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跳大神
石头村位于凤凰坡南,有几十户居民,近几天发生了许多怪事。
张二婶家灶上炖的白菜豆腐,开盖时变成了一锅马钱子。小锁子上山放羊,领头的不知怎么站到了树梢上,口吐人言,痛、痛、肚子痛。里正梁仲达家的井,一夜之间冒出了血。村子里谣言四起,惊恐不安。
昨天,一名叫叶朗的年轻道士路过。称“村子上空有妖气”。起先村民将信将疑,但很快在张二婶家墙根下挖出一条尺多长的花蜈蚣,从梁里正家井里捉出一条大黑蛇。
这下全村子轰动,村民们欢呼庆幸。叶朗却说,蜈蚣和黑蛇并非元凶,系被另一个妖魔所驱使。那妖魔的妖力极其强大,难以看清本命,需向太上老君求助。
于是村民们连夜在山坡下筑一座土台,于今日作法。
土台三尺高,四周插八杆青旗,上面画着些奇形怪状的花纹,像是符咒0台中央摆一条香案,供奉太上老君的雕像,香炉中青烟袅袅上升。叶朗手执桃木剑,围绕香案转圈,左手掐法诀倏地飞甩,大喝:“疾!”
砰!一声巨响,宛如晴天霹雳。
台底下围观的人群吓一大跳,接着发出嗡嗡赞叹声:“好厉害的法术。”现在当阳春三月,除石头村村民外,还有许多踏青的游人也在看热闹。
然而,其中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大辫子少女,双臂环抱胸前,斜眼撇嘴:放了个爆竹而已,臭小子又骗人。
她叫田小翠,任内卫果毅都尉,大唐反贪局侦查处处长。前些天从洛阳来太原,准备搞几件大案子,可进展不顺利,便出城散散心,正碰上这场好戏。叶朗的真实身份也不是道士,而是西州来的书生,准备进京赶考。两人曾打过交道,田小翠吃了点小亏,心里一直忿忿地。
土台上,叶朗挥舞木剑,脚踩八卦步,紧闭双眼作神游太虚状。实际上呢,眼皮留着一条缝,时刻注意台下的动静。当看见那张熟悉的脸时,心中暗喜,运道真不错,好奇宝宝也来了,省一大半力气。
于是紧走几步,念咒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妖魔鬼怪速显形!”说着,抛出一张黄符纸。随即桃木剑飞快一挑,黄符纸沾在剑身上。
叶朗吃力地握住剑柄,好似十分沉重,突然间,黄符纸跳起一朵小火苗,燃烧起来。阳光下看得分明,那燃烧处逐渐呈现出图案,一个眼若铜铃、鼻如鹰喙的妖怪张牙舞爪,要从纸上扑出来。围观者又一阵惊叫,火焰中的图像越发鲜明,纤毫毕现,连妖怪左脸颊的一颗黑痣都能看清楚。
叶朗脸自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胳膊剧烈颤抖,眼看要拿不住木剑。
村民之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里正梁仲达。他看着台上的奇景,满面惊恐,忽然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太上老君保佑,叶仙长加油,请一定镇住厉鬼。”其他农夫也跪下祷告。
全场气氛紧张,人人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看叶朗与妖怪搏斗。土台上叶朗喷出一口鲜血,跌倒在地。说来也巧,那口血正喷中黄符纸,火焰熄灭,一股黑烟冒起,消散在空中。
“不好,作法失败,妖怪已逃走……三日后它会血洗石头村……”叶朗半跪在地上,手抚胸口,断断续续说道。
众村民慌乱,不知所措,梁仲达焦急地恳求:“仙长法术高深,请务必捉拿厉鬼。”
叶朗转身,跪在老君像前默默祝祷,片刻后手指西北方说道:“老君已告知妖怪的逃亡方向,就在那边。大白天阳气充沛,它灵力受限制,逃不远。”
说罢从台子上跳下,领村民朝后山走。
看热闹的游人四散,有两个人朝田小翠走来。男的身材壮实,满脸络腮胡,乃太原警备区司令游击将军严瓒;女的金发蓝眼,体态风流,是名胡女。
咦,这不是洛阳东林苑的头牌舞姬艾琳吗,怎来了太原?
田小翠心中诧异,表面上却不怠慢,抢上两步施礼:“严将军与艾琳姑娘来踏春么,雅兴不浅哪。”
严瓒神态傲慢,草草拱了拱手:“田都尉好。”
艾琳则十分热情,露出惊喜的笑容:“想不到在这里碰见田小姐,今早起床时喜鹊直叫,原来是预示他乡遇故知。”她一口官话说得字正腔圆,还会引用俗语。
“东林苑少了艾琳姑娘,买卖怕一落千丈,你赶紧回去,不然老板要破产。”田小翠以打趣的方式试探。
“我正是奉老板之命而来,他在太原新开了家分号,让我来暖暖场。你也出城游玩?”
田小翠信口胡诌:“我在查案子,那个道士是诈骗犯,这便要抓他。”
艾琳的眼底似乎闪一下,随即高兴道:“好啊,我们跟去看,严将军好不好?”
美女眼神的杀伤力远胜于沙场上刀剑,严瓒难以抵挡,欣然点头。
二、死人了
叶朗沿小路七绕八拐,来到凤凰坡后山腰,停住脚步。四周坟头林立,埋葬着石头村的先人。
“此处黑雾弥漫,必有妖孽。”
祖坟中有妖怪?那怎么办?众村民面面相觑。
“根据老君的谕示,那妖怪满腹怨恨,为复仇而来,不收人命决不罢休。”叶朗言语中除了威胁外,还有一丝隐约的意味。
梁仲达本来对捉妖很热心,此时却突然转变态度:“不成,祖宗坟地不能乱施法。”
其他村民更关心自家安危,乱哄哄叫嚷,“顾不了许多,先把妖怪抓住,再替先人们做道场压惊”,“有妖怪不除才惊扰祖宗”……
不理会吵闹,叶朗在坟地里转圈,走至最东侧的一个大坟头前:“找到了,妖怪就藏在这下面!”
村民一齐拥过去,看清后都松了口气:“原来是无主之坟,叶仙长尽管施法,不用顾忌。”
太原乃兵家必争之地,大唐定鼎前曾发生过多次战争,战死无数。为防止瘟疫,通常在战斗结束后将尸体就地掩埋,眼前的大坟头没有墓碑,正是集体埋骨所。
“在村子作怪的,其实是一只厉鬼,必须将它的骇骨挖出来,在正午阳光下暴晒,才能驱赶回阴间。大家动手吧。”叶朗说道。
村民听令,挥锄头刨坟。梁仲达面色阴沉,眼神中难掩惊慌。
挖了一盏茶工夫,在杂乱的白骨中,出现一具完好的尸体。可能因迅速脱水的缘故,尸体一点没腐烂,仅尺寸缩小。尸体的形状十分奇特,头颈和四肢都向后方弯曲,呈反弓状。
“不是这具,继续挖!”叶朗神色严峻,声音也变得冰冷。
很快第二具出土,接着是第三具、第四具和第五具。令人惊讶万分的是,后四具尸体与第一具完全一样,都脱水干枯,身体反弯成弓形。
这时再迟钝的人也看出来蹊跷,田小翠精神一振,身为神捕的本能被激发。艾琳身体颤抖,看两眼尸体后迅速转过头,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表情。严瓒皱眉沉思。
“好了,就是它,”叶朗指着最后挖出来的尸体喊停,脸上又恢复到高深莫测的神棍状态,“下面我要作法,大家退到三丈外……”
田小翠大喝:“叶朗你住嘴,一边呆着去!这是杀人案,都不准动,保护现场!”
人命案?挖坟的村民吓得跳出坑,躲到一边。严瓒打量尸体,疑惑道:“不是说战死士兵么,田都尉如何看出谋杀来?”
“战争距今已多少年,那时死的早烂成白骨。这五具尸体丝毫没腐烂,要么用药水炮制过,要么于冬天埋下,天寒地冻,慢慢脱水演变成干尸。我敢打保票,绝不是最近一个冬天埋的,至少一年以上,因为脱水太彻底了。叶公子,你觉得呢?”
丫头厉害,转眼间分析出真相。叶朗装出迷茫的样子:“我哪知道,小道只会驱鬼,不懂断案。不过可断定,这五个人皆冤屈而死,化成厉鬼到石头村报复。”
报复?他在暗示死者被石头村所害?
田小翠纵身跳进坟坑,勘查现场。
尸体已辨不清面貌,衣服也烂成碎片,难察样式和质地。唯独脚上穿的鞋还完好,全是厚牛皮马靴。这表明,五名死者极可能为骑马长途旅行者。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是,坑里面有两种颜色的土壤颗粒,一种颜色深,较湿润;另一种颜色浅,外湿内干。
显然,坟在不久前挖开过,地表的土壤掉进了坑里。事后挖坟者重新掩埋,并在坟表面撒一层旧土掩饰,但混进去的表层土无法弄干净。
谁干的?
田小翠抬头看叶朗,后者也正看着她,一脸无辜。嗯,笃定是这家伙没错。莫非尸体本不在这儿,是他放进去的?或许,他猜测坟里有尸体,挖开查证后,再去村子里装神弄鬼,引村民前来挖掘。
田小翠跳出坑,拍拍手上的土,左右张望。艾琳见了,忙吩咐道:“红玉,把水囊拿过来,请田小姐净手。”
不愧为东林苑头牌,好眼色。在风月场中混,头脑最重要,美貌次之。
一名侍女拿水囊倾倒,田小翠在下面接着洗手。她抽了抽鼻子,问道:“好像不是清水,闻起来有一股香味。”
艾琳笑道:“这是甘草、大麦、白菊花熬的水,解渴生津,原本玩累了喝的。春梅,拿碗过来。”
时人春游,向来是连吃带喝,艾琳和严瓒的排场自然也小不了,有十几个仆役侍候,一应物件俱全。又一名侍女拿一摞碗过来,艾琳先倒一碗大麦茶,捧给田小翠,再倒一碗给严瓒。第三碗没自己喝,端着走向梁仲达:“梁先生请用。”
梁老头受宠若惊,抖着手接过,连声道谢,然后一饮而尽。
叶朗纳闷,她为什么要给梁仲达敬茶?名妓与村长,完全不搭界。
田小翠也有同样的疑问:“艾琳姑娘认识梁里正?”
