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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坟》全文阅读_作者:长耳

发布时间:2023-07-22 14:4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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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有三座坟墓。一座给你,一座给我,一座给他。

每个学校都或多或少有些传说。

比方说一栋楼、一条路和一片湖。你正在上课的楼,你正走着的路,和你将要去往的湖。

凌晨五点,负责T大校园巡逻的保安从床上爬起,预备最后一趟校园巡逻。

乳白色雾气漂浮在清晨的校园,游鱼尚未从水底翻起,麻雀还在树枝上沉睡。保安巡逻了大半个校园,将自行车停下后,就躲在碧绿繁盛的树冠下休息。不远处是早起晨读的学生,大约是英语四六级考试临近,近来学生们都特别勤快,而更远一些的地方,那里伫立着一座破旧的老食堂,再过一小时,食堂就要开始供应早餐了。

保安眯着困顿的眼在榕树边坐下,他耷拉在腿上的手不自觉地落到了泥土上,突然,他像被蛰了似的弹跳起来,手中还留有湿滑粘腻的触感,待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好像只是埋在土里的什么白色橡胶,或者是破1日的足球,但他又明明感到刚才摸到的东西轻轻动了下。

保安四下望了望,湖边晨读的学生似乎没有注意到树边发生的一切,他犹豫不决地用手指轻轻挖弄橡胶旁的泥土,终于,他像下定决心似的,双手猛地插入泥土中,抠出一大捧深褐的泥土0

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保安这样想,他松了口气似的复又坐下,被挖掘出的东西明明就是半截白球鞋,鞋尖朝上,鞋面还有一个对勾,这个牌子保安还是认识的。他轻轻喘着气,嘲笑着胆小的自己,把手伸进衣兜掏出一根烟来,但他却发现手边没有可用的打火机,这实在是个天大的失误,因此他只能叼着烟,用唾液感受滤嘴亲切而令人放松的气味。或许是湖风太过凉爽,保安先生隐约看到土里的球鞋下连接着一小块袜子,有谁扔鞋子会顺便连袜子一起扔了?

保安先生打了个激灵,凉风吹起了他浑身的鸡皮疙瘩,他猛地扑到那只球鞋面前,发疯似的连挖了数下,终于忍不住惊叫起来!

泥土底下,似乎埋了一条腿!

晨报援引警方发言人的报道,称14日凌晨,T大保安在学校凌波湖边发现了一具被掩埋超过12小时的男尸,该男尸系T大后勤部门的油漆工人李飒,李飒于12日前后失踪,直到14日凌晨被学校保安发现。

警方表示,初步验尸结果表明李飒死于机械性窒息,且全身并无外伤,李飒的支气管同肺部检出有泥土颗粒,据推测,李飒可能是被活活闷死在了泥土中……

林辰放下手中的报纸,刑从连正铲出最焦黄酥嫩的荷包蛋放入林辰碗中。

“这是什么?”林辰把手中的报纸推到了刑从连面前,纤长的无名指点住社会版上最醒目的标题。

“新案子啊。”刑从连含糊其辞地说道,他此前并未向林辰提这桩湖边埋尸案,他希望林辰能重新过上平静的生活,而不是整天生活在各种谋杀案和阴谋之中。

“在T大。”林辰露出认真的目光,令刑从连不再言辞躲闪。

“T大的新案子,一个保安被发现埋尸湖边。”

“凌波湖吗?”林辰沾取一些牛奶,在餐桌上勾勒出了整片湖面的大致模样,“我记得,那棵大榕树是在这里。”林辰在湖面东北方向打了个×。

刑从连点点头:“你的空间想象能力还真是惊人啊。”

“这里有一座食堂。”林辰在桌面上勾勒出一幢坐北朝南的二层建筑,他画完最后一笔,将食指放入口中轻轻吮吸。

“怎么了?”刑从连忍不住询问。

“带我去。”林辰说完,抿住了下唇。

刑从连带林辰赶到凌波湖边的时候将近早上八点半,那正是校园里一天中最繁忙的时候,学生们揣着刚买好的早饭,匆匆赶向教室,鲜少有人特意停下脚步观看湖边那棵树冠繁茂的榕树。

榕树边的现场仍旧被警方封锁。刑从连做事低调,现场调查与取证都是悄悄进行的。林辰绕着榕树走了半圈,葱绿而茂密的树冠散发着草木迷人的香气,微风拂过宽广的湖面,吹起涟漪,林辰深吸一口气后突然抬起米白的封锁带,弯腰踩人现场。

刑从连跟着林辰的动作,轻轻嗅了口喷香怡人的米饭味,他开始怀念起餐桌上那一口未喝的燕麦粥。

“死亡时间?”林辰回望着不远处热火朝天的食堂。

“12日凌晨三点左右。”

“尸检没有检出安眠药一类的成分?”林辰一步立定,回望跟在自己身后的刑从连。

“没有……”刑从连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验尸官说,李飒身体里不仅没有安眠药,甚至没有任何致幻成分,更别提头部外伤了……”

“所以,他不是在睡着的时候被人搬入坟墓中,他是在活着的时候,自己躺到了这座坟墓里。”林辰摩挲着粗糙的树皮,“他的指甲里有土么?”

“他整个人都像从坟里挖出来的,浑身上下当然都是土。”刑从连答道,但他突然意识到林辰所说的关键,“他的手部和指甲磨损得很厉害……你的意思是……”

“这座坟墓,是他自己挖开的。”林辰的语气变得森冷起来,他踏到树根旁边,仿佛一座墓碑。

“李飒没有精神病史。”刑从连说。

林辰看向湖边显然被挖掘过又再次填平的大片土地,忽然蹲下来,指着李飒的埋尸地:“把这里挖开,挖深些。”

林辰的思维永远是疯狂而毫无常理的,如果是以前的刑从连,他一定不会陪林辰发疯,但与林辰相处久了,刑从连逐渐相信这个世界或许并非构建于理性之上。

刑从连叫来了物证处的同事,趁学生上课的当口,再次挖开了榕树下的土地。物证处的警察开始并不认同刑从连的观点,事实上在一开始挖掘李飒尸体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认真检查过了榕树周边其余的土表,除了有数量众多的脚印外,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但是刑从连的态度非常坚决,三位民警费了许多力气,终于再次挖到了李飒曾躺过的位置。

“再下一些。”林辰比了个大致的高度。

三人相互对望,终于按照林辰说的继续挥动铁锹。一锹又一锹的泥土被飞快堆积,终于在土堆堆积到膝盖高度的时候,其中一人蓦地停下动作,他一只手扶着铁锹,动作僵硬地回过头,刑从连赶忙凑过去,深坑中贯穿着一根断裂的榕树根,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下面有东西。”那警察扔下铁锹,趴到深坑边缘,顺手从口袋里掏出白手套戴上。雪白的手套拨开薄薄的土层,一块鲜红布料暴露出来。

林辰站在警戒线外,看着警方小心翼翼取出女尸,“你觉得一个人亲手把自己埋在坟墓中,惊世骇俗么?”

“非常。”

“那么你看到一具被埋在校园里的尸体,第一反应是什么?”

“普通凶杀。”刑从连如实以告,这正是他没有在第一时间与林辰讨论案情的原因。

“一篇惊世骇俗的故事却以平淡的叙述开场,这意味着什么?”

“有人想要一波三折的效果。”刑从连咬牙道。

“他现在做到了。”林辰平静地摊手。

“他?”

“你看。”林辰蹲下来捧起松散的土,“他们都躺在这里,那么,是谁盖上了最后一捧土?”

一声惊叫打破了刑从连与林辰的交流,冲到刑从连面前的警察甚至连警帽都歪斜了,“又是一具女尸……”那警察的牙齿都在哆嗦。

颤抖的话语让林辰也失去镇定,他飞奔到深坑旁,一具身穿白色及膝长裙的女尸映人眼中。那是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有乌黑的长发和白皙恬静的脸庞,她好像一个乖巧的布娃娃躺在泥土中,惟独眼角发际布满脏兮兮的尘土。她很有可能就是T大的学生,说不定几十个小时之前,她刚拎着热乎乎的早餐从食堂跑出来,满心欢喜地去教室上课,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哪怕林辰曾给刑从连剧透,刑从连的心底还是因突如其来的三具尸体而震动不已。

正如林辰所推测的那样,这桩案子注定再次震动古城,然后谁也不知道的是,一份秘密视频,正在第三人被挖掘出来之时,以星火燎原之势在网络上传播开来。

一个面色枯黄的男人出现在镜头中,那是张极尽奢华的大床,有浅紫烂花绒的窗幔和黑色真丝床单,床头雕有洛可可式繁复花纹。而在他面前,是两个赤裸的女孩,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谁都不知道,一架高清摄像机正精确地捕捉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警队技术员王朝对T大校园内三位死者进行面部检索时发现了一段奇怪的视频,警局资料库中显示,视频资料入库时间不超过半小时,视频源头是一个境外收费网站,整段视频的售价为十二美金,这绝对不是一个便宜的价钱,因此点击率并不高,但令人想不到的是,在数小时前,该视频开始在国内网络上大肆传播,各大网站的过滤器甚至都无法将之过滤干净。

“老大,这是色情视频啊。”

刑从连进门的时候,听到警队技术员王朝这样说。

也许的确是吧,可是,其中一个女孩,刚刚就安静地躺在榕树下面。

“她的位置在中间?”忽然,刑从连发现站在自己身边的林辰正弯下腰,手指视频上一位身材火辣的姑娘问道。

“是她,王诗诗。”

“她是T大学生?”林辰皱眉问。

“是,土木工程专业大四学生,”

“她家庭条件很好?”

