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我准备了一张吊床和一点酥脆的小曲奇,准备在树荫下舒舒服服地看书,享受这难得的惬意。
“能帮帮我吗?先生。”一只蚂蚁对我说。
没错,是一只蚂蚁。它看上去属于这个花园中某个忙碌的小黄蚁家族。按照比较严肃的说法,应该说它是一种膜翅目的昆虫。它的触须明显呈膝状弯曲,腹部有结节,没有翅膀,大概是一只平凡的工蚁。可它居然开口说话了。
我不记得在人类已知的一万一千七百多种蚂蚁中,有哪种蚂蚁是能够说话的。不过这不算什么,人类认识的这一万一千七百多种蚂蚁,其实还不到自然界蚂蚁种族的一半。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未知,从某种程度上看,人类也无异于一只站在山脚下的蚂蚁。
不管怎样,无论是谁面对一只会说话的蚂蚁,他要做的都不会是寻找杀虫剂。于是我饶有兴致地蹲下身问道:“你要我做什么呢,我的小兄弟?”
我坚定地相信,从我家篱笆外路过的邻居若看到这一幕,一定以为我离进精神病院已经不远。
“太棒了,先生!”小蚂蚁欢天喜地地说0它的触须在颤抖,我想那一定是他表示激动的方式。
“我,我,我,我想要一座大山!”小蚂蚁说。
山?
一只蚂蚁要山干吗?莫非,它说的“山”是指我手中的东西?我试探性地扬了扬手中的曲奇饼干,一股黄油的甜香随着我挥舞的动作在空气里肆意飘扬,对人和蚂蚁而言,这都是一种诱惑。
“是的。”蚂蚁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抖。
“哈哈哈哈哈,没问题。”它想要的,不过区区一块饼干而已。对于这个卑微的生物,我表现得很大方,事实上,我也确实不在乎一块小小的饼干 ——我橱柜里还有整整一盒子呢。
蚂蚁对我的大方表示感恩戴德,“您一定是上天派来帮助我们的。”它说。
“嘿嘿,有趣的小兄弟,你的窝在哪儿?”我问。虽然我知道蚂蚁可以搬动超过它自身重量一百倍的东西,可我并不认为它可以凭一己之力搬动一整块喷香的黄油曲奇。更关键的是,我对这只会说话的蚂蚁,包括它的一切,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先生,您愿意跟我走一趟吗?那可能会花费您半天的时间。”它说。
半天?此时此刻,它哪怕说要花费掉我宝贵的半天休息再加一个晚上,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没问题,我的小兄弟。”我笑着说。没办法,好奇心已经像疯狂生长的野草占据了我整个身心,我就像一只装满了好奇的气球,如果不让我去看个究竟的话,我一定会砰的一声爆炸。“我可以把这个放到你的窝旁。”我拿着饼干说。
小蚂蚁感激地说:“您实在是太好了,先生。”
于是,这只小蚂蚁毫不犹豫地开始了它回家的路程。
我蹲在地上看着它爬动,脸上露出一个仁慈的施予者特有的微笑。此时,我的邻居恰好从我家篱笆旁经过,他看我的眼神仿佛看一个神经病。我打赌至少一年之内,他不会邀请我去他家共进晚餐。
我可不在乎这些,我的兴趣全被脚旁这个会说话的小东西吸引了。可突然之间,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对了,它一路上没有碰到别的蚂蚁。怎么会没有别的蚂蚁呢?一般蚂蚁出行的“蚁道”上不是会有许许多多的小蚂蚁接踵而来忙忙碌碌并不断地“交头接耳”吗?
