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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劫逃难》全文阅读_作者:漆雕醒

发布时间:2023-07-22 16: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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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等几个月,梦寐以求的调令终于到手了。明凤桢几乎是半跑着进了警察局——终于告别枯燥乏味的户籍警工作了,现在,她马上就要成为专管要案侦缉的警佐于飞的手下,这意味着她的人生将有一个质的转变。

于飞的办公室门外拥堵不堪,一大群人把入口围了个严严实实。

明凤桢踮起脚尖,朝人群里看,只见于飞正跟着两个黑面警长走出办公室,走道里没有人说话,这安静的热闹让气氛显得十分怪异。

“于长官?”明凤桢扒开人群跑过去。

于飞停下脚步,转头看她。

明凤桢拿出调令,“我,我来报到的0”

于飞挤出一个苦笑,他扫视过人群,指着一个人说:“小王,你去给她办手续,安排下。”

王冰主管后勤行政事务,也是警佐级别,他点点头。于飞回头又看了明凤桢一眼,转身跟着两个警长离开,人群也慢慢散开。

只言片语飘到明凤桢的耳朵里。

“这明摆着是陷害嘛!盖棺定论的事儿,说翻就翻呀?”

“这人去了,还能回得来吗?”

“我看悬!听说是上面弄下来的事儿,还不知道多大的来头。”

王冰接过调令文书,只看了一眼便动手拨动办公桌上的电话。明凤桢侧耳倾听,只听见几个关键的词“档案室”、“女人”、“整理文件”……

“整理文件?”明凤桢叫起来,“我可不是来做文职的,我是来跟着于长官办案的!”

王冰甩甩手上的调令:“调令上只说把你调来这儿,具体职务根据具体情况安排。你也听到了,于长官说让我负责,我觉得这样安排很合适。”王冰将调令归档,站起身,“如果你不去档案室,可以,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吧。”

明凤桢咬咬牙,通过于飞的关系她才离开了户籍部,驳了上司陈美静的面子,这时候回去,可不讨好。再说,她明凤桢岂是咬了石头就撒口的主,更何况,于飞这边似乎出了什么大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想到这一层,明凤桢向王冰敬了一个礼。

“警士明凤桢服从安排!”

档案室里有一老二少。

老警察古慧东,五十八岁,十八岁入行,从这所警局被称为巡捕房的时候就在档案室里任职,外面的天下几易其主,这里面却还是他的天下,他用看不速之客的眼神斜睨着走进门来的明凤桢。

明凤桢皱皱鼻子,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喷嚏。档案室里弥散着一股怪味:陈年累月的灰尘、牛皮纸张特有的腥味、防虫用的樟脑丸味……

“我是新来的,叫明凤桢,请大家多关照。”明凤桢的话音刚落,旁边围观的两名男警就哄笑了起来。

“什么针?”张科说。

“好像是绣花针。”董伟回答。

“不对,我听她说是大头针。”

“别说,头还真有点大。”

两个警察怪笑着走到一边,紧接着,一把扫帚就被扔到了明凤桢的脚下,她被支使负责档案室的所有清洁,明风桢无奈地拿起扫帚,三两下,满地的灰尘便腾飞到了半空,张科瞪着眼睛呵斥她什么都不会,扫个地还扫得满屋子都是灰。

明凤桢忍住从胸腔往外窜的火,她知道这是旧人给新人的下马威。她转身出去提水,这时候董伟殷勤地上前来,把水桶接了过去,一面嘴里还抱怨着张科的不是,明凤桢刚准备说声谢谢,却不想那水桶已经转了方向,一大桶水劈头盖脸地袭来。

“哎呀!对不起,失手了。”

说着对不起,张科与董伟却夸张地笑开了。

被淋成了落汤鸡的明凤桢咬着唇,举起拖把直接朝张科的背上扫去。张科惊跳起来,档案室里骚乱爆发,明风桢高举着沾了泥土和水的拖把,毫不客气地在张科和董伟身上来回招呼,张科与董伟一面骂一面上蹿下跳,却无法做出任何反击。

古慧东瞄了一眼这混乱,只是把身子转了个,背对着三人,似乎对他来说,看不见就等同于没发生。一大早,鼻青脸肿的张科便拖着董伟告知他打听到的消息,当董伟听到明凤桢是被于长官亲自要来的,还在德国留过学时,不由瞪大了眼睛。

“还不止呢!”张科一脸心有余悸,“她还是女警培训班的格斗高手,连比武大赛的季军朱教头,都给她打趴下了。还有那个正得势的新晋警正程斌晖,跟她关系也不错……”

“‘笑里藏刀’的程斌晖?”董伟倒吸了一口凉气,“可他不就是抓……”

话音未落,明风桢已经推开门走了进来。

张科和董伟眼神交换后,立马围到明风桢身边:“师妹来得好早!”

明凤桢自然明了这是求和的意思,接道:“你们两位也早啊!”

见张科和董伟都舒了口气,她又趁热打铁地开始打探消息:“既然是师兄,就告诉我这个师妹,咱们于长官出了什么事啊?”

张科瞟了一眼四周,关上了档案室的门,把明凤桢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讲了一番。

原来一年前于飞办了一起灭门案,姓罗的一家人老少七条人命,外加一个丫鬟和一个客人,都被割断脖子,后来查出凶手叫李猛,出了名的恶棍一条。于飞亲手抓的人,关了一年,原本这个月就要枪毙,却突然有人提出新证据,说是冤案,还要状告于飞收受贿赂草菅人命。

明凤桢立刻摇头,表示不相信。

“负责审于长官案件的,就是程斌晖长官啊,你们是熟人吧?”董伟疑惑地看着明凤桢,“你问他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你比我想象中来得晚呢。”程斌晖泡了一杯茶,放在明凤桢的面前,“大头针,你问吧。上次那案子我欠你一个人情,所以一定知无不言。”

“于飞的案子到底怎么回事?”明凤桢单刀直入。

“现在一切都在调查中,但是情况不容乐观啊!”程斌晖叹了口气,讲出了原委。

原来在五天前,一个叫韦大胜的男人到警局自首,说自己才是一年前罗家灭门案的凶手,李猛是被他和于飞冤枉的,当年因为畏罪,他用一座宅子贿赂了于飞,接着于飞就抓了声名狼藉的李猛顶罪。现在眼看李猛要枪毙了,他良心不安就来自首。

警局已从于飞家,搜出了一张原属韦大胜的房契,房契上有于飞的指印。虽然于飞申辩这是栽赃嫁祸,但由于专家确认了那指印是他本人无疑,程斌晖也爱莫能助。

根据调查结果,罗家老爷子罗开诚与韦大胜的父亲韦昌明确实有不小的过节,而韦昌明家境败落确实与罗家有关,韦昌明也确实是跳河自杀,韦大胜从过惯了好日子的富家公子一下子沦为穷光蛋,心中怨气可见一斑,他有足够的杀人动机。

