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看了一眼手术台上的男人后,林其然教授手中的注射器针头飞快地刺进了男人的头皮。他的手轻柔地变换着方向,注射器针头也在头皮内游走穿行,随着药液的注入,男人的头部从太阳穴往上开始膨胀起来,头皮变得越来越薄,头皮下面血管的走行方向都清晰可见。
注射完毕,林其然戴着塑料手套的手不时向膨胀起来的头部按压下去,这是让麻醉剂更快地吸收,但响起的“沙沙”声却格外的揪心,好像头皮里埋着一大卷头发,每一次按压都把一绺头发压进肉里面一样。
渐渐地,那种“沙沙”的捻发音消失了,消毒方巾盖在了男人的脸上,而林其然教授的手里也多了一把电锯。
当电锯的锯齿接触到头骨的一瞬间,手术室内猛地发出刺耳的切割声,一条细线在头骨上飞快地呈现出来,卷出的骨渣和血液瞬间就被研磨成淡红色的粉末,在电锯连带的喷水管喷出的水雾中飞散开去。
于海洋在旁边禁不住闭上了眼睛,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
林其然目不转睛,飞快地切割着,不一会儿,四条三四公分长的细线在男人的头骨上形成了一个正方形的轮廓0林其然又拿过一个小型吸引器,紧贴在这个正方形的正中,轻轻一提拉,随着“噗”的一声,这一小块颅骨被完整地掀了起来。
一汪脑脊液在洞口漂浮着,在无影灯的照射下,液面下的白腻腻的大脑组织微微颤动着。
于海洋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强止住恶心的感觉。林其然早已司空见惯,只瞥了一眼就拿起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电极探针,轻轻刺入了大脑之中……
半个小时以后,被掀开的颅骨重新盖了上去,林其然麻利地缝完最后一针,看着手术台上的男人,长出了一口气。
于海洋站在一旁,小心地问:“他多久能苏醒过来?”
“很快。这是个小手术,三天之后就能活动。”林其然淡淡地回道,不过接下来叹了口气,“他挺可怜的,你们待他好点儿。”
贰
“他快苏醒过来了。”ICU重症监护室内林其然教授小声说,说话的同时额头上又渗出一层细汗,看得出他很紧张。
于海洋也是如此,随着林教授的这句话,他的心跳顿时加速,目光更紧地盯向病床上的男人。
男人二十一二岁模样,头上缠绕着厚厚的绷带,各种监测仪器的导线布满全身,最后都集中到病床旁边的几台电脑上,各种生理指标的数据在屏幕上醒目地闪烁着。
林其然教授说完这句话后不到一分钟,那个男人的眼皮和嘴角果然开始微微抽动起来,又过了片刻,眼皮艰难地抬了起来。
“我……这是……在哪里?”勉强看清面前的两个人的轮廓后,男人吃力地问。
“你是在医院里,几个小时前刚做完手术。”于海洋抢上两步说道,随后他盯着男人,谨慎地又问,“你能想起是怎么受伤的吗?”
痛苦的呻吟声中,男人迷茫地摇了摇头。
“那你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吗?”于海洋催问。
“我叫李众,是个民工。”男人艰难地转了一下头,把视线对准于海洋,也看见他套的隔离服里面是一身警服。“你……你是警察?”
于海洋略显失望地点了点头,随后又一字一顿地问:
“李众,你再仔细想想,天刚刚放亮的时候,你拼命地在大街上跑,一辆警车在你身后紧追不舍——”
他话还没有说完,李众猛地一颤,两只手紧紧揪着床单,而眼睛已经快瞪出了眼眶!
于海洋惊喜地盯着他:“你是不是记起什么来了?!”