正在我疑惑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声音从我爬满蔷薇藤的篱笆旁传来,“到了,仁慈的先生。”
我凝神一看,在我种植的龙舌兰与蔷薇的交界处,在一片墨绿色的宽大叶片的遮盖下,有一个圆锥状的“城堡”。城堡不算高大,由细碎的泥粒组成,四周高中间低,有点像甜麦圈。这是一个典型的“土中巢”,或者说是普通泥巢。
从蚂蚁的巢穴,基本可以看出这群蚂蚁的“品性”。比如:彪悍而可怕的行军蚁是没有巢的,它们就像是真正的军队一般,浩浩荡荡地聚集,浩浩荡荡地进攻,对于这种只需要几分钟就能吃完一整头牛的物种来说,根本就没有建筑巢穴的必要;懒惰的切叶蚂蚁们喜欢在腐烂的木头或者植物的缝隙里搭巢,它们的巢简单不复杂;而对生活品质有着严格要求的热带蚂蚁们,则会疯狂地用泥土跟植物打造精美的宫殿,为防止被雨季的雨水浸泡,巢穴经常会搭在树干上。在热带丛林中,这些树上的蚁巢常常大得像巨大的蜂窝,让人叹为观止,同时毛骨悚然;至于温顺而勤劳的家园小蚂蚁,则多数住在地里,顶多利用一下土地跟植物之间的缝隙来筑巢。
很显然,我的这个小兄弟只是一只普通的小蚂蚁。它们住在地下,“甜麦圈”的塌陷处就是洞穴的出入口。它们的洞穴按照功能大致可分为“废料堆放室”“巢室”“幼体哺育室”和“蚁后室”。从某种程度上说,并不亚于我们人类的住房。当然,我并不认为这些低等小蝼蚁的住所真的跟人类的住所有可比性。
“到了,仁慈的先生。”小蚂蚁再次说。
我这才意识到,这短短两步路程所耗费的一段时间,应该就是小蚂蚁所谓的“半天”。我不由得笑了,我居然忘记蚂蚁的寿命比人类短得多。哪怕是寿命最长的蚁后,最多也就能活十几二十年,更何况这只小小的工蚁呢。作为人类,我突然有一种来自于物种的天生优越感,这种优越感让我比施舍给它们饼干更加满足。
“我多么伟大啊。作为万物的灵长,我可以毫不费力地碾碎它们的巢穴,我还可以活得这么长久。”我心里得意地想。
我把饼干搓碎了洒落在它的窝前——我知道蚂蚁最喜欢搬运这样的碎末,而不是整块饼干。
“哦,我仁慈的先生。您救了我们整个家族,我们多么感激您!”小蚂蚁在地上说。
“其他蚂蚁呢——你的其他同伴呢?”我说。
“突然有白色的水。然后大家就都在颤抖,很多都死了,剩下的在吃东西,吃很多的东西,很多,很多。在抖。抖。抖。”小蚂蚁语无伦次地说,不断地重复“抖”这个词。要理解这小玩意儿的话还真不容易。我想了想,猛然记起两天前,邻居家请了一家新型的灭鼠蚁公司来“整治”他们的花园,我清楚地记得邻居当时洋洋得意地说,这家灭鼠蚁公司使用的是一种新型激素药物,可以使蛇虫鼠蚁的脾性大变,自相残杀,甚至改变它们的遗传基因——真正的断子绝孙一劳永逸。
小蚂蚁说的白水,估计就是不小心淌进我家花园的灭鼠蚁药水,很显然,要么是药物浓度已经不够,要么是药物质量并不如那个得瑟的邻居说的那么好。总之,我花园里的小蚂蚁们没死,但药水还是给它们造成了一定影响。“抖”?大概是抽搐吧。看来这些可怜的蚂蚁已经离死亡不远了。
“好好地搬你的曲奇饼干吧,我可怜的小兄弟。”我轻轻地拍拍手站起来说。
“谢谢您,恩人。我们整个家族都会感激您的。您一定是上天派来拯救我们的神。”小蚂蚁恭敬地说。
哈哈,这实在是太有趣了,一块小小的饼干,居然让我成了神。不得不说,这一刻的感觉太好了。如果说前一刻我还不把这些小蝼蚁的生死当回事,那么这一刻,我立即萌生了一种“保护神”的心态。这种心态跟着我的洋洋自得一起膨胀。
“小东西,你去搬曲奇饼干吧,那个……过段时间,我再赐予你们别的美食。”我用了“赐予”这个词,老天爷,这感觉可真奇妙。
小蚂蚁一听,更加激动了,它的触须抖动得就像是人类不小心触到了高压电。“好的,神,好的,曲奇饼干。”
它竟然学会使用“曲奇饼干”这个词了。
这个美好的下午,我带着一种只有“神”才能体验到的快乐安然度过。黄昏时分,我又到了蚂蚁窝前,结果惊讶地发现饼干碎屑已经被搬运光了。这小东西的工作效率还真高。我大方地从厨房里拿出五六块曲奇饼干、一包蜂蜜炒燕麦,还有一些白砂糖,把这些东西像撒盐一般细细地洒在蚂蚁窝四周。“神来赐予你们食物喽!”我开心地嚷着,手舞足蹈,像一个孩子。
很不巧,我的邻居又从我家院子外走过,我更正一下我之前的话——如果前一次他只是怀疑我是神经病的话,那么现在他最想做的肯定是报警。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做完这些后朝邻居咧嘴一笑时,那可怜的大胡子居然猛地转身就跑,比兔子还快。
“谢谢您,伟大的神。”窝里传来细细的声音,似乎有好几只蚂蚁在发声,“谢谢您赐予的曲奇饼干。”“谢谢您让我们这代看到了神迹。”
哈哈,看样子这些小东西都学会了“曲奇饼干”这个词,难道它们能相互学习吗?
