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西小区的一间公寓里,安然和同事们紧张地忙碌着。
死者是男性,体形异常肥胖,体重不低于四百斤。死者的双脚被绑在桌腿上,双手反捆在背后,头伏在桌上的一堆食物当中。
尸体的两腮部有被手指按压过的淤痕,口腔中还有大量的食物。看样子,有人像填鸭一样强行在他的嘴里塞进过食物。
死者身体正对着一面硕大的镜子,上面用红色的油漆写了两个大字:饕餮。
“现场的情景,让你想起了什么?”凌队长看着镜子上血红的大字,问身边眉宇紧锁的安然。
“电影《七宗罪》里,凶手也是以‘饕餮’这一罪行开头,展开一系列杀戮的。”安然顺着凌队长的目光,紧盯着镜子上触目惊心的两个字,“我有一个可怕的预感……”
“说来听听0”
安然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这个城市里,很快还会有类似的案件发生,或许下一起,就是关于‘贪婪’的。接着是‘淫欲’、‘傲慢’、‘懒惰’、‘嫉妒’和‘暴怒’。影片里,凶手就是按照这个顺序执行杀人计划的……”
凌队长笑了笑:“就因为这起案子跟电影里的一个片段很像,就预感会有一系列类似案件发生,会不会有些草率。”
“我也不敢肯定。可是现场有太强的仪式感,凶手显然是要走七宗罪的套路。”
凌队长认真地看着安然的脸,此刻对方正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
“如果这真是系列杀人案,我们决不能让凶手抢在前面!”看着屋里忙作一团的警员和法医,凌队长狠狠地吐了口烟圈。
死者叫陈刚,曾经在天城大学当过厨师,婚后一直没有子女,几年前退休了,独居。
死者的社会关系简单,离异后一直住在这里,平时甚少与人交往,也极少外出,这两年和他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送餐公司的员工了。调查中不曾发现他与谁结仇。
法医也很快给出结果,死者曾被人用乙醚麻醉,后又被捆绑在桌边。凶手强迫他吃下了大量的食物,致使他的喉管和胃部高度充盈,后来凶手用力击打他的腹部,使他胃部破裂死亡。死者的胃中也发现了印有“饕餮”字样的塑料板。
和电影《七宗罪》里的场景如出一辙。
已是黄昏了,可盛夏的燥热依旧笼罩着这个城市,干燥的热风缓缓吹着,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
天城大学群英路与生活园的交角处,有一个卖凉面的小摊,摊主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已经过了饭点,没什么人,摊主坐了下来,斜睨着旁边的食客——这个体形肥胖的男人已经吃了三碗,可看他埋头苦吃的架势,估计再来两碗才能喂饱他。
想到这个贪吃的食客给自己带来了一点额外的收益,她笑了。
前面忽然传来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和人的尖叫声,摊主和食客都抬起了头。一辆银灰色轿车向路边的一家四口撞去,男的率先反应过来,奋力将妻儿推开,自己却被车撞飞,血流得到处都是。
那辆车也在急速的左转中撞到了路边的一棵树,反光镜被挂掉了。
车停了,下来的年轻人满嘴的酒气。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闯下大祸,只是骂骂咧咧地指着染着血的车:“这些人走路都不长眼吗!看把车给挂的。”
说完话,他便又钻进车,正准备踩油门,发现几个学生把自己的车围了起来。他们大声地谴责车主在校园飙车,酿下惨祸居然还敢如此地张扬跋扈。
“你怎么回事,开车也不看着点,现在被人缠上了,过会怎么去商场啊。”坐在副驾驶席的女子半是抱怨半是娇嗔着。
男子又下了车,对着围堵的学生不耐烦地挥挥手:“要多少钱直说吧,别不知足,我还要陪女朋友逛商场呢。你们知道我爸是谁吗……”
入冬了,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早。灰蒙蒙的天空紧罩着这所孤儿院,陈旧暗哑的建筑在一片黏稠的灰色雾霭中若隐若现。
天空像块巨大无边的铅板,似乎在缓缓压榨这所小院里所剩无几的汁水,给人一种窒息的沉闷。
一扇门被推开,一群穿着肥大旧棉衣的孩子冲了出来,在院子里相互追逐,打闹。这所院子也在他们的嬉戏和欢笑中有了生气。
可是院里有两个小孩却始终没有加入到玩耍的队列中去,只是站在远远的地方观望他们。两个孩子大概有五六岁了,他们和院里其他孩子一样,穿着破旧的棉衣,小脸上透着营养不良的蜡黄。
男孩的眼睛很大,深深地向里凹陷。他的眼神里,有着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罕见的阴郁和迷茫。他身边的女孩紧靠着他,拉着他的衣角,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有点儿泪汪汪的,一只手指塞到嘴里含着。
“妹妹,哥哥教你唱《马兰花》好吗?这是妈妈教的。”小男孩开口问妹妹。小姑娘眼里的泪光很快就消失了,对哥哥甜甜地微笑。
天上有朵五彩的云,心中有朵马兰花。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马兰花,马兰花,善良的人们在说话,请你现在就开花。
两个脆脆的童音在寒冬里交汇成动听的乐章。
孤儿院的大门外,站着一对穿着入时的夫妻。他们已经观察这些孩子很长时间了,女的指着那个唱儿歌的小女孩说:“就是她了。这些孩子里,就属她最漂亮讨喜。也没其他孩子调皮,养着省心。”
男的也点点头:“这孩子是不错,她怎么到孤儿院的?”