李众惊恐地看着天棚,似乎那是一个巨大的屏幕,从上面能看到自己亡命奔跑的样子,他的嘴角剧烈抽搐着:“我、我手里拎着一把刀,满身是血,玩命地跑,后面的警车死死地追我……”突然,他痛苦地闭起双眼,两只手胡乱地抓向头上缠的绷带,“不对,那不是我!那条路我根本就不认识,我怎么会去那里?!我、我昨晚上早早就睡了,今天早上要去大成街站大岗——”
于海洋和林其然见状,不约而同地冲上去,死死按住李众的双手。
“不要激动!你刚刚做完手术,头不能碰!”于海洋吼道,但声音里却透着无比的欣喜。
“我……为什么做手术了?”李众呼呼地喘着气,一脸的茫然。
于海洋没有回应,而是转过头向林其然点了点头。
林其然微微皱了皱眉头:“小伙子,你的头部受了创伤,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林其然,刚给你做了脑部手术。”
“我……为什么会受伤?”李众狐疑地看着林其然,刚问完,他脸上忽然现出痛苦的神情,紧接着一股厉色倏忽之间涌上面颊,还没等林其然反应过来,李众右手已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顺势一拧将他拽进了怀里,另一只大手飞快地锁住了他的咽喉,恶狠狠地冲于海洋吼道,“他妈的臭警察!快把我放了,要不然我就整死他!”
林其然被扼得涕泪交加,腾出的一只手无助地挥舞着,却挣脱不开李众的大手。说时迟那时快,于海洋一个箭步冲到近前,两指竖起冲李众的肘弯处猛地一击,剧烈的酥麻感立刻传遍李众的胳膊,“啊”地一声松开了手。
“小子行呵,刚做完手术还有这么大的劲儿。”于海洋两臂一较劲,把李众死死按住。林其然挣脱了束缚,忙抽出一管镇定剂给李众注射进去,这才惊魂未定地擦着脸上的冷汗。
随着镇定剂的注入,李众紧绷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他呼呼地喘着气,脸上的戾色也渐渐消失。
“我……我怎么了?你干嘛压着我?”他茫然地看着死死按住他胳膊的于海洋。
一旁的林教授叹了口气:“小伙子,你是不是觉得你脑子里有另一个人的记忆?”
“另一个人的……记忆?”
“简单点说,你是不是觉得你是另外一个人?”于海洋接道。
李众痛苦地盯着于海洋,又把目光转向林教授:“是的,我怎么觉得好像变了一个人?好像有另一个人活在我身体里?这是怎么回事啊?!”
林其然注视着李众,缓缓地说:“小伙子,我刚给你做了手术,把另一个人脑部的海马体移植到了你的大脑里。”
“海马体?那是什么东西?”
“海马体是人大脑里存储记忆的组织,所以你现在有了另外一个人的记忆。”
李众惊恐地看着林教授:“为什么要移植别人的海马体给我?”
林其然犹豫着说不出话来,于海洋见状说道:“还是我告诉你吧——今天清晨,我们警方在抓捕一名变态杀人狂,在抓捕过程中那个杀人狂被开枪击毙,当时你在路边,因为现场的激战导致你的头部受到了意外的撞击,所以就被送来医院抢救。手术中发现,你的左侧大脑受伤严重,左侧海马体的功能已经丧失,于是一”他看了看李众的表情还算平稳,继续说道,“于是我们就把那个杀人狂的海马体移植到了你的大脑里,这样你就有了那个人的记忆。我们希望你能配合警方,回忆起那个人的作案经过,因为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来看,他还有一个同伙!”
随着他的话音,李众眼睛里的恐惧越来越浓,到最后张着大嘴“啊”了一声后昏了过去。
叁
三天以后,于海洋又站到了李众的床头。
李众恢复得很好,已经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一个单间病房里,几天前缠绕全身的那些仪器管线也都撤掉了,只是头部还被绷带包裹着。
于海洋进来的时候,护士刚给李众换完药,护士走了以后,于海洋指了指李众的脑袋,问:“好些了吧?”
李众忿忿地看了于海洋一眼,“把别人的记忆硬塞进我的脑子里,能好什么?我出院以后就去告你们。”
他虽然口里说着“告”,但声音却微微颤抖着,于海洋自然听得出来。他能说出“告”来就不容易了,于海洋也不当真,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这也是不得已的办法,希望你能配合,只要你能答应,你的住院费用全部由警方承担,而且抓获另一名案犯后,你还能得到十万元的奖励。想想看,你就算不吃不喝,得什么时候能攒下这么多钱?”