“似乎并没有,她父母去年离异,说等她毕业就要断了她的生活费。”

“但她的裙子是香奈儿新款。”林辰摇头,“另外一个女生呢?”

“也是T大的学生,叫江柳。”

“江柳并没有死在榕树下?”

“没有。”刑从连面露难色,“但她失踪了,或者,已经遇害了。”

“去王诗诗宿舍看看。”林辰放下鼠标。

正是午休时间,女生宿舍楼道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只一盏坏了的灯大白天还亮着,宿管阿姨打开三楼靠左手边宿舍的门,惊醒了正在午睡的几位女生。

林辰三人极有风度地站在门外,等里面的女生收拾完才走进去。那是一间狭长的屋子,摆了四张上下铺和八张书桌,女生的衣物用品扔了满桌满地,因此更显得拥挤不堪。

哪怕是刑从连这样有经验的警察,面对如此混乱的宿舍,也觉得有些无从下手。宿管阿姨用尖利的嗓音训斥着乱扔东西的女生,发誓要扣光她们寝室所有卫生分数。

林辰走到角落里,那里摆着最后一张架子床,下铺似乎并不睡人,因此堆满了各种纸盒包装袋,他抬头望向上铺,微微吃惊。

那几乎是一张可以用出淤泥而不染来形容的床铺,雪白床单微微垂下,火红的毛毯叠得方方正正,床头整齐摆放了一摞书籍,有几本略显破旧,显然是多次翻看过的。

林辰脱下鞋子,爬到王诗诗床上,将那几本书脊破旧的书抽了出来。从他的角度看下去,整个宿舍尽收眼底。刑从连正向几位女生打听关于王诗诗的事情,几个姑娘望着凌乱的宿舍脸带尴尬,她们谈起王诗诗的时候,脸上既无伤心也无快意,只是满脸木然。

“你觉得王诗诗这姑娘怎么样?”刑从连向宿管阿姨询问道。

“这个闺女真是漂亮得不得了,好多人追。”阿姨啧啧叹道,话语中不免惋惜,“好几次晚上,都有人在宿舍外喊她的名字表白。”

“你有什么要说的?”刑从连敏锐注意到身边欲言又止的女生。

“王诗诗……”

“什么?”

“王诗诗那几天回来的时候,身上好像有伤……”

“什么样的伤?”

“她一直把自己捂得好好的,那天是我跑进浴室想洗澡拉开了隔间的门,然后发现王诗诗的胸口都是…一”女生拉了拉头发,好像终于下定决心,“她胸口都是红斑……”

听到这里,邢从连和林辰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从王诗诗的宿舍出来的时候,刑从连手里拎着一袋子破书,都是林辰交给他的。两人并未着急赶回警局,而是与刚上完课的付郝在教学楼底下汇合。

付郝听完刑从连叙述整桩离奇案件,不由得瞪大了眼,他看到刑从连手里提着的书,一把抢了过来。

但林辰一把拦住付郝,只是将另外一本书递了过去,书封面上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

“许……豪真?”刑从连念着这名字,付郝却一把将书抢了过来。

“许豪真!天才美女啊,咱的小师妹啊,她现在在老爷子手下读研。”付郝满脸不可思议地捧着那本书。

“这不是一本《离散数学》么?”刑从连疑惑道。

“所以说是天才美女,她本科读的数学,却考上了老爷子的研究生。”付郝朝林辰挤挤眼,“老爷子的学生有多难当,我师兄最清楚了。”

林辰瞥了付郝一眼。

“师兄,我们是不是要拜访一下这位小师妹?”付郝不依不饶地追问。

“我不去。”林辰干干脆脆地拒绝。

林辰说不去见,自然不会走出校门口半步,整个下午,他都呆在付郝的实验室里,直到实验室的门被一只涂了淡粉指甲油的手推开。

身着栗色短袖针织开衫和过膝黑色百褶裙的女生走进门,她柔和的长发披在肩头,珍珠耳钉若隐若现,衬得她眉眼更加细腻雅致。无论哪个男性大约都无法拒绝这样一个知性美人,更何况这样的女生一开口便称你为学长,这简直是最能满足年轻男性尊严的一种称呼了。

“学长,我是许豪真。”女生纤长的手在林辰面前微垂。

林辰既不搭话,也不同她握手,他审视着面前的女生,目光最终落在她颇为不协调的粉色指甲上,许豪真的指尖轻轻颤动,却并没有把手缩回去,最终,林辰伸手,与她交握。

“你认识江柳吗?”

林辰突如其来地发问并未令许豪真失态,她先是收回手,而后恭敬地在林辰对面坐下:“我认识江柳。”

听到许豪真的回答,林辰面色冷凝,仿佛对面坐着的并不是美女而是一块即将风化的石头。

“王诗诗是江柳崇拜的对象,因此她时常粘着我们。

“王诗诗并不喜欢江柳,但王诗诗不会拒绝别人,所以也从未对江柳表示过厌恶。

“王诗诗其实一直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她的爱慕者众多,很自然被寝室的其他女生妒忌。”

“我不相信王诗诗和江柳会做出那样的事情。”许豪真用笃定的陈述句做了总结。林辰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师兄,我告辞了。”许豪真起身,向林辰欠身告辞。

她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面对总共只说了六个字的林辰,依然举止得当,令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许豪真走后,付郝悄悄推开间隔实验室间隔的门板。

“师兄,你太不近人情了。”付郝害怕林辰指责他私自作决定喊来许豪真,反过来抢先指责林辰。

“什么情况下,一个女孩会选择涂她并不适合的指甲油?”林辰并不在意付郝的指责,他眉头微皱,仿佛真为此困扰。

“你认为她不适合,但她实际上很喜欢那种颜色?”付郝像个学生似的在林辰对面坐下,认真回答道。

林辰回忆着许豪真微缩的指尖,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不适合,并且不喜欢,而且很在意。”

“她只是在试颜色,但接到我的电话没来得及擦掉?”

“试颜色需要试十指?”

“那是有人强迫她涂的?”

“我让你涂指甲油才算得上强迫。”林辰冷道,付郝赶忙缩起了十指,“那就是谁给她挑的,或者谁想让她涂的,她不好意思拒绝啊,比如,师兄你要借你的衬衣给我穿我一定不好意思拒绝啊。”

付郝的话让林辰的眼皮倏忽抬起,他深褐色的眼珠闪现润泽的光芒。

刑从连迫于上司压力,并没有参与付郝和刑从连的调查,他正全力寻找视频中的另一个女生——江柳,但似乎谁都知道,江柳已凶多吉少。

关于T大视频的帖子在许多热门论坛高高挂起,虽然视频早已删除,但大家依然兴致勃勃地讨论。

网民们的神经早已无比坚韧,除了少数对当今学生胆大妄为不知羞耻表示谴责,大部分人都是从娱乐角度出发,有人“八”出那张欧式桃木床是某个天价家具品牌的定制品,也有人赞扬少女的美貌,但没有多少人知道,视频中的主角,一人失踪,两人被活活闷死。

在T大校园里,寻找失踪者江柳的活动正轰轰烈烈展开。学生们在学校校园里贴满了江柳的照片,照片下是情真意切的寻人告示,大抵意思是全校同学都盼望江柳同学平安归来,若江柳看到这份告示,也请早日回归校园云云。

此刻,一个身穿紫色连衣裙的女孩正站在电线杆前,笑意盈盈地看着那张寻人启事。她今天穿得格外漂亮,化了浅紫的眼妆并且涂了珊瑚色的口红,连路过的男生都忍不住多看她一眼。

在女孩侧前方的教学楼五楼的教室里,付郝正在讲台前上课,他博士毕业便留校当了讲师,因为留校时间不长,样子年轻活泼,他的学生一直与他关系融洽,上课的时候偶尔还会开开小玩笑。

林辰以助教的身份坐在教室里,但更多的时候只是坐在窗边漫无目的地四望。

一阵突如其来的震动打断了林辰的走神,他溜出教室接起手机,刑从连焦急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江柳出现了。”刑从连喘着粗气,似乎正在快跑着。

“在哪里?”