艾琳面色微红,回答道:“梁先生不仅为石头村里正,也是尉迟庄园的总管。七天前我曾去庄园游玩。见过面。”
原来如此。“尉迟”即鄂国公府,少主人尉迟林是帝国最有名的花花公子之一,与艾琳勾搭上很正常。艾琳的确会做人,对一个下人也和善有礼,难怪从西域来中原不到一年,即混得风生水起。
叶朗却难消心头的不安,暗道,须赶紧办正事。于是笑嘻嘻凑近田小翠:“羽翠春衫薄,杏粉雪肌凝。小翠,你穿绿裙子特别好看。”
哥哥,咱们不是很熟欸,怎敢直接叫人家的芳名。田小翠竖起眉毛,嗔怒道:“你叫谁小翠,小翠是你叫的?还念些淫词艳曲,小心我把你按调戏妇女罪抓起来!”
艾琳和侍女们掩嘴忍笑,叶朗满不在乎,厚脸皮继续纠缠:“田都尉。借一步说话。”
“借你妹,有屁快放!”
“好,我说我说,你别瞪那么凶。贫道替石头村降妖,因法术浅薄,直到刚才来坟地。才发现作乱的不是妖怪,是冤死鬼。可有人似乎早知道,在整个施法过程中,大家都唤作‘妖怪’,只有他说了好几次‘厉鬼’,为什么呢?”
(神捕:人类职业,智力加成6点,天赋技能“观察力”。)田小翠略微回忆一下,立刻找出了那个人:“梁里正,在土台处你接连说了两次‘厉鬼’,而叶朗和其他村民都称呼‘妖怪’。莫非,你一开始就认为坟里的五个冤死鬼作怪?”
梁仲达暗暗叫苦,勉强辩解道:“我只是随口,没多想……”
“还敢抵赖!来人,把他抓起来,脱裤子打一百板!”田小翠目露凶光,扯嗓子大叫。这是她的专修技能,“恐惧术”—不管有没有,先诈唬一顿再说。
梁老头面色煞白,张开嘴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他呈现出痛苦的神情,用手捂住胸口,慢慢蹲下身。
田神捕得意非常,几天没用,技能又升级了,震晕敌人并附加百分比减血。“别装死,站起来回话。”
村民们的反应大不相同,纷纷跑上前相扶:“梁里正犯病啦,快拿药。”一人从梁仲达身上摸出个小瓷瓶,塞进他嘴里。另一人朝田小翠怒目而视:“二叔有心悸病,不能受惊吓。”
原来有宿疾,田小翠尴尬,讪讪道歉:“对不起,我不晓得。”接着又找替罪羊,“叶朗,都怪你胡说八道!”
叶朗没心思与她瞎搅和,紧张地看梁仲达,等待猜想中情形发生。
果然,梁老头喝下药在地上躺了一会儿,丝毫没好转,反而更严重。他的身体开始抽搐,脑袋朝后仰,腰向前挺,五官扭曲成一团。与那五具尸体一样。
牵机毒!
刚才看无名尸时,田小翠已有隐约的念头,此刻更确定无疑。
五个人多年前被牵机毒杀死……叶朗在石头村搞鬼,骗村民挖出尸体……他与死者有什么关系,从何得知尸骨埋藏处,为什么拖到今天才揭露……梁仲达也被下了牵机毒,复仇么,他即是杀五个人的凶手……谁干的,艾琳?叶朗?
田小翠脑海里闪过一连串念头,乱糟糟烩成烂浆糊。但迟疑不是她风格,先弄个倒霉蛋折腾一番。
“艾琳,你所做的一切都已被我看穿了!现在我代表朝廷、代表太原府、代表石头村父老乡亲,以谋杀罪逮捕你!”
啊?在场人目瞪口呆。
艾琳倒很镇定,面色平静地问道:“你说我杀人?”
“梁里正身体痉挛,角弓反张,很明显中了牵机毒。绝非心悸症。牵机毒药性剧烈,发作时间为一刻钟至半个时辰,在这段时间内,他只喝过你的大麦茶。”
艾琳白皙的脸颊透出一抹红晕,似乎生气了:“红玉,给我水囊。”侍女走上前,艾琳一把抢过水囊,拔开塞子,仰头咕咚咕咚大口灌。
田小翠一怔,察觉到不对,连忙上前夺:“停,这是物证,我要拿衙门化验。”
然而晚了一步,等抢到手,水囊已空空如也。倒过来晃晃,从囊口勉强掉下几滴水。
“你毁灭证据!”田小翠大怒。
严瓒看不下去,出言辩解道:“哪有这么毁灭证据的,如果水里有毒,艾琳岂非自找死路?而且茶水你我也喝过,要有毒现在都该发作了。”
田小翠噎了噎,但眼珠子一转,马上诞生新见解:“她倒茶时在碗里下的毒。”
“不可能,大家都看着,怎能下毒。”
“严将军没见过变戏法?那些人凭空变出鲜花小鸟,你能看清楚过程?”
又来这一招。严瓒翻了翻眼皮,颓然无语。他忽然发现,与白痴正儿八经讲道理,反显得自己很愚蠢。
从梁仲达毒发起,叶朗就开始急速思考,这时已有了对策:“没错,这胡女行院出身,平时与杂耍艺人有来往,学过变戏法。田都尉,把她抓进大牢,打三百大板。”
呸,要你来教本神捕破案,你说抓我偏不抓。而且,你小子说话好可疑——
“叶公子怎知道艾琳的身份,难道你们认识?”
“呵呵,只是猜测。你看她左手四个指头上有厚厚的老茧,右手却光洁嫩滑,分明是弹琵琶的积年行家。”
“哼,你看美人看得挺仔细,对乐伎也很有研究嘛。”田小翠冷笑。
“看妹子、逛妓院犯罪?”
好,够嚣张!田小翠气呼呼地瞪眼——等等,不对劲,艾琳也来自西域呀,两人说不定真认识!
对于真正的疑点,反而要憋在心里,决不贸然说出口。她迅速换上副笑脸:“哈哈,艾琳姑娘,刚才跟你开玩笑呢。我又不在太原府当差,死人关我屁事。唉呀,时候不早,今晚还有场宴会要参加,需赶紧回城。”
与此同时,地上的梁仲达两腿一蹬,咽了气。
三、美人酒断肠药
田小翠所说的宴会,是指赈灾义卖会。
最近太原境内闹旱灾,官府组织了一系列募捐活动,今晚闭幕式,将在飞龙阁举行慈善晚会。参加的宾客非富即贵,叶朗自然没资格,可他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没办法,只好求见宴会组织者太原长史张本昌,奉上两张帖子。西州是安西都护府驻地,居民大多为蛮族,读书人非常少,叶朗深得大都护和刺史赏识,两人都替他写了推荐信。
张本昌看罢,爽快答应,并亲手写一张请柬。
叶朗随后返回客栈,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苦苦思索,今晚可能发生的意外,以及应对方法。直到申时末,出发前往飞龙阁。
飞龙阁乃永徽年间高宗和武后驾临太原时兴建,位于城西北,外形似宝塔,共七层高达十余丈。大门前,有一大群巡捕守卫。
验过请柬上楼,前几层都空着,只每层楼的楼梯口站两个警卫。当踏上五楼,鼻子里闻到炒菜香,耳中听到锅碗瓢盆声。这里是厨房,芙蓉膳庄的大师傅在准备宴席。
叶朗心中一动,拉住一个管事模样的人问:“先生,今晚都有什么菜?”