当听到“十万元”这三个字的时候,李众不由得垂下了头,咬了咬嘴唇喃喃道:“十万块钱,够供我弟弟妹妹上学、给老家盖好几间砖瓦房的了……”
“事后我们也会免费给你做手术,把那个杀人狂的海马体从你大脑里取出来,你仍然是你自己,怎么样?”于海洋的声音里充满了诱惑的味道。
“你们是不是因为我没钱才故意挑中了我?如果我是个有钱人,你们还会移植吗?”李众回了一句。
于海洋没吱声,仍是盯着他看,直到把李众的头又垂了下去。他的双手搅在了一起,指关节嘎巴作响,良久他抬起头说:“可是……这几天我脑子里除了能想起那天被警车追赶的事儿,别的什么也想不起来啊!”
“这个不要紧,别人的海马体移植到你的脑子里,也有个相融合的过程,所以你现在只能记起最近的这件事情,再过几天你就能想起更多的了。而且林教授还引进了一种新的药物,能够促进脑神经的融合,这样更能加快记忆速度。”
李众点头的同时叹了口气,算是答应了,但随即又问:“在这儿住一天得花多少钱?”
于海洋一愣:“一天二三百块钱吧,我不是说了吗,这些费用都是警方出。”
“我也没说我要自己出啊。”李众顶了他一句,“我不愿意呆在这里,把住院的费用省下来给我当营养费算了,我还能多攒点钱。”
于海洋哑然失笑:“好,不过我得一直陪着你,说不定你哪天就能记起那些事情,我们警方也能立刻展开行动。”
李众二话不说,立刻翻身下床,找出自己的衣服穿戴起来。不一会儿,在于海洋的陪同下,身着粗布褂子的李众走出了病房。
李众住在一幢老楼的地下室。
老楼墙皮斑驳,一扇扇灰蒙蒙的窗户不但没有让楼光鲜一些,反而像是一块块补丁。单元门也掉了一扇合叶,在风声中吱呀吱呀地摇晃着,感觉随时都可能掉下来。等走进了地下室,一股发霉、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阴冷的空气嘶嘶地钻进身体里,于海洋立刻觉得肺里灌满了臭气。
李众在地下室的第三个门前停下了脚步,他没急着开门,而是掀开了门旁边的一个大缸的盖子向里面看了一眼,顿时一股腌酸菜的特殊臭味扑了出来。
“唉,几天没在,酸菜又被人偷了好几棵。”
于海洋使劲扇着面前的空气,皱眉道:“医药费都省下几千块钱了,你就别在乎这几棵酸菜了。”
李众低下头,一边开门一边喃喃地说:“省下的钱我得给俺爹俺娘留着盖房子。”
说话间,他把房门打开,带于海洋走了进来。
李众的房间很小,只有七、八平方米,不过拾掇得干干净净,这倒出乎于海洋的预料。除此以外,让他感兴趣的是屋子里摆了两张床,不过其中一张床上摆的全是书。
于海洋随手翻了翻,发现很多都是建筑学的教材,他笑着问:“你在学这个?”
“嗯。”李众局促地搓了搓手,憨憨地答道,“我……我想多学点东西。”
“你上过学吧?”他问。
李众正从酸菜缸里拎了棵酸菜进屋,闻听这话,眼圈一红,哽咽地回道:“考上过大学,没钱,就没念。”说完,他啜啜地问于海洋,“我、我这里就有酸菜,晚饭吃这个……行吗?”
看着李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的样子,于海洋忽然心里有点酸,走上前把他手里的酸菜按到菜板上。
“走,我带你下馆子去。”
肆
李众吃的狼吞虎咽,没过半个小时就把于海洋点的一道水煮肉片和两样炒菜吃得干干净净。
直到吃完最后一片肉,李众才擦了擦嘴角,不好意思地说:“我好久都没吃过肉了。”
于海洋叹了口气,他本想再点一个菜给李众吃,可瞅着天色已渐渐黑下去,便断了这个念头。他从皮包里拿出针管和一小瓶液体,冲李众努努嘴:“把胳膊伸出来。”
“干嘛?”