“三分钟前,她刚进T大校门,如果报告无误,她就在你头顶上!”刑从连说完便挂断电话。

一阵上课铃声打断了林辰的愣神,他不由自主地朝天花板看去,一记楼外传来的隐约闷响又再次将他的思维拉住,他迅速冲进教室,已有学生眼疾手快拉开窗户,林辰一把遮住学生的眼睛,“别看。”他轻声说道,自己却俯身向外看去。

伴随又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楼下的小花园在顷刻间多出了两具男尸。

林辰的动作点醒付郝,付郝很快把前后窗帘一起拉上。“好奇害死猫。”面对学生们疑惑的眼光,付郝这样解释,他朝想要溜出教室的学生摇了摇手指,“挂科,禁止重修。”

那名调皮的男生只能苦着脸回到座位:“付哥,你是不想让我们留下心理阴影么,外面有人自杀?”

林辰放下被自己蒙住眼的学生,趁着付郝解释心理阴影的当口,三步并作两步跑上顶楼,他悄声推开天台铁门,漫天碧蓝令人眼角发疼。

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一只柔弱而微张的手掌,迅速消失在天台外!

楼顶天台的铁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刑从连扒住门框喘气,平复呼吸后,他走到林辰身边,在离林辰一臂处站定。

林辰依旧木然地站在原地,他甚至没有走到栏杆边,望一望楼下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不是你的错。”刑从连单手搭在林辰肩头,安慰道。

“是我的错。”林辰竟轻轻笑了起来,仿佛是对自己失误最刻骨的讽刺,“实在是精巧到极点的安排,第一和第二个自杀者调开了我的注意力,如果我能在接到电话后第一时间赶到天台,那我就能救下她。”

刑从连抽出一支卷烟,颤抖着手点燃,并竭力克制语调的平静:“自责和忧郁这样的事情不适合你,警队里其他人马上就到,我们下楼。”

江柳摔死在了楼下的小水池里,池水极浅,几乎只有薄薄一层,池底由大小各异的卵石堆叠而成,水池里原本飘有几朵睡莲,现在已被忽然摔下的女孩的身体砸得七零八落。

刑从连陪林辰站在水池边,江柳与另外两位坠楼的男生被抬上了急救车,但在场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没有生还的可能。

“又是三个人,三代表了什么,强迫症?连环杀手的特殊癖好?”刑从连一屁股在花坛上坐下,林辰随之安静地坐到了他的身边。

“无论与什么有关,这都是一条重要线索。”林辰说。

“什么线索?”

“我不知道。”林辰的实话实说往往令人丧气,不过仅凭一个数字便破案,根本是天方夜谭。

“小朋友,你都不知道,让我怎么去查?”刑从连自烟盒抽出半支烟,又狠命塞了回去。

“你实在有太多可查的东西了。”两人远离人群,边走边讨论案情,“比如现在死去的六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要死,他们是被视频逼死的还是被拍视频的人逼死的,而他们又为什么要以那种方式死去?”

刑从连挠挠头:“我总觉得,这些问题更应该由你来回来。”

“我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林辰与刑从连不知不觉又走到凌波湖边,临近傍晚,霞光漫天,整片湖面透着诡异的橙色光晕。

“我可以告诉你,这棵树下的三个人是怎么死的。”林辰边走边说,他最终在榕树边纪念死者的花堆前停住脚步。

“你说。”刑从连咽了口口水。

“那是自杀。”林辰在花堆前蹲了下来,稀疏的树影投在了他身上,令他变得灰蒙蒙,而看不清神色,“他们挖开了一座坟墓,坟墓边站着三个人。第一个人躺了进去,第二个人为他盖上土,然后第二个人也躺了进去,第三个人为第二个人盖了土……”

听到林辰低哑的嗓音,刑从连仿佛看到当天夜里,湖边榕树下的三个人。他们面色坦然,甚至是兴高采烈地躺在自己挖出的坟墓里,在泥土最终盖上后,他们甚至可以感受到自己上面那个人的体温,说不定,他们还轻轻数着数字,默默计算着自己生命中最后剩下的时光。“那么是谁掩埋了最后一个人?”刑从连突然想到。

“凶手。”林辰斩钉截铁地说道。

刑从连许久未说话,他蹲下身,与花堆前王诗诗的照片对视许久,“你的猜想太过大胆,但我不得不说,正因为它太大胆,所以我很愿意相信你。”

林辰向刑从连露出一个笑容:“这是破案的关键。”

究竟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六个人,用最骇人的手段自杀?

实验室里,林辰给了付郝和刑从连一人一支笔和一张对折的白纸,他让付郝将王诗诗、江柳和许豪真的共同点罗列在折线两边,这是简单的头脑风暴游戏,限时三分钟,付郝和刑从连正在白纸上奋笔疾书。

“胸围36c是王诗诗和许豪真的共同点?”林辰指着其中一条,他从头到尾扫视付郝,满眼不可思议。

“相信我,师兄。”付郝笃定咬住笔头。

林辰并不搭话,只是继续看下去。与刑从连通篇气质美人的总结不同,付郝点出三人许多本质共同点。比如“自卑”、“沉默寡言”、“人际关系狭窄”,付郝甚至还精确地指出了“容易轻信他人”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谁在背后指点你?”

“师兄,你竞怀疑我的能力!”付郝气愤地答道。

林辰顿了顿,并没有就此追问下去。但目光明显没有对付郝的回答表现出丝毫信任。

刑从连有些不服气,付郝对这三人的人格剖析,放在江柳身上或许合适,但与王诗诗和许豪真就似乎完全搭不上边了。

林辰没有直接与邢从连辩解,只是让他调出了王诗诗和许豪真入学时的档案照片,照片上的两人令刑从连大跌眼镜。王诗诗看上去灰头土脸,长刘海黑框镜,整个人看上去好似一根枯木,没有半点灵气,这样的形象与录像中的火辣性感大相径庭。而许豪真就更不用说了,她穿一件过时的花衬衫,好像一个天天在田里干活的农妇,自卑又怯懦。

“王诗诗的床位在寝室角落,那天生是个不受人注意的地方,爬到那个地方,就有俯瞰寝室的遗世独立感。其实她的床位本来在下铺,但她特意搬了上去,如果她真如所展现的那样活泼开朗,绝对不会选择那么做。”林辰向刑从连解释道。

“那许豪真呢?”

“许豪真的道行比王诗诗高许多,她与周围人相处融洽,但她的融洽是用怯懦和退让换来的,她的指甲油出卖了她。”

“那,是什么促使她们麻雀变凤凰?”刑从连敏锐地抓住了问题关键,“又是什么让她们拍出那样的视频?”

“事实上,这个问题应该这样问,促使她们改变的原因,与他们自杀的原因是一样的么?”林辰说。

是否存在那样的东西?

它可以令你充满活力,令你改头换面,令你觉得每一天都好似新生。但同时,它邪恶它嘴脸丑陋,它会让你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

“事实上,这样的东西是存在着的。”站在江柳跳下去的地方,林辰回过头,对身后的人这样说道。

“什么?”刑从连问。

“如果你一定要明确他们的名字。”林辰突然向前倾,他听见后面的两人倒吸一口冷气,但他只是坐了下来,双脚悬空在楼顶。

“肾上腺素快速分泌的感觉很棒,不是么?”林辰对吓了一大跳的两人露出狡黠的笑容,仿佛恶作剧得逞的小孩,但那笑容一闪而逝,他轻轻摩挲着水泥楼板,“肾上腺素、多巴胺……人类快感的来源,醉酒的时候,做爱的时候,它们让你觉得快乐,让你觉得飘飘欲仙,所以你开始不断地追寻他们,于是人们酗酒、乱交……”

“王诗诗他们只是为了追求快感,因为生理的本能而追求快感?”付郝小心翼翼蹲在林辰身边。

林辰疑惑地看了付郝一眼,仿佛对付郝大失水准的回答有些失望,他纠正道:

“不是所有人都敢于追求那样的快感,超过压抑本我追求快感的本能,因此产生了自我。”林辰忽然变得耐心起来,他说,“王诗诗、江柳、李飒……他们迷失了自我。沉浸在对快感的追求中,这本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但,你是否能弄清楚,他们因为沉浸在快感中而迷失自我,还是因为他们迷失了自我所以能够尽情享受快感?”

“我不知道。”付郝老老实实地回答。

学生们喧嚣吵闹的声音自楼底的小花园缓缓升腾起来,飘到林辰耳边时已渐稀薄,像一层薄薄的棉花覆于耳膜,再尖锐的声音都放缓了脚步。

“你很快就会知道。”林辰从那个危险的位置上站了起来,远方的天空燃烧着通红的云朵,好像要将整片天空烧穿。

校园广播里忽然奏响了乐曲,一开始只是轻微的钢琴声,像从树枝上滴下的露水,渐渐地,响声渐渐激昂,渐渐高亢,仿佛无数细流汇聚、碰撞,它们彼此交融,彼此撕扯,最终奔腾人海。

付郝猛地扑到林辰刚才站立的位置,环视整片校园。

就在几小时前,第一个自杀的男生在上课铃响时从4楼跳下,然后第二人随后从6楼跳下,最后自杀的是失踪数日的江柳,她从7楼楼顶天台完成最惊人的一跳。付郝回顾着这短短一分半种内发生的事情,竟与耳边的音乐渐渐重合起来……

“这是仪式,献身的仪式!”