客人打听菜谱,真难得碰见。那人很鄙视,但也不敢得罪,从袖子里摸出一卷纸递过。叶朗飞快地扫视,眼睛被五个字吸引住——雪参炖乌鸡。牵机毒味苦,要想让人不知不觉吃下去,只有这道菜合适。
六楼更热闹,莺声燕语,扑鼻而来另一种芳香,脂粉味。宴会少不了歌舞助兴,张本昌从行院“杏花深”请来一帮子歌伎,这层楼便是化妆间。
艾琳也来了吗?叶朗的心中平添几分忧虑。
最后上顶楼,只见许多人围在一起,当中一个清脆少女,正洋洋得意、指手画脚、口沫横飞。到哪里都不消停啊,真是个活力满满的元气娘。
叶朗特别留意到,在田小翠身边,站着个三十岁左右的贵公子,倜傥潇洒,肤色白皙。只是眼圈略微发青,暗示出不良的生活习惯。身上熏了许多香料,浓重的麝香味远远能闻到。他就是鄂国公府继承人——尉迟林,死者梁仲达的主人。
尉迟林又在施展泡妞绝技,面色冷酷,眼神忧郁而深邃,生命不息,放电不止。田小翠好像被迷住了,一个劲看着他傻笑,目不斜视。但叶朗知晓,以她的眼力,不可能没看见自己进屋。按平日里习性,应当跳过来质问:你怎么混进来的,老实交待。事若反常必有妖,她盯上自己了,糟糕。怎样才能调开她注意力……
正寻思时,燕王李昂驾到。拍卖会以太原府名义举办,兼领府尹的李昂是当然主人。唐帝国惯例,直辖市市长由亲王担任,但仅为名义上象征,实际权力掌握在长史手中。
张本昌迎上前,请李昂入正中间主人座,其他客人由侍女引领人各自的席位。叶朗坐在左手最末席,他的旁边是一个秃顶胖老头,叫杨泰,玉器坊老板。再过去,是尉迟林,再再过去,是严瓒。
有趣的座次。
拍卖会开始,大家边畅饮边竞价,间歇还不时有歌舞助兴,场面十分火爆。田小翠也跟着凑热闹,不停地大叫“八千贯”、“一万贯”,哄抬价格。她似乎一点儿不担心,万一接下去没人喊价,该拿什么付账。
酒至半酣,侍女又一次下楼上菜,叶朗数了数,该第十三道菜—雪参炖乌鸡了。他站起身走出屋。
宴会厅旁有间小屋当洗手间,叶朗进去,虚掩门等待。
没多久,侍女们手托漆盘,鱼贯上楼。叶朗认准侍候杨泰的那个迎上前,到身边时假装脚一滑,歪倒在她身上。
啊——,侍女一声惊叫,托盘上的瓷碗摔落地板,汤汁四溅。
“对不起公子,烫着您了,都怪我不小心,对不起……”侍女吓得语无伦次。
“哦,不要紧。”叶朗淡淡说一声,返回宴会厅。
这时候,拍卖会正达到高潮,一口东周产煮肉锅以二十五万贯天价成交。张本昌满面红光地宣布:“下面将是最后一件珍品,绝对物有所值,各位请做好准备。”
哦,还有比大铜锅更贵重的?众人期待而好奇。
可是,使女们并没有端出什么珍宝,从楼下飘上来的,是一曲轻柔的歌声:
“风摇荡,雨濛茸,翠条柔弱花头重。
“春衫窄,香肌湿,记得年时,共伊曾摘。
“都如梦,何曾共,可怜孤似钗头风。
“关山隔,晚云碧,燕儿来也,又无消息。”
宾客的眼全直了,口水嘀嗒流、眼珠子掉一地,因为不仅歌好听,唱的人更是无双美女。
那是一名二十岁出头的胡女,金黄色细发微卷披肩,眼睛蔚蓝似海水般神秘,身材凹凸饱满,几乎把紧身薄绸衫挣裂。
大唐第一名妓艾琳。
人又凑齐了,叶朗扭头看右侧的杨泰、尉迟林、严瓒,心跳加快。
一曲唱罢许久,人们才从恍惚中惊醒,爆发轰天喝彩。艾琳笑盈盈拜了拜,答谢道:“奴家居太原数月,承蒙多方照顾,感激涕零。既逢天灾,欲尽绵薄之力,望勿以为鄙贱。”
燕王李昂大喜:“艾琳姑娘太谦虚啦,快把宝贝拿出来,本王一定买。”
艾琳嫣然一笑,百媚横生。拍拍手,旁边侍女抱过来一个小木桶。
“小女子家里原是开酒坊的,自来中原后,常思念故乡,于是亲手酿制了这桶葡萄酒。做酒的葡萄,来自千里之外的吐鲁番;盛酒的橡木桶,更产自于极西方万里之遥的阿尔卑斯山。酒的味道不敢说有多好,却蕴藏小女子一番心血,风味也与中原米酒大不相同。”
“原来是美人亲手酿的酒,那可难得,底价至少三千贯。”老白脸尉迟林捧场道。
艾琳摇头:“奴家以为,赈济灾民当人人出力,不看钱的多少,贵乎一份心。所以,葡萄酒采用暗拍,与寻常不同。”
“何为暗拍?”
“我在纸上写希望卖的价格,同时竞拍者写愿意给的价格,两相比较。以价格最接近的成交,非价高者得。”
这个办法挺新颖,挺河蟹,好聪明的姑娘。许多人暗暗赞许,准备把价出高点捧一捧场。
不料,艾琳接下来的话,更浇上了一勺油:“竞拍成功的人,想必与奴家心意相通。小女子出身粗陋,分外倾慕中原文化,故愿与之秉烛夜话,共同切磋……”说着声音小了下去,脸颊飞起娇羞的红晕。
席间哗然。
人人知道,艾琳在洛阳红透半边天,艳名无双。自征服突厥后,帝国如日中天,四夷来朝。胡人的大量涌入,也带来了胡文化,时人以穿胡衣、唱胡曲为荣。艾琳天生丽质,且多才多艺,精通中原文化,极受王公们追捧。此外,她号称卖艺不卖身,要想与她一夕之欢,不单靠有钱就能行。现在机会来了,夜话,当然不仅仅是在晚上说话,男人都明白啥意思。
不仅男人明白,田小翠也懂,所以当她看见叶朗抓耳挠腮、皱眉头苦思,在纸上写写画画时,不由得上火。你个穷酸书生,也想吃天鹅肉,不要脸。
叶朗察觉出异常,抬头看过去。打量几眼,忽然露出暖昧的笑容,目光向下移到田小翠的胸口,又朝艾琳那边摆了摆脑袋。然后撇撇嘴,作不屑状。
开始田小翠没明白,愣了一下,扭头看艾琳。
哇,好大!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胡女胸前那对快从衣衫中挣脱出来的东西。田美女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胸,霎时间满脸通红,羞恼交加。死小子,太可恶了,居然敢拿本姑娘最自卑的伤心事来取笑,是可忍孰不可忍!呸,你懂什么,贫乳是稀有价值!
过得片刻,艾琳和众宾客都写好,侍女收取交给张本昌。后者一一打开朗读:“燕王出价两万贯。莒国公出价八千贯……杨泰出价四千八百贯,叶朗出价五千贯。最后来看看艾琳小姐的报价——四千八百贯!真巧啊,一文钱不差,竞拍成功的是杨泰先生。”
众多杀人的目光一齐射向幸运儿。
杨泰兴奋地站起身,连连向四下告罪:“承让,其实本没敢争抢,随便报了个价,嘿嘿……”
李昂大叫:“杨老儿,莫得了便宜还卖乖。艾琳姑娘,你出价太低了,岂有此理!”
艾琳笑道:“多谢燕王美意。没拍到的也不必懊恼,我另准备了两桶美酒,请大家喝。红玉,去拿酒。”
怎能不懊恼?好妹子,人家不是稀罕酒,是想与你夜话呀。
几名侍女上楼,捧着两个相同的木酒桶,和几十个银杯。葡萄酒与米酒风味不一样,自然要换杯子。
侍女们倒酒,至剩下三个空杯子时,艾琳喊停。她接过木桶,倒一杯来到李昂席前福一福:“小女子祝王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李昂哈哈大笑,接过酒杯。
艾琳返回,拔开软木塞倒第二杯,端着款款走到杨泰跟前:“杨先生仁德,小女子感佩,当于杏花深处扫榻相候。”
杨泰十分激动:“定不负姑娘青睐。”
最后,艾琳为自己倒一杯,高举祝辞:“今夜值此盛况,当以美酒、欢歌飨之,诸君请尽此杯,小女子再献上一曲。”说罢仰首饮干,与众侍女退下。
又当众请所有人喝东西,这回死的是谁?
待再次上场时,艾琳已换上一身劲装,手执双剑,英姿飒爽:“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鲲鹏击千里,真龙定江海。”
她所舞,乃大唐国歌《秦王破阵乐》。
破阵乐为大型歌舞,以雄浑见长,需一百二十名彪形大汉全副戎装,持戟而舞。但此刻艾琳一人独舞,另有一番风情。万马奔腾的鼓声中,胡女身如流星坠,剑似寒月凝,杀气凛冽又不乏柔和之美。如果说官方正版破阵舞像翱翔天际的苍龙,脾睨万物;那么艾琳的舞蹈就有如暴风雨中的海燕,面对强敌顽强搏击,百折不回,纵身死亦无怨。
旁观者如痴如醉,浑忘记身外一切。
正当紧要时,忽然响起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杨先生,您怎么啦,没事吧?”
鼓声骤然停歇,艾琳停止舞蹈,所有人向声音处看去——只见杨泰倒在地上,身体激烈地抽搐,叶朗俯身在他上方,尉迟林站在一旁。
四、又死了一个
果然又死一个。
田小翠手一撑跳过案几,直扑目标。到了近处看得更清楚,杨泰面目狰狞,口吐白沫,双目紧闭已失去知觉。叶朗双手扶住他的脖子,两个大拇指交叠在一起,用力按压人中。
其他人也围拢过来,张本昌问道:“怎么回事?”
“不清楚。刚才看歌舞入神,听见叶公子说话,回头时已经这样了。”尉迟林回答。
这时,杨泰的身体猛地向上弹,头颈向后弯去,肌肉痉挛得更厉害。叶朗忙使劲夹住脖子,不让他乱动。
田小翠喝止:“放手!他中了牵机毒,按人中无用。”
叶朗回头看她一眼,不但没松手,反而挤压得更起劲:“中毒?明明是羊癫风发作,如果放开会把自己舌头咬断的。”
你就装吧,暂时没空修理你。田小翠一迭声喊:“快去药铺找蜈蚣和蝎子来解毒。”
仓促间去哪儿找这些玩意儿?没一会儿,杨泰的身体反弯成大虾米,渐渐断了呼吸。
田小翠面色铁青,在艾琳和叶朗身上来回扫视。太小瞧人了,竟敢当着本神捕的面连杀两人,拿豆包不当干粮,拿都尉不当干部。
好好的一场慈善晚会,竟弄成这样子。张本昌仍怀抱一线希望:“田都尉,你能确定是牵机毒?”
“全身抽搐、角弓反张,发作片刻即死,必为牵机毒无疑!”田小翠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就是谋杀了。张本昌阴沉着脸喝道:“来人,封锁飞龙阁,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各位先生,请委屈一下,待仵作勘查现场。”
“张长史,你这是何意,难道怀疑我们是凶手?”燕王李昂的脾气向来火爆。莒国公也大声附和:“老子隔杨老板好几丈远,怎有嫌疑?”
张本昌赔笑道:“只走个程序,请诸位体谅。”
“我累了,要回家休息。”李昂丝毫不给面子,朝门口走去。另几人有样学样,跟在后面。张本昌不便阻拦,干搓手着急。
田小翠转转眼珠,扑哧一笑:“张长史,你就让大家走吧,凶手我已经找到了。”
刷,所有的目光被吸引过来,李昂也停住脚步。
张本昌暗暗叫苦,女神捕又要“推理”了。急忙含糊应道:“不急,等查完现场再说。”
莒国公火大,人家已知道凶手,你还“不急”。他没领教过田小翠的厉害,见小丫头笑得甜甜地,心中大生好感:“这位是田都尉吧?你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牵机毒味苦,寒,大毒,服下后发作时间为一刻钟至半个时辰不等,且酒能助药性。以此推断,凶手不是很明了么?”田小翠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架势。
这能推断出什么?众人面面相觑,为自己的低IQ感到惭愧。
“味苦,说明毒药不能下在菜肴中,否则会察觉出异味。那么毒在哪里?只有酒里面。酒助毒性,与牵机同服,一刻钟内必定发作。杨泰是被刚喝的酒毒死的,真相只有一个,凶手就是一”
田小翠抬起胳膊攥紧拳头,蓄势待发。
一些脑子快的,已猜到她所指是谁,纷纷向在场的另一名女子看去。
果然,田小翠伸食指直插艾琳的鼻尖:“——你!”