管理员说:
“这孩子的父母都死了,车祸。其他的远房亲戚都不愿收他们,就送到这来了。和她在一起的男孩是她哥哥。这两个孩子来了之后一直不大合群,两人相依为命,离不开啊。你们看看,能不能把这两个孩子都收了。”
“这可不好办,”女的撇撇嘴,“他们是兄妹俩,都带回家了,欺负我儿子怎么办,再说了,三个孩子也养不过来啊。”
见她态度那么坚决,管理员也不好再说什么:“这样吧,哪天有空你们来办个手续,把这孩子接走。”
两天后,孤儿院的门外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那对夫妻走了下来,女的手里还拎了好大一包零食。
管理员把两兄妹叫出来,把小男孩叫到了一边。
“宝贝,过来,阿姨这里有好多吃的。”女人对小女孩晃晃手里的零食,小女孩欢天喜地地跑了过去。女人一把抱起孩子,“宝贝,真乖。跟阿姨回家好吗。回家天天都有这些好吃的。”
小女孩咯咯地笑着,奶声奶气地说:“阿姨真好,哥哥也和我们一起去吗?”
“不,他不去。”说完,女人叫上老公,和管理员打了声招呼,抱着小女孩就出了门。
当管理员告诉男孩,他的妹妹要被人带走,而他又亲眼看到妹妹被人抱出了大门,他大哭起来,飞快地冲向大门,拦在那个女人的面前:“把我妹妹放下!”
女人没理会他,开了车门就往里踏去。可她明显地感觉到了阻力,回过头,她发现男孩死死地拽住自己的衣服,孩子枯瘦的小手此刻却有一种惊人的执著力量:“把我妹妹放下!”
她怀里的女孩也哭了起来,吵着要跟哥哥一起。男人招呼管理员把男孩拉开,自己迅速钻进车里,准备发车。
被管理员拖住的男孩,此刻正执拗掰开对方紧箍在自己身上的手指,哭喊着唤着妹妹的名字。车里的妹妹也在车里拍打着车窗玻璃,小脸哭得皱成了一团。
车启动了,男孩也挣脱了管理员的手,朝车追去。车轮卷起的尘土喷在男孩早已哭花的脸上。跑着跑着,他被一块石头绊倒,嘴角被磕破了,鲜血和泪水混合着灰尘沾满了他的小脸,看上去凄惨无比。
可孩子爬起来后,又奋力地朝着汽车追去,直到汽车已经完全消失在视线里……
三个星期后,刑警队再次接到报案,城北的锦阳小区内发生命案。
凶杀现场被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息笼罩着,死者被人割破了喉咙,暗红黏稠的血液流在雪白光滑的地砖上,显得格外的刺眼。
安然怔怔地望着墙壁上血写的两个大字——贪婪。
“果真被你说中了,这是一起系列凶杀案,而且,凶手就是按照电影里的情节和顺序杀人……”凌队长看着安然,幽幽地说。
这次的现场有了明显的打斗痕迹,但现场显然被人清理过,警方没有发现太多有价值的东西。
死者叫刘欣,四十八岁,是个体户。死因是被人割破颈动脉,导致失血过多。死者的儿子在外地上大学,报案的是她的丈夫。据邻居反映,夫妻二人关系非常不好,但案发时,死者的丈夫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
死者是做面食生意的,生意做得不大,但社会关系却挺杂。警方在调查中得知,死者是个非常爱贪小便宜而且精于算计的女人。
现场那个血写的“贪婪”,就是她性格里致命的弱点。
离开公安局时,已是晚上七点。虽然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可安然仍想着这两起案件。显然,凶手在模仿电影里的情节——在这两起案件中,实在找不到被害者之间有什么共性或关联,而电影《七宗罪》里,被凶手选中的几个目标人物就没有相互的关联。
如果这个凶手也是随机选择被害者,案件的侦查难度将会更大。警方似乎只能被动等待下一起凶案的到来。
街道的霓虹灯顺次亮起,城市的夜晚在霓虹灯的照耀下显得活泼而有生气。越来越扩散开的光明却也没有改变深秋里寒冷的本质。
街边有好几个发廊,着装暴露的女人借着房屋里暖昧的灯光向路过玻璃门外的男人抛着媚眼,神态轻佻恶俗。
穿过那条小巷时,一个男人从侧后拉住了安然,他看了看四周,然后压低了声音:“有小姐,很便宜的……”
安然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小皮夹亮在了男人的面前。
男人很高兴,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客人”居然如此爽快,可再仔细看一下,他的大脑空白了几秒——这个人拿的不是钱夹,而是一张警官证。反应过来后,他正准备扭身逃跑时,却被从角落里冲出来的两个民警死死按住。
安然知道,下一起犯罪是和“淫欲”有关的,可他现在却没有能力去阻止它发生。和两个民警简单交涉了几句后,他紧了紧风衣,继续朝前走去。
穿过小巷,在街道的拐角处,安然看到一个乞讨的孩子。
从身形来看,孩子最多只有五岁,穿着破旧不堪的单薄衣服,低垂着头,蜷缩在角落里微微地发抖,身边还放着一个装零钱的破碗。这个孩子实在太瘦了,这使他的头显得比同龄人大了些。
心里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安然拿出一百块钱,弯下腰把钱放进孩子面前的碗里。孩子吓了一跳,明显地向后退了一下,头压得更低。安然笑了笑,又向孩子靠近了些,想告诉他自己没有恶意。
可他的手碰到孩子脖子的时候,他明显地感觉到孩子有些发抖。还没等安然自己反应过来,孩子就猛地弓起身,像遇到危险的小动物一样,匆匆抓起自己的小碗,向街道对面跑去。
安然愣愣地站在原地,目送着街道对面那个越来越瘦小的背影。
十几天后,警方再次接到报案——爱丽丝宾馆发生一起凶杀案,尸体是打扫房间的清洁工发现的。
尸体浑身赤裸,面色青紫,双目圆瞪,成大字形倒在床上。床头的墙壁上,写着硕大的两个字——“淫欲”。安然看着墙壁,觉得这两个字像是有了生命一般,挤眉弄眼地嘲笑着他们。