“你说清楚点!”刑从连一把拉住兴奋地付郝。

“简单来说,如果他们上床为了追求快感,那为什么要在视频曝光后自杀,而且还有三个并不在视频里的学生?”

“如果有人威胁他们要曝光视频?”

“没有人会为了如果自杀,我是说一个正常人。”

“那是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么!”付郝简直觉得刑从连愚笨到了极点,“首先,他们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胆小怯懦的女生变成了天之骄女,没人要的油漆工和漂亮的女学生发生关系,然后很简单,他们自己谋杀了自己。”

“你想表达什么,他们患有精神疾病?”

“不是不是!”付郝连连摇手,“他们已经不是他们自己了。王诗诗不是王诗诗,江柳不是江柳……”

刑从连顿时满脸失望:“付郝,我不想在这里和你讨论被鬼附身的问题。”

“是自我!”付郝一把拉住刑从连,“这些人都失去了自我,他们行事追求本能的快感,没有羞耻、没有道德感、甚至可能变得没有法律感!”

“你的意思是,这个学校里,有一部分学生变成了疯子,而这并不是鬼上身的故事?”

“他是在提醒你,小心一群没有道德和法律观念的人。”沉默已久的林辰忽然开口,他俯视着逐渐变得黑暗的校园,“哦,他们甚至不怕你手里的枪,但是,你敢朝他们射击么?”

林辰最后的话令刑从连毛骨悚然,他匆匆赶回警局加班,全面排查六位死者的所有社会关系,希望可以找出这个“集体”的其他成员。

时近盛夏,付郝又住在顶楼,暴晒了一天的楼顶直到晚上还散发着蓬勃的热气。付郝把风扇调到最大,端着半只冰西瓜坐在电脑前刷网,还是觉得闷热难当。他百无聊赖地点开校园论坛,不出意外地在论坛里看到许多关于王诗诗和江柳的帖子,悼念的有,八卦的有,却没有半点关于那段色情视频的东西,想来是斑竹勤奋删帖所致。

突然,论坛上的一张飘红贴引起了付郝的注意,整个标题只有一个字——“他。”

阴谋飞快到来,任谁也会措手不及。

那是一张极富技巧与艺术性的照片,照片的主人公正是林辰,照片中的林辰正站在天台,而在林辰下方不远处,极速下落的自杀者也被快门一同抓拍人镜头。

付郝觉得手心一片冰凉,他故作镇定,缓缓拉下滚动条,却没有看到更多的文字,帖子里只有一张照片,但或许一张照片也已足够。

“师兄,这不会又是你的旧爱干的吧?”付郝想起上次变态杀手案件揶揄道。

“是的。”林辰完全不以为忤,唇角忽然露出一个笑容,仿佛一滴蜂蜜落入温热的牛奶,是付郝从未见过的。

房间里的灯突然暗了下去。在一阵心跳加速之后,付郝忽然意识到,只是到了学校熄灯的时间。伴随渐次暗下的灯光,整个校园很快陷入一片黑暗中。就在灯光暗下来的时候,不远处的男生公寓响起狼嚎式的吼声。

没过几秒钟,对面宿舍楼传来哐啷一声巨响。

整片宿舍区霎时寂静无声,惟有清冷的月光穿透树丛,在潮湿幽暗的泥土上投下一片片光斑,顺着看过去,那里躺着一只巨大的蓝色塑料桶。

“谁这么缺德,大晚上吓人啊!”终于有人看清了地上的东西,如释重负后怒吼道。

重物坠落声令人心惊胆战,但被这水桶一砸,原本就闹哄哄的气氛便更上一层楼。水桶启迪了许多宿舍,男生纷纷把水桶从饮水机里拔了出来,倒光了其中剩余的纯净水,然后把瓶子搁上阳台的铁栏杆,女生们或许没那么大胆,但有精通乐器的姑娘抄起笛子一类的东西,开始演奏起了“黄河大合唱”的调子,一时间,校园内琴瑟和鸣,颇有意趣。

“我们要电!”领头高喊的竟是个女声,那亢奋的声响引得全校无数宿舍前后应和。

“我们要吹电风扇!”山呼海啸般的口号声令整个校园地动山摇。

有宿管阿姨想要劝阻,却被砰砰砸下的暖水瓶和垃圾桶吓坏了,她们只得瑟瑟缩缩躲在宿管站里,惟恐自己被愤怒的学生撕碎。

学生们喊出了砸死勿论的口号,任何胆敢劝阻或者以校规威胁学生的个人或集体一旦进入暖水瓶的有效射程内,都不要想活着全身而退。

“这帮孩子真是疯了。”付郝扒着窗口,借助微弱的路灯观看。

“但是让人热血沸腾,不是么?”林辰不知何时爬了起来,他抱臂站在付郝身后,冷眼旁观。

付郝直起身,给林辰让出地方,林辰一步未动。

“师兄……”

“认真看。”林辰目光投向斜对面的楼宇。

窗外是震耳欲聋的口号,一声高,一声低,最难耐是间隔中的沉默。

“师兄,你想让我看什么?”付郝忍不住,低声问道。

“集体,无意识。”林辰俯身,同付郝一道趴在窗前。

“集体无意识?”付郝忽然意识到林辰所指,忍不住有些激动,“你说王诗诗也好,江柳也罢,她们的举动都表明自我不受控制,她们要不是疯了就是傻了,或者就是被催眠了……”付郝忍不住轻呼,“天啊,是群体性催眠……在群情激奋的集体中,人们能做任何事情,他们失去自我,他们行事追求本能的快感,他们没有羞耻、没有道德感、甚至变得没有法律感!就像摇滚乐现场乐迷的骚乱,球队输球后球迷的暴动,就像这些孩子!”

付郝突然住嘴,因为对面楼顶出现一个举着自行车的女生,谁也不知道一个弱小的女生怎么把一辆非折叠自行车举上楼顶的,只见她拎起车,用力砸下楼,哐啷一声巨响,整栋楼都仿佛震了震,四下顿时鸦雀无声。片刻后,对面男生楼响起轰天叫好声鼓掌声,一时间,空气里弥漫着狂热的气氛。

“所以,王诗诗江柳她们所在的,是怎样的一个集体,充分发挥想象吧。”林辰说完,便关起窗躺回床上,留下付郝一个人抓耳挠腮。

对于林辰来说,今夜已经结束,但对于骚乱中的学生和急于应付学生骚乱的学校管理层,夜晚远没有结束。

叫累了的学生忽然听到宿舍大门打了开来,他们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宿舍楼下。有人用一只大号的暖水瓶招呼了这个突如其来的造访者,但那人却灵活地躲了开来,他甚至还抬起头,对扔下水瓶的女生报以一个绅士般的笑容,趴在窗台上看笑话的女生顿时脸孔通红。

“有人愿意昕我说话吗?”那人站在最醒目的区域里,他温柔的嗓音被夜风带到了每个少女的耳朵里。

“你哪来的?”胆大的女生露出半个脑袋问道。

“我是被学生会那帮家伙派来的。”那人边说边微微扬起头,露出一张英俊脸庞。

“说什么,再闹下去给我们处分么!”

“怎么会,你们这是在提出自己的合理要求而已。是这样的,学生会和学校物业联系好了,半小时后恢复供电。”

“为什么不马上!”

“技术问题。”他无奈地摊摊手,朝探头的女生们报以一个春风化雨般的柔和笑容。

“可是我们热得睡不着!”

“那么,你可以下来,我很愿意陪你谈心。”

女生们觉得,这明明是一句假到不能再假的话,但不知怎么,或许是帅哥效应又或者是那个人的表情太过认真,听到耳朵里,显得真诚无比。

有些女生一下没了半点脾气,赶紧关窗跑回床铺,躲在被子里听自己胸膛里嘭嘭直跳的心跳声。更多的女孩只在窗口踯躅,虽然不敢下楼,但纷纷雀跃地看着楼下的那个人,也早忘记了刚才的事。

工作一整夜的刑从连当然不知道轰动T大的“热夜运动”,更不知道有一个神奇的男生,一个人便平息了整片女生宿管区。

清晨时分,刑从连带着巴掌高的一叠资料敲开了付郝宿舍的大门。林辰仿佛心有灵犀一般,轻轻替刑从连开了门。刑从连把手里的资料随意扔在书桌上,响声惊起了还在睡梦中的付郝。但刑从连并未等付郝起床,他从文件夹里抽出几分笔录递给林辰。

“查这些人还真费工夫,实在和大海捞针没两样,但我动了点小脑筋。”刑从连朝林辰得意地笑了笑,“我将死者的社会关系分了类,排除了过分冷血和过分伤心的,剩下的里面,我挑出了与王诗诗、许豪真类似的个体,比如他们都在短期内有极大改变,或者是看上去实在自卑的人……”

付郝听到刑从连的话,抢过他手里的东西就翻了起来,“但是这里面,也得有二三十个人吧!”付郝点完数,满脸无力。

“他们的特点不是自杀么?”刑从连夺回付郝手里的材料,送到林辰手里,“小朋友,你们不是有自杀倾向测试之类的,给他们做一个?”