这些小蚂蚁显然比白天的那只胆子小很多,它们统统不敢钻出洞口,只敢在洞口里探头探脑。我发现这些小蚂蚁的个头已经比白天那只大了一整圈,在夕阳的照射下闪着一种类似于金属的光泽。“谢谢您。”终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正是白天那只小蚂蚁。奇怪的是,这么一晃眼不见,它似乎已经衰老了许多,莫非是药物的原因?
“我大着胆子祈求尊贵的神能继续眷顾我们这个卑微的种族。”白天那只小蚂蚁说着爬出了洞口。它是唯一一只爬出洞口的蚂蚁。其他的蚂蚁都止步不前,就像是簇拥着长老的扈从。真奇怪,这颠覆了我之前对蚂蚁这一种族的浅薄认识——难道蚁群中不是蚁后的地位最高,工蚁的地位最低吗?什么时候工蚁也有地位层次的划分了?
“您就是我们的神,我们将世世代代供奉您。请您继续眷顾我们。”白天的小蚂蚁说。我惊讶地发现,它的语言表达能力已经比白天好了无数倍。
“作为报答,我们将这个供奉给您。请您继续看顾我们的子子孙孙。”话音未落。它的身后立刻涌出来一堆有金属光泽的崭新小蚂蚁,这些小蚂蚁拖曳着的居然是一枚金戒指。老天,这不科学!
它们捡到戒指我相信,可是蚂蚁这种生物会对戒指感兴趣吗?最关键的是——它们那比火柴头还小的大脑是怎么知道人类喜欢金子的?
不管我怎么想,我的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拿起了那枚戒指,我实在是太好奇了。就在我拿起戒指的时候,白天那只小蚂蚁以我都能听到的音量舒了一口气。“请您继续赐予我们食物,我的神。”它说,语调悲凉,“我们的子孙已经失去自己找寻食物的本领了。请您一定要照顾我们的子孙。”
我迷惑地看着这些全新的小蚂蚁,这些小蚂蚁个头都偏大,身上的金属光泽让它们显得和四周的环境有点不协调。“失去了自己找寻食物的本领”对这个种族来说意味什么?是退化成无用蚂蚁的意思吗?是杀虫剂让这些小昆虫失去了一些本能?莫非这只白天的小蚂蚁已经是最后一只会找食物的蚂蚁了?
“那个,哈哈,好的。”我说。我还想继续体验当神的快乐,就像贪玩的孩子不想结束一个有趣的游戏。
白天的小蚂蚁再次用虚弱的声音向我表示感谢。
为了表示“恩德”,我又去厨房拿了一只牛角面包过来,撕碎了洒在洞穴旁边。这次,白天的小蚂蚁没有再出现。难道它死了吗?它的生物钟是不是走得太快了?我想。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有无数小眼睛盯着我,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这个梦让我很不舒服,等我惊醒的时候,发现已经是清晨六点。
我听见后门外有沙沙的响声。
我急忙起床穿上拖鞋,顺手拿起了一根棒球棍。可恶,是谁这么一大早在后门吵闹,是邻居家那只可恶的爱撒尿的金毛吗?要真是那只畜生,我一定会毫不客气地一棒子打过去——不给它点颜色看看,它还真把我家后门当免费厕所了!
一打开后门,我惊呆了,不是金毛,是金子!