“初步断定,他的死亡时间是昨晚十点到十二点问,是被勒死的,从脖子上的勒痕来看,现场发现的这条绳子应该就是凶器。”法医初步验完尸后,给出了结论。
死者叫张奎,是天城市锦华律师楼的金牌律师。据说,只要是他打的官司,很少有败诉的。但他的私生活非常糜烂,警方确定的光是他包养的情妇的数目就有五个。
宾馆的服务生说,张奎是在案发的前一天订房的,而且当时就领走了房卡。而宾馆的监控录像显示:案发当晚,在九点时,曾有一个男子用房卡打开了张奎所在的房间。张奎在九点半来到宾馆,在敲门后,里面的人给他开了门。
十一点的时候,先进去的那个男人从房里出来,而张奎再没出现过。
安然记得在现场发现过死者的公文包,里面的东西都分门别类,摆放整齐。显然,这是一个心思非常细密的人。这样一个人,当然不会把房卡随便乱放,让别人轻易拿到。死者应该认识那个男人,而且把房卡给了他,两人约定在宾馆见面。
显然,这个监控录像里出现的男人有重大的嫌疑。录像里的男人身高接近一米九,穿着宽大的长风衣,体型偏瘦,有些驼背。在他出来时,监控器拍到了他的整张脸。
刑警队已经把他的照片发到了各个基层派出所,让他们协助调查这个男子的身份,可是毫无结果。这个走在街上应该很容易引起别人注意的男子像是没有身份档案一样。
三个被害者的身份背景都不同,又找不到任何的交集。尽管警方花了很长时间走访调查,可两周过去了,这三起案件还是没什么进展。
来到这个家已经一个多星期。女孩仍然没有适应这个新家的气氛。
饭桌上,她对面的那个男孩才是这家主人的儿子,尽管他碗里的菜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女人还是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还不时地用手爱怜地摸他的头。
女孩眼巴巴地望着眼前的一幕,含在嘴里的食物也忘了吞咽。这时男人夹起一块鸡腿,放进女孩的碗里,眼里是温和慈祥的笑意:“多吃点……”
女孩心里一热,小声说了句谢谢。
“妈妈,我也要鸡腿,”男孩嚷了起来。女人看了下盘子,最后一块鸡腿已经让男人夹进了女孩的碗里,她扭头看着女孩:“把鸡腿让给弟弟吧,你是姐姐。”
用的是商量的口气,却没等女孩做出任何反应,她便把女孩碗里的鸡腿夹进儿子的碗里,“还有,你以后要多让着弟弟,听见没?”
心脏急速被寒冷包裹,女孩的筷子僵在碗边,没有吭声。许久之后,她倔强地点了点头,收敛起自己所有的感情,大口地往嘴里扒着白饭,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一个月后,警方再次接到报案:城南一个小公园内发现一具男尸。
尸体面色发黑,浑身都是污垢,穿着肮脏破旧,倒伏在一个写有“此处不准倾倒垃圾”的标语牌边。这个标语牌边写着两个字:傲慢。
法医在现场验完尸后说道:“死者的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初步推断,应该是中毒死亡。死亡时间应该是夜里一点到三点之间。另外,从尸斑来看,死者死后被人移动过。这里不是第一凶案现场。”
一个年轻的警员小声嘀咕着:“这人一看就是个捡破烂的,怎么跟‘傲慢’扯上关系了,还那么倒霉被凶手选成杀人目标了……”
“他不是拾荒的。”安然蹲在尸体边,“你们看,死者的双手柔滑,显然不是从事体力劳动的,而拾荒者双手大都长满了老茧。另外,虽然他的身上很脏,可耳朵里却非常干净,这点很反常。最明显的是,他的外套非常的破,可是内衣却是新的,还是品牌的……”
“呵呵,有点意思,”凌队长侧过头,打量着这个年轻的下属,“继续说。”
“凶手大费周章地给死者换衣服,还把死者浑身弄脏,让他看上去像个拾荒者。而且凶手专门把尸体扔在写有‘不准倾倒垃圾’的标语牌边,本身就有种侮辱死者的意思。我觉得,和前三起命案相比,这起命案中透露着凶手某种强烈的情绪。比起先前的几个死者,凶手对这个人有着更强的恨意……”
凌队长默默地点点头,他用赞许的眼神注视着安然。这个年轻人不仅有着细致的观察力,还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可以感受到罪犯的内心世界。
市局的会议室烟雾缭绕,与会者大都眉宇紧锁,面色凝重。毕竟,这已经是第四起命案了。
“死者叫杨志成,三十九岁,无业。他是被人毒死的,毒物是氟乙酰胺,就是我们常说的毒鼠强……”
“呀,这个人就是十八年前闹得满城风雨的富二代校园飙车案的主角!”一个年长的刑警看着投影仪打出来的照片,大声说道。
“有意思的是,上起命案的死者张奎就是杨志成车祸案的辩护律师。”凌队长解释说,“前两起命案的死者陈刚和刘欣,就是当年出庭作证的目击者。”
听到这里时,安然感到一丝振奋:总算是找到这几个受害者之间的关系了。
凌队长继续说,“有了这条线索,我们就很容易联想到,凶手是在为车祸中的死者‘讨回公道’。在那起车祸中,死亡的是一对夫妻。男的叫丁凯,女的叫岳爽。能这样为他们报仇的,应该就是他们的亲友,可是夫妻俩都是从外地到天城市的,当时都在天城大学的后勤处工作,在本地根本没有什么熟人。当年他们的一双儿女也因为外地的亲友不愿领养,而被送到了孤儿院。
“根据孤儿院提供的资料,他们的女儿在五岁多的时候被人领养,后来又辗转过几户人家。她现在的名字叫叶心宁,去年大学毕业,现在在电脑公司当程序员。那个男孩比妹妹大两岁,在妹妹被人领走后的第三个月跑出了孤儿院,至今下落不明。”
投影仪上打出了两个孩子的照片。大概是营养不良,两个孩子看起来非常瘦弱,要比同龄的孩子矮一些,尤其是哥哥,他当时应该七岁多了,可比身边的妹妹高不了多少。
照片很快地被切换了,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妙龄女子:“这个人就是叶心宁,而且,你们仔细看一下,”说着,凌队长把刚才的照片切换到张奎案件中那个神秘男子的照片上,“这两个人的容貌是不是有些相像?”