林辰一页一页翻看刑从连连夜整理出的东西,最后将之和原先的一沓资料放在一起,“不,不是自杀倾向测验。准备给他们做自信程度测验,记住,是所有人。”

六个自杀者,其中五人是学生,分属于不同班级,光是同班同学就有将近200人,幸好组织学生并不是件难事,在付郝给这将近200人做测验的同时,林辰让刑从连先问话许豪真。

许美女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几乎让整问屋子都熠熠生辉。林辰与刑从连站在单向玻璃外,观察着许豪真的一举一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们已经在那里站了将近一个小时,谁都不知道,下一起自杀案或者谋杀案会什么时候发生。然而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们无法正式审讯任何人。

许豪真口风极紧,她除了对王诗诗和江柳的死表示难过之外,半句话也不肯多说,而她口中的难过,在林辰看来,那甚至带有兴奋和艳羡之情。

就在两人一筹莫展的时候,付郝从学校带来了两个得分偏高又符合特点的学生。刑从连将之安排在两间不同的房间内,一个小时过后,刑从连看到林辰几乎与自己同时推开了房间的大门。

“他们疯了。”刑从连听到林辰拿着测试结果这样说,但这也是刑从连听到林辰第一次说这样的话,林辰几乎从来不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些异常现象和异常个体。

“我们的方向错了?”长时间的审讯令刑从连心底产生疑惑。

“没有,就是他们。他们一定就是那个我们不知道的神秘集体中的成员。”林辰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能想象么,那天晚上在王诗诗和李飒死的时候,围在榕树边上的一群人中,就有他们,他们看着王诗诗他们努力挖开坟墓,一人一培土,终结了那三条生命!”林辰努力让自己的陈述平静起来,“躺在那里的是他们的同学、朋友,他们中间,却没有一个人制止惨剧的发生。这样不是疯了是什么?”

“一群人?”刑从连忍不住抽出烟,“小朋友,我们慢慢来,你先回答我,王诗诗也好,江柳也罢,他们为什么自杀?”

林辰摇摇头,仿佛是觉得这太过疯狂:

“这么说吧,正常人不会烧杀抢砸,但是这些人都有心理疾病,他们被人利用,形成了集体,集体让他们失去自我,只按集体意识行事。当这个集体中出现一些不和谐的声音,团体意志会凌驾于道德法律之上,集体开始审判这些人,并对他们作出相应的惩罚,砍掉这些人的一只手,或者干脆杀了这些人。”

刑从连摇摇头,他并不非常能理解这样的解释。

“Aum。”林辰微微张口,吐出了一段类似于梵音的音节。

刑从连皱眉,在脑海里搜索这段音节,他很快脸色大变,林辰指的是“奥姆”!1987年麻原彰晃在日本成立了最臭名昭著的“奥姆真理教”。该教会教规严格,要求信徒绝对服从,一旦加入便深陷牢笼、无法逃脱,许多年轻人因此不知所踪,实则为该团伙所杀,任何企图逃跑的信徒,会遭到严厉惩罚,折断手脚后扔进小黑屋断水断食而死。纵使如此,教会依旧信徒众多,该教会曾在松本市施放毒气,并在东京地铁早高峰时段在人口密集地释放沙林毒气,攻击国家公务员。

“小朋友,如果我们要面对的是类似奥姆真理教的恐怖组织,那我们不如先吃好喝好,洗干净等着被宰。”

“那只是最坏的情况。”林辰很平静,丝毫不觉得那有什么可怕。

“最好的情况呢?”刑从连问。

林辰摇头,他抱臂站在单向玻璃外,认真观察在里面低头坐着的许美人:“我们捕捉到许豪真,是从那本《离散数学》开始,我可以再试试。”

林辰再次坐在许豪真面前,单手托住下巴:“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你不用再缩手指。”林辰敏锐地注意到许豪真的小动作,“你指甲油的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他说完,取过一本放人证物袋中的《离散数学》,推到许豪真面前,“王诗诗学的是金融,看上去和数学关系很大,但是我查过,这个专业并没有‘离散数学’的课程。”

许豪真轻轻拨了下长发,什么话也没说。

林辰冷淡地扫过了许豪真的脸庞,他敲了敲桌角,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直接推门出去。

林辰走到屋外,向站在单向玻璃外的刑从连投去了询问的眼神。

“她背对她的时候,她下意识看了你放在桌上的《离散数等》,那书有问题。”刑从连答道,“我检查过,这本书,是王诗诗床头所有书里被翻得最旧的一本。”

“书上有任何标记一类的东西么?”林辰问。

刑从连摇头,书上都是许豪真的笔记:“王朝交叉比对过书本条形码和各书店书城的出库记录,王诗诗的书都购自凤凰书城。”

“凤凰书城?”林辰忽然顿住了。

凤凰书城是宏景市里最大的一家综合性书城,书城由数以百计的小书摊组成,从流行小说到冷僻工具书,应有尽有。

刑从连刚把警车停在书城门口,书城里的小商贩就像见到猫的老鼠,炸锅似的把各种盗版书往柜子里藏。

刑从连大摇大摆从各个摊位前走过,东看看西看看,却并没有真的闯到店里。

“是这里。”林辰在二楼角落的一家书铺前停住了脚步。

书铺挂了巨大的招牌,上面红底黑字写了“励志书店”,但是书店厚重的卷帘门将店铺严严实实挡了起来。

刑从连摇头:“早知道你找起来这么快,我早该带你来。”

刑从连招来了书城管理人员,管理人员一见是警察,赶忙取出备用钥匙,打开店铺。数日未曾开业的店铺里迷漫着一股纸质油墨混杂的味道,压抑得厉害。

管理人员忙不迭解释,这家励志书店似乎有好几天都没开门,书城对这家店铺里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情。

“这是个诱饵,对不对?”刑从连走到随意翻书的林辰身边,书店里卖的大约都是些《卡耐基人生哲学》、《成功人士的36个诀窍》一类的书籍。

“这次的自杀者,都是拥有自卑人格又渴望改变的个体,甚至可以说有一定的心理疾病,他们一定会对这样的书籍感兴趣,在这些人进入书店的过程中,有人专门对他们进行观察,并选取看上去容易轻信他人的学生作为目标。”

林辰点头:“这种模式,看上去太眼熟了。”

刑从连听到这话,忽然眼前一亮,他麻溜地在店铺里翻找起来,很快,他猎犬似的从两类书籍的夹缝里找到一张被当作隔层的硬质传单。

传单做得精美无比,传单上是一种关于“释放魅力”的课程讲演。传单上详细列出了主讲人的资历和头衔,并附有成员们的自白,几乎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吹捧。

“这简直就是!”刑从连翻看完整张传单,惊讶得要吞下自己的舌头,“这根本就是传销组织的模式!”

林辰安静地从书店里走出去,趴在栏杆上看着一楼大厅里的情景:“其实,传销组织和邪教的本质都是一样的,利用无所不用其极的心理手段控制人性。”

“所以是三个人……A、B、C……”刑从连用力拍着脑袋,从一开始,整桩案子便有一个最显眼却也最难以琢磨的地方,为什么是三个人,三个人一起死?

“三的含义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林辰异常老实地答道。

刑从连朝林辰得意地笑了笑,他拉着林辰跑下楼,走到一家挂着白板的书店门前,拿起笔,在白板上写下了巨大的A、B、C三个字母。

“传销组织里有一个经典的运作模式,我们称之为ABC模式,A把B骗人组织,A不能做B的思想工作,A只负责把C神化,并由C对B进行思想灌输。”刑从连回头看了眼林辰,难得见到林辰瞪着眼,一脸迷茫的样子。

“所以,王诗诗、李飒是一组人?”

“是这样的。”

“那么江柳和另外两个男生,是一组人?”林辰抿住唇,“这本身,或许就是他们死去的原因。”林辰走上前去,用一个圆环圈住刑从连画下的字母,“任何集体,我说的是极端的集体,都有自己的运作规则,违法规则要受惩罚,就像奥姆真理教那些被折断手脚的信徒。江柳并不和王诗诗一组,但她崇拜王诗诗,同他们一起拍视频,违背了三人一组的的规则。”

“所以他们受到了集体的惩罚?”刑从连觉得背后一阵发冷,“那么江柳他们又为什么自杀?”