对于飞最不利的,是韦大胜对当时案发现场的描述十分精确。他能说出很多细节,包括当时的桌布是什么颜色,上面有什么花纹,哪一个人是在哪一个地方下刀,瞎编是绝对编不出来的,正因为太真实太准确了,所以让当初看起来铁证如山的人证物证完全没用了。

“于飞在抓捕李猛的过程中下手太狠,导致李猛头部受伤,他醒来之后就失去了记忆,所以这个案子虽然最终判定李猛有罪,但他本人却没有办法认罪。”程斌晖说道,“之所以会关押李猛一年,就是希望他在这段时间能够恢复记忆——在当初,这被界定为意外,但是现在,李猛的失忆完全可以被看做是于飞的阴谋。”

“荒谬!”明凤桢愤怒了,“失去记忆这种事情也是人为可以控制的吗?于飞要有这个本事,他就不止做个警佐了!还有那个指印,如果有人偷偷印下了于飞的指印呢?如果他受贿,怎么会把这种证据放在家里?那个韦大胜当年可以灭绝人性地杀死一家七口,又怎么会为了一个要被枪毙的恶棍说出真相?完全不合理嘛!”

明凤桢皱起眉头,如果韦大胜没杀人,他怎么可能甘心替别人坐牢顶罪?这么多条人命,板上钉钉的死罪啊!

“我能去见于飞吗?”明凤桢问。

“对不起,我做不到。”程斌晖摇头拒绝,“他现在不能见任何人。我能说的也都说了。你应该知道规矩。不过你想知道的东西在案宗记录里都有,你不是在档案室工作吗?”

明凤桢咬咬牙:“可你们不是老早就把档案都提走了吗?我还怎么查?”

程斌晖低头喝了一口茶:“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民国二年,一个巡捕房里的档案室起火,虽然抢救出了大部分的案宗,但还是有几十份档案被完全烧毁,档案室的管理员被问责,按照规定,当以渎职罪判刑坐牢,可是这个管理员不但没有坐牢,甚至没有被革职,还继续留在档案室里做档案管理工作,你知道为什么吗?”

明凤桢皱着鼻子:“贿赂上级?”

程斌晖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丫头,什么都知道,又天真得可爱。不过这一次你猜错了,之所以那人可以全身而退,是因为他把烧毁的那十几份档案,一字不差地全部记在脑子里了,他花了几个通宵,就把这些档案给补齐了,当时参与办案的警察都可以作证,他所默写下来的东西,可是一点都没错,就因为这个过人的记忆力,他这档案管理员的工作一干就是四十年,可以说是咱们警界最老的在职警察了,他的上级是换了一个又一个,可就是他这个职位,一直稳如泰山,因为没人能代替他。”

明凤桢张大嘴:“古叔?!”

一连几天,明凤桢都费尽心思讨好古慧东,擦桌子,倒茶,甚至跑遍大街小巷去买后者喜欢吃的臭豆腐,说尽了好话,没想到古惠东不但不领情,还冷嘲热讽地说明凤桢是小人之举,气得明凤桢跑到后巷破口大骂。

“觉得人家没用,就不搭理人家,觉得人家有用,就千方百计去讨好。”

明凤桢正骂着,却听见背后传来王冰的冷笑,“如果你是他,你心里会舒服吗?”

明凤桢的脸立刻变得通红,呆站了一阵后,明凤桢回到了档案室,恭敬地向古慧东鞠了一躬。

“我错了。”明凤桢说道,“我是晚辈,又是后进,本来就应该尊重前辈。您骂得对,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看低了古叔的为人,请您原谅我。”

听了这番话,古慧东原本僵硬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笑意:“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很多人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错在那里,你也算是个有心人了。”

“古叔。”明凤桢说道,“您能帮我吗?于长官是我的朋友,我不相信他会受贿害人,我想查出真相,还他一个清白。”

古慧东看着明凤桢的眼睛:“这世道,警察受贿不是新鲜事,替死鬼更不是第一宗,以前上面都是睁只眼闭一只眼,别说是栽赃,就算是真的,也就得过且过了,你有没有想过,这一次为什么查得这么彻底?不但抓走职位这么高的警官,还成立专案组调查,这不是给警界自己脸上抹黑吗?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凤桢睁大眼睛:“您的意思是,这件事的背后不简单?”

“如果是这样,这事你还插手吗?连于长官都斗不过,更何况你个小虾米?”古慧东摸摸下巴上的胡子。

“更要管啦!”明风桢叫起来,“而且还得抓紧找到对于长官有利的证据,要是晚了,还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呢!”

“你不怕?”古慧东的眼里闪出惊讶之色。

“您都说了,我是一只小虾米,大不了革职,再大不了他们也整死我——要整死我可没那么容易,就算死我也一定要把真相揪出来!”明凤桢说道。

“好!”古慧东动容道,“就冲你这番话,这个忙我帮定了!”

“加上我们。”张科和董伟也说道,“咱们可不能比女人还差吧?”

明凤桢、张科与董伟从墙头上跳进罗宅。

自从一年前罗家灭门惨案发生之后,门上的封条就一直没揭下来。罗家是外来户,在上海没有旁系亲属,自命案发生后一直无人来认亲,所以财产也就无人继承。至于那些金条银票,多半是去向不明了,但这座宅子是搬不走的,可也无法出售。如此凶宅,即便是倒贴,怕也无人接受。

庭院里的野草几乎已经到腰深了,密密麻麻地铺开,霸占住过去的空地和道路。

没有人居住的房屋往往朽烂速度很快,红柱木梁都裂出一道道的口子,成了昆虫蚂蚁的天堂,蜘蛛们占据了上方空间的大半,到处都是白色网状物,上面粘着误入小虫的尸体,看得明凤桢毛骨悚然。

她推开饭厅的门。

灰尘和蛛网一起落下来,明凤桢捂住鼻子,等这一股气息散尽。这里便是当年的案发现场了。

李猛就是在这里杀了罗家一门七口人。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丫鬟,一个到罗家做客的客人吴国森。所以确切地说,当年一共是九条人命。

“咿一”董伟打了个寒战,“这地方好邪门啊!”

“是啊!”张伟也附和着,“听人说这里半夜有时候会听见哭声呢!希望今天咱们可不要遇见脏东西啊!”