在我的后门口堆着拳头那么大的一小堆金沙。我揉了揉眼睛,没错,是金沙。许多黑黝黝的蚂蚁正在运输着这些金沙。一粒粒的金沙被搬运到我的门口,沙沙声就是这些健硕的蚂蚁发出的。多么健硕的蚂蚁啊,都快比得上非洲居民们爱吃的黑色“大屁股”了。等等,它们看上去更像是高级黑米,一粒粒汇集成一条亮闪闪的黑色小溪。这小溪中偶尔闪光的小点就是金子,大的如同绿豆,小的如同孩子们玩的细沙。
我知道自己所在的州有金矿,在过去的某个时代,整个国家都曾为了这些黄色之物疯狂。可我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那些金矿会以这种形式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张大嘴,棒球棍扑通一下砸到地上。我没注意到的是,木棒砸到了一些小蚂蚁身上,可蚂蚁们都安然无恙,反倒是棒球棍上多了几处小凹陷。
木棍让忙碌的蚂蚁们发现了我,它们一起带着敬畏的眼神停止了活动。一个粗哑的声音说:“哦,神出现了!哦,尊敬的神!哦,请接受我们的膜拜!”于是,所有的蚂蚁都开始抖动,抖动它们的触须,抖动它们的身子。这一幕看上去真是蔚为壮观。
小蚂蚁们是以这种抖动来表达敬仰的吗?还是只有这一窝蚂蚁是个例外?
“伟大的神啊!请接受我们的供奉,请赐予我们‘神迹’吧!”领头的蚂蚁可怜巴巴地说。
什么,我没听错吧,这些金子也是给我的供奉?全是我的?我懂了,莫非只要我一直给它们供应饼干面包,就可以源源不断地得到金子?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短短一夜之间,那个几乎被“灭族”的小小蚂蚁窝会繁衍出这么多健壮的蚂蚁,我只知道自己脑袋里现在只装着一样东西——金子!
货真价实的金子!
老天,我的上帝,我亲爱的小蚂蚁,我的幸运女神正在朝我起舞!我发财了!我发财了!此时此刻,我抬起头来看见邻居家的金毛狗时眼睛都亮了,觉得它的金毛无比好看,好看得令我浑身颤抖。
我转过身冲进厨房,以不亚于博尔特、鲍威尔、刘翔的冲刺速度跨过餐桌和各种家具,以我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打开柜子门和冰箱门,拿出了我所有的饼干。饼干!饼干!为什么我该死的橱柜里只有可怜的饼干、寒酸的即食麦片跟已经不知道放了几天的面包片?要知道,我现在简直想请这些可爱的蚂蚁享用女王的大餐!我拿出所有的库存,然后再次旋风般冲进小花园,疯了一般地撕开各种包装,把所有东西揉成碎屑洒在那个窝的旁边。
“哦,神迹!”那些新一代的蚂蚁望着飞扬的碎屑说。
“哦,神迹。”我心里也在说。天哪,看看,我拥有了什么,一支完全信仰我的挖矿工大队,一个只需要廉价面包饼干就能给我黄金的私人工厂!
我把撕碎的食物洒落在草地上,我在蚂蚁窝旁翩翩起舞,我唱起了这辈子唱得最好听的咏叹调。邻居家的金毛被我的歌声感染而狂吠,我的邻居跑出来查看,却只看到我在草坪上一边丢食物碎屑,一边朝他抛媚眼——我想他关门后一定给警察打了电话,因为后来我文质彬彬地在花园里边喘气边给我的老板写辞职信时,有两个笨蛋警察在篱笆外疑惑地面面相觑。
我怀揣着蚂蚁们给我的“供奉”,走进一间并不怎么光明正大的交易所,我知道,这种私人交易所的价格往往会比官方的要更合算。“你淘到了成色最好的沙金,这是赤金。”戴眼镜的杰克森老头儿说。黄金可以分为生金和熟金。笼统地说,自然环境下聚集而成的就是生金,用化学手段提炼而得的就是熟金;而纯度在99.6%以上的,叫做赤金。
听到赤金两个字,我的呼吸几乎都停滞了两秒,我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很久以前,我就听说过利用动物找寻矿藏和水源的故事。比如在撒哈拉,骆驼能在几十公里外便察觉到水源;在森林里,猎犬能轻而易举地找到狐狸的踪迹;在日本,小狗曾是地质队的重要成员之一。动物们的感知能力远远胜过人类,只不过人类不知道该如何邀请动物朋友们来协助自己。看来,我亲爱的蚂蚁们似乎对赤金有着相当高的敏锐度。