“是很像啊……”
“如果不是这两个人的身高差了不少,走到大街上一看就知道是龙凤胎。”
“的确……”
这个发现给会场带来了些骚动。
“所以,”凌队长继续说,“我有个大胆的猜测,那天被宾馆监控器拍到的男子就是叶心宁的哥哥。这起案件很可能是他们兄妹俩做的。”
到这里,案件总算是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就在警察们摩拳擦掌,准备对叶心宁进行深入调查时,警局又接到报案,灵源区一条小巷发现一具女尸。
“她的死亡时间是昨天晚上七点到九点之间。除了脸上被凶手刻字以外,她身上没有明显伤痕,也看不出中毒的迹象,初步怀疑是窒息致死。具体情况要经过详细尸检才能知道了。还有,从尸斑来看,死者死后明显被人移动过。这里应该不是第一凶案现场。”等几个警员搬走了尸体,赵法医摘去了手套,半开玩笑地对凌队长说,“这么短的时间里,我已经验过好几次尸了,你们也要加加油啊……”
凌队长默默地盯着尸体脸上被刀刻出的“懒惰”,扔掉了手里刚点的香烟,转过脸对赵法医笑笑:“这次,我们会比那个凶手快了。”
警察很快找到了叶心宁,对她进行了盘查。可叶心宁交待,昨天下午五点起,她就约了几个朋友到家里打麻将,一直玩到夜里十一点多朋友们才离开。而她的这几个朋友也向警方证实案发时叶心宁的确和她们在一起,虽然中途也离开过给她们买饮料,但出去十多分钟就回来了。
“死者叫柳明月,无业。是天正房地产副总周毅包养的情妇。”凌队长指着墙上的屏幕,照片中的女子颇有几分姿色,虽然已是中年,但风韵犹存。
“我们查过她的底,有意思的是,她曾经是杨志成的女友。而且当年车祸发生的时候,她就坐在杨志成的车上。法医的解剖报告已经出来,在她的血液里检测到少量的安定类药物,但这远不够致死量。她的手和脚都有被捆绑过的淤痕,嘴上也有被胶带贴过的痕迹,呼吸道内发现了很多pp棉絮状物和珊瑚绒,她就是因为吸入这些而窒息死亡的。所以第一案发现场一定有大量的pp棉和珊瑚绒。”
听到这里,安然的第一反应就是,凶案第一现场极有可能在毛绒玩具厂:“pp棉是用来做毛绒玩具的填充物的,珊瑚绒是较为高档的毛绒面料,天城市好像只有聚源毛绒玩具厂才生产这种面料的毛绒玩具。”
“对,这就是我们下一步要侦查的方向。”
局里抽调了大量警员,他们拿着死者的照片在聚源玩具厂对员工进行了盘问,但没人记得有这样一个女子来过玩具厂。警方又在玩具厂的各个角落里进行了地毯式的搜寻,希望找到一些线索。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个废弃的小仓库外,警员在草丛中找到一个遗落的女式钱包,里面的照片正是死者的。昨天下过雨,晚上十一点多以后才停,但是这个钱包却非常干净。这一发现无疑给众人打了一剂强心针,进入仓库后,警方还找到几排凌乱的脚印,几缕酒红色的长发。
技术组很快证实,库房里找到的毛绒纤维和死者肺部的一致,而仓库里发现的头发,也是死者本人的。可以确定,聚源玩具厂的那间小仓库就是第一凶案现场。
可是在推算的柳明月的死亡时间里,叶心宁是和几个朋友在一起的,虽然中途也离开过十几分钟,但她家离玩具厂至少有一个小时的车程,这么短的时间里,她根本不可能去那里杀人。
安然还是不死心,又问了这些时间证人很多细节上的东西。
终于有一个女孩想起了点什么:“八点多吧,叶心宁说给我们做吃的,就自己进了厨房。可她很久都没出来,我就去厨房找她。厨房门被她反锁了,我听见里面好像有风扇的声音,觉得挺奇怪,这个天开什么风扇……要再说其他什么特别的地方,还真没有。”
安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这一细节记在本子上。
至于张奎案件中出现在监控录像中的那个神秘男子,叶心宁更是一口咬定从未跟那人见过面。警方也没找到证据证明叶心宁跟这件案子有关,拘满四十八小时后,也只好放人。到这里,案件又陷入了僵局。
十八年前,安然也才五岁,对于那件闹得满城风雨的车祸,他当然一无所知。可他对那起案件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根据档案处提供的资料,他找到了当年受害者一方的律师一庄楚杰。
庄楚杰疲惫地从办公桌前抬起头,揉揉酸痛的脖子,只一会,他脸上的倦色就荡然无存,又变成了那个精力充沛、宽厚又不失威严的律师。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的警察,听明了对方的来意后,只是抿嘴笑笑,然后半靠在座椅上,扭头看着窗外的风景。
再转过头时,他恰好遇见安然的目光,两人对视了几秒,庄楚杰笑了:“对,那个案件是我接手的。你想知道什么。”
“那起车祸,你所知道的。”安然目光炯炯,“全部。”
“案子本身挺简单,就是杨志成酒后在校园飙车,当时车速过快,致使两夫妻当场死亡。当时我接手这起案件,是因为它的社会关注度很高。从私心上讲,那时我刚进律师所没多久,如果打赢了这场官司,我的知名度会大大提高。当时还年轻,以为打这样的官司没什么难度,因为都已经查得很清楚了,肇事者肯定是要负全责的。”
庄楚杰点燃了根香烟,用力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烟雾,“但开庭的时候,两个愿意出庭的目击者的口供,全部发生了变化。他们证实,死者曾和妻子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后来他用力推妻子,致使其妻摔倒时脑袋撞在了路边的水泥岩上。妻子当时就流了很多血。男的也被吓住了,拔腿就跑,完全没注意到身后拼命按喇叭的轿车……
“后来杨志成家里象征性地赔了些钱,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忘了给你说了,那小子家里非常有钱,那时我年轻气盛,觉得作为律师,就应该伸张正义,维护法律和公正,所以我愿意继续和他们耗下去。
“可是后来,我遇到了很大的阻力,被身份不明的人袭击,甚至我的女朋友也被……”说到这时,庄楚杰紧咬着牙关,不做声了。
半晌,他才继续说道:“整个事件的扑朔迷离以及调解过程中,他们调动社会资源的强大力量,让我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所以我没再坚持打这个官司。”
“当时在校园,没有其他的学生看到车祸吗?”
