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的花,最不像花,像是用轻软的丝絮絮出来的。
出城,逢到有河的地方,有沟的地方,就能看到它。不是一棵一棵单独生长,要长,就是一片,一群。挤挤挨挨,摩肩接踵,亲亲密密。它们是最讲团结精神的。这一点,比人强。人有时喜欢离群索居,喜欢独立特行。所以,人容易孤独,而芦苇不。
风吹,满天地的苇花,齐齐的,朝着一个方向致意。它让我想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那样的诗句来,那是极具苍茫寥廓,极具凄冷迷离的景象。可是,我眼前的苇花不,一点也不,我看到的,是一团一团的温暖。冬阳下,它像极慈眉善目的老妇人的脸,人世迢迢,历尽沧桑,终归平淡与平静。
我一步一步下到河沿,攀了两枝最茂盛的苇花。一旁的农人经过,看我一眼,笑笑。走不远,复又回过头来看我一眼,笑笑。他一定好笑我的行为,采这个做什么呢!
我是要把它带回家的。家里有花瓶,靛青色的,上面拓印着一片一片肥硕的叶。这是我的一个学生,在江西读书,不远千里给我捎回来的。花瓶太大,没有花能配它。插两枝苇花进去,却刚刚好。苇花伸出长长的脖颈,在我的花瓶上方笑,绵软、温柔,一团和气。
来我家的人看到,惊奇一声,这不是芦苇吗!
当然是0寻常的物,换了一个环境,就显出不寻常来。有一句话讲,环境造就人。其实,环境也造就物的。
我的老父亲看到,却吃吃笑出声来。他说,丫头,亏你想得出。我知道父亲笑什么,老家遍地芦苇,没人拿它当宝贝的。
冬天,农闲。家家要做的事,就是去沟边河边割芦苇,运回家当柴火。一丛一丛的芦苇倒下,苇花受了惊吓,扑扑扑,四下飞散,飞絮满天。农人的头上身上,都沾满苇花。他们把它当尘一样的,随便拍拍,轻描淡写。弯腰,却在小鸟用苇花垒成的窝里,捡到几只还温热着的鸟蛋。他们很高兴地把鸟蛋揣进怀里,哪里顾得上半空中,鸟的凄凄鸣叫呢。他们的眼前,晃过家里几个孩子的小脸。请原谅,贫穷年代,那是孩子的美食。
我的祖母用苇花絮过枕头和尿垫。她称苇花叫茅花。“那个时候,天冷得嘎嘎叫啊,我的手冻得裂了口子,还是一条沟一条沟去摘茅花,摘回来给你爸絮枕头,絮尿垫。茅花软乎乎的,我的儿子枕在上面睡在上面就不冷了。”——祖母每说到这儿,就停下来,眼神里波光乍现。她想起她初为人母的幸福时光了,多遥远哪。而我,总会在她的话里,发好一会儿的呆。我转身,看着头发已渐灰白的父亲想,这么老的父亲,也是被他的母亲疼大的。人类之所以能够生生不息,就是因为这样的爱啊,年年复年年,如苇花。
也见过村人用苇花编毛窝的。这是一种草鞋,编出的毛窝,像毛茸茸的小船儿。天寒地冻,冻僵的双脚,伸进毛窝里,又轻软,又暖和。人被冻僵的神经,也一下子活络起来。贫穷年代,它默默无闻地,温暖了多少双脚啊!
现在,毛窝已很少见了。今年,我去一个山沟沟游玩,在一间供游人游览的旧作坊里,赫然见到毛窝。它们被染成五颜六色,一双一双串在一起,挂在墙上,成了艺术品。
摘自《北京日报》2011年9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