根据古慧东背出的罗家幸存仆人们的证词,事情应该是从罗开诚的二儿子罗怀志被打开始,这个罗二少爷喜欢赌钱,但赌品不好,输了钱就闹事,一次打伤了李猛的手下,李猛是个混人,扬言要做掉罗怀志,罗家把吴国森请出来当中间人对此事进行调停,为了息事宁人,罗家准备了一大笔钱,通过中间人吴国森把李猛请到家里来,希望在饭桌上一笑抿恩仇。郑桐是厨房里的仆人,他当日负责上菜撤菜的活儿,他回忆说当时他一共进入房间三次,第一次是在上菜的时候,看见李猛和大家都还有说有笑的,一边吃酒一边聊天,之后他们就关了饭厅的门,大约是要谈什么机密的事,不想太多下人听见,只留一个丫鬟伺候倒酒,郑铜第二次进入房间是送甜汤,这时他看见李猛正给大家敬酒,样子已经有些醉了,夫人便让郑桐去取醒酒汤,没想到等他取了醒酒汤进屋,却看见李猛拿着刀杀气腾腾地站在屋内,屋里所有的人都倒在了血泊之中,他便大叫救命。

在饭厅口站着的两个护院,这一刻才知道屋子里出了大事,李猛拿着刀往外冲,两个护院和郑桐上去阻拦,被他打伤,李猛逃出了罗家。

之后于飞接到报警后带着人追捕,李猛被追到码头,本打算跳江逃跑,却被于飞抓住,两人在揪斗的过程中,李猛的头被于飞用重物击打,头部流血晕了过去,从医院醒来之后就声称失去记忆,非但不记得自己犯下的命案,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于飞认定李猛是为了逃脱罪行装腔作势,便根据现场的人证物证结了案——这些证据也可以算得上是铁证如山了,只因为当时有个记者发表一篇文章以李猛失忆的事例来说明中国法制的不健全,引起了一些舆论争议,所以法官便采取了死缓的做法,如果一年之内没有新的证据或疑义,再对李猛执行死刑。

明凤桢打量着这个已经没有尸体的现场。

当年吃饭的大圆桌子还摆在正中,九把椅子围着桌子排成圈儿。桌子十分庞大,足以容纳十五个人同桌而坐,如果按照韦大胜所说,桌子上铺着巨大的桌布,那么他是不容易被发现的。

“上位坐的是罗开诚和他的续弦夫人马氏,吴国森坐在罗开诚的左手边,李猛坐在马氏的旁边,接下来依次是大儿子罗怀金、二儿子罗怀志、大儿媳妇刘金华,二儿媳妇孙丽君,另外还有罗怀志金六岁的儿子罗文昱。”明凤桢喃喃地念着,把想象中的人物一一安置在座位上,“全家都来了,算起来这该是家宴啊!按大户人家的规矩,家里的女人是不见外客的,尤其是李猛这种下层人,摆和头酒席怎么摆出家宴的规格来了呢?大户人家没这规矩啊!”

“嘿!师妹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吧?”孙科在一边说道,“我看这罗开诚是个暴发户,哪懂你们那些规矩?”

“暴发户更注重这些!”董伟插嘴道,“他们的规矩比大户人家还大户人家,生怕别人说他们是暴发户。”

明凤桢推开饭桌边的窗户,窗外是一处荷花池塘。由此可见,这家人挺讲情调的,吃饭的时候也有景色可看,古叔回忆案宗里记录了这一条:仆人回忆说,饭厅的窗户总是打开的,命案那天也是打开的,所以外人是不可能从这里偷偷潜进来的,即便凶手通过游泳爬进窗来,不可能不引起注意,里面的人不可能不喊叫啊!明凤桢分析着,当时饭厅门口有人把守,房间里没有别的出口,凶手要逃也只能从这里逃,可是没有人听见跳水的声音,这些于飞都一一确认过,说明他不是只看表面就抓人的。

“所有人都死了,就李猛在,手里还拿着刀,出来还伤人,不是他是谁啊?”孙科点头道,“我看不出来咱们于长官哪儿错了!”

“也许有密道。”董伟走到外面,捡回一块石头,开始敲打地面。

“还是那句话,”明凤桢抄起手看着四周,“除非这里的人都不省人事了,否则外人一出现,肯定会有动静,大人不敢喊,小孩呢?难道也不会哭闹?只要有一点异样,外面的护院都会在第一时间冲进来!”

“那如果是李猛杀人,也会有同样的疑问啊!他杀人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呢?”孙科问道。

明凤桢点点头:“我也正纳闷呢!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性。”

“什么?”孙科和董伟异口同声地问道。

“所有的菜里都被下了药,”明风桢说道,“罗家的仆人郑桐在口供里不是说,他第二次进屋的时候,李猛正挨着给人敬酒。从那个时候到他第三次进去发现尸体,差不多过去了半个时辰,如果是蒙汗药之类的东西,刚好应该就是药效正浓的时候!”

“那家伙就是趁着这个时机下了药!所以最后只有他一个人是醒着的。”孙种恍然道,“太狠了,一面笑着跟人喝酒,一面在盘算着怎么杀人!连小孩子也不放过!心如蛇蝎啊!”

与此同时,一阵阴森森的冷风从窗口钻了进来,屋子里的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

“可我有一点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在罗家杀人呢?他一个人又不可能杀光罗家所有人,一旦事发暴露,他只能亡命天涯的呀!何必如此呢?”明凤桢皱着眉头。

“那不是人做的,是恶灵上身!”孙大强像个老太太一样地扁扁嘴,他是李猛的同乡及邻居,非常熟悉李猛的情况,“李猛是个好人,当年他有一个相好,叫刘月兰,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本来以为他们俩一定能成,没想到月兰那丫头被一个挺有名的富商,好像叫林泰坤的给看上了,说她有旺夫运,要娶她做续弦,她家里人当然愿意女儿嫁给有钱人哕!当时的李猛是穷光蛋一个,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只有一身蛮力,所以人家有了好机会当然是要把他踢开的嘛!后来刘月兰就被家人又求又哄地弄上了花轿,嫁了那富商,李猛受了刺激啦,没法子想就只好去喝酒消愁啰——他以前从来不喝酒,没想到这一喝酒就出事了!整个人一下子就变成狂人了,拿着刀到处乱砍,后来每次一喝酒就发狂,在家乡砍伤了好几个人,请了大夫,大夫不知道是啥病,后来请了个法师,那法师说……”

孙大强说到这里忽然压低了声音,眼神里露出一抹恐惧之色。

“那法师说啊,说这李猛啊,身体里附上了一只恶煞鬼,平时里他清醒的时候没什么,但一喝酒,元神不受控制,所以这恶煞鬼就现形了,所以才会做出砍人杀人的事来。”张大强说道,“你没见过他那样子,真是恶鬼附身一样,吓人得很呢!”

“荒谬!”明凤桢立刻摇头,“他睡着的时候呢?恶煞鬼怎么不出来?”