“其实当时目击这件事情的学生挺多的。可能是学校下了封口令吧,这些学生都集体沉默。只有一个学生是主动要求出庭作证的,可是后来忽然又绝口不提此事。而那两个目击证人的证词,对这起车祸的受害方来说很不利。”
离开律师楼后,安然根据庄律师提供的资料,找到了当年那个曾想出庭作证的学生——郭宇凡。
他现在已经是天城大学的一名副教授。安然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瘦高个,斯文白皙,身上有很重的文人气。
安然说明来意后,对方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半低着头,似乎在思索着合适的开场白:“那是十八年前了,我刚上大四。那天我和几个同学准备去上晚自习。
“走到生活区的时候,那辆车‘嗖’的一下就从我们身边飚过去了,特快。超过我大概十多米吧,前边有人,那车就向左打方向,但没有避开,轿车的右边还是撞到了那家人。
“那个男的把妻儿往边上推,我当时就听到‘砰’一声,男的被撞飞,落下来的时候砸在汽车副驾驶位置的挡风玻璃上,那个女的被右边的反光镜撞倒,她往后跌时,还把她的两个孩子护在怀中,倒地的时候,她的头砸在旁边的水泥沿上,当时就出了很多血……”
大概是当年的惨景给他留下太深刻的印象,过了这么多年,他谈起这段往事时依旧清晰地记得当初所有的细节。
事情的真相居然是这样的。
“其实那天很多学生都看到这起车祸了。当年大家也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都说如果肇事者得不到惩罚他们誓不罢休。可是后来学校给做了很多思想工作,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记者也再不能从学生口中挖到任何东西。
“当时学生都非常愤愤不平。可是后来我自己也当了老师,也渐渐理解了学校的一些做法。
“学校之所以下了封口令,其实也是为学生着想。大学生都非常血气方刚,在正义面前都很意气用事。目睹整个事件后,面对媒体的采访难免义愤填膺……”
“那你呢,你当时为什么选择说出真相?”
“因为那两个孩子。”这回他回答得很快,“那女的倒地前死死地护住自己的两个孩子。那原本应该是个很幸福的家庭,可顷刻间,两个孩子就失去了父母。我至今还记得当时那两个孩子惊恐的眼神和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叹了口气,“那时候,我真的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可是后来,你还是改变了初衷,不是吗。”
“开庭前的几天,我在校园外被几个流氓打了。他们下手非常重,还警告我别再多管闲事。我当然知道他们是谁找来的,虽然受到他们威胁,当时也有些动摇,但我还是决定出庭作证。”
“他们用暴力威胁你的时候,你挺住了。可是面对诱惑的时候,你还是妥协了。”在来之前,安然查过郭宇凡的资料,大学期间,他的成绩一般,是不会有保研资格的。可是那件事后,他却被顺利保研。现在想来,就是这个原因。
郭宇凡抬起头,发现安然正盯着自己,眼神锐利。他不自觉地把目光移开:“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想要出人头地实在太难了,在那个年代,有一张好文凭,整个家族的命运都可以因为你而改变……”
从郭宇凡办公室出来时,安然的心情很沉重。他一个人走在寒风瑟瑟的街头,看着繁华的街景缓缓地朝身后卷去,时间好像也被凝滞了。
车水马龙的街头,不知哪家的音箱店里传出含混的曲调。
事实只能穿过,没有脚印的土壤,
突兀的细微花香,刻意显眼的着装,
每个人都戴着面具在说谎,
动机也只有一种名字那叫做欲望,
越过人性的沼泽有谁真的可以不被弄脏。
这起系列杀人案的两个嫌疑人,一个有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另一个从张奎案后始终没现过身。警方也找不到有力证据证明叶心宁和那个男子就是凶手,只好密切地监视着叶心宁的行踪。安然也主动申请进入负责监视的小组里。
叶心宁现在的养父母旅居国外,她一个人住在养父母的房子里,而且有自己的车,她有作案和运尸的条件。
这个周六的晚上,安然一直在车里守到凌晨三点,才和同事换了岗,浅浅地睡了一觉后,又立刻精神十足地投入到工作当中。
上午八点的时候,叶心宁从楼上下来,没有开自己的车,而是叫了辆出租车。监视组的人立马跟了上去。
出租车终于停下了。这里是本市的棚户区,破旧凌乱的建筑物把这里围成了巨大的迷宫。
叶心宁很警惕,时不时回头张望。跟踪的警员们怕她发现,只好保持一定的距离。可很快他们就见不到叶心宁的踪影了。
找了很久也没见到她的身影,几个警员有些泄气的时候,前方那个人的出现无异于给他们注入了一剂强心针——那个高个子,穿着长风衣有些驼背的男子,正是这段时间警方苦苦寻找的嫌疑人!