“这不是审判,但是也是一个重要的仪式。”林辰微微握紧拳头,“这是献身或者祭祀。”

刑从连没有说话。

“少年撒旦教的信徒在教庆仪式将动物和人杀死祭祀。1993年,17岁的少年撒旦教信徒汉德列克及同伙将自己15岁的同学桑德罗骗到森林里电死作祭品……”

“这太疯狂了!”刑从连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要进行这样的仪式?”

“造成一种无懈可击的错觉——觉得自己不会犯错,紧密团结,并不可战胜。”林辰语气森冷。

“事实上,俄能理解你说的惩罚,但我并不认为有人会为一个集体的仪式而选择去死,把自己当作祭品。”

“因为,他们有信念,还有病——‘类妄想性幻想信念综合症’。”

“那是什么东西?”刑从连对这个拗口的词满脸苦恼。

“这是一个精神病学的概念,指那些没有正常判断力,用事实难以说服的群体所共有的信念。他们从初级的不自信和某种自卑,在集体中得到发展,然后很有可能这种病,被组织者利用了。”

“这种病让他们认为——我们都是神的子民,我们无坚不摧?”

“你可以这样理解。”林辰说。

“为什么,我有不好的预感?”

“当然不好,一群有类妄想性幻想信念综合症的人,战斗力大概要超过三千万吧。”

一道温和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刑从连循声望去,发现一个坐在木桌前的男人。木桌摆在书城里并不显眼的空地上,似乎是什么公司的宣传台。可是,什么大公司才用得起这样好气质的宣传员,刑从连不由得感慨,那人穿一件烟灰色的西装,配浅色条纹衬衫,面孔则太过英俊儒雅,令人无法移开眼。

如果参与热夜行动的女生在场的话,一定会认出来,是那天晚上毫无征兆出现的学生会干事。

就在刑从连发愣的当口,林辰平素冷若冰霜的脸上,竟现出冰雪消融般的神色。未等刑从连反应过来,林辰便已两步走到桌前,同那人结结实实地抱在一起。

刑从连惊讶得闭不拢嘴,他随即看到木桌上的名牌上写着“著名作家一苏凤子”几个字,这才意识到,眼前的男人并非什么宣传员,而是一个写书的。但一个作者要多冷门,才能半个读者也没有!他随即扫了眼摆在桌上的书籍——《暴君,我的十一个王妃》,感觉自己眼珠子掉了一地,难怪没有人来捧签售作者的场。

“请问阁下是?”刑从连伸手向前,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苏凤子。”那人这样回答,却异常失礼地没有回握刑从连,“其实,这样的开场白不适合你。”苏凤子忽然笑了起来,“你应该这样……”他一把搂住刑从连的脖子,然后眯起眼凑到刑从连耳边,“听着,这件案子是我的,林辰也是我的,你敢插手我就废了你。”苏凤子的声音实在极具威胁性,但轻到了极点。

衣领被苏凤子松开,刑从连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肩膀。他想追问这场“偶遇”,因为苏凤子看上去似乎知道关于案件的很多事情,但林辰仿佛早就料到了与苏凤子的见面,只是告诉刑从连,苏凤子能帮上很大的忙。

刑从连只得点头,但他的思维似乎没有被突如其来的苏凤子所打搅,反而就苏凤子刚才的话继续发问,“事实上,我们得在下一起命案发生前,把这些有类妄想性幻想信念综合症的学生找出来。”

“刑队长真的好聪明。”苏凤子说。

“就目前来看,找出这个集体的目的、活动方式、人员构成似乎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既然那是一个被异常方式塑造起来的群体,它们又团结得太过紧密,我们似乎暂时没有撬动其中一块木板的能力,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做?”

刑从连边问,边仔细观察林辰和苏凤子的神色,但是那两人都异常坦然,仿佛他们也对眼前的局势束手无策。

“我们可以编故事。”在一片静默中,苏凤子忽然笑了起来。

无论你是否相信,总有那么些人特别会编故事,他们的故事可以让三岁小孩一直相信到老。

所以在发生了两起骇人的集体自杀案的T大校园里,开始流传出一个神秘的故事。据说那天夜里平息T大骚乱的男生,并不是校学生会的干事,这点,校学生会主席亲自出面予以否认,他说他甚至不知道当晚学生的“热夜”运动,因为当晚正好有学生会聚会,一群学生干事在KTV里喝得烂醉,几乎不省人事。

于是当天晚上在宿舍楼下说话的男子很快成为一个谜,T大甚至掀起一阵寻找神秘帅哥的人肉活动,校园BBS上的帖子数小时内刷了上百楼,那神秘帅哥却似人间蒸发一般,唯一肯定的是,T大并没有这样一个人!

在剧情卡壳的时候,一道消息仿佛长了翅膀般飞人每位学生的耳朵,据说,那位神秘帅哥来自于另外一个学生组织,那并非是正统的学生会组织,而是一个民间地下组织,虽然是民间地下组织,但里面的成员几乎可以组成一部YY小说。

知情人士透露,该神秘的学生组织只吸纳各校各专业四年排名第一的学生,只有前三年中每一年的排名都位列该专业首位的学生才能拿到入会邀请,等到第四年再次首位后,才可能转为正式成员。

在论坛上,有人评论这简直是神一样的任务,就像游戏里永远打不爆的怪。

有人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但各种传言依旧如雪花般纷至沓来,有人说该学生组织并非如传言一样牛,因为据统计,能四年拿专业第一的人,十二年来整个宏景市也只出过不到二十人;也有人说,自己曾采访过四年专业第一的学长,学长话里似乎有所隐瞒,可能真有一个高素质的精英团体存在,但或许也不像传说般不可战胜,因为那位学长现在也只是个普通的小职员。

一时间,关于该学生组织的传言尘嚣日上,甚至有人爆出了该组织的名字,它不叫“牛牛会”,也不叫“精英会”,而是叫“三坟”。因为T大校园里的三座坟墓出现,激怒了组织负责人,所以他们才浮出水面……

结果,这个言论的作者最后被人肉出在某文学网站写不入流的种马小说,因此观众们也就一笑了之。

八卦动人心。

没有什么比八卦的力量更强大,所以这场轰动全市大学的八卦几乎占据每个学生课前饭后的所有空闲时间,甚至抢过了T大的两件集体自杀案的风头。

就连付郝也偷偷向刑从连透露,如果他想知道具体细节,其实有个非常好的八卦对象,因为林辰曾是T大心理系唯一连续四年专业第一的人。

但刑从连却觉得危机感越来越强,直到一则新的消息出现,证实了刑从连的担忧。付郝知道林辰四年专业第一,别人又如何查不到呢?

不知是谁,更是将林辰大学的成绩单放到了网络上,那实在是优秀到无可挑剔,而就在林辰的成绩单旁边,有心人附上了林辰在江柳自杀现场的照片,照片上,林辰正冷漠俯视着一跃而下的女孩。

这两张图片的组合,简直完美至极,思维再贫瘠的人看到,也会在瞬间文思泉涌,一发而不可收拾。就连刑从连也觉得,照片里的林辰冷漠而高贵,仿佛真是神秘学生组织的高层,而那学生组织,仿佛真与T大的自杀案有关联。

但就在刑从连想找到林辰问询的时候,林辰却失踪了,还没来得及去寻找林辰,T大老食堂里却出了一件怪事。

给食堂开门的工作人员凌晨四点多走进食堂的时候,发现食堂地面上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黑色线条,许多毛茸茸带有血迹的动物皮毛被扔在了食堂地面上,随后赶来的警方,甚至在线条附近发现了一些安全套。

刑从连找不到林辰,只能抓住付郝询问,可付郝看上去似乎也不知情。但付郝却想了个笨办法,傍晚时分,他就拉着刑从连溜进在食堂,在里面蹲点。

天色渐暗,刑从连和付郝就像两个可怜的老鼠,他们窝在食堂厨房堆放蔬菜的角落里,浑身都是土豆和洋葱的味道。

“付教授,你说为什么事情发生在食堂里?”刑从连实在无聊得紧,点了根烟开始吞云吐雾。

“老邢,我说你最近怎么那么喜欢动脑子。”付郝对刑从连的问题嗤之以鼻。

“感觉自己很没用啊。”刑从连无奈道。

“碰着正常的凶杀案,你当然信手拈来,但这种案子实在不是你的专长。”

“可是我还没那天的小白脸管用。”刑从连深深吸了一口烟。

“什么小白脸,老邢我跟你说,你要有苏风子万分之一的阴险狡诈下流无耻,你整个人就已经精神分裂了。”付郝提起苏凤子,满脸刻骨仇恨。

“他就是林辰怀疑的那个幕后指使你的人吧?”

付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是。

“不过,老付你也挺下流无耻的。”刑从连笑道。

“下流?你以为我能目测王诗诗和许豪真的胸围,那是苏凤子逼我在我师兄面前那么说的!”