“纯度相当高。”杰克森老头儿说,“我们愿意用最公道的价格跟您做这笔生意。如果您以后还能有这样的运气,我们随时恭候您的大驾光临。”老头儿恭恭敬敬地递过一张名片,紧接着递过一沓钞票,厚厚的一沓,足足相当于我工作十二个月的收入。
拿到钱后,我首先做的一件事就是去我的公司,不对,应该说是原来的公司,将辞职信狠狠地甩在大声尖叫的老女人脸上。这个老女人正在为我的迟到而大发雷霆。事实上,哪怕我的办公桌上有一根头发丝,她都会像打了鸡血般暴怒。往常这种时候,我只有忍耐,为了那卑微的薪水。今天,当我顺手把她的咖啡浇在她方便面一般的发丝上后,我觉得前所未有的痛快。好像长久以来,只有今天,我像是一个人,而不是她养的一条狗。
走出办公室时,我知道自己在原同事们的眼中就像个英雄。这一切全都是上天所赐——我有了一个淘金工厂。
我去中国城享用了一顿价值不菲的中华料理,这顿饭的花销堪比我一个月的薪水。不得不说,中国人确实很会吃,他们能把这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做得很美味。酒足饭饱,我顺便问了一个黑发小美人的电话号码。或许是因为有钱,我觉得自己的魅力比平时大了无数倍。那个娇俏的黑发小美人一直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以前可没有哪个姑娘会对着我笑这么久。
紧接着我去了超市。我疯狂地扫荡着货架上不同品种的甜食以及饼干,以至于我去结账时,几个被母亲勒令只能得到一根棒棒糖的小孩羡慕无比地看着我。我大方地给了他们每人一整盒巧克力糖豆,我相信,在他们眼中,我一定是圣诞老公公变的。“妈妈,让这个叔叔当我爸爸吧。”其中一个小孩对他的母亲如是说。看看,这就是金钱的魅力。
那天,当把沉甸甸的钞票锁进抽屉后,我头一次无比虔诚地念起了《圣经》,感谢主对我的垂青。
夜幕降临时,我发现蚂蚁们差不多又换了一整批。奇怪的是,这些新的蚂蚁似乎都承接了上一辈的记忆。我抛洒曲奇饼干碎屑时,它们都能清楚地叫出“曲奇饼干”四个字。我听说有些生物的记忆可以“遗传”,莫非这些蚂蚁连语言也可以遗传,难道它们不需要“学习”?那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们是不是比人类更聪明?
这种想法实在是太可怕了。看着脚下这些小生物不断颤抖的小身子,我头次觉得自己面对着一个巨大的未知。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为了消除这种“未知”带来的强烈不安,我做了一个决定——为防患于未然,我要将它们完全变成我的“子民”,我要将他们培养成我忠实的奴仆。
“我要给你们警示。”我对这些卑微的生命说,然后拿起了一瓶剧毒杀虫剂和一块糖果。我随便将杀虫剂一喷,数十只黑油油的蚂蚁就在抽搐中死去。“看到了吗?我可以随意拿走对我不恭的蚂蚁的生命。”蚂蚁们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它们似乎又开始抖动了。这种抖动在我眼中就是恐惧的颤抖,我很满意这样的效果。然后,我又把一块麦芽糖放在地上,说:“我也能随意给你们恩赐!”
这次,蚂蚁们发出了欢呼。
“您是我们的神,我们世世代代都会追随您!”一个蚂蚁长老敬畏地说。这句话正是我想要的。我对这个MBA“萝卜大棒”管理手段收到的效果很满意,威严地赐了这群蚂蚁一些食物后便去睡觉了。
整整一个晚上,这些蚂蚁们都在抖。它们中的一部分身上长出了一种奇怪的白色斑纹,这些新的有白斑的蚂蚁从滴落的杀虫剂旁经过时竟然毫发无伤。如果有个生物学家看到,一定会大声疾呼:“这不可能!这是变异!它们拥有了抗体!难道不是要经过几代的培养才会出现抗体吗?”