那个男人显然也发现了这几个便衣警察,他匆匆闪进身边一幢废弃的楼房里。两个警员也随即冲进了楼里,安然和邓杰守在楼外。
没过多久,一个看起来五六岁的孩子从楼里跑出来,他的头压得很低,看不出他的表情。安然本想拉住他,可这孩子很灵敏,一下就从他肘边绕开。
虽然没看到这个孩子的正脸,但安然觉得他有些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更让他觉得奇怪的是,这孩子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就在这时,安然身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我们在楼里搜了很久,没看到那个男的,不过倒是发现叶心宁了,她被人打晕了。你们继续守在门口,我已经通知队里的其他人,让他们一起过来搜人。”
警队的增援很快赶到,他们把这栋小楼搜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个男子。
叶心宁醒来后,面对警察的盘问,她说知道自己被警方跟踪,感到很不愉快,于是便想耍耍几个跟踪她的警察,把他们引到了那里。进了小楼后,她发现那个高个男人,她认得那个男人,因为警察曾经拿那张照片询问过她。男子也发现了她,然后击昏了她。
警方当然怀疑这套说辞的真实性,可是现在没有证据也没有理由再拘留她。
傍晚,安然开着警车离开了市局。现在正是城市交通高峰期,各种机动车辆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安然将车停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着前边的长龙。
等车的工夫,他一直在想今天发生的事情:叶心宁不见后,他们发现了张奎案件中被监控器拍摄到的那个男子。跟踪的几个人都看见他跑进了那幢小楼,两个警员立马追了进去,自己还把守在楼外。可是除了发现叶心宁和中途跑出来的小孩以外,根本就不见那个男人的踪影。
支援的警察赶到后,他们把这里搜了个底朝天,可是却没找到那个男人。这幢楼虽然残破,但是窗户上所有的钢筋都是完好的,他不可能通过窗户逃走。这男人就这样在这幢楼里神秘蒸发了?怎么可能!
还有一些疑点:叶心宁为什么会去那个地方,真的是像她说的只是为了戏弄一下警察吗?还有那个看上去很眼熟的小孩,为什么也会在那里出现。对了,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个孩子。
一连串的疑问袭上脑海,他想得太入神,没有觉察到红灯已换成绿灯。后面的车辆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一个司机将头伸出车窗,爆了很多粗话。
正当安然准备踩下油门时,他忽然意识到上次就是在这个地方见到那个乞儿的。与此同时,一个奇怪的想法像闪电般击中大脑,他鬼使神差地向街头那个拐角望了一眼。
那个乞儿还坐在那里,低垂着头,看不到脸孔。但安然还是认出了,这个乞儿就是今天早晨从那幢小楼冲出来的孩子。
他怔怔地望着那个乞儿。此刻,街头所有的喧嚣和嘈杂全部都静止下来。他默默回想着,眼前的一切都幻化成一些模糊的影像:爱丽丝宾馆的走廊上,那个高大的男子特意仰起脸,让监控器清晰地拍到他的全脸;在聚源玩具厂废弃仓库前发现的那个干净的钱夹;厨房里那个不合时宜的风扇;在小楼里消失的男子和匆匆跑出来的孩子……
所有突兀的画面和情节像幻灯片一般依次在大脑中闪过。
他从车上下来,径直走到乞儿的身前,一把抓住乞儿枯瘦的手。乞儿一惊,本能地抬起头来。
两个人的目光都紧锁在对方身上,清晰地看着对方表情上每一缕变化。
安然愣愣地站在那里。他已经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了。
“去自首吧。其实警方一直在怀疑你。”
“这位警官,你说话很莫名其妙。我自什么首。”答话的是一个冷淡的声音。
“前几起案件中,我们一直找不到几个死者的关系,案件进行得很被动。在杨志成死后,我们发现了几个死者都和十八年前的一起车祸有关。于是,我们过滤出了嫌疑人,也向你了解过情况。你知道警方开始怀疑你时,就加快了行凶的速度,而且这次还耍诡计制造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哦?说来听听。”说话者语气平淡,似乎对方在说的是和她完全无关的。
“你把柳明月软禁在厨房,把她捆绑住,还给她服了少量的安眠药。接着,你叫来几个朋友到家里玩,其实是想让她们给你做时间证人。中途你说要给她们做好吃的,于是你进入厨房开始杀人。怕有人进来,你还反锁了厨房的门。接着,你打开风扇,让风把你事先在聚源玩具厂收集的pp绵和珊瑚绒吹进柳明月的鼻腔里,使她窒息死亡。
“等你的朋友都走后,你伺机抛尸,并且把她的钱包扔在聚源玩具厂,还在那个旧仓库里制造了些假线索误导警方。
“你的诱导果真成功了,我们都误会了,以为玩具厂才是第一凶案现场。而柳明月的推测死亡时间是晚上七点到九点,这个时间里你正和朋友在家,根本不可能赶到几十公里外的玩具厂杀人。这样的话,你自然会摆脱嫌疑。