“到了晚上,人体的迷走神经兴奋,你移植的那个海马体也会活跃,打上这个药,会加速海马体的功能,你或许能想起那个人的一些事情。”于海洋一边抽着药液一边解释。
李众迟疑了片刻,把胳膊伸了出来。
打完针,于海洋带着李众踏入夜色之中。汽车向近郊开去,一个多小时以后在一处废弃的厂房前停了下来。
秋风瑟瑟,干枯凋零的白桦树杂乱地立在厂房四周,寒风一起,残枝败叶“沙沙”落下。
厂房附近的路灯比厂房还要破碎,只有一盏发着暗淡的黄光,两个人影子刚现出个轮廓就立刻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而脚下的路也越来越泥泞,每走一步都在满地的落叶中发出刺耳的“咕唧咕唧”的声音。
李众踉跄地跟在于海洋身后,可脚步却越来越慢,于海洋用余光瞟过去,只见李众眼神里透着慌乱,不停地四处游弋,两只胳膊也剧烈地抽搐起来。
于海洋的手也加大了力量,狠狠地攥住李众的胳膊,冷笑一声:“别怕,再过一会儿你就能记起要去的地方了。”
他话音刚落,李众就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呼呼喘着粗气,惊恐地瞅着前方出现的一堆灌木丛。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冰冷的空气里响起于海洋的声音。
李众混混噩噩地看了他一眼,刚有个点头的动作,目光却突然一变!刚刚的恐惧刷地变成了憎恶和嚣张!
“你他妈的是谁?带我到这里干什么?!”说话的同时,他胳膊奋力一扭,想挣脱出于海洋的束缚。
在他神色一变的时候于海洋就已有了准备,他的胳膊刚一较劲,于海洋的双臂就飞快地夹了上去,嘎巴一声把李众的右肩拧到了背后。
“他妈的臭警察,把老子藏尸的地方翻出来了啊,那个臭娘们的尸体是不是都烂了?!”李众虽然疼得呲牙咧嘴,但嘴上仍狠狠地骂着。
“李众,不要全陷到杀人狂的记忆里!你是李众,刚才在你脑子里的是那个杀人狂的记忆!”于海洋一边吼着一边腾出手狠狠抽了李众一个巴掌。
李众被抽了一个趔趄,但眼神中的凶狠也被抽没了,他愣了片刻,然后捂着头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我记起来了,那个败类就在这里杀了个人,他砍了好多刀……那女的满身满脸都是血……他捅了十多刀,每一次拔出刀,都有一股鲜血喷出来,像是刺破一个装着血的大皮囊,呼呼地往外涌。那女人张着嘴,可喊出来的不是声音,都是带着泡沫的血……”李众回忆着,两只手不住地颤抖。
于海洋不依不饶,猛地踏上两步,声音从喉咙里用力地挤出来,在一股股冷风里刺耳响起:“是的,那个杀人狂在这里行凶的时候被一个路过的人发现了,我们警方赶到后开始追捕,然后那个杀人狂因为逃跑拘捕被击毙了。不过,在现场勘查的时候我们发现,做案现场还有第三个人的足迹,这说明那个杀人狂还有帮凶!你必须想起来——那第三个人究竟是谁?!”
那第三个人是谁!第三个人是谁!
尖利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刺破了黑暗,夹着呼啸的冷风把李众包裹起来,他浑身哆嗦着,紧紧捂着耳朵,可哭得红肿的眼睛却越睁越大,仿佛那持续不断的声音是一把把挺子,狠狠地砸进耳膜,又从眼眶里砸出来。
突然间,李众抄起地上的一根手腕粗细的枯树干,猛地站起身向灌木丛奔去,脚步不再像刚才那样踉跄,而变得敏健矫捷!他冲到近前,举起那根枯树干,狠狠地像空气中刺去,恶毒凶狠的咒骂声也从嘴里咆哮出来:“宰了你这个臭贱货!让你叫唤!……”
于海洋一惊,随即便明白过来——李众又陷入了那个杀人狂杀人的情境里,于是屏气静看,生怕打扰了李众的记忆。
狂刺十几下以后,李众撇下树枝,蹲了下来。月光下,他脸上的肌肉狰狞地扭动着,不时还伸出舌头贪婪地舔食着自己的手指头,仿佛手上沾满了热辣的鲜血。接着,他缓缓站了起来,长舒一口气后向四下打量起来。
目光缓缓移动到于海洋的身上,他却浑然未见,直到几乎转了一圈后,视线才停留在一棵倾斜着的白桦树上。
“说话算话,你给我带来的这个贱货宰起来真过瘾!”
