“你会成为世界第一的,你必须成为冠军!”
洒尽汗水仍嫌不够,为了世界第一,他们还在我脑袋里加了些硅管。
“这不是兴奋剂,没有违规,”卡加拉的代表这样说,“它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情绪管理器,用来帮助你自我调节……你的表现至关重要,公众对你的期冀很高,而且……”镜片后面是一双商人的眼,闪烁着贪婪和冷酷。
而且,卡加拉在我身上下了很大的注。我明白。赞助商是投资家而非慈善家。我明白。
然而,于我而言,世界第一不过是个虚无的头衔。我不在乎成绩,不在乎公众,更不在乎什么“口味管家卡加拉”。可我必须跑,必须像所有无关紧要的人期待的那样得第一,纵使内心有个声音不停地嘶叫:“停下吧,停下吧,停下吧!”
“妮雅,你要得第一。”记忆中,她这样说。
我出生在北方的一座小村子,白雪皑皑。夜深时,冰雪埋没了一切杂声,村落人家里透出淡黄色的灯火,在银装素裹的天地间晕开一朵朵暖暖的祥和。
这祥和却从未到过我家。
对于家的印象只有疼痛和饥冷,从来都没有其乐融融,有的只是肆虐的雪和呼啸的风,伴随落在身上的火辣辣的拳头。
一个酗酒嗜赌的爸爸,一个忍气吞声的妈妈,三四个总也吃不饱的小孩。这就是记忆中的家。
我曾无数次目睹妈妈站在窗下流泪的情景。那个被贫寒和毒打折磨得异常苍老的女人,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的天空。空茫的天空,那里没有希望,而她也从不奢求希望;她只是睁大眼睛,任无法承载的悲伤从眼眶中溢出,手上还不停地做着每个只值一角钱的活。
只有当爸爸打我们几个的时候,她才会爆发出一种惊人的力量,而这力量不过是将子女牢牢护在身下,用她细瘦的肩背承受命运。她的眼中是痛,是绝望,是倔强,也是深情。
她颊上簌簌而下的泪,是我见过的北方最凄凉的雨。
当家里没饿死的小孩只剩下我和唯一的妹妹时,卡加拉代表来了。
“你是世界第一!”教练第十七万八千六百零三次说。
他眼中的狂热让我惊醒,随即发现自己正坐在卡加拉餐饮店里。人们或轻声交谈,或专心享用美食。乐声轻缓,没有无休止的训练和冷酷的逼迫,一派温馨宁静。这是个难得的假日。
然而,即使是假日,我的行动仍很受限制——尤其不允许我去探望家人。我只知道作为赞助商的卡加拉给母亲安排了工作,还资助妹妹上学——这都是他们说的,他们还说——为了不影响训练,最好不要与她们见面。
每一个假日,我都到不同的卡加拉餐饮店去,啜饮着青柠汁,默默幻想他们会给妈妈安排个什么样的工作。最好是收拾盘子的,这样我说不定就能碰到她。
“砰——”
玻璃杯与大地的拥抱声瞬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都说了好几遍了!不要加洋葱!”满面怒容的西装男冲服务员大吼,扬手甩下一个清脆的巴掌。
服务员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垂首捂脸,微侧。玻璃碎渣流光溢彩,在她脚边。
我分明看到了她眼中的委屈和怨忿,而一眨眼,她已面带微笑地在向失礼的顾客道歉,眸中犹带泪光盈盈,面上掌印鲜红。
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什么极其熟悉的东西,一闪而过。
或许她也有个不幸的故事。父母双亡,寄人篱下?至亲重病,无钱医药?遇人不淑,背井离乡……总得有个沉重的故事压在她尚不足以承担的肩膀上,才能让她在众目睽睽下被打后迅速换上谦卑的笑容。那个故事,即是生活。
而生活的不幸,永远编写不完。
街对面耸立的高大广告牌上,金字招牌尤为闪亮:口味管家卡加拉,永远的微笑服务。
“喜怒哀乐是人最基本的情绪,与生俱来,不可剥夺……外界刺激影响人内在的情绪变化,情绪又反过来影响人的行为,做出对外界刺激的应答……众所周知,情绪分为积极的和消极的。人具有一定的克服消极情绪的能力。但在某些情况下,过强的刺激和过大的压力会使消极情绪超出人的控制极限,这将对生活和工作造成严重的负面影响……
我公司最新研发的情绪管理器‘安宁之境1.0’,将有效帮助您解决这一困扰。只需在脑中植入一块指甲盖一半大小的芯片,通过改变兴奋刺激在神经元间传递的性质,就会使消极情绪的波动永远在您的自制极限内……‘安宁之境1.0’将带给您更完美的公众表现,更进取的工作态度,使您在处理冲突时更冷静理智……”
一圈又一圈的跑道,首尾相连,无始无终。
而我的征程,才刚刚开始。
我从未征服过它,我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它脚下挣扎,像那只永远翻不出如来佛手掌心的蠢猴子。跑得越快,陷得越深。没有出口,只有终点。
加油助威声翻涌成海,一浪高过一浪,拍在我身上像冰冷冰冷的雨。不用怕,至少现在看得见终点了。
“世界第一!第一!”教练挥手跺脚,有如癫痫患者发病。我很奇怪,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他的声音竟然清晰可辨,好像直接来自我的大脑深处。
最难受的坎来了,只要挺过这个瓶颈,剩下的只有机械和重复。
抬脚。摆臂。我想象自己是不知停歇的秒针。吸气。呼气。
眼前显现北方的小村子,和那个无望的女人,她的目光像一把利剑狠狠刺入我的心。我突然很想哭,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到了承受极限。我想哭。
脚似灌铅,如行泥沼,无形的手紧紧扼住我的脖子,氧气似乎永远不够……恨不能闭上眼就死去一了百了。
而跑道倨傲狞笑。
而她的目光高悬。
我突然想起妹妹,好像永远也长不大,在我的印象中永久一副瘦小胆怯的模样。我甚至想象不出她背书包上学的样子。
总得有个故事在背后。没有锋刃没有鞭索,却一次又一次地迫使你在失控的边缘刹车,让你的愤怒逃避不甘软弱,你的所有消极情绪向理智低头。你的行为出于你的意愿,这一切都是自愿。
他们把那个故事叫做,生活。
我冲过终点,瘫倒在地,蜷曲,放声痛哭。
成群的白大褂包围过来。
所谓长跑,就是超越极限的过程。
人们一向敬畏极限,害怕失控,恐惧未知。因此,多数人一生也不知道极限之外是什么。
极限之外就是无限。一切皆有可能。
没有人比卡加拉更懂得这个道理。
世界第一给我带来了无尽的荣耀和财富。我再也不用看到那该死的跑道了。无数后来人摔倒在追赶我的路上,从没有人创造超越我的纪录,连接近者也寥寥无几。
现在,我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懒懒地躺在阳台上的躺椅里,享受着最清新怡人的空气,暖春模式的和煦阳光,一边啜饮着卡加拉的青柠汁,一边微笑俯瞰碌碌众生。
天知道为什么我—— 一个北方人——会如此迷恋青柠汁这种又酸又涩的饮料。就像人们将冠军最后的泪水演绎成超越自我的狂喜和对上帝的感激,却从不在乎真相。
那个风雪肆行的偏僻小村究竟在哪里,谁会在乎呢?那个在我记忆中垂泪的女人到底存不存在—— 天晓得——可是,谁在乎呢!
我摇摇头,叮叮当当一阵碎响,就像是一枚铁钉在易拉罐里滚来滚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