“顺便说一句,你的智商真的很高。你没把尸体直接扔在那个玩具厂的旧仓库,因为那里很偏僻,尸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发现。如果尸体发现得过晚会影响法医对死亡时间的判断,到时候你精心设计的不在场证明可能会失去意义。所以你刻意留下点线索让我们查到玩具厂,一直在牵着警方的鼻子走。
“可是你还是露了破绽,那晚下过雨,到十一点多的时候雨才停。如果柳明月真是在七点到九点间在玩具厂被害,她的钱包掉落时肯定会被雨打湿。可是我们发现她的钱包时,她的钱包完全没有沾过水的痕迹。显然,她的钱包是在十一点以后才被人放在玩具厂仓库前的草丛里的。”
“安警官,你的想象力真的很丰富。不过,查案是讲究证据的。”对方笑了,意味深长地看着安然。
“上次在你家厨房,我看到过一个风扇,我想那个风扇就是帮助你把毛绒纤维吹进死者鼻子的。即使你把现场收拾得再干净,厨房里肯定还是会留下很多和死者呼吸道中相同的毛料。”
叶心宁笑得花枝乱颤:“安警官,忘了告诉你,我家的抽油烟机坏了,这阵就拿那个风扇在凑合用。我最近还迷上了手工,就在聚源玩具厂弄了些角料做泰迪熊。厨房有这些,也不足为奇吧。”
安然无意跟她争辩,只是兀自说下去:“凶手杀人时一直走的是《七宗罪》的套路,张奎最为致命的弱点就是‘淫欲’。宾馆的监控器显示,一个高个男子拿着房卡开了张奎预定的房间,半小时后,张奎面带喜色地敲门,里面有人给他开了门。
“我一直都感觉到很奇怪,像张奎这样一个好色成性的人,这样兴奋地和人约好在宾馆见面,和他相约见面的应该是个女人才对,毕竟他又不是同性恋。
“还有,宾馆走廊的监控器挂在很显眼的地方。那个神秘的高个子男人好像一点都不惧怕被监控器拍到,作为重大嫌疑人,他还特意对着监控器仰起脸,为自己的脸来了一个特写。
“可是他根本就不怕这样做,就好像即使警方知道了他的长相也没关系——因为警方根本就找不到这个人。他甚至是个没有任何档案的人。”说话的时候,安然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叶心宁的脸。他看到对方的脸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但很快又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昨天,我们跟踪你到了旧城区,意外地发现我们找了很久的那个神秘男子。我们看到那个神秘男子进了那幢旧楼,就立马追去找他。我守在门口,只看到一个‘孩子’跑了出来。可是我们把那里搜了个底朝天,没发现那个男的,却只找到‘被人击昏’的你。
“那幢旧楼没有密道,他也不可能从窗户逃走,唯一的出口也被人把守着,可他却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叶心宁的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小兽一般呜咽的声音,既像害怕,又像乞求。
安然凝视着她的眼睛,声音猛地提高了几度:“他不是消失了,而是解体成一个‘孩子’和女人,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溜走了!
“张奎案中,宾馆监控器拍到的那个男子其实是一个‘组装’的人。张奎把房卡给了一个女子,要她在约定的房间见面。宾馆的走廊都有监控器,那个女子怕被拍到正脸,于是她让另一个有着成人脸孔孩子身形的人坐在她脖子上,再穿上一套宽大的风衣作为遮掩。这样,这两人就拼成了一个高大的‘组装男人’,让监控器留下这个组装人的影像。如此一来,她不仅可以摆脱嫌疑,还给警方留下了一个嫌疑犯——个根本不存在的男子。”
叶心宁呆望着安然,眼前的这个年轻警官,宛若鬼魅。当他点破自己的不在场证明的诡计时,她已经预感到这样的结局了,只是还抱着一点侥幸。
“他现在就在警局,说所有事情都是他一个人做的。可你觉得警察会相信这些命案都是一个只有五岁儿童身形的侏儒干的吗?”
“你别说了。那些人都是我亲手杀的,和我哥哥没关。”她猛地仰起脸,斩钉截铁地说,表情忠勇得像个死士。
“杀他们不只是为了给我父母报仇。这些人活着只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更多的不和谐。那个胖子把他全部的精力都花在了吃上,除了吃以外,他不会去管任何的人或事。还有那个贪得无厌的刘欣,为了得到钱,就在法庭上乱作证,污蔑我爸失手伤了我妈,在逃窜的时候被车撞到。”
她牵起嘴角,微笑的神情倒也优雅,“而且我觉得你们应该感谢我杀了那个律师。他利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在法庭上谎话连篇地帮那些有罪的人逍遥法外,给自己赚足了金钱和名望。他的私生活更是荒淫无度到令人无法想象。
“这样的人活着只会给更多的人带来灾难,我只是在替天行道而已!”叶心宁忽然像头发怒的母狮般怒不可遏,“那个杨志成就更该死,仗着家里有钱便嚣张跋扈有恃无恐!要不是他当年爱出风头,为了在女朋友面前拉风献宝,竟然在校园飙车,我的父母就不会死!我和哥哥就不会变成孤儿!”