兴奋的声音过后,李众的喉结剧烈地转动了几下,口中竟发出了一种奇怪的沙哑的声音:“人我交给你了,不过你得过一个小时再杀她,我得立刻赶回去,好设计一个案发时不在现场的证据。要不然,我就没机会再给你寻找猎物了。”
于海洋心头一颤,他原以为那个神秘的第三者只是杀人狂的帮凶,但现在从李众的“记忆”来分析,那个第三者竟然是个主谋,而杀人狂只不过是他的一个棋子而已!
他紧盯着李众的嘴,希望接下来能有震撼的声音发出来。
但李众却僵在了那里,任夜风把他的衣衫吹得呼呼作响,嘴唇只是哆嗦着,却再没有开口。
“怎么了?”于海洋急迫地问。
黑暗中李众回过头来,眼中的厉色一闪而过,随即写满了焦躁和无助:“那个人蒙着脸,说完就走了。”
于海洋抓着他的胳膊,用力摇晃着:“再仔细想想,他有什么特征?”
“他的影子越来越长……越来越高……不对、不是影子,那是一个带壳的虫子……黑黑的,上面还印着好多花纹,就像是瓢虫……”李众用力揉着太阳穴,苦苦思索着。忽然,他“啊”地发出一声惊呼,不但惊得树枝上的倦鸟扑簌簌乱飞,就连于海洋也猛一激灵。
“我、我想起了一个地方,他在那里还杀过人!”
漆黑泥泞的土路上,于海洋的警车呼啸着奔向近郊的一个小湖。
远远地,刚看见洒在湖面上的月亮倒影,李众就战栗地喊道:“停车!停车!”
于海洋一脚油门,汽车剧烈抖动着停了下来,而李众也猛推开车门狂奔出去。
鬼魅的身影在黑夜中拉成一个硕大无比的影子,看起来几乎倏忽间就冲到了湖畔,随即李众弯下身子,嚎叫着刨起土来。
于海洋气喘吁吁地奔过去,脚步还没停稳,李众已转过了头。
一瞥之间,于海洋的胃一阵翻滚,哇地吐了一地。
——李众的脸兴奋得扭曲变形,刨得血肉模糊的双手高举着,但两手之间竟夹着一个头颅!头颅上杂乱的长发在狂风中肆虐地乱舞,卷着一股股臭气和脱离下来的皮肉纷纷落下。
伍
几辆警车停靠在近郊的湖畔旁,惨白的车大灯光束汇聚到一个土坑上,将这里照得如同白昼。
几个警员正忙不迭地拍照、搜集现场的遗留物,法医蹲在两具尸体旁仔细地检验着。
两个死者都很年轻,男孩13岁、女孩14岁,年龄确定的如此准确是因为在死者身上找到了学生证。
“胆大包天啊!”法医叹了一声。
于海洋以为法医是在说这个杀人狂,应道:“确实胆大包天,一般的杀人犯行凶以后都想方设法隐瞒被害人的身份,可这家伙反而把被害人的证件留在现场,上个案子也是这样,看来摆明了是要和咱们较劲啊。”
法医摇了摇头,指了指地上的女尸:“我说的是她。”
“她怎么胆大包天了?”
法医冲女尸的下身怒了努嘴,于海洋俯身看过去,只见女尸暴露的下身涌出了一摊血糊糊的肉团,散发着腥臭的气味。
人死之后,腹腔里厌氧菌迅速繁殖,会使得负压增高,以至于大便及内脏都可能被挤压出来。于海洋虽不是法医,但这些道理也都明白,他知道,法医绝不会因为这个大惊小怪。他定睛再看那一滩肉团,顿时明白了,惊道:“这女孩怀孕了?!”