“那法师说了,睡着的是人的身体,人的元神是不睡觉的。只有喝酒或被人下了药的时候,那东西才有机会跑出来。虽说大家念着事出有因没把他抓去坐牢。可是他在家乡也待不住了,这才来了上海……”孙大强叹了口气,“总之,他整个人性情大变了,只要有钱,什么事都能做,什么事都敢于!打架斗殴收保护费,吃、嫖、赌、抢、骗,样样来,只有一点——他是不喝酒的,这个街坊邻居都知道,只要一喝酒他就会发狂嘛。当年有个人非要他喝酒,说他没诚意。他就让人立个字据,说要是他喝酒出了事,后果由那人承担,那人就立了,结果,他喝醉了酒把那人砍了一刀,差点没要了那家伙的命……听说那罗家人也是因为他喝酒发狂砍死的,真真造孽哦!”

喝了酒就发狂?明凤桢的脑子里一阵混乱——确实有些古怪,可她是绝对不相信鬼神之说的。

不管怎么样,如果李猛知道自己这个毛病,以前都知道节制警告,为什么在罗家时还要喝酒?如果罗家人知道他这个病,又怎会劝他酒呢?

明凤桢皱起了眉头,现在李猛已经被保释出狱了,按道理案子没弄清楚,他是不能离开监狱的,这种破例,又是上面亲自打了招呼,说明保释李猛的人很有势力,而照孙大强所说,李猛是贫苦出身,只有一个守寡的穷老娘,前年就死了。后来虽有些钱,但充其量不过是个底层的混混,人缘又很差,手下也不忠心,他一进大牢,那些人就树倒猢狲散了,别说营救了,甚至没有一个人去探视他,总的来说,李猛并不认识什么有钱有势的亲戚朋友,程斌晖说他也试着打听了一下那人的来历,可是上面却讳莫如深,怎么也不肯透风,那么那个神秘人物到底是什么来头呢?他为什么要帮助李猛这种人呢?还有,他为什么不在一年前李猛被抓的时候帮他,要过了这么久才出手呢?

经不住明风桢的软磨硬泡,程斌晖终于同意安排张成带明凤桢去见自首的韦大胜。

按照常理,韦大胜应该先被扣押在警察局等待调查,可是现在却直接被送进了监狱。等同于未审而囚,这又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例外。

韦大胜住在一间四人合住的囚室里,张成和两名狱警将其他三人带出了牢房,只剩下韦大胜一人瑟缩着蹲在墙角,那家伙一看就是一个从小娇生惯养,长大后也没吃过什么大苦的家伙,比起同室的罪犯,他的皮肤实在是过于白嫩了,以至于脸上的淤青红肿分外明显——监狱里的法则和动物界的法则相同——弱肉强食,每一个罪犯都有满腔的怨气和戾气需要发泄,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被扔进来,无异于羊入虎口。

明凤桢在韦大胜的身边蹲下来,韦大胜几乎条件反射般地用胳膊护住脸:“不,不要打我,求你,求你……”

“没事的,放心,没有人要打你,”明凤桢尽量让语气柔和,“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韦大胜偷眼看着四周,放下了手,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明凤桢,后者的女性身份显然让他放心了不少,韦大胜的呼吸不再急促了。

“我看你不像一个杀人犯啊!”明风桢故意说,“这地方也不是你这种人该来的,他们天天都欺负你吧?在这种地方生活,一点尊严都没有,根本不是人过的日子。”

韦大胜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咬咬牙,低下头,仍旧一言不发。

见到一抹似嘲似悲的表情从后者的脸上滑过去,明凤桢的心里一动。

“我知道,”她压低了声音,“你是替人顶罪的!”

“不是!”韦大胜大叫起来,“是我杀了人!是我杀了人!他们害死我爸爸,他们该死!”

明凤桢看着情绪激动的韦大胜,他的眼里全是恐慌和戒备。

“如果你这么做是为了复仇,那么你就是天下最傻的傻瓜,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你父亲泉下有知,也会觉得心痛!”明凤桢决定继续套话,“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是为钱还是为人?你说出来,也许我还能帮你——换做是我,一定选帮自己的人,而不是害自己的人,你看,他们都把你弄到这里来了,又怎么会实现诺言呢?”

韦大声捏紧了拳头,他站起来冲到牢房门口拼命地拍着栏杆:“把她带走!把她带走!我不要见她!”

明凤桢抓住韦大胜的衣领,往后一拉,韦大胜便跌倒在了地板上,这是一个完全没有任何攻击力的人。

张成等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将明凤桢拉出了牢房。

“你跟他说什么了?”张成忍不住埋怨道,“天花板都快被震下来了,要是上面知道我偷偷带你进来,可就麻烦了。”

韦大胜的妻子李莉莉正在院子里洗着衣服。

更准确地说,她的手在做着洗衣服的动作,但是眼神却是落在别处——红肿的眼睑,呆滞的神情。她很年轻,大约不过二十二三岁,也算得上有些姿色,明风桢打量着她,只见她将一件小婴孩的衣服拧干,然后搭在晾衣杆上,整个人又站在原地发起了呆。

“大嫂。”明凤桢走进去,“我来了解一下你丈夫韦大胜的一些情况。”

李莉莉躲闪着明凤桢的眼神:“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来了多少次了,还要我说什么?!他做的那些事我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真的相信你丈夫是杀人犯吗?”明凤桢逼视着李莉莉的眼睛。

“他现在人都自首了,自己都认罪了,该怎么判怎么判,你们来纠缠我做什么?”李莉莉惊慌地站起来,走进屋子里,作势要关门,“你们不要再逼我了!”

明凤桢一把挡住门,用眼神扫了一眼屋里的情况——屋子很小,但家具齐备,依稀可以看出曾经的温馨。

“你的孩子呢?”明凤桢问道。

李莉莉似乎是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明凤桢指了指晾衣杆上的小衣服:“几个月了?”

“哦,他,他,三个月大了,在乡下老家呢!”李莉莉吞吞吐吐的语气让明凤桢十分诧异,“我,我和他爹都,都忙,没法子照顾他。”

明凤桢在附近打听了一下,邻居们证实了在半个月前,韦大胜声称自己把儿子送到乡下老家去了,但之后没几天他就投案自首了。大家也都觉得蹊跷,韦大胜的父母都去世了,乡下的都是远亲,哪有把自己儿子送给外人去养的道理?

最可疑的一点,自从韦大胜进了监狱之后,李莉莉一次都没去看过,不准探监是一回事,可是老公出了事,连基本的努力都不做,是不是太奇怪了?