“他干嘛这么做?”

“恶趣味,你懂吗!”付郝满脸愤愤,“这个该死的种马文写手!”

忽然,食堂里传出悉悉索索的响动,起初付郝并未在意,夜晚的食堂实在是耗子和各种小动物的乐园,他依旧在控诉苏凤子的种种罪行,但那动静渐渐变大,甚至传来了餐桌挪动的声响,付郝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刑从连悄悄按住佩枪,朝付郝使了个眼色,自己先行走出厨房,他压低了身形,躲在暗处悄悄观看食堂大厅的情景。借助微弱的蝇灯,刑从连看到原本被紧锁的食堂大门不知何时被打了开来,而大厅里真有别的人存在!

那是尽皆黑衣的一群人,他们手执粗大的笔类,像在地砖上勾勒着巨大的图形。刑从连掩住身形,悄悄踮脚,忽然发现食堂地面出现了山峦似的线条,那些线条连绵起伏,相互环绕又再次拆开。

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刑从连视线内,刑从连一个激灵,但待他再定睛,却发现那人并非林辰,而是被付郝诅咒了的苏凤子,苏凤子不复初见时的温文尔雅,而是满脸冷淡,却又似乎对一切沉着在胸。

刑从连死死盯着这伙人,不敢移开眼,月光又冷又白,刑从连忍不住揉眼,不远处的人忽然多了起来。

“那个人!”刑从连听到付郝在自己耳边惊呼。

“小点声。”

“看到站在中间的那人没有,那是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是个数学天才,今年剐大四,前三年一直是数学系排名第一……”

“是他们。”刑从连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些人就是近几天霸占各大高校八卦榜首位的主角。

“他们在食堂里想干什么?”刑从连话音未落,那些人似乎完成了整幅图案,他把目光投向地面,看到了由众多线条组成的图案,仿佛远古的图腾,有骇人的魔力,刑从连忽然一阵愣神,那个图案,让他想到了墓地,填满坟堆的墓地,砖碑林立的墓地,充斥着野兽嘶吼的墓地。

“书籍,是知识的坟墓。”

付郝忽然听到人群中好似林辰的那人轻轻念诵。

“盲从,是智慧的坟墓。”

那人嗓音低沉,却偏偏有惑人的魔力,仿佛真能将人带人荒芜而黑暗的空间,那里荆棘丛生,遍地墓碑。

“先知,是后人的坟墓。”

那人念完这段话,他面前所有人忽然在画好的图案外围成一圈,而那名数学系的高材生则跪在图案中心,仿佛等待神迹的信徒。

“你们,在干什么?”食堂大门突然再次打开,一群年轻人从外面闯了进来。

突然闯人者并未打断大厅中央的仪式,刑从连看到苏凤子甚至连头也没有抬。

“喂,我问你们在干什么?”闯入者中有个领头的年轻人,那年轻人染了一头金发,耳朵上钉了一排耳钉,面相也有些狰狞,而在领头人的身边,是十几个衣着鲜亮的学生模样的人,但仿佛被神秘的力量阻挡,他们一步也不敢踏人中心图案内。

两队人,一方咄咄逼人,一方却毫不在意,气氛一时间颇为尴尬。

“你们干了什么,他们也在干什么。”就在金发年轻人将要发怒的时候,一道清亮的响声从食堂二层传来。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只见有一个人从楼梯上缓缓走下,他只穿了件白衬衫,明亮的月光仿佛能穿透他消瘦的身躯。

那人走向黑衣人中间,苏凤子朝他行了礼,让出了最中间的位置。

刑从连忽然发现,从楼梯上走下来的人,竟是林辰。

“你们为什么在我们的食堂里!”金发年轻人见到林辰,满脸骇然,却止不住发问。

“我说了,你们干了什么,他们也干了什么。”林辰微仰起头。

“前几天你们就在这里……乱搞!”

林辰微微笑了:

“乱搞什么?”

年轻人刚想说话,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

“难道真有神秘的学生组织?别开玩笑了!”年轻人不知该如何组织语句。

林辰微微阖眼,似乎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我见过你,江柳跳楼的时候你也在。”年轻人忽然惊叫起来,“你是林辰,你们真的是那些人!”

林辰撇撇嘴,仿佛觉得年轻人的问题太过好笑了些。

年轻人却突然开始摇头,“我从来没听说过……你们到底在做什么!”他不停重复同样的问题,思维显然混乱到极致,却莫名地激动起来。

“有你们的存在,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存在呢?”林辰俯身,直视年轻人的双眼。

“参观完了,你们是不是该滚了?”苏凤子很不耐烦地说道。

“我们为什么要走!”

“你年级排名多少?”苏凤子忽然笑了起来,“你智商多高,情商多少?如果你不是天才,你凭什么站在这里?”

年轻人显然被这句话打蒙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好像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年轻人的团体中传出窃窃私语,他们仿佛谁都不愿离去,有人推了领头人一把。

“你们知道那天我们的仪式,所以你们也要搞一个?”

人群中不知是谁发问,说话的人很快被捂住嘴,但刑从连已听到了自己最想听到的话,他与付郝对望一眼,看到付郝眼中止不住的激动兴奋。

“我师兄真是个天才。”付郝压低身子,躲在暗处激动地勾住刑从连。

刑从连被勒得喘不过气,直求付郝松手:“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如果一个许豪真你搞不定,你可以试着搞定一群许豪真。”付郝得意笑道。

“一群,我还是算了。”刑从连说。

“反正没有证据,你们警察也没法捉人。还不如靠旁门左道来试试。”付郝忽然变得犀利起来。

“这就是你师兄做的事情?”

“集体的成员们就像追寻本能的动物,他们认定了T大是自己的领地,当然不允许别的狗在这里撒尿。一旦他们发现威胁的存在,会首先放弃原定计划,转而攻击侵犯自己领地的人!我师兄就是这么把他们骗出来的。”付郝环视着大厅中央凌乱却又有美感的线条,环视着那些身着黑衣的仿佛幽灵一样的角色,“但我觉得。刚才那么没有下限的台词,一定是苏凤子写的。”

仿佛为了响应付郝的猜测,苏凤子笑出了声:“你们的,那也叫仪式?”他面露鄙夷,“挖座坟,看着人躺进去,你们就激动得热血沸腾了,这样就让你们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最超脱最神秘的集体中的一员了,觉得你们有了真正的信仰而其他人都泯然于众?

“你们一开始被骗人这个集体,然后他们把你们关起来,他们嘲讽你们的怯懦无能,后来一群人跑到你们面前,宣讲自己经过磨炼而产生的蜕变,他们说自己从默默无闻的丑小鸭变成了高贵的白天鹅,只要你在这里,你也可以做到。

“你们是不是还一起去捡过菜叶?”苏凤子异常不屑,“一起捡个菜叶子,你们就被满足了,觉得彼此是不可或缺的同伴,一起上个床,就让你们觉得彼此是融为一体的?”

苏凤子的群嘲技能实在太过强大,年轻人脸上都面露难堪,因为苏凤子实在连他们曾经做过的隐秘事情都猜到了。他们虽面露不甘,一个个都没有了刚才的神采,在眼前这些真正的精英面前,他们自卑怯懦的人格再次显现出来。

“他在干什么?”刑从连发现那些年轻人忽然变得面色潮红,眼睛里都显出怒火。这实在是极危险的情况,面对一群彻底的狂热分子,玷污他们的集体简直比杀了他们还要令人无法接受。

“他所说的,就是这些年轻人进入那个集体时,所经历的。”

“别和你师兄学这说话说一半的毛病!”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这些人会被拉入这个集体,然后他们真的会成为集体的狂热分子,甚至会为了这个集体去死?”

“为什么?”刑从连忍不住问道。

“因为,你不懂人心。”付郝很认真地看着刑从连,“首先,这个集体选择成员时非常小心,他们选择的都是具有自卑内向人格心理疾病的个体,然后,当这些个体被他们所敬爱的人骗人集体后,集体首先对他们做的,就是摧残他们的身体和信念,更重要的是他们本身的信念。”

“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什么什么症?”

“这是那个什么什么症的第一阶段——习得性无助。人都有规避痛苦的天性,但如果痛苦不可避免的时候,我们就会选择纠正认知,来适应痛苦。”付郝有些难受地抓了抓头发,“就好像一个男人监禁一个女人,他拼命虐待那个女人,一旦女人承受不住虐待,就会开始纠正自己的认知,将男人对自己的行为视作爱,并爱上那个男人。”

“太可怕。”刑从连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

“还有更可怕的。”付郝继续说道,“一旦这个集体形成,便会出现去个性化的现象,个体对群体的认同淹没了个人身份,并在某种程度上丧失自我。”

“所以他们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学朋友去死,而不加以阻拦,因为这是群体的意志?”