“可不是嘛,要不我怎么说胆大包天呢?现在的小孩子啊,十来岁就……”法医感慨地摇了摇头。
正这时,风驰电掣的疾驰声从黑暗里传出来,转瞬间,两辆豪华轿车驶到了近前,他知道会有热闹看了——刚才已经联系了两个被害人的家属,令他头疼的是这两个被害的孩子也是出自富豪之家。和第一个被害人一样,那个被害的女人是一个富商的老婆,为了找出杀害老婆的凶手,富商一掷二十万块钱,并且表示愿意在破案后追加更多。
现在,恐怕那种一掷千金的情况又要出现了,好在接待被害人家属的事情有别人负责,于海洋忙抽身向自己的车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咒骂着:“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
李众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呆坐着,透过车窗远远地看着一个个警察的身影,时而狠狠地捶着头,时而有两行热泪愀然而下。
于海洋钻进车里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别总想着杀人狂杀人的情景,多想想那个神秘的蒙面人,只要把他找出来,案子就结了,你也不用再受这份罪了。”
李众痛苦地摇摇头:“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人的样子,满脑子都是杀人狂杀人的样子……一刀、一刀,那两个孩子身上全是血,呼呼地往外涌……”
他刚说到这里,车门被人猛地拽开,寒风立刻灌进车里,把李众激了个哆嗦。
“是这个人发现的现场?!”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出现在车门口,随手递过一张名片,于海洋扫了一眼,名字没看清,名字下面的“律师”两个字倒是瞧见了。
李众木讷地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另一个瘦削一点的脑袋也挤了进来,劈头就问:“你看没看清楚凶手长什么样子?!”
李众刚点下去的头忙又摇了两下,两个男人失望地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气急败坏地骂道:“你傻了啊,倒是说话啊!”另一个则沮丧地叹了口气:“好容易有个目击者,还傻了吧唧的!”
说完,这人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不怀好意地盯了几眼李众,然后冲于海洋说:
“我说这位警官,这个人大晚上到这里干什么?该不会是害了我们老板的儿子,又假装报案的吧!”
李众的脸瞬间就变成了酱紫色,他紧咬着嘴唇,却控制不住眼泪扑簌地落下,哽咽道:“我不会杀人还假报案!”
于海洋扫了一眼车门前的这两个男人,冷冷地说:“调查目击证人的事情不用你们操心,你们让你们的老板多提供一些两个孩子的社会关系就好。对了,法医告诉你们没有——那个女孩怀孕了,是不是那个男孩的,等鉴定结果出来就知道了。”
这句话把两个男人的嘴堵上了,两人尴尬地互看了几眼,身子也离开了车门,不过马上又猴急地喊道:“你们一定得尽早破案啊!”
于海洋关上车门,冲李众笑笑:“你别委屈,破案了就好了。”
没料到李众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哼道:“你们只会欺负我这样的人。要是我也有钱,你们还会拿我的脑子做实验?”
于海洋感觉耳朵有点热,忙转开话题:“那个蒙面人你还有没有记忆?能不能想起来点什么?”
“那个人……”李众狠狠地捶着头,两只手掰得嘎叭作响,“我每次一想到那个人,脑子忽然就乱了,他明明和我说过话,还冲我笑过,可什么也记不起来,最后就变成了一个背着黑壳的虫子——”
于海洋正要宽慰他几句,可一瞅李众的脸,却猛地呆住了!
李众痴痴地盯着远处的轿车,面颊的肌肉急速颤抖着,紧跟着牙齿的撞击声也响了起来。
“你怎么了?”
“我、我想起来了,那个背着黑壳的虫子是一辆轿车,车牌号是……BF1021”
“你确定吗?!”
“肯定不会错!就是BF1021”李众哆嗦着喊道,眼睛里闪着泪花。
陆
天色微亮的时候,BF102的车主、一个肥头大耳的歌厅老板被带到了警察局的审讯室。
谨慎起见,在确定了车主身份以后,于海洋拿了十几个人的照片让李众辨认,结果李众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歌厅老板。
于海洋笑了,李众也咧开了嘴,但笑容马上就凝固了——随着咔嗒一声,锃亮的手铐铐在了他的手腕上。
“你、你这是干什么?不是该给我做手术,拿掉那个杀人狂的海马体吗?”李众大惊失色。
于海洋长叹一声:“现在我可以把真实情况告诉你了——林教授根本没给你做移植海马体的手术,因为你就是那个杀人狂!”