“你是不是在怀疑,”程斌晖说道,“那孩子被什么人抓去做了人质,而韦大胜是因为受到胁迫才去警局自首认罪,他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

“韦大胜和罗家有仇,他有动机,所以他是最好的替罪羊。可韦大胜并不十分缺钱,所以利诱是没用的,只能威胁。不管我怎么套话,他都咬牙不说,他在牢里应该吃了不少苦,能够熬过来不简单,所以我觉得只有一个人能让他做到这么坚强。”

“一个父亲为了儿子确实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程斌晖点头道。

“我不信当年他能那么心狠手辣地杀了九个人!还若无其事地留在上海生活了一年,能做出这种事来的人,得够狠够狡猾,还得有能力,他可一样都不沾边,”明凤桢说道,“我也不相信,他自首的那些说辞一点破绽都没有,要真是那样,现在于飞就不是隔离审查,而是直接进大狱了!”

程斌晖点头认同明凤桢的推论,事实上对于于飞一案,警局里分为了两派势力——于飞以前得罪了不少人,有人想借此机会整死他,而另一方面的势力则认为,于飞要是被判有罪,公众会丧失对警局的信任度,影响太恶劣了,所以只要有证据支持于飞无罪,警局绝不会置之不理。

“所以这个韦大胜就是关键!证人是他,证物也是他给的,只要他松口,于飞就有救了,”明凤桢挑挑眉毛,“如果我们把他的儿子救回来了,他就没有顾虑了吧?”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程斌晖拿起电话,紧接着脸色一变:“什么?韦大胜畏罪自杀了?”

李莉莉拿着一份当天的晚报走在小巷里。

她所拿着的晚报里夹着一则号外:

罗氏灭门案真凶畏罪自杀身亡

这份报纸是明凤桢放在李莉莉的门口的——全上海独此一份。

果然不出所料,李莉莉一看到报纸就立刻有了行动。明凤桢跟在李莉莉的身后,她看起来像是一具被抽出了魂魄的躯壳,急促又惶惑,好几次几乎踉跄着摔倒在地上。

转角。破旧的小楼。

鞋子踩在梯子上——咯吱咯吱地作响。明凤桢屏住呼吸聆听着,李莉莉在三楼停了下来。

敲门声响过,门打开,一张男人的瘦脸露了出来。李莉莉把报纸递过去:“他死了!你们满意了吗?我儿子在哪儿?把儿子还给我!”

瘦子男人看了看号外,脸色一变,他探头看了看周围,一把将李莉莉拉进门。门被关上了。屋子里隐约传出婴儿的啼哭声。

明凤桢敲着门。

“谁呀?”屋子里的人警惕地问。

“人口调查。”明凤桢说道,“快点开门,填表。”

门开了,同样的一个瘦子男人露出头来,这一次陪着笑脸:“女长官,主人不在,出去办事了,您过会儿再来成吗?”

“我就在这儿等吧!”明凤桢说话的同时,一拳头便砸在了瘦子男人的脸上,再一脚飞踢出,男人仰面栽倒。

一大群警察从楼道里冲上来,冲进了房间。

房间里一共有四个人,两男两女,李莉莉倒在地上,额头部隐隐有血迹,很明显是被人打晕了,另一个女人大约五十来岁,手里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已经被吓得目瞪口呆,剩下的两人,一个是被明凤桢击倒的瘦男人,另一个也是一身短劲装打扮,见势不妙,拔腿便从窗口跳了出去。

“站住!”两个警察一面喊一面追了出去。

明凤桢扶起李莉莉,她一睁开眼,便立刻推开明凤桢扑向抱孩子的女人,将婴儿夺了过来,紧紧地抱着!

“儿子!儿子!娘的心肝宝贝!你可是你爹用命换回来的啊!娘现在只有你了!”

“不,”明风桢说道,“你男人没有死,他还活着。只要你能劝他把一切都说出来,他很快就会被放出来。”

然而让明凤桢没有想到的是,尽管见到自己的儿子平安无事,也不论李莉莉如何劝说,韦大胜依旧一口咬定自己就是杀人真凶,不肯透露出半点幕后主使者的信息,而那个被抓到的瘦子男人更是在监狱里咬断了舌头,这一切不禁让明凤桢忧心忡忡——因为这些都说明了她现在所面对的敌人是强大而可怕的。

于飞已经正式被起诉了,如果再没有确凿的证据,那么他就会成为整个上海滩舆论界的众矢之的,现在程斌晖给了于飞特别优待,让他住在单人牢房里,可是一旦渎职罪认定……

明凤桢想到监狱里的情景,如果那些被于飞抓进去的罪犯知道于飞也成了阶下囚,那么……

明凤桢不敢再往下想。

她一筹莫展地往警局走去,程斌晖能做的事都做了,现在还有谁能帮助于飞呢?

这个清晨的阳光是灰蒙蒙的,似乎也在预示着不祥。

砰!一颗子弹忽然打在了明凤桢左侧的墙上。明凤桢惊得一缩头,这时候一个人扑过来,将明凤桢扑倒在地。

砰砰!又是两颗子弹,打在明凤桢刚才站着的地方。

警哨声四起。有人逃,有人追。

明凤桢被扑倒她的男人扶了起来。

“谢谢你救我!”明凤桢连连向男人道谢。

“不必客气,救你是为了帮我自己。”男人简单地自我介绍,“我叫罗怀君。我知道你在查罗家灭门案。”

明凤桢愣住了:“罗怀君?!”

“是的,我也是罗家人,”罗怀君说道,“罗开诚是我爹。”

“罗家人并没有死绝。”罗怀君一面说一面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一个蓝色鹰头纹身,并讲起了他的身世,这文身里面暗含一个罗字,是罗家特有的,罗怀金、罗怀志都是原配柳氏生的,而罗怀君则是二姨太所生,除他之外,还有三姨太和四姨太所生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当年罗开诚最疼爱的五姨太突然死了,大夫查出是中毒,他便怀疑与其余几房姨太太有关,就把他们给赶了出去,三姨太、四姨太都挨了毒打,因为当时二姨太怀有身孕,就避过这一顿板子,罗开诚说,有其母必有其子,所以连三姨太四姨太生的儿子也不肯留下,包括二姨太在内,只给了一笔钱就把他们打发走了。

明风桢想了想:“他的举动很是奇怪,出了这样的事情,将姨太太赶出去情有可原,哪有把儿子一并赶走的道理?”

罗怀君摇摇头,表示他也不明白:“我娘怀着我离开了家,我生下来就没见过我爹,去年我娘死了,我想着好歹也回来见上一面,没想到却听到了罗家被灭门的新闻。我一直关注这个案子,本想等着杀人犯被正法以就离开上海,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年,更没想到居然又冒出来一个凶手。”

“你也不相信韦大胜是凶手?”明凤桢问道。

“原本将信将疑,现在我确信他不是凶手。”罗怀君冷笑。

“为什么?”明凤桢问道。

“这段时间我跟你一样,也在四处调查,”罗怀君说道,“我……跟踪你了。所以我发现有其他人在跟踪你,还想置你于死地。如果这个韦大胜没问题,为什么有人这么怕你查出来?这些跟踪你的人可不是普通人!”