艾琳眨着蓝宝石一样的眼睛,和善地回视田小翠,并不开口申辩。
她不着急,旁边人已沉不住气,李昂第一个跳出来充当护花使者:“葡萄酒从同一个桶倒出来,大家都喝过,为什么只有杨泰中毒?”
田小翠挺起胸,得意地大笑:“哈哈,这便是最关键之处。酒倒出来时无毒,后来下的。”
李昂更迷糊:“后来艾琳姑娘就跳舞了,根本没接触酒杯。”
“没错,正是跳舞。当时灯光黯淡,艾琳满场飞,当跳到杨泰附近时,顺手下了毒。”
尉迟林摇头否认:“我坐在旁边,没看到她下毒。”
叶朗也忍不住说道:“艾琳姑娘最近时,离案几也有两尺七寸。”
好啊,连几寸都看出来了,真仔细,一心想扑上去吧?
“哼,你们光顾着看美人,哪还有心思注意别的。”田小翠咬着牙根,杀气腾腾。
两个男人识趣地闭上嘴。
“我知道你们不服气,待我亲自演示一番。麻烦各位让一让。”
众人散开,留出中间一大块空地。田小翠左右看看,捡起一把瓷汤勺,然后学着艾琳方才的样子,开始旋转。嘴里还哼着小调,自己给自己配乐。
呕,跳得真难看,受不鸟了,你赶紧演示投毒过程吧。
但田小翠十分投入,一圈又一圈转个没完。好不容易来到杨泰的案几前,抬起手,汤瓷勺飞出。乒,勺子没扔到银酒杯里,把旁边的一个菜盘击成两半。
“嘿嘿,失手,失手。艾琳肯定特意练习过,所以能将毒药准确地投入酒杯,”田小翠厚颜无耻地嘻笑,忽然又一拍手掌,大叫道,“对了,牵机毒应该是用马钱子提炼的药水,不能像勺子那样直接扔。”
晕死,你才想明白这一点?众人看着兴高采烈、一副大发现模样的田小翠,彻底无语了。
田小翠歪着头,忽闪着亮晶晶的双眼,陷入沉思。不大会儿再次自信地微笑:“这回我想清楚啦,艾琳投毒的方式是竹筒水枪,大家小时候都玩过吧?她把毒药灌进水枪,站在几尺外朝酒杯喷射。我敢说,那个水枪现在就藏在她身上!”
从跳舞起,艾琳始终没离开现场,如果真是她投毒,盛毒药的容器来不及处理。
艾琳终于开腔:“好,咱们这便去更衣间,随田都尉搜。”
“不用那么麻烦,在这里好了,又不脱你衣服。”
田小翠说着,上前伸出魔爪,在艾琳身上捏弄起来。她不管不顾,往胸前、肋下肆意乱摸,艾琳面红耳赤,挣扎娇喘:“快住手,不能摸那里,啊……”
魂淡!怎可如此亵渎美人?男人们看得目瞪口呆,又羡又妒,恨不能上前替田都尉代劳。
从头发到脚底搜了个遍,一无所获。总算她还懂点礼貌,放开手道歉:“对不起,我判断失误,凶手不是你。”
艾琳苦笑一下,低头整理衣裳。田小翠眼珠子乱转。
叶朗决定,给她个出手的机会:“其实,当时艾琳姑娘敬酒,杨先生一口喝干了,岂能往空酒杯中下毒。”
嘿,正想收拾你呢,自己跳出来。田小翠恶狠狠地盯叶朗:“既然艾琳是清白的,那凶手一定是你!”
叶朗吓呆了,张口结舌。
“只有你和尉迟公子离杨泰最近,有机会下毒。尉迟公子乃名门之后,自不会干杀人勾当。我问你,刚才杨泰毒发时究竟做了什么?”
“早在艾琳跳舞之前,我就发现杨泰脸色发白,好像有些不舒服,于是留上了心。后来,他坐在那儿不停地扭动,满头大汗,表情越来越痛苦。正想询问,他突然向后面倒下,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我以为是羊癫风发作,便上前替他按压人中。再往后你们都看见了。”
“这就是全部过程?你似乎漏掉了一件事。”
叶朗迷惑不解:“什么事?没有啊。”
“装得挺像!大家看,那是什么?杨泰的桌子上又少了什么?”田小翠手指地面。
众人顺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小瓷碗躺在地板上,旁边有一摊湿印。再观察杨泰的案几……哦,少了装醋的碗。
山西人喜欢吃醋,无醋不欢,所以每人桌案上都有一个小醋碗,供蘸食。现在,杨泰的醋碗没有了,掉到地板上。
“一开始我有些偏疏,以为毒药下在酒里。实际上,醋也能掩盖牵机毒的苦味,并相助药性。你寻机在杨泰的醋碗里下了药,等发作时假装扑过去救人,把醋碗推至地上,销毁剩下的毒醋。”
这个推理比较说得过去,两人的席位相距仅三尺,宴会长达一个多时辰,总能找机会下毒。
“我没下毒,也没碰倒醋碗。”叶朗喊冤。
“张长史,把他抓起来,往指甲里插竹签,鼻子里灌辣椒水!”
“咳——”张本昌干咳一声,劝道,“还是先调查一遍再说,仵作已经来了。”
五、讯问
接下来,仵作勘查现场,挨个做笔录,被问完话的可以离开飞龙阁回家。田小翠故意作怪,问完宾客又问厨师和歌伎,就是不问叶朗,把他晾在一边。叶朗丝毫不着急,越是危险的时候,越要冷静。
其实,他完全猜得到田小翠如何查线索、如何推理。
在食物中下毒,嫌疑最大者当属做菜和送菜的。
刚才上楼时观察过,厨房占据五楼三间屋子,西边生菜间,当中炒菜间,东边准备间。大师傅做好菜,小工送到准备间存放,再由侍女端上顶楼。厨师并不知道哪盘菜送给哪个客人。
侍女下毒倒很方便,可是,服侍哪一位客人,系宴会前临时分派。凶手用牵机毒杀人,显然属预谋作案,非一时冲动,事先怎有把握自己一定分配给杨泰?所以说,侍女作案的可能性也很小。
那么,第二嫌疑人登场——自己。田小翠肯定已问出打听菜谱、撞翻乌鸡汤之事,可顺理成章想象出后续:侍女被迫去准备间再盛一碗鸡汤,此时,自己的同谋已在大锅中下了毒。杨泰喝的,是有毒鸡汤。但这里有一个麻烦,怎样把大锅里剩余的有毒鸡汤再换成无毒的?杨泰死后,仵作将检验饮食。
再来分析第三个嫌疑人,艾琳。与下午梁仲达的死联系起来看,她的嫌疑才最大。罪犯往往喜欢用同一种方法作案,请喝茶与请喝酒,这两个行为太相似了。梁仲达与杨泰喝的,都是艾琳亲手所倒并奉上,其中定有古怪。
若她下毒,也有两个难处:
第一,要保证杨泰的竞价与她出价一致,否则找不到借口敬酒。这相对好办,写竞价书,只有十个数和百千万共十三个字,留心观察杨泰的动作,即可得知所写内容。记得很清楚,艾琳等大家差不多全写完才落笔。
当时,叶朗已预感到不妙,曾想观察她的动作,拍中这一标,可惜没能成功。
第二个难题则暂时无解,众目睽睽下,用什么手段瞒天过海……
“叶公子,田都尉有请。”一名巡捕出现,打断了叶朗的沉思。
叶朗进到六楼一个小房间,田小翠歪斜在椅子里,手托银杯,小口啜饮。
“坐,你也来一杯。”她抖着二郎腿,活像个女流氓。
房间不大,靠窗有一张梳妆台,上面摆放着脂粉,一只银杯,和一个小瓷坛。墙角横躺两个橡木桶,即不久前请大家喝的。空气中弥漫着果酒香。
叶朗走过去拿起银杯,杯中盛满玫瑰色葡萄酒。或许是从桶底倒出来的,酒略微混浊,还有一块小渣子。
扑通,叶朗的心猛跳一下。
“你怎么不喝呀,放心,酒是桶里剩下的,仵作已验过无毒。”田小翠的目光狡诈而锋利,像是能穿透一切。
叶朗镇定心神,一饮而尽。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田小翠问。
“艾琳的专属化妆间。身为东林苑头牌,当然不能与其他歌伎混在一处。”
田小翠呆了呆,似乎没想到叶朗会坦荡直言。紧接着沉下脸:“这么说,在最后出场前,她有充足的条件自由行动,对吗?”
“你别问我,去问楼梯口的警卫,艾琳上下楼逃不开他们的眼。其实,你已经问过,但一无所获,艾琳哪儿都没去。对吗?”叶朗针锋相对,毫不留情地讥讽。
气死人了,田小翠拍桌子怒吼:“不是她就是你!别以为我猜不出,杨泰昏迷前你干了什么。”
“我干了啥?”
“你真帮他按压人中吗,还是借机掐脖子?牵机毒虽烈,也不至于让人一下子昏迷,倒是人的脖子两侧有大血管,被按压片刻即失去意识。当杨泰倒下时,你扑过去假装相扶,顺势碰翻醋碗。怎料,杨泰神志尚清醒,看见了你的举动。于是你用掌缘压住颈部大血管,再用拇指掐人中,其余四指挤下巴,令他说不出话。”
虽不中亦不远矣,叶朗既佩服又紧张。真得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应付这丫头,不然将被抓进大牢插竹签、灌辣椒水。
“你仍咬定我在醋碗中下毒?”