“我?你们搞错了吧?为什么?”李众语无伦次地问着,眼泪夺眶而出。
“没有搞错,那天你杀了人以后被警方发现,一路追赶最后把你擒获,可是在审讯的时候却发现你的精神状态不正常,根本不记得杀人的事情,于是我们请了精神病院的林其然教授给你做检查,结果证明你是双重人格一白天的时候是一个安分守己的民工,可到了晚上,你的潜意识就把你变成了一个杀人狂。”
看着李众汗如雨下的样子,于海洋怜悯地递给他一个毛巾,继续说道:“为了让你回到那个杀人狂的人格,我们便和林教授演了一出双簧,利用‘移植海马体’的理由让你的大脑开启了那扇封闭的闸门,帮我们找到那个幕后的凶手。”
李众晃了几晃,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我是那个凶手……我是那个杀人狂……”他失神地看着于海洋,随后嚎啕痛哭起来。
于海洋叫过一名刑警吩咐道:“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吧,别难为他。”
李众蹒跚地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小声说:“于哥,我家里床底下还有四千块钱,那是我打工赚的,真的,我能把这些钱邮给我爸妈吗?”
于海洋忽然眼睛一酸,仿佛又闻到了李众家里那股臭酸菜的味道,他点了点头,转过身去。透过玻璃,他看着那个歌厅老板,心情好了一些。他知道法院量刑的时候会考虑到李众的精神状态,极有可能会因为他的双重人格而判他无罪,只不过他要在精神病院里呆很长一段时间了。
他正琢磨着,一个刑警走到他身边,苦闷地说:“于哥,从那个歌厅老板家里查到了贩毒和组织卖淫的证据,可对于杀人,他死活不招。”
“再仔细搜查,肯定能找到证据。”
“可要是证据不充分,那个死胖子还不招供,凭李众的证词能定他罪吗?你别忘了,李众的精神不正常啊。”
于海洋嘿嘿一笑,却没吱声。
刚才他看见了失去了儿子、女儿的那两个富商,一个比一个咬牙切齿。于海洋料定,即便没有确凿的证据,那两个富翁也决计不会让歌厅老板活在世上了。
柒
李众又见到了林其然教授。
看着负责押送的警员,林其然明白事情已经结束了。他叹了一口气,对警员说:“你去休息吧,我给他做个检查。”
警员离开之后,李众揉了揉头上的伤口,惨然一笑:“林教授,既然是假移植,你何必给我开颅呢?哪怕是头皮切个口,缝上两针不就行了?”
林其然一边给李众换药一边淡淡笑道:“我告诉于海洋,开颅后刺激你的海马体会激发起你的记忆,这样你的‘回忆’不就更加顺理成章了吗?但其实我刺激的是你情感中枢,你没发现这几天更容易流眼泪了?这样不是显示得你更淳朴么?”
李众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您还信不过我?当初咱俩刚认识的时候,你就夸我有演员的天赋呢。”
林其然把李众的伤口重新包扎好,叹道:“是啊,两年前我家找力工干活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准了你,不但上过学、有知识,还聪明。”
“最主要的是和你一样憎恨这些为富不仁的人,是吧?”李众满意地摸了摸头上的伤口。
“是啊。”林其然踱到窗口,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幽幽道,“你放心,有我这个权威教授给你出具案发时精神状态异常的报告,法院肯定会宣判你无罪的。只可惜咱们的双簧再演就失真了,我接触了那么多贪赃枉法、大发不义之财的败类,真想把他们一个个都送走啊!”
李众没应声,只是摊开了一张报纸悠闲地看了起来,忽然,他呵呵一笑,问:“教授,这报上说现在百分之七十的财富集中在百分之零点四的人手里,你说像咱俩这样的人会不会有百分之零点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