“你也不是普通人啊!”明凤桢打量着罗怀君,他身上有一种十分特别的气质。

罗怀君淡淡一笑。

“有一点我很奇怪,韦大胜如果不是凶手,又没在现场,他怎么会这么清楚现场的情况?”明凤桢分析道,“只有一种可能,有一个非常清楚现场的人把所有事都告诉了他,这个人会是谁呢?”

郑桐家的大门上着锁。

“走了,走了都快半个月了!”郑桐的邻居李叔说道,“我记得那天是3号吧,鼻青脸肿地回来,当天晚上就提着箱子走了,我估计他呀,是得罪了什么人了!”

“知道他去哪儿了?”明风桢连忙问,“他家乡还有什么亲人?”

“不知道。”李叔摇摇头,“我没听他说起过他家里人,也没见过什么人来找他。只知道他原来是罗家的仆人,就是去年被灭门的那家人,他在那儿做了两年的仆人,主人全死了,他就搬出来了,说起来他现在那个拉黄包车的活儿还是我给他找的呢!我估计啊,既然他没去处,家里肯定是没什么人了。”

“你怎么看?”罗怀君一走出小巷子,便立刻问明凤桢,“我觉得是有人逼他离开上海了。”

“3号?3号?”明凤桢喃喃着,“档案是2号被提走的,韦大胜是5号去自首的,郑桐是3号离开上海的!”

“怎么啦?”罗怀君看着瞪大眼睛的明凤桢。

还有什么比档案记录得更详细?!明凤桢似乎都被自己的念头给吓住了,他们会不会就是根据档案里的记录量身订做,编造了韦大胜的经历?所以他才会对现场的一切了如指掌,所以他的说法才会避开了所有可能的质疑?

他在自首前根本就是受过专业训练!这个训练来自于警局的知情人!

提档时间:民国十九年八月二日。提档人:祝甫熙

“嗯,这个人我记得,也是个警佐,最近刚升上来的,专管内部风化整顿和程序监督,2号那天,他就是以监督的理由把档案调走的。”古慧东一面回忆一面说道,“我记得去年10月有一个抢劫商行的案子,最开始是这个祝甫熙在办,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中途就换了于飞接手,那个案子之后,祝甫熙就被撤了职,调离了闸北,而于飞却升了警佐。”

“不管是什么原因,祝甫熙肯定对于飞的插手不满。”明凤桢说道,“可是他不过是个警佐,他哪有那个实力啊?再说了,就这么一点私仇,值得这么大手笔吗?”

“有人会为了共同的敌人结成联盟,而有人则会为了共同的利益结成联盟。”古慧东意味深长地提醒着明凤桢。

祝甫熙从酒楼里走出来,喝得红光满面,和他一起的是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脸色阴沉,眼神犀利,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径直走入一辆早已等在门口的黑色轿车,祝甫熙点头哈腰地向后者道了再见。

明凤桢连忙让张科开车跟上,这小子别的本事没有,但是人脉关系却不少,居然真的借来了一辆轿车。

“3324。”明凤桢将前方的车牌号记录在纸上。

突然,一辆黄包车从巷子里窜了出来,张科连忙踩住刹车,黄包车夫虽然没有挨撞,却连人带车一起摔倒在了地上。

“不要命了你们!”张科跳下车破口大骂。

这时,坐在黄包车里的客人爬了出来,竟赫然就是罗怀君,他径直走到明凤桢面前,低声说:“你差点就没命了!”

明凤桢愣住了。

“知道你刚才跟踪那人是谁吗?”罗怀君说道,“你要再靠近一点,你和你这位朋友今晚上就别想活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

“跟我来。”

明凤桢跟着罗怀君来到了后者的家中,罗怀君为明凤桢倒了一杯茶,然后坐下来。

“听说过C.C派吗?”

明凤桢摇摇头:“那是什么?”

“CC是一个英文词组CentralClub的缩写,意思是‘中央俱乐部’,实际上是一个秘密组织,里面大部分人都是从学生里选出来特别培养和训练的,执行特别任务,里面的骨干最后大部分都成为军界和警界的高层,刚才你见到那个人,他的军衔是中校,在CC里的代号是狼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卷进这件事来,但是我知道,如果你想打探跟他有关的秘密,那就是自寻死路!”罗怀君说道,“看来这案子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就凭你我两个人要跟CC的人斗,只怕是以卵击石啊!”

“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明凤桢诧异地问道,“难道你……”

“不错。我以前也是CC派里的人。”罗怀君说道,“当时它算是一个爱国组织,说来也是忠于三民主义的,可进去以后,我实在看不惯他们的一些做法,所以就离开了。但是,我实在不想惹上他们中间任何一个人。我劝你也算了吧,这事儿你管不了。”

“你可以不为死了的人求真相,但我不能对一个活着的人袖手旁观。”明凤桢咬咬牙,“不管对方是什么来头,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他们越是不要我查,我就越要查个底朝天!”

“我劝你还是糊涂点好。”罗怀君冷冷地道,“做一时的意气之争,只会害人害己。”

“这里,查到了,3324,车主登记人是林泰坤。”于鹃扫了一眼登记簿,“是个很有钱的商人,可惜上个月被车撞死了。”

林泰坤?明凤桢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当年李猛喜欢的女人刘月兰,她所嫁的人不就叫林泰坤吗?难道是同一个人?

答案很快被证实了,林泰坤确实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妻子名叫刘月兰,而她也正和李猛是同乡,而这个林泰坤的死也十分蹊跷,先是失踪,家里人接到了绑架信,可奇怪的是连赎金也没付就被撕票了。尸体是早上被发现的,死的时候是大半夜,谁也没看见是什么车,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猜啊,根本不是什么绑架,他肯定是得罪什么大人物了,人家才不惜成本来对付他。我同事说那尸体上一道道的伤,像是鞭子抽的。”于鹃说道。

是的,如果是绑架,就算绑匪不讲信誉,也不至于傻到让尸体在赎金到手之前就被人发现。那些人鞭打他,分明是施刑,如果只是求财,没必要这么做。这林泰坤死了刚一个月,韦大胜就去自首换出了李猛——这一切会不会是刘月兰所为呢?李猛有喝了酒就发狂的怪病,而发病的病源就是刘月兰另嫁他人这件事,会不会是刘月兰心中有愧。所以就用卑鄙的手法威胁韦大胜这么做?从时间上看很有可能,如果林泰坤还活着,那么刘月兰就绝对没有机会出面去救李猛,而林泰坤一死,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可刘月兰不过是个寡妇,她又怎么可能认识那么多高层的警官和军官呢?据罗怀君所说,cc派如此可怕,那么刘月兰是什么身份,竟能驱使代号“狼王”的一个中校为她做事呢?