“当然了,你早有预谋。还故意在酒席上无礼,调开本神捕的注意力。”说到这里,尽管田小翠脸皮厚得像城墙,也不由得脸红。
本来,因下午梁仲达被毒杀,她怀疑叶朗参加拍卖宴的目的,特别留意。可这家伙拿平胸取笑,令她火冒三丈,不自觉生出抗拒心理,避开往他的方向看。现在想来,自然是耍诡计。
叶朗心中好笑,面上一点儿不敢露,作诚恳状:“好吧,就算像你说的那样,可动机呢?我与杨泰八竿子打不着。”
“你认识艾琳吗?她也是西域人。”田小翠紧紧盯住对方的眼睛。
叶朗笑了:“她不仅是西域人,而且是西州人。”
田小翠兴奋地挺直身子:“你俩认识?”
“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艾琳从小就是大美人,在安西四镇谁个不识,小时候我还暗恋过她呢,哈哈。”
暗恋?你这个臭不要脸的。田小翠气得肝疼:“滚,快滚!小心别落在我手里!”
毫无征兆地,讯问突然结束。叶朗转身,走到门口,后面又传来声音:“这是什么东西,好奇怪。”
叶朗回头,只见田小翠拿起梳妆台上的小瓷坛,好奇地打量:“坛底还剩着些残酒,艾琳有演出前喝酒的习惯?”
该死,她看出什么来了?这可能是最关键线索!叶朗努力抑制住慌乱,解释道:“不是喝的,是卸妆用的。乐伎表演时必须浓妆重彩,脂粉与平时不同,含油量大,用清水洗不干净。”
田小翠抬头,凝视叶朗片刻,恍然说道:“可不是吗,艾琳两次出场的妆容的确不一样。第一次扮相娇弱,楚楚可怜;第二次英气勃勃,五官的立体感更强。各行有各行的诀窍,叶公子真是多才多艺、无所不知呀。”
叶朗忽然想抽自己一耳光,太沉不住气了,这么着急地辩解;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
六、调查
第二天清早,叶朗睡得迷迷糊糊,忽然间耳朵疼痛:“太阳晒屁股啦,快起床。”睁开眼,田小翠站在床边,使劲揪自己的耳朵。
“你干吗,姑娘家家,别随便进男人房……门上着门,你怎能进来?”
“区区门闩,用簪子一挑就开了,人家会十七种开锁手法。”
姐姐,别用那么自豪的语气好不好,你到底是朝廷都尉还是江洋大盗?
“今天随我去查案子,快穿衣服洗脸吃早饭,罚你请客。”
两人上街找了个摊子,田小翠小口呷豆浆,认真品尝油条,难得展露出安静的一面。清晨淡淡的阳光,洒在少女白嫩的脸颊、修长的脖颈,肌肤竟有些透明。
如果光看外表,真是个美人呢。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吃过饭直奔铜锣街瑞蚨祥玉器坊,昨晚飞龙阁被毒杀的杨泰,是这家店老板。
走进店堂,伙计热情地迎上来:“公子小姐请坐,请用茶。承蒙赏光,不知想看些什么?”
“有好东西全拿出来。”田小翠大咧咧说道,她就是有那么一种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气派。
店伙计不敢怠慢,把首饰一样样摆到案几上,并加以介绍:“这对金丝绞玉镯是并州最有名的玉器匠刘师傅所做,您看做工,金丝密而不连,比头发还细,玉是上好的青玉。”
“多少钱?”
“六百贯。小姐第一次来敝店,给您个九折优惠,五百四十贯。”
“……太便宜了,没意思,再换一样。”
店伙计精神大振,忙拿起一枚白玉戒指:“一等羊脂玉环,九百八十贯。”
“切,这小玩意儿卖千贯,拿我当肥羊宰?刚才手镯镶金子才六百贯。”
“那个……小姐,玉器不能按大小论,戒指是和田玉,自然比独山青玉贵。”
“让我瞧瞧,”叶朗拿起玉戒指,瞄一眼扔回盒子里,“普通的和田玉,不值钱,别买。”
店伙计十分不乐意:“公子何出此言?瑞蚨祥有口皆碑,从不卖假玉。”
“我没说你们卖假货,只不过戒指的品相并非上佳,那边挂的耳环才是珍品。”
古董架上摆着个小红木盒,一枚玉耳坠静静地躺在紫缎上。耳坠呈水滴状,从上到下由乳白过渡为浅碧,透明无瑕,绵密细致。挂钩非金非银。而是一体的玉,可见绝佳的质地和工艺。
是个识货的。店伙计不由得刮目相看,过去取下首饰,解释道:“耳环的确为最顶级和田玉,但仅有一只不成对,当样品不卖。”
叶朗微笑道:“如果没猜错,耳环是从一整块玉上切下来的边角料,不够做两只。”
店伙计连连点头:“公子高明。整块玉做了许多首饰,最后剩下一小块,因为材质和形状合适,玉匠一时技痒雕刻了单只耳环。”
叶小子尽唠叨些废话做什么?田小翠生疑,追问道:“那块玉雕刻的其余首饰在哪儿,何以不拿出来?”
店伙计回答:“那些首饰很贵,没在柜台,由掌柜亲自保管。”
咚—,田小翠猛捶柜台,火焰从鼻孔里往外冒:“竟敢小瞧人,以为我买不起么?多少钱一件?”
“最便宜的要十二万贯。”
“算啦,不必去拿,”叶朗及时出来打圆场,“在下很好奇,整块玉都做了哪些首饰?”
“两块玉佩,一尊玉佛,一对鸳鸯锁和三对手镯。”
“这么多啊,原玉一定很大,很难得。从西域买的?”
“不,听说有一名胡商急用钱,典当给杨家当铺。”
哦,叶朗点点头,不再往下说。到这个地步,小丫头该全明白了吧。
田小翠没辜负他期望,立刻离开玉器坊,说道:“去杨家当铺。”
叶朗摇头阻止:“如此质地和大小的原玉,至少价值五十万贯,怎可能拿到当铺卖?只有找同行出手。”
“店伙计撒谎?”
“他倒未必撒谎,多半是杨泰骗了自己店里的人。”
这样啊,田小翠觉得真相越来越近了。“我有事要办,你可以请便了。但不许离开太原城,明白吗?”说罢,抛下叶朗扬长而去。
叶朗有数,她去了太原府衙门。
凤凰坡五具尸体是胡商,被谋财害命,这一点已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所要做的,是查明身份,以及他们与艾琳、与自己的关系。按大唐法律,外国人出入州府需登记,衙门有存档。
不过,田小翠在太原府铁定查不到,只有去雁门关,那里是胡人入境的第一道关卡。雁门关有记录的,太原府没有记录的,两相对比,可很简单找出五个人名字。然后呢,田小翠会想,太原是北方大都市,来做买卖的商人为何不进城?
答案很明显,他们没来得及进城,便被杀害了。
太原府乃龙兴之地,对治安和民生极其重视,大白天走在路上被抢劫的可能性不存在。而且身怀重宝的商人必然谨慎,不会往偏僻处跑,乱吃东西。
研究太原府地理将发现,从雁门关到太原有两天路程,需在阳曲县歇一晚。而阳曲离太原约一百二十里,快马小跑才能于当天抵达。如果五名胡商第一次来太原不熟悉道路,可能赶到时已经关城门。
带着价值数十万贯的玉石,当然不可能在野地过夜,需找个住处。十有八九,他们在借宿时露了财,被杀害。只要能找到借宿处,即可问出线索。站在胡商的立场想一想,会找什么样的人家借宿?
离太原城最近的人口集居地是石头村,可小户人家容不下五个人同时住,而且也不安全。那么,只剩下一个地方一尉迟庄园。石头村全村都是尉迟家的佃户,尉迟庄园就位于村子旁五里处,距凤凰坡后山仅两里。毒死人后半夜弄上山埋掉,轻而易举。
聪明如田小翠,应该能推演到这一步吧,那将是双赢的局面。
然而,就怕她过于聪明了,继续往下追,挖出更深的东西。别看这丫头言行痴呆,实际上非常有内秀,叶朗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不行,必须通知那个人停止行动!
叶朗火速返回客栈,写了张纸条,然后去功德坊奎元面馆。他拣靠北墙第二张桌子坐下,点两个菜一碗面。等小二离开,看看旁边没人注意,把手伸到桌子下摸索。在反面有一个洞,是他与那人的秘密联络处。
洞里已经有一个小纸卷,叶朗取出来,再把自己写的塞进去。
这时已未时初,面馆里没人,叶朗借袖子掩护,打开小纸卷。纸上爬满了弯曲的蚯蚓,仿佛鬼画符。叶朗认识,这是波斯文字:“你去煮雪亭二楼西窗坐半个时辰,装出诡秘的样子,并让官府注意到。”
她想干什么?
叶朗心中浮现起一双碧绿的眼睛。这眼睛曾温柔地慰籍过他,曾伤心地哀求过他,他无法拒绝。
煮雪亭是一家茶楼,位于飞龙阁东侧,从西窗看出去,后者尽收眼底。飞龙阁大门上贴着封条,楼内寂静无声。
那个唯一的证据还在原地吗?一瞬间叶朗产生溜进去的冲动。转而又冷静下来,说不定田小翠正埋下伏兵,守株待兔呢。
他进退两难,看着七层宝塔状高楼发呆。六楼东侧那扇小窗户,是艾琳的化妆间,证物曾放在里面……咦,再往上一层不是洗手间吗?艾琳的房间恰巧在宾客洗手间斜下方……原来是这样!