当然,对于这些,我一无所知。我正躺在床上筹划着如何统治我的“子民”。
首先,我应该给它们制订严格的等级制度和礼仪规范,自古以来,等级制度和礼仪规范都是巩固统治的核心手段。我决定承认它们蚁后的王者地位,但我是更高于蚁后的存在。蚁后也必须膜拜我,并承认是我在地下的子民,否则,我就用消毒水或者杀虫剂弄死她。
然后,只允许一部分“先知长者”跟我交谈,并传达我的旨意。这样才能保持我足够的威严和神秘。为了让这些先知显得与众不同,我会适当地教它们一点“本领”,比如文字、绘画,甚至“预言”,我会大方地让它们去传授知识。这样做的目的,一方面是培养它们的崇拜意识,让其获得崇高的地位;一方面是方便它们传颂和记载我的功德。我会告诉它们,太阳是我创造的,月亮是我创造的,它们也是我创造的!我还会将“神职人员”的食物与普通蚂蚁的食物区分开,“神职人员”将享受与蚁后一样的美食。这样,为了自己的地位,它们定会拼命维护我的地位。在这种教育下,我永远都会是它们需要膜拜与服侍的至高无上的对象。
最后,我会视它们的“供奉”来展现“神迹”。要让它们明白,神迹是与供奉挂钩的,供奉越多,神迹就会越多。只有这样,它们才会越来越勤快。
我细细地构想着每一个细节,想到精妙之处,甚至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切真是太美好了,不是吗?我就这样翻来覆去,直到夜色阑珊才终于睡去。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成为了神,我的头上金光四射,我身边环绕着唱歌的天使。仔细一看,那唱歌的天使竟是白天中国餐馆里的黑发小美女!我正想跟她打个招呼,却看见蚂蚁们不断长大,嘴里长出了阴冷的獠牙,黑压压一片朝我逼来。我猛地一惊,从梦中醒了过来。
接下来几个月,我的“信仰培养”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
蚂蚁们的接受能力之快出乎我的意料。我记得某本书上曾经说过,如果以大脑体积来计算智慧,那么世界上最聪明的不是人类,而是蚂蚁。许多蚂蚁甚至拥有预知自己死亡时间的能力,更让我吃惊的是,这些蚂蚁似乎拥有某种“集体学习”的智慧。我将某种本领教会了“长老”后,几乎同时,所有蚂蚁都掌握了这些知识,完全不需要相互学习,似乎它们在共享一颗大脑。这种集体智慧的领悟力让我觉得很可怕,我有时候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几只蚂蚁,而是某种电脑输入设备,我在这些电脑输入设备中输入任何一条信息后,电脑CPU能够迅速接收并存储我的信息,并应用到所有终端上。
而且,这些蚂蚁繁殖得太快了,只需十来片面包,就能繁殖出密密麻麻的成百上千只来,以至于我不得不控制展示“神迹”的数量。我可不想自己的院子里全是黑得像石油一般的大头蚂蚁。
最可怕的是,每一代蚂蚁不管多少只,似乎都完全拥有上一代的记忆。我几乎产生一种错觉——这些新的蚂蚁不过是旧蚂蚁换了个更黑亮的壳,或者是分裂成了更多个。
这些可怕的能力,也会让我在上床入睡前莫名地不安。
它们是不是不对劲?它们是不是跟正常的蚂蚁太不一样了?是人类的药水让它们变异了吗?据说人类的出现也是因为一次基因突变。
可是每每这时,我脑海中又会出现另一个声音:你在怕什么?说到底它们就是一群已经丧失自己寻食能力的蚂蚁,如果不是你给它们恩赐,它们早晚会饿死在巢穴里。它们是依赖你而活,你想要它们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就是它们的神!
更有说服力的是我床头的保险箱——它们就是你金钱的来源,你的秘密基地。难道你想毁掉你现在的生活吗?