“因为林泰坤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商人。”罗怀君说道,“我在cc的时候就听说过他,他表面上做棉花生意,实际上是一个大军火商。这个人很厉害,和很多国家的军火商都有联系。掌握着一个交通网,Cc很早就想把他招进来,可是那家伙竟然不愿意,很让cc头疼。”

“所以,Cc就对他下了毒手!”明凤桢说道,“那些绑架他的人就是CC的人吧?”

“有这个可能性,不过,”罗怀君说道,“这么做弊大于利,cc是想利用他的网络,死人就没利用价值了!”

“如果cc无法说服林泰坤合作,他们会不会另找一个更容易合作的人选呢?”明风桢问道。

“你是说,刘月兰?”罗怀君挑起眉头,“除非她也参与了林泰坤的买卖,掌握了全部的信息和渠道,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

“而刘月兰提出的交换条件就是让cc出面去救她的老相好李猛。”明凤桢说道,“因为在她眼里,李猛之所以有今天都是因为她的缘故。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你说的那个‘狼王’会驾驶她家的车,而我们这边的上司无论如何都不肯透露是谁在背后动手脚,只有CC的人。”

“如果是这样,那就麻烦了。”罗怀君叹了口气,“硬碰硬不可能,而我们更不可能拿出和刘月兰同样有价值的东西。”

刘月兰对明凤桢的到访十分诧异,因为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明凤桢笑了笑,单刀直入:“我是为了罗家灭门案来找林夫人的。希望林夫人能配合我们的调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刘月兰面不改色地摇摇头,“什么罗家?什么灭门案?”

“一年前罗家的灭门案啊!说来巧了,当时抓到的凶手是林夫人您的同乡,叫李猛,不知道夫人对这个名字可有印象?”明凤桢一面说一面观察刘月兰的神情。

然而刘月兰连眉毛也没动一动:“哦,他呀?倒是真听过这个名字呢,人嘛,不记得了,怎么,杀人的竟是他吗?”

“林夫人,如果没有了解足够多的信息。我是不会到这里来的。”明凤桢说道。

“如果你真的了解了足够多的信息,你更不会到这里来。”刘月兰转过头,“曾妈,送客!”

“是,夫人。”

明凤桢站了起来:“林夫人,如果你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内疚当年让一个好人变成了一个恶人,那么你现在这么做,是让九个人枉死,让两个好人进冤狱,还要再拖累一对母子成为孤儿寡母,你又于心何忍?你这次造的孽不是更大?”

刘月兰背转了身子,避开明凤桢的眼神:“我还有生意要谈,不送。”

“对不起,女长官。请您出去吧!”女佣人曾妈走过来,弯下腰,“我们太太还有很多正事要做。”

“他们还没有把人交给你,是吗?”明风桢走出门口,又转过头,朝刘月兰的背影喊道。

刘月兰立刻怔在了原地。

这次会面虽然遭遇了逐客令,但明凤桢并非无功而返,她基本确定了两件事:第一,刘月兰不是个简单的女人,而且看起来她很有可能已经接管了林泰坤的所有生意;第二,Cc还没有把李猛交还给刘月兰。

罗怀君点头认同明凤桢的推论:“嗯,他们做事一向谨慎,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有了李猛,才好长期控制刘月兰嘛!”

“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明凤桢说道,“你在cc应该还有熟人吧?帮我搭线,我要见狼王。”

明凤桢走进餐馆的包房。

诺大的一张桌子边上,只坐着一个男人,鹰鼻隼目,一脸霸气——正是当日罗怀君口里的“狼王”。

“小丫头,你胆子不小,敢一个人来。”

“我有什么好怕的?”明凤桢笑着在狼王对面坐下,“我是来谈交易的,又不是来送死的。更何况,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交易?”狼王挑了挑眉头,“我跟你有什么好交易的?更何况,你我之间,哪里称得上是两军?”

“我不卖关子了,我手里有一份证据,可以证明于飞没有接受韦大胜的贿赂,那张放房契是去年八月的,于飞的右手拇指刚好在7月份受了伤,到8月他的拇指上还留有一道疤痕,所以他在按手印的时候,指印里会有一道长长的红线印子,我拿到了他在8月签字按印的几份文书都是这样,可是现在那份证明他受贿的文书上的指印却是完好无损没有红线印子,说明那契约根本就是伪造的。”

明凤桢气定神闲地撒着谎——她手上当然没有这样证据,但对方对这样的威胁显然并不买帐。

狼王淡笑:“跟我有什么关系?”

明凤桢压住紧张,继续说道:“如果我把这个证据公布出来,那么他受贿的可能性就被排除了,韦大胜就涉嫌诬告,公众舆论压力之下,警局一定会彻查,到时候,有很多事情就得浮出水面了,比如把档案提出来的祝警佐跟你有什么关系?林泰坤的夫人刘月兰跟您又有什么关系?谁绑架了韦大胜的儿子?谁威胁韦大胜去自首?”明凤桢冷笑着说道,“也许你有办法让法庭不采信这些证据,可是如果我把这些消息发给新闻界,你说,会不会有很多人会对内幕感兴趣呢?那么你们的上司对于这些东西被暴露在公众面前,又会有什么感想?”

这番话一出口,狼王的眼里果然闪过一道凶光:“你不怕死吗?”

“如果没有做好必死的准备,我怎么敢到这里来?如果我没有走出这里,这些证据就会由我的朋友们分发到各大报社,咱们就鱼死网破吧!”明凤桢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但是,我不想这种结果出现,所以才会跟你坐在这里,大家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大战前的谈判?”狼王笑了,“你不觉得我们这两军,实力相差得太多了吗?”

“我这一军人数是不多,也没你们有势力,可我们的背后,有六个字撑着——民族、民权、民生,”明凤桢笑道,“这六个字够不够份量?”

狼王的脸色变了,于是明凤桢知道自己刺中了要害。

“听说你们也是因为这六个字而聚在一起的。可你们现在在做什么?绑架、勒索、诬陷!你们做的事,哪一条不是在侮辱这六个字?你们把这六个字置于何地啊?”明凤桢继续说道,“如果这六个字是力量的源泉,那我敢说,最后赢的人一定是我们。

“我相信你们其实也不想做这种事,只是为了某些原因不得不去做。我相信你们有你们的理由,但未必那是最好的方法。我来这里,是请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我的猜想,如果我证明了,那么你们就不用卷入这么深,到时候,没有真凶逍遥法外,也没有好人被诬陷坐牢,你们不用当坏人,我也报答了我要报答的人。”

“什么机会?”狼王以一种颇有兴趣的眼神打量着明凤桢,“你要我做什么?”