叶朗想通了纸条让自己来煮雪亭的用意,不由得微笑。越漂亮的女人越难对付,田小翠聪明,艾琳也不笨。好,自己就配合她俩演一出好戏。
他掉转目光,往附近的屋顶搜索。很快,在一所民居的屋檐上,隐约瞧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七、第一回合较量
在街上吃完晚饭,叶朗回客栈,却见田小翠坐在前堂,津津有味地玩自己的大辫子。“我已吃过饭,不可能再请客。”他赶紧把话堵住。
田小翠不看他,用手指挑辫梢,飞快地转圈:“吃过饭好啊,趁在外面时多吃点,牢里的饭可不太好吃。”
哦,叶朗扬起眉毛。
“听说艾琳将离开太原回洛阳,今晚做告别演出,想不想欣赏?”田小翠放下辫子,抬头正视叶朗,眼中杀气一闪而过。
既然你发出挑战书,本公子便接下:“悉听尊便。”
行院“杏花深”门前,看大门的龟公一开始怀疑自己耳朵坏掉了,再三确认后,才发现真正坏掉的是眼前俏姑娘的脑子:“不行,女人不能进。”
田小翠气坏了,扯嗓子大叫大嚷:“凭什么不能进,谁规定女人不能逛妓院,你歧视妇女!我在洛阳时乃东林苑常客,你们这些太原土鳖!”
周围投来无数道暖昧的目光,叶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正在尴尬时,响起一个声音:“这位田小姐是我朋友,请给个方便。”说话的是一位冷峻酷公子,尉迟林,在他身旁站着大胡子严瓒。
尉迟家在太原城的势力非同小可,龟公连忙侧身揖让:“是,是!尉迟公子请,田小姐请。”
四个人往里走,老鸨领着到二楼正中间包厢就座。田小翠打量四周,满意地说道:“好位子。尉迟公子,你面子很大呀。”
尉迟林淡然道:“谈不上面子,只不过在这里消费比较多,是大主顾。”他倒挺直白,一点儿不掩饰风流作派。
田小翠点头赞同:“对,有钱就该花在女人肚皮上。今朝有酒今朝醉,人不风流枉少年。”
彻底败了,她的脸皮到底用什么做的啊。三个男人也算得上久经场面的老油条,竟一时找不出话接口。
“尉迟公子,你今晚不该来。”田小翠忽然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说道。
“呵呵,艾琳专门送的请柬。她马上要离开太原,大家缘分一场,总不能不告而别。”尉迟林也话里有话。
田小翠立刻垮下脸,沉默着不知想什么。过了少顷,站起来说道:“我去看看艾琳。”又瞪叶朗一眼:“你也来!”
两人到后院,一座二层小楼,不待通报便硬闯上去。艾琳正与贴身侍女并身坐在床边,亲热细语。见到叶朗和田小翠,两个胡女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艾琳,你收手吧,莫一错再错。”田小翠开门见山地说道。
“田小姐何意,我不明白。”艾琳莫名其妙。
经过一下午追查,田小翠基本弄清楚案子的来龙去脉,对艾琳十分同情。尽管身为执法者不能放纵犯罪,但多少想给她留点余地。“你下去,我有话与你家小姐说。”她对侍女说道。
侍女一头红棕色秀发,碧绿色眼眸,身材丰满。她很敬业,没理睬田小翠,只管看主人。艾琳颔首道:“你先去准备等会儿要用的行头。”侍女下楼。
“艾琳小姐,你的原名是什么?”田小翠问。
“艾琳即原名。”
“那你听说过伯尔拉德·纳赛尔这个名字吗?”
“从未知晓。”
“哦?这就奇怪了。艾琳小姐来自西州,而伯尔拉德是西州最大珠宝商,家喻户晓的大富豪。”田小翠哂笑。
艾琳默然。
“前年秋天,和田出土一块大璞玉,质地绝佳,被伯尔拉德以八十万两白银买到手,拿到中原出货。可是,他一去就杳无音信,导致珠宝行破产清算。伯尔拉德全家发卖为奴,偿还债务,他有个小女儿,被卖到妓院。”
艾琳仍然沉默,眼中流露出一丝痛苦。
田小翠暗自叹息,继续说道:“那女儿天生丽质,又聪明得紧,很快在洛阳闯出名号。原本她也没别的想法,直到偶然被老板派来太原献艺,结识了尉迟林。那花花公子专会奉承女人,少不了领着买礼物逛珠宝店——于是,在瑞蚨祥玉器坊,她见到一些奇怪的玉首饰。普通人或许分辨不出来,但作为玉石世家的女儿,一眼即看出首饰出自大璞玉。还要我再往说下吗,艾琳·纳赛尔?”
“呵呵呵,好曲折的故事,田小姐该去说书,”艾琳脸色苍白,发出造作的笑声,“后来我发现梁仲达和杨泰是凶手,杀人报仇?”
“只有你一个人当然做不到,还有你的老情人叶朗,他恰巧路过太原。”
艾琳连连摇头:“你错了,我的确听说过叶公子大名,但并非情侣。叶公子英俊潇洒,文采斐然,是西州许多女孩子的梦中情人,可惜我们无缘相识。”
什么?田小翠被气笑了,你俩还真是心有灵犀,连撒谎都一模一样。一对狗男女!
“我同情你遭遇,才给个自首的机会,别好心当成驴肝肺。”
叶朗终于忍不住了,撇嘴讥笑道:“瞎忽悠,唬谁呢。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田小翠勃然大怒:“我去并州大营打听过,那里有多年前在西州服过役的军人。他说,伯尔拉德的邻居姓叶,两家关系亲密,孩子们从小青梅竹马!”
“说废话没用,有证据吗?”叶朗一反往日里平和的性格,像吃了火药。
别生气,别生气,田小翠在心里使劲念叨,深吸一口气。虽然她动不动叫嚣“抓起来打三百大板”,但身为天下第一捕诸葛云高徒,很不屑刑讯逼供的手段。一定要让对手输得心服口服。
“确凿证据眼下还没有,但明天会把飞龙阁再彻底搜查一遍,我就不信,你们真能半点儿不留痕迹。我来这儿,主要目的也不是抓人,而是警告。”
警告?
“我知道,你们今晚打算毒杀另一个昔日凶手——尉迟林。先把话撂下,如果等会儿再死人,不管有没有证据,我立刻把你们抓起来!”
艾琳和叶朗互相看一眼,不吭声。
被我揭穿了吧,田小翠又得意起来:“哼,你们以为我去雁门关查入境记录,要好几天才能返回,妄图趁机作案,再火速逃回洛阳。可没想到,城内都督府有全部备份档案。现今我在场,绝不容死人。”
大姐,你的自信从哪儿来,明明在你眼皮底下死掉两个人。
艾琳不吃她这一套,迅速恢复镇静,眨眨眼笑道:“等跳完舞我还会请大家吃东西哦。”
随便!田小翠昂起头,蹬蹬蹬下楼摔门而出。
两人回到前厅,尉迟林和严瓒面色古怪地觑看,去这么久,难道是开房间?田小翠明白其龌龊想法,没好气地坐下。叶朗扫视桌上的酒菜,几乎没怎么动。看来他们也不傻,意识到自身处于危险的境地。
过两刻钟,艾琳出场,唱了两支曲,跳了三个舞,精彩处不必细说。最后,她敛衽向四方拜谢,来太原两月有余,承蒙各位捧场,今将离别,不胜戚戚,特亲手制作西域特产奶酪蜂蜜酥,请享用。
随即侍女们捧上糕点,每人一块,放在小碟子内。为叶朗这一桌服务的,是方才那个艾琳的贴身侍女。按说像这种粗活,不该由她来做,莫非受田小翠刺激,故意示威?或者真的要下毒?
叶朗不管不顾,三两口把奶酥吞下肚,赞道“好香甜”。转头看看,那三人都盯着碟子发愣,不由得嗤笑道:“你们怎不吃,噢,是害怕有毒。哈哈,我不怕,帮你们吃。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说着往田小翠碟子里伸手。
田小翠哪肯露怯,抢先抓起奶酥塞进嘴:“啊呜……味道还不错。谁害怕啦,牵机毒的苦与甜食对比鲜明,入嘴即能分辨。”
严瓒和尉迟林认为有道理,而且,叶朗的话十分刺耳,若不敢吃显得做贼心虚。他俩拿起来小心咬一口,香甜酥软,毫无异味,便接着把点心全吃下肚。
八、第二个回合
深夜,飞龙阁像一把宝剑,直插星空。四周静悄悄,万籁俱静。打更的从街东晃悠悠走过:“小心火烛,严防盗贼一”逐渐消失在另一头。
一条黑影从小巷中蹿出,抱住一棵梧桐树飞快爬到顶,然后一个空翻,轻巧落在飞龙阁第一层屋檐上。他绕小半圈,来到另一侧,看准两丈外的屋顶,又是奋力一跃。几番纵落,抵达一所民居的屋顶。在瓦缝中卡着一块东西,过去捡起来——
“站住!你已经被包围了,举手投降,缴枪不杀!”
随着一声清脆的断喝,四周出现无数条人影,火把点燃,照得如同白昼。当先一人头梳麻花辫,腰悬九连环,正是果毅都尉田小翠。
那个黑影慢慢直起身,把脸暴露在火光中——叶朗。
“哈哈,你还有何话说?”田小翠笑得眼眯成一条缝,好像小孩子看见终于摸到手的玩具。
“嗯,我宵禁后上街跑酷,违反了《大唐治安管理条例》,当拘留十五天,或罚款十贯钱。我认罚交钱。”叶朗从荷包里摸出一小块银子。
田小翠鼻子快气歪了,被抓现行还敢耍贫嘴,难道真要逼本神捕用大刑?
“你手里拿的什么?”
叶朗低头看看:“好像是套衣服。它放在露天屋顶上,不算盗窃吧?”
“你为什么大半夜跑这儿拿一件衣服?”
叶朗犹豫一会儿,回答道:“我怀疑是飞龙阁毒杀案的证据……”
“艾琳的紧身夜行衣,对不对?昨晚在宴会上,你故意撞翻雪参乌鸡汤,艾琳趁机下毒。飞龙阁呈宝塔状,以她跳舞练就的灵活身手,可轻易从化妆间窗户出去,攀屋檐下落到四楼屋顶,再爬进上菜间窗户。屋顶上积灰非常多,外衣不可避免弄脏。因害怕杨泰死后大搜索,她不敢当内衣穿在身上,也不敢随便找地方藏,只能远远地扔出去。今天下午,你在煮雪亭西窗发呆大半个时辰,就是观察形势,想怎么偷回去吧?”