是的,如果抛开这些讨厌的不安感,我现在的日子过得可真不错。蚂蚁们已经学会在洞穴里绘制上我的脸谱,它们视我为神。正如我预计的一样,每一只蚂蚁都对我顶礼膜拜。我随意地赐予它们饼干或者面包的碎屑,偶尔还对其中的一两只给予特别的恩惠,然后欣赏它的感恩戴德;另一方面,我不用去上班,可我的存款却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增长,杰克森老头已经把我当成某个黑淘金点的小财主了。我每个星期去他那儿一次,几乎每次都是整整一盒子纯度极高的金沙(蚂蚁们偶尔也能从地底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弄出一些戒指之类的金饰,但是为了避免麻烦,我可不会把这些金饰暴露在世人眼前)。杰克森老头最近已经开始向我兜售枪支了。“管教工人的好东西,你懂的。”他神秘兮兮地笑着说。他不知道,我的工人不需要枪支管教,一瓶杀虫剂足矣。
如今,我已经将所有的旧家具送给了街口新来的黑人一家,连同我所有的旧衣服甚至伴随我多年的吉他。我为自己置办了崭新的家具,用整套的中国瓷杯子、奥地利水晶碟子吃下午茶。我换了新车。我和黑头发的小美人频繁约会,每次约会都选不同的高档餐馆。我每天都叫外卖,不是普通的即时比萨,而是昂贵的法国菜、美味的中国菜、精致的日本菜,这些大饭店有的是办法保证食物到我家时温度很适宜入口。街坊邻居里开始有一个传言:我其实是某个中东国家国王的私生子。
我保证,每天看着我享用那些无比美味的食物时,我的邻居以及他家的金毛大狗都嫉妒得想发疯。
就这样,我抛弃了脑海中的杂念,沉醉在蚂蚁带给我的好日子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些小蚂蚁一只只都长到仓鼠那么大了。密密麻麻一窝仓鼠大小的蚂蚁看上去让人毛骨悚然。为了让它们不至于造成恐慌,我让它们把巢穴搬到了我的旧车库,而且尽量晚上活动。蚂蚁们对我给了它们一个宽敞而又能遮风挡雨的家再次感恩戴德。我不知道它们的个头是否已经突破了物种大小的界限,我总觉得它们可能还会继续长下去。这个世界上出现过这么大个头的蚂蚁吗?
它们从热衷于食物,渐渐发展到热衷于提一些古怪的问题,比如:“天空为什么是蓝色的”“是不是还有别的我们存在”“是不是人类跟它们一样”等等。我甚至发现它们在跟我一起看电视!之前它们可是一天到晚为了食物奔波的无知小蝼蚁啊。对于蝼蚁来说,电视的存在应该等同于一块毫无价值的石头才对。
我现在的一天是这样度过:每天早上起来,先接受几只长老蚂蚁的膜拜,然后穿着睡衣去车库收取“供奉”,接着去厨房随便拿点“神迹”展示给这些卑微的生命。我把食物分成几种,告诉长老们哪些是给蚁后的,哪些是给它们的,哪些是给其他蚂蚁的。有时候,这些“神迹”就是我前一天吃剩的意大利面条或者面包屑。接下来,门铃响了,是我预定的中国饭店的早餐,中国人的饮食花样很多,就算每天早上吃也不会腻。吃早餐时,我一边给长老们“上课”(为了巩固我的统治,我很注重在给它们上课的同时灌输我的意识),一边考虑今天中午是来一份法式浓汤加86号街最出名小牛排,还是叫上一盒子三文鱼鱼子酱芥末寿司卷。忙完了这些,我会看看电视,或者上网玩个游戏,然后电话预定我的午餐。在此期间,我手机上已收到无数条短信,大致都是各大车行的销售美女发送的,这些每天都会以各种理由向我嘘寒问暖的美人,曾经连一张有香味的名片都舍不得给我,而如今哪怕我对她们说我在厕所里忘记带手纸了,她们也会争着抢着立刻给我送来。吃完午餐,我会再展现一次神迹,然后教蚂蚁长老们一点东西作为饭后运动,随后便回房睡觉,直到黄昏,起床去接我的黑发小美人,享受美好的夜生活。我可能会开着跑车带她兜风,可能是去某家名品店陪她疯狂购物,可能是在游艇上看着星空享用美食。回家时,我再给蚂蚁们一次消夜。我的一天就结束了。
在教蚂蚁知识巩固统治的同时,好学的蚂蚁们也会提出问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小家伙问的问题愈发刁钻,偶尔还会有奇怪的要求,比如“能给我们看看什么是飞机吗?”“为什么会有战争?”而且,我还渐渐发现,如果我回答得不够好,第二天的金子就会减少。为了我的金子,我只好尽量满足它们的要求,甚至告诉它们电脑的使用方法。当然,为了巩固自己的光辉形象,我把电脑也解释为我的“神迹”。反正我也不相信它们真的能学会使用电脑,就像我不相信猩猩跟鹦鹉真的能学会使用语言。
至少,为了我的金子,我只能选择不相信。