过了很久,她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父母死后,我和哥哥就被送到孤儿院。我们俩相依为命,那时我还太小,对我来说,哥哥就是我的全世界。后来,我被人收养,就和哥哥分开了。在那家没待多长时间,他们就把我送人了。这些年,我在各种家庭颠沛流离。
“每一处都是短暂的靠岸而已,一种无能为力的宿命感早已经在我心里形成了不可抗拒的痼疾,心痛到底也无处求告。
“这样的痛楚,你能明白吗。”她抬起头看着安然,淡淡地笑着,目光里有种无可奈何的悲戚和了然。
没有人回答,阴寒潮湿的空气从寒冷压抑的中心点向默默对峙的两人中缓缓扩散。
“杀了杨志成之后,有警察找过我。我知道,警方肯定已经查到这几个死者的关系并且开始怀疑我了。我必须要快些完成第五宗命案,杀掉柳明月,就是当年跟杨志成一块撞死我父母的人。”
“就因为她上过那辆车,她是杨志成的女朋友,所以她也必须死?”安然紧盯着她,眼神犀利。
“我查过她,她是个贪慕虚荣又从不肯自食其力的女人,年轻的时候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像藤蔓一样地依附男人。这种懒惰又贪婪的女人。留在世上也是祸水。”叶心宁微扬起头,目光中露出不屑的神情,似乎讨论这样的话题本身便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
“一年前,我在南京路看到一个‘乞讨儿’,”说起这一段时,叶心宁的声音变得低沉沙哑,“原本,像我这样一贯凉薄的个性,是不会搭理这些人的。可是那天很奇怪,冥冥之中好像是上苍注定,我居然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往他的碗里放钱。
“在我的手链碰到碗边的时候,那个‘小孩’忽然抬起头来,紧盯着我的手链,问是从哪里来的。我吓了一跳,因为那人根本不是小孩,而是一个有着成人脸孔幼儿身材的侏儒。我慌忙跑开,可那个侏儒在后面追着我叫我妹妹。我回过头时,看见他摔倒在地上,头上流血了,满身满脸都是土,凄惨无比。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被人领走时哥哥也是这么追汽车的……”
叶心宁仰起头,没有让眼泪流出来,“我没想到,眼前这个侏儒就是这十几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相见的哥哥。这些年,他到底受了多少苦啊。”她紧紧咬着嘴唇,偶尔发出两声压抑不住的轻微抽泣,眼睛里是深深的悲悯。
“我和哥哥有两串一模一样的手链,是爸妈留给我们的,他就是通过手链认出我的。父母出事的时候,哥哥快八岁了,已经能记很多事,他把当年的真相都告诉我了。
“我决心为父母报仇,杀掉那些人。整个杀人的策划和行动都是我一个做的,哥哥只是和我一起制造了那个‘组装男子’而已。
“杀了柳明月后,我告诉哥哥你们一直在监视我,哥哥就帮我想了个主意,让那个‘组装男子’再现身一次,把你们的注意力再拉到那个男子身上。于是我和哥哥就在那幢小楼里演了那出戏。可是没想到,却让你更快地发现真相。”叶心宁恳求道,“除了这些外,哥哥再没参与过任何过程。你们可以放过他吗?”
房间里没有人回答,只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叶心宁长长舒了口气,环顾着空阔的客厅,双眼里有种无限的苍凉,同时又伴着一种彻底的释然:“你知道,—个最悲惨的童年是什么吗?”
安然一直默默地听着,心中竟也有些发酸,他转过头去,不再去看叶心宁。一股复杂的情绪在胸中涨满,压得人快要窒息。
叶心宁语气轻柔,梦呓般说着,“不外乎他是一个孤儿,得不到这个世界的一点爱,要孤零零地在这个世界里流放。偌大的世界里,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一点小小的幸福。”
安然很想说点什么,但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心里被压抑和悲凉的情绪涨满。
“你还记得电影《七宗罪》里,第六宗罪是什么吗。”叶心宁望着安然的侧脸,抿嘴轻笑。
安然没有转过头来,也没有回答。他记得,是嫉妒。
“如果小时候,我和哥哥都有一个温暖的避风港,一直有父母的爱和呵护,或者不会去嫉妒他人的幸福,来加深自己的痛苦。嫉妒,只会让心底的仇恨愈演愈烈。”她的声音渐渐变得虚弱。
房间里很久都没有人说话,像一个真空的世界。
“啪。”
什么倒地的声音。
安然猛地回过头,发现叶心宁倒在旁边的沙发上,目光也开始涣散,一股淡淡的苦杏仁味在空气中弥散……
看着安然走近,她微微地笑了:“我还记得一点小时候和哥哥在一起的情景。他教我念儿歌……
“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善良的人们在说话,请你现在就开花……”
然后,安然的耳边,再没有任何声息。
窗外尖利的警笛声,匆匆赶上来的人们嘈杂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个房间的死寂。房间里一下聚集了很多人,使得原本宽敞的客厅突然变得拥挤不堪。
“呵呵,果真是这个女人啊,亏我们查了那么久。”
“这女的够狠啊,杀了那么多人。不过现在畏罪自杀了,我们连审讯这种耗神的程序也省了。”
“你小子知道什么叫最毒妇人心了吧。看她就知道了,什么阴毒的诡计她都想得出,把我们耍得团团转。”说完,警局的前辈还拍了拍安然的肩膀,“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整件事的真相的?回去让头儿给你记一功!”
安然没有说话,只是退到一边,看着眼前不停忙碌的人。整个世界失去声音,房间里身穿黑色和白色不同制服的人只剩下动作和表情,周围的气氛是如此压抑,犹如黑白的无声电影。
过了很久,安然悄悄离开了房间,他再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一秒。
他驾着警车,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原本就积蓄了层层乌云的天空骤然下起雨来,雨水斜斜地打在车窗玻璃上。视线渐渐模糊,突如其来的巨大感伤让安然加快了车速,雨水也加重了力度,带点疯狂地重击在车窗上。
雨停了,在一个小区前,他停下车来。打开了车窗,雨后清新潮湿的空气一下灌进车里。他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胸中积聚的郁闷也渐渐消散。
他向小区望去,一些还未入睡的人家还亮着灯,模糊却又温暖地点缀着黑压压的城市建筑群。
不知道那些窗户里究竟发生着什么样的故事。可是这些灯都还亮着,生活就还有希望。无论是否在等待,黎明都正在悄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