叶朗懊恼不已:“我已经很留心了,没成想还是被你的人跟踪。”
田小翠志得意满,昂起小脸蛋:“为了逼你们尽快行动,刚才在杏花深特意说要再一次彻底搜索,果然中计,哈哈哈……”
你先别高兴太早,哥哥我还没出招。“乍听起来蛮有趣,可是,为什么我一定要拿回衣服?衣服上又没写字,你说艾琳扔的,我还说是你扔的呢。”
田小翠的月牙眼更弯了,色迷迷道:“你跟艾琳亲热时,没闻到她熏的玫瑰香水?那是波斯进口的顶级货,清新幽远,弥久不散。无限芬芳的超脱,点滴即可创造;无法击破的淡然,点燃柔和的心香;我只穿……”
行行好,赶紧打住吧。“你的意思是衣服上沾染了香水味?”
“答中!”田小翠打了个响指,脸上的自信像开了锅的水,咕嘟咕嘟往外冒。
叶朗拿起衣服闻了闻,露出诡异的笑容:“香,非常香,你也试试?”
田小翠皱眉,接过来放到鼻子底。顿时,如同被天雷击中,脸刷地白了,身子摇晃差点从屋顶上滑下去。
衣服的确很香,但不是玫瑰,是男人用的麝香。当晚用此香料者,唯有一个人——尉迟林。
这怎么可能?田小翠脑子乱成一锅粥。
叶朗当然不能放过这个好机会,乘胜追击:“昨晚宴会,侍女下去上菜时,尉迟林曾离席,途经杨泰的案几,衣襟扫落了醋碗。侍女端上菜后,发现杨泰的醋碗空了,便下楼另盛一碗。又过许久,尉迟林才返回酒席——要知道,从顶楼洗手间也能下到厨房。后来杨泰昏倒,再一次碰翻醋碗的也是他。”
这一番话,与田小翠的推理大部分相同,只不过作案人换成尉迟林,毒药载体换成了醋。
田小翠难以反驳,追问道:“梁仲达的死呢?”
“除艾琳的大麦茶,他还喝了一样东西——自己身上治心悸病的药。我想,你不会忽略这一点吧。”
田小翠下意识点头,喃喃道:“没错,我本以为艾琳在尉迟庄园游玩时,偷偷往里面掺了牵机毒,又在大麦茶中加人田七之类活血的药物。梁仲达喝茶后血脉加速,心悸症发作,必然要喝药……”
“可你想过没有,事发离艾琳去庄园玩已七八天,药熬成汤水最多保存三天。即便她下了毒,梁仲达也早已倒掉换新药。而另一个人比艾琳更方便,能随时下毒。”
顷刻间天翻地覆,尉迟林成为最大嫌疑人。
“头疼,麻烦呀……”田小翠不由得发出呻吟。鄂国公家不像艾琳,能随便调戏。无确凿证据,仅凭一件麝香味的衣服去询问,将自找难看。可不去的话,心里面又七上八下地难受,总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
九、决胜局
第二天上午,田小翠前往鄂国公府,求见尉迟林。门房道,今早少爷在茶楼吃饭时突发急病,现昏迷无法见客。
田小翠大惊失色,什么病?
“不清楚,听说身体不停地哆嗦,口吐白沫。”
又是牵机毒!
田小翠掉头,直奔叶朗住宿的客栈。那家伙没出门,正悠闲地倚在床上看书。
“你给我起来!今天我要不打你三百大板,就不姓田!”田小翠跑得满头大汗,一脸的气急败坏。
“怎么啦?”叶朗无辜地问。
“刚才尉迟林牵机毒发作,你与艾琳昨晚下的!”
啊?叶朗显得极为吃惊,不像装假。他想了好久,才说道:“当时你也看见,酒菜他没怎么动,唯一吃的食物是奶酪酥,毒药不可能下在甜食内。再者,牵机毒最晚拖不过一个时辰,若尉迟林才发作,绝对与艾琳无关。”
田小翠没了脾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抱脑袋发愣。叶朗所说的她都想过,然而除开艾琳,还能去哪找凶手?
“或许,我们都忽略了一个人……”叶朗若有所思。
“谁?”
“严瓒。”
是他?的确,每一起案子发生时,这位警备区司令都在场。
“来不及进城,在尉迟庄园借宿的客商应常有,不止伯尔拉德一行。他们都遇害了吗?”叶朗问。
田小翠沉吟道:“如果失踪的客商太多,事情掩不住,作案者不会干这种蠢事。”
“这就是了,尉迟林挑了个最有价值的下手——他怎知道伯尔拉德带着百万贯宝贝?”
不小心露了白?田小翠迅速否定,西州最大珠宝商,怎可能犯低级错误。
“咱们大唐军队的编制很复杂……”
“我明白啦。”田小翠猛然弹起身,兴奋地叫道。
帝国的军队分中央军、野战军、地方军等好多种,互相牵制重叠。拿太原府来说,既驻扎并州集团军防御突厥,又设卫所靖安地方。为防止冲突,在阳曲县北,由并州集团军负责;到县南,则进入地方警备区的地盘。为保我大唐安危,共建军民鱼水情,地方军也设置关卡收过路费。
收税,当然要检查行李,剩下的还用说吗?
去找严瓒!
两人前往游击将军府,门房通报,管家迎出领到书房。进门后大吃一惊,房内不仅严瓒在,还有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艾琳。
两人对田小翠和叶朗视而不见,互相瞪着眼运气,目光中怒火燃烧。
难道他们已摊牌?
田小翠拍手,咧嘴傻笑:“你们在玩谁先动谁认输的游戏吗?好耶,我也要玩。”
噗嗤——,叶朗禁不住笑出声,佩服得五体投地。能在这种情况下吐槽的,世上找不出第二个。
但那两人没笑。艾琳转过头,目视田小翠说道:“二位来得正好,我要与严将军打个赌,请你们做公证。”
“什么赌?人家不想当证人,也想参加。”田小翠兴致勃勃。
“赌命。而且赌谁是杀死梁仲达、杨泰、尉迟林的凶手!”艾琳的面色阴冷而决绝,牙缝中冒出丝丝冷气。
“这哪能赌,哈哈,艾琳姑娘真会开玩笑。”
接下来艾琳所做的,证明不是开玩笑。她从桌子上拿过三个空茶碗,摆成排,然后从腰间摸出一个瓷瓶。
“这里面装着参汤。”艾琳把瓷瓶内液体到进三个碗,其中一个略浅。
随后,她又摸出一个很小的瓷瓶,往较浅的碗中倾倒液体,直至与另两碗齐平。
“后倒的是牵机毒。各位看清楚了,两碗无毒,一碗有毒,让上天来决定一切。”
说罢,艾琳的手动了,三个茶杯迅速地换位移动,快到了极点,令人目不暇接。叶朗和田小翠都练过武,眼力远超常人,到最后也分不清哪碗是哪碗。
终于,艾琳停下手,对严瓒说道:“你挑一杯,再给我拿一杯。为公平起见,我不自己挑。”
田小翠看明白她的意图,十分恼火:“喂,太过分了,当本都尉不存在啊。”说着要冲过去,划拉桌子上的三个茶碗。不料,叶朗一把拉住她胳膊,揪了回来。
“你干什么?还不赶紧阻止,难道要眼看着青梅竹马的心上人赌生死?”田小翠使劲挣脱,愈发生气。
“阻止后如何?把他们带回牢里审?你真想把所有事搞得一清二楚?真能搞清楚?”叶朗一连串质问。
田小翠愣住,无力地停止挣扎。尉迟家和严瓒,都不是她能动得了的。
最近朝中局势险恶,太后即将登基,帝党蠢蠢欲动,欲孤注一掷。太原乃李氏大本营,尉迟家立场却偏向于太后,为最重要平衡力量。杀几个胡商算什么,太后决不至降罪,反会怪她田小翠不识大体。
军队更是不敢揭的黑盒子。严瓒以权谋私,说不定牵连一大堆同僚;并且他也属太后系人马,受命来太原监视帝党。
艾琳虽微不足道,但若横下一条心搅和,非常麻烦。她结识许多王公贵族,其中不乏尉迟家政敌和帝党,定会借机兴风作浪,将朝局引向不可收拾的局面。到时候,只怕兴起大狱,无数人家破人亡。
闹到最后,无辜者丧命,真正有罪的反春风得意。
好,既然法律无能为力,那就寻求黑暗的公正吧。
田小翠做出决定,放弃干涉。
严瓒亦心中透彻,同意做个了结:“此药饮下,无论生死,往事一笔勾消。”
艾琳微微颔首:“即便两人都喝下无毒的,艾琳也不再纠缠,从此远走西域,终身不履中土。”
严瓒端视三个茶碗,将左侧的推向艾琳,自己拿起中间一杯:“姑娘巾帼更胜须眉,在下佩服异常,可惜天意弄人,竟成仇敌。请,先干为敬。”说罢饮下。
艾琳不废话,一口干了,起身道:“告辞。”
“等等,参汤与牵机同味,不到最后一刻不晓得谁中毒。艾琳你不想看大结局?”田小翠叫道。
艾琳淡然道:“我不想死在仇人面前,想必严将军也一样。”
三人走出将军府,艾琳到墙根下站立不动。叶朗和田小翠明白她用意,默然相陪。
等待死亡的时间分外难熬,每一秒都像是一年。艾琳忽地抬头看叶朗:“若我死了,把尸体带回西州,埋在小时候看夕阳的烽火台下,好么?”