现在的我,如果不依着这些蚂蚁的要求还能干吗呢?难道要我再回公司去看老女人的眼色过日子吗?不,我再也不想了。
据说,麻木一个人心灵的不会是磨炼,而是享受。
我已经在奢侈而轻松的生活里麻木,像大多数人一样,酒足饭饱后就不愿意再多想其他。
可就连我麻木的神经,也开始感觉到蚂蚁们的改变。它们对我的礼仪还在,却不再像之前那般尊敬。它们对我提出要求时不再彬彬有礼,而是理直气壮,我却不得不为了我的金子而讨好它们,满足它们的所有要求。某种东西似乎开始颠倒。它们的领地已经由废旧车库蔓延到了我的住宅,我的活动空间几乎只剩下卧室。它们开始干涉我的出行,理由是它们不时需要我“展现神迹”,各种神迹,包括开电视,讲解问题。它们一边对我歌功颂德,一边像块海绵般吸收着我的知识。每当我不得不经过房间中它们的领地时,都会产生一种不安的恐惧。我害怕失去金子,只能拼命地讨好它们;可我也害怕失去神的地位,为此,又要拼命地维护“神迹”的神秘性。我不断地拿出新东西来,妄图震撼它们。可事实上,它们的接受能力远比我预想的要出色。我有时候开始疑惑,自己是成了金子的奴隶还是它们的奴隶?它们打量我的眼神让我坐立不安,我的不安随着它们的个头一起疯狂增长。
我不断地对自己说:“错觉,这都是错觉。蚂蚁而已,人类才是万物之灵。安心享用你的金子吧。”
但它们可怕的学习能力始终是我心头挥之不去的阴云,直到有一天,我看见它们拿着一件工具。“这是我们的餐具。”长老们说。我害怕了。我记得有人说过,人和动物的一个显著区别就是会不会创造并使用工具。我终于开始问自己一个问题:“我真的能控制得住它们吗?”可我找谁去诉说我的忐忑呢,找我的邻居还有他的金毛大狗吗?不,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们了。就算见到也不能说——难道要我跟他们说:“我亲爱的邻居,我养的蚂蚁开始使用餐具了……”如果我这样说,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再次拨打警察局电话的。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了。导火线是我门口的金子变少了。其实金子一天天都在减少,可是这天的减少程度已经到了我忍耐的下限。
作为一个“神”,我愤怒了。我觉得要向它们展示一下我的“雷霆怒火”。于是,我去车库拿来了一瓶杀虫剂。我要威慑一下这些低等生物。
“可恶的小臭虫,竟敢怠慢你们的神!我今天要中止你们的‘神迹’,我要给你们最严厉的惩罚!”我愤怒地说,然后按下了喷雾。让我惊讶的是,没有一只蚂蚁在刺鼻的化学喷雾中抽搐倒下,浓烈的药味反倒把我呛得直咳嗽。一整瓶杀虫剂喷完了,蚂蚁们就像洗了个淋浴。洗过杀虫剂淋浴的蚂蚁们无声地围了过来,尽管它们没有露出獠牙,可被密集的蚂蚁包围的我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寒意。
“杀虫剂对我们无效。王水可以对我们造成轻微伤害,但不致命。”一只蚂蚁说。
怎么会这样……我下意识地举起一把椅子,狠狠地砸了下去。梆!椅子腿敲在一只蚂蚁的壳上,发出一声金属般的敲击声。椅子腿断了,蚂蚁却毫发无损。
“我们的硬度大致与钻石相当。”那只蚂蚁继续说。
我在发抖。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那只蚂蚁平静地说,“人类统治这个星球已经很久了,被取代只是迟早的事。你可以选择顺应我们当我们的奴隶,也可以选择死去——就像你那固执的邻居。放心,我们会用餐具将你体面地吃掉。”
我心头一寒。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太久没看见我的邻居了……
几乎是不自觉地,我的膝盖一软。
夜色下,巨大的蚂蚁像是开闸的洪水一般,涌向四面八方。
几百年后——
“真荣幸啊,我明天可以去服务蚁神了!”
“是啊,蚁神创造了太阳,创造了星星,蚁神族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存在。”
“你听说过吗?以前是人类统治蚁神。”
“嘘!”
“听说以前我们有另一种神。你听说了吗?杰克在弄一种叫做电波的东西,好像那个玩意儿可以让另一种神听见我们说话。”
“嘘,你想被杀头吗?”
宇宙某一个角落——
“您是神吗?您能帮帮我们吗?”
“呵呵,小兄弟,你想要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