李猛在呼呼大睡着。

明凤桢只灌了他半壶酒,他便醉得不醒人事,一个小时过去了,没有半分会发狂的迹象。

“其实,所谓的喝酒以后发狂只是李猛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最初是用来发泄,以及吓唬那些嘲笑他的人,后来是因为他酒力不好,对一个在江湖上混的人来说,实在太危险了,所以,他需要一个理由不让别人灌他喝酒。我查过这个人,他虽然行事狠辣,但不是傻瓜,当年罗家同意和解,他没理由还要杀人,把自己逼上绝路。不过我要证明的不仅仅是他喝酒以后会怎样,”明凤桢在李猛的身前蹲了下来,挽起后者袖子给狼王看,只见一个蓝色的鹰头纹身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我要证明的是这个!”

“李猛,也是罗开诚的儿子!”明凤桢解释道,“当时我去罗宅重查现场的时候就觉得奇怪,因为那根本不是和头酒宴,太太小孩都上了桌,应该是家宴,不搭调啊!更何况,对着一个臭名昭著的恶棍,罗家人就一点防备都没有吗?现在这个纹身说明了一切,罗开诚当年一怒之下赶走了三房姨太太和三个儿子,李猛就是其中一个,二十年后罗家人和李猛不打不相识,大概有人发现了李猛的纹身,所以那场宴席,根本就是一场认亲宴!

“如果李猛是罗开诚的儿子,他就没有理由杀死自己的父亲和兄弟啊!当时他母亲已经去世了,所以这些人也就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再说了,这么有钱的父亲肯认回自己,他有什么理由杀死他呢?”明凤桢继续说道,“我仔细调查过,罗开诚当年发家是靠原配柳氏的力量,而这个柳氏是出了名的彪悍,背景也很有势力,她在罗开诚把几房姨太太赶走后的第二年就得了急病去世了,而罗开诚一直在暗中悬赏寻找他的姨太太和儿子,所以我在想,当年很可能是柳氏下毒杀死了五姨太,罗开诚之所以赶走那几房姨太太和儿子,其实是为了保护他们,避免他们被柳氏所害,否则,他不可能做出这么违反常理的事来。柳氏死后,他很快就娶了续弦马氏,这也说明他对柳氏并无什么夫妻之情,而柳氏的病十分蹊跷,很有可能就是罗开诚所为。李猛如果得知了原委,我相信他绝不会再对自己的父亲怀恨的,更不会下这样的杀手,但如果他不是凶手,那么当年的证人里有一个人就有了最大的嫌疑。”

“谁?”

“那个仆人郑桐!”

最最关键的证词都是出自这个郑桐之口,他看见了李猛在敬酒,他进去看见李猛拿着刀,如果他说的是谎话,那么杀人的倒很可能就是他,其实转念想想,谁最有机会在饭菜里下药?谁最有机会在大家都晕倒后下毒手?三次都只有他进入饭厅。

“可是动机呢?他为什么要害死自己的主人?”狼王提出疑问,“而且出事后他不但不逃离上海,还留下来做了黄包车夫?这不符合常理!”

“当年罗家富甲一方,可是人死之后,很多财产都没有下落了,一般来说,每个有钱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金库,曾经有人听见罗家废宅里半夜有人哭,很可能也是这家伙装神弄鬼,为了避免别人住进去,发现财宝的秘密。”明凤桢说道,“郑桐一直没有离开上海,可能就是为了这些财产,他做黄包车夫也是为了掩人耳目,这个人的心机真是够深!可惜现在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

“哼,就算到了天边,他也跑不掉。”狼王的冷笑让明凤桢打了个寒战。

于飞走出警察局的大门,站在阳光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明凤桢笑着迎上去:“于长官,自由的感觉如何?”

“真好。”于飞简明扼要地总结。

狼王果然是个厉害人物,那郑桐一路逃到了缅甸,竟也被他生生抓了回来。正如明凤桢所料,狼王的手下在郑桐住处找到了大量的金条,出乎意料的是,郑桐杀人却不仅是为了谋财——他也是罗开诚的儿子,有着和李猛及罗怀君相同的纹身,而他的母亲就是当年被赶走的四姨太!

原来当年四姨太在离开罗家后遇上了骗子,所有细软被骗了个精光,母子俩只好流落街头,四姨太不堪其苦,跳河自杀,郑桐便由此成了孤儿,他把母亲的死和自己所受的苦都归咎于罗开诚的绝情,因此在长大后便回到罗家复仇。

“我只是拿回应该属于我的一切!当年明明是那个柳氏毒死五姨太,可我娘却被打被赶,我当然要报仇,如果不是他们,我就不会这么苦!我在罗家做了两年的仆人,就是为了这一天,我没有兄弟,我也不需要兄弟!我没错!我没错!”

郑桐歇斯底里的样子在明凤桢的脑海中闪过,直到死刑执行的那一刻,他依旧不肯悔过,他坚决不肯相信当年他父亲是为了保护他才会赶他离开。

明凤桢不由得叹了口气,罗怀君带着李猛离开了上海,他找回一个兄弟,同时也失去了另一个。

“是劫躲不过。”于飞也叹了口气,虽然重获自由,但毕竟断错了案子,警局需要给公众一个交代,因此他还是被革了职。

不管怎么样,这也算是不好结局中最好的一个了,至少没有更多人因此而受难,韦大胜被送进了疯人院,几个月后就会放出来,唯有如此,才能让这件事彻底平息下来,韦大胜对这个安排十分满足,因为比起被枪毙来,实在是要好太多了。想到狼王的手段,明凤桢也不由得有些后怕,这一战,更确切地说是一次赌博,如果她不是用“三民主义”这四个字扼住了狼王的咽喉,如果刘月兰没有将交易照旧,那么现在……

恐惧的同时她也感到悲哀和失落,因为像狼主那样的人,明知道他做了许多犯法的事,但她却没有办法把后者缉拿归案,她一直追求的公平和真理又在哪里呢?

“人必须为自己做错的事负责,我错了,我会认错,摔倒了,但不会放弃。从头再来就是,”于飞伸了个懒腰,“先放自己一个大假,然后去法租界那边谋个职位,其实在哪儿当警察都一样,最重要是做好自己,尽最大努力做个好警察。”

明凤桢看着对方笑了,方才的恐惧和沮丧也因此一扫而光。

是的,不管会遇到什么,最重要是永远不放弃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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