叶朗注视着湖水般静谧安详的蓝眼睛,一阵子冲动袭来,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不会,你不会死的,老天爷会保佑你这样的好女孩。”
恶心,在公众场合肉麻,没素质。田小翠老大不高兴,撅起嘴扭过头。
就在这时,将军府深处传来一片嘈杂声,掺夹着哭喊和惊叫。
严瓒死了。
尾声 未完的附加赛
汾水北码头,一艘白蓬船停靠,甲板上有一大群人,众星捧月围拢着一位金发蓝眼的胡女。今天,名妓艾琳将返回洛阳,太原城的骚客雅士都前来送行。
热闹一阵子,终于告别,艾琳带贴身侍女进入船舱。那里坐着个青年男子。
艾琳与侍女在旁边坐下,无人开腔,舱内气氛沉闷。许久,胡女说道:“小朗,你生气了?我不该欺骗你,擅自报仇。可是,若按你的想法去官府报案,决不会有好结果。”
叶朗苦笑道:“我怎会与姐姐生气,只是你的计划漏洞百出,若非田小翠一时疏忽,此刻已在大牢里受审。”
“呵呵,全靠你帮忙混淆线索,虽有惊但无险,”艾琳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打趣道,“田小翠很聪明,比叶公子尚棋差一着。我见你扔醋碗捣乱,才灵机一动,生出用假衣服栽赃尉迟林的计策,瞒过了她。”
叶朗仍然很担忧:“你不知她厉害,那丫头——”
“艾琳呢,在哪儿,我要见她。让开,敢挡本姑奶奶,抓起来打三百大板……”舱外传来熟悉的叫嚣声,说曹操曹操到。
砰,舱门推开,大辫子姑娘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哈哈,人都在啊,太好了。我师傅诸葛云破案后,最喜欢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开会,一一分析揭露凶手。好像很能满足虚荣心的样子,今天我也来试试。”
艾琳板起脸,昂然道:“不是说好往事不提么?本以为田都尉乃女中豪杰,想不到也是个婆婆妈妈、言而无信之人。既不肯善罢甘休,抓我走吧。”
田小翠饶有兴趣地端详胡女,歪头问道:“抓你?为什么?”
“我是伯尔拉德的女儿,杀梁仲达、杨泰、尉迟林替父报仇。”
“哦,是么?”田小翠走过去,拉起艾琳的左手,轻轻抚摸四根指头上的老茧,“练成一手好琵琶,想必花费无数苦功,五年?十年?你舞跳得真好,我习过武,许多动作也模仿不来呢。要有这么个柔软身段,非童子功不可。”
屋子里其他三人的脸色都变了。
“如果单单是琵琶还好说,可解释为爱好。但跳舞呢?一个富家千金大小姐,岂会从小练取悦男人的舞蹈?”
另三人无言以对。
田小翠挺胸腆肚,洋洋得意:“怎都不说话,哑巴了?艾琳你去年才人洛阳,乍看与伯尔拉德女儿被卖的时间吻合。可实际上,做一名歌伎很不简单,至少要经过三五年训练,你绝非伯尔拉德的女儿!甚至我怀疑,你根本不是西州人,来太原前与叶朗并不相识。却在将军府外演一场烂俗的言情剧,哼,本姑娘是那么好忽悠的?”
“她干吗要主动往身上揽?”叶朗强笑道。
“为掩护真正的元凶。你们就想让我把艾琳抓起来,等正式开堂时,抛出关键性疑点,自然无罪释放。好狠毒,这样会害我出大丑、失职被解雇的。人家年纪轻轻干到果毅都尉容易吗,职场上多少刀光剑影、腥风血雨。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幼儿,一旦失业可怎么活呀,你们替我想过没有……”田小翠悲痛欲绝,泣不成声。
小猫咪玩得很愉快,被戏弄的老鼠如坐针毡:“真正的元凶是我?”
“你?不,我从没怀疑过你,”田小翠上下打量叶朗,摇头否认,“如果你想报仇,悄没声做便是,何必引村民挖尸体,自找麻烦。你撞翻乌鸡汤并非想下毒,恰恰相反,乃为了制止谋杀。只不过凶手采用了另一种方法,没成功。后来你又碰翻醋碗,假装去屋顶偷衣服,耍一系列花样替凶手擦屁股。”
“呵呵,那就奇怪了,不是我也不是叶公子,你来这里做什么?”艾琳笑道。
田小翠作天真诧异状:“姐姐问得好奇怪,我来这里,当然是抓凶手。不是你不是他,还剩下谁?”说着,她抬胳膊挥拳头,直指第三个人——
“真相只有一个,元凶就是你,伯尔拉德的女儿,XXX·纳赛尔。”
拜托,XXX是什么玩意儿?
被指的人,艾琳的贴身侍女红玉,缓缓点头:“我叫迪亚娜·本·伯尔拉德·阿卜杜勒·纳赛尔。”
呃,好长的名字,还是叫你红玉吧。
“梁仲达死时,你拿着水囊;杨泰死时,你捧着葡萄酒桶;昨晚尉迟林吃的奶酪蜂蜜酥,更由你亲手呈上。”
红玉挺直腰放下伪装,霎那间变了个人,高贵大方,坚韧倔强。
“愿闻其详。”
“前两回都是同一种手段,再简单不过,毒藏在软木塞里。艾琳献茶献酒时,你掰断软木塞,牵机毒流入容器。第一次,梁仲达发病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你趁乱倒空毒水囊,换上新塞子,另拿一袋无毒的茶在手中。第二次,你拿酒桶返回化妆间,将剩余毒酒从窗口倒掉,再灌入事先准备好的葡萄酒——就是那个号称洗妆用的小瓷坛。这样当仵作检验时,毫无异常。只可惜,有一件事无法做到完美。”
她终究还是看破了一切,叶朗无奈地问道:“什么事?”
“断掉的软木塞,必须从桶内取出来。但塞子直径与桶口相若,只能将其戳碎,与毒酒一齐倒掉。在化妆间窗户外,我发现液体冲流的痕迹,瓦片上有一些碎木渣。同时,桶里的木渣不可能全倒干净,定有残留。当晚你喝的那一杯里,不就有木渣子么?”
“仅凭木渣定罪,未免荒唐。”叶朗不服气。
田小翠点头同意:“如果红玉小姐及时收手,我确实没辙。千不该万不该,又第三次作案,毒杀尉迟林。呵呵,当我听说他吃早饭时毒发,真懵了头。牵机毒起效时间非常短,按正常推测,下毒者应为茶楼上某人,受严瓒指使杀人灭口。可直觉告诉我,凶手依然是红玉。我想呀想,终于想到一样东西,它的症状与牵机相似,但药性缓和得多,可延时发作,吃起来又没有苦味。红玉小姐,名字由你来说好吗?”
“麦角毒。”红玉坦然道。
“不错,正是此物。之前我分析过,凶手到瑞蚨祥看见玉首饰,才生出报仇之念,事先没准备毒药。牵机为常用药,可在药铺买到;而麦角,除助产外无其他用途,兼收集困难价格昂贵,药铺一般不进货。你在太原人生地不熟,能去哪儿弄?我找到尉迟庄园,看粮库的说,去年有半亩地感染了麦角毒,收获后准备运到江南卖,九天前,艾琳小姐来庄园作客,一名侍女偶然看见,取走了些。麦角有了,还要磨成粉,才能放进奶酪酥。杏花深厨房说,三天前红玉索取了一副小石磨,说要亲手给小姐磨豆浆喝。奇怪,你们住了两个多月,一直喝大厨房磨的豆浆,临离开才想起要自己磨?”
铁证如山。
红玉浮现出毅然决然的表情,承认道:“与旁人无关,是我一人——”话没说完,叶朗一把拉住:“全都是臆测,不足为证。”
你懂个屁,六扇门行话这叫证据链,单独一环不足以定罪,串起来足够判死刑。挺聪明的男人,遇见美色便昏了头。
田小翠倒也不生气,笑眯眯说道:“我只管抓人,能不能当证据由推官说了算。艾琳小姐,有一件事我很好奇,你为何要帮红玉复仇?主凶固然是她,没你配合也不成。”
艾琳的脸色一如往常,平和而温柔:“没特别的原因,同情心而已。你们中原人不是常说,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田小翠大大地意外,呆呆看艾琳半晌,击掌喝彩:“好,这就是所谓的‘侠’。我田小翠自视甚高,向来瞧不起人,对艾琳姑娘却衷心钦佩。卿本荷花仙子,岂容凡尘玷污。便给你个机会,让老天来裁决。”
说着,拿起桌子上三个茶碗,一字排开。又从身上摸出一大一小两个瓷瓶:“大的是参汤,小的是牵机毒,我们来赌命。”
接下来与严瓒府如出一辙,她倒满三个碗,飞快地移动:“变,变,我变变变,哈哈,昨天专门练习一晚上。艾琳你这一手好帅哟,当初我说你会变戏法,没讲错。”
田小翠胡咧咧半天,停住手。三个茶碗摆放整齐,已分不清初始位置。
“两碗有毒,一碗没毒,红玉是主凶,先挑;艾琳帮凶,第二个喝;最后剩一碗本神捕奉陪。至于叶朗,仅犯妨碍公务罪,够不上死刑。暂且放他一马,倘我在赌局中幸存,再慢慢收拾。”
艾琳和红玉没有动。
“咦,你们怎不喝,按说该认出哪一碗有毒呀。这些成套的茶碗对外人来说难区分,但天天用它喝茶的主人,肯定能留意到细微不同。在严瓒府,艾琳不就耍了同一个花招么?”田小翠甜甜地笑,眼中进射出刀锋般光芒。
艾琳咬着嘴唇,缓缓点头。
“你所谓的‘参汤’,实际是牵机毒;小瓶内的‘牵机毒’,是忍冬汁,可化解毒性。之后借移动茶碗,令两种药充分中和,有毒变无毒。严瓒上了大当,自以为挑了杯无毒的,又给你一杯有毒的,没成想结局颠倒。表面公平的赌局,其实是一场谋杀!”
艾琳冷冷地说道:“我给过他机会,若他尚存一念良善,把另一杯‘无毒’的给我,我当中止赌局。”
“自作孽不可活,严瓒的确该死,”田小翠亦不禁叹息,转而又拉下脸,“但你们不该连我也算计在内,本姑娘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所以,今天这一局必须赌!请吧。”她话语像开玩笑,口气却坚决不容置疑。
叶朗、艾琳、红玉默默地看三个茶碗。
哪一碗有毒?哪一碗无毒?田小翠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船舱内鸦雀无声,寂静得如同死亡。只听见外面汾河水哗哗地流淌,奔流向南。
注1:麦子可被麦角菌感染,产生麦角胺等多种生物碱,食用后导致瘫痪、痉挛及死亡。
注2:忍冬含丰富有机酸,能中和生物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