付郝点头:

“就好像释放毒气的奥姆教教徒,群体让他们失去了自我意志,他们并不会认为自己做的是错的。”

“别告诉我,还有更可怕的东西。”

“更可怕的东西?”付郝笑了笑,“更可怕的东西,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什么症——类妄想性幻想信念综合症。”

“你知道么,偏执的信仰,会让一个人变成真正的精神病。”

“凤子。”林辰开口,阻止了苏凤子接下去的话,“道歉。”他向苏凤子命令道。

苏凤子满脸不甘,却异常服从林辰的话,他绅士般地欠腰道歉。

年轻人脸上现出尴尬,林辰只是冷冷地站在那里,但所有人都可以看出林辰在这群精英里的地位。

林辰环视面前的一张张面孔,看着那些年轻人。他们有人焦躁,有人趾高气扬,有人露出了半只打着耳钉的耳朵,有人脸上的妆已到了快要脱去的时候。

“其实你们不是那样的人,不是么?”林辰开口,声音宛如滴人熊熊火焰的清水,“其实,我知道你们中一些人的故事,但我并不觉得,那样的你们有什么不好。当然,我也不觉得,后来的你们成为一个贩卖色情录像的团伙中的一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闭嘴!”人群中的年轻人突然高喊,但在林辰面前,那声音无论怎样听起来都不够理直气壮。

“是么?”仿佛是为了如年轻人的愿,林辰合上了嘴,他直接转身离开。

林辰毫不犹豫地转身,在场所有精英们也没有呆下去的意愿,都纷纷想要散去。

“站住!”年轻人们又忍不住高呼。

“你真的觉得,你的力量已经强大到能控制所有人?”林辰冷淡地笑了笑,“你甚至控制不了自己。”

“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我,想让你们,听一个故事。”林辰轻轻看了苏凤子一眼。

苏凤子无奈地摊手,他声线压得极低,用近乎催眠的语气对面前的年轻人们说道。

“十分不好意思,其实我认识江柳,她是我的朋友,或者说,她是我的读者。”黑暗而压抑的空间里,再次响起苏凤子温和的嗓音,“江柳对我说,她觉得自己很丑,她说她的眼睛太大,而鼻子又太扁,皮肤也坑坑洼洼,活脱脱是个癞蛤蟆。所以她很羡慕我笔下的女孩能博得那么多英俊潇洒的少年的喜爱,但是她自己却没有人要,也没有人喜欢她。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怎么安慰一个伤心的女孩,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件难事,我的确无法体会一个自卑到极点的女孩的心情,她给我看过她的照片,我甚至觉得她太过矫揉造作,因为她并不像她所描述的那么难看,甚至还有些可爱。但是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她所尊敬的学姐将她带人了一个新的世界,她觉得也能变成一个很好看的天鹅,然后,我就失去了她的消息,直到有一天,她突然联系我,说让我去看她的表演,但我在约定地点所看到的,只是她从高空一跃而下的身影。”

苏凤子的叙述很平静,平静得令人难过,“我无从得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但其实那天,我怀抱着思考了几个月的,安慰一个少女的话,只是想告诉她,她其实是个难得的美人,因为我从不和恐龙聊天,但是我,好像没有机会了。”

苏凤子的一段话说完,有些女孩开始掩面哭泣。

“这是一个好现象么?”刑从连指着哭得稀里哗啦的女孩子们问道。

“当然,真心的泪水,代表他们真的能感到伤心难过了。”

“苏凤子是在把一部分人从集体中分裂出来?”

“其实,是我师兄干的。”付郝轻轻笑了起来,“这些人,都是习得性无助的精神分裂者,他们坚信自己的世界才是真的。如果你想要这样的人听你讲话,并接受你的观点,首要要做的,就是让他接受、直至崇拜你这个人。”

“崇拜,崇拜那么简单么?”

“崇拜很复杂,但是崇拜也很简单,我师兄,或者说苏凤子,他们布了很长一条线。

“江柳坠楼时我师兄那张照片,很有可能就是苏凤子恰好抓拍到的,他们于是造了一个神秘的学校精英组织,下面,就是所有环节中最精巧的一步。”

“什么?”

“群体效应。群体让人从众,让人的思想不知不觉被改变。这些学生不仅属于他们那个神秘的集体,他们同样属于普通学生群体,学生群体开始讨论神秘的精英学生组织,并一步步把这个组织推向神坛的时候,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你面前的这些孩子,开始崇拜这个组织。”付郝奸诈地笑了起来,“而我师兄呢,你没有发现么?他在这个精英组织里,又扮演了主导者的角色,他一开始就被推到台前,万众瞩目,而刚才,苏风子又一步步给他铺垫,让他真正地成为组织的首领,如果你崇拜这个组织,那么他的首领所说的话,对你来说一定会变得重要的。”

“其实你们不需要那些东西,不需要这个让你们产生我被人爱被人需要的错觉的集体,因为本身就有太多的人喜欢着你们。

“如果你们走出来,就会看到。”林辰认真地说道,“你们为什么,不走出来看看呢?”

苏凤子并不是一个好人。

在很大程度上,他极其契合付郝对他作出的评论,“一个卑鄙无耻阴险下流的人”。但连付郝也不可否认,苏风子实在是个优秀的故事编造者,他优雅无匹他充满激情他富有益惑力,很多时候,他站在那里,就在讲述着一个故事。

因为苏凤子的故事,刑从连成功地带回了十八名深受益惑的学生。可能连许豪真也没有想到,他们那个无坚不摧的集体,已在瞬间分崩离析。

学生们供认了王诗诗、李飒三人的死因,坦陈那是集体对他们作出的惩罚,他们亲眼看着三个活人被埋入坟中,并一人一捧土亲手埋葬了三条鲜活的生命。

而刑从连向学生们出示了将近一百部在境外色情网站上明码标价的视频,据不完全统计,他们被偷偷拍摄下的视频片段,为幕后主使带来了超过50万美金的收益。根据学生的口供,这位利用特殊精神控制手段,塑造了一个堪比邪教组织的幕后领袖名叫Q,连夜对Q实施抓捕的时候,却只搜到了一幢人去楼空的私人别墅。

刑从连拿着沉甸甸的口供,从审讯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他看到苏凤子叼着烟,靠在墙上。

“其实我很想知道,你曾经编过的故事,和现在这个相比,哪一个更跌宕起伏?”刑从连点了点手中的口供。

“艺术永远源于生活。”苏风子夹着烟,朝刑从连微微一笑,但他很快话锋一转,“但艺术永远高于生活。”

实在是个高傲到极点的人,刑从连想,但他很快听到付郝压抑已久的怒骂。

“你那些种马文也好意思说自己是艺术!”

苏凤子被付郝那么一吼,却依旧风度偏偏,他站直了身子,看向身边的林辰。

“的确,是艺术。”林辰冷清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内回响开来。

付郝满脸不快,但碍于林辰的表态,他也只能扭头不去看苏凤子:“其实我更想知道的是,这个世界已经神奇到师兄你都会去看种马文并且勾搭写手了?”

一片静默。

“T大的断电事件,是你做的?”刑从连突然问道。事实上,普通学生不知情,但学校曾向警局反应,T大的供电设备曾被人为损坏,以至于在学生暴动时,学校无法及时恢复供电。

“刑队长,我哪有那样的能力?”苏凤子无辜地说道。

“是你拍下江柳坠楼时的那张照片放到网络上,是你编造了一个神秘的学校精英组织,并把林辰推到台前,然后让那些孩子相信他们的地盘上盘踞了一个巨鳄般的组织,你一开始就在这些孩子们心中种下了恐惧和更美好的憧憬,所以你说什么,他们都会觉得是一个伟大组织中的一员说出来的话,更何况这个伟大的组织还对他们那么友善,他们当然弃暗投明不是?这完全是小说里惯用的伎俩!”

苏凤子拍了拍刑从连的肩头,“刑队长,你愿不愿意请我们两人吃个宵夜?”苏凤子指了指自己和林辰,惟独漏了付郝。

走出警察局的时候,远处的天刚开始亮起来,宁静的街道因此显出一层蓝莹莹的光。

苏凤子的态度,让刑从连有种一拳打上棉花的错觉,付郝正小跑着跟在三人身后,四个人相互隔开一些距离,又看上去异常和谐。刑从连忽然也能稍微体会到那些孩子们的感觉,同伴与集体,本身就是令人迷醉而无法拒绝的诱惑。

“无论如何,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了啊!”邢从连伸了个懒腰。

“队长,现在可不是睡觉的好时候啊。”刑从连感到苏凤子靠近自己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这样完善的洗脑集团,这样严密的组织纪律,包括那个你能看到的国外收费网站,还有你看不到的ABCD。那些孩子说组织的核心他们还从未见过。”苏凤子顿了顿,“你不觉得,也许Q只是一个小角色,我们的对手很强大,我们接下来要面对的,更加……”

“我只是想睡个好觉啊!”刑从连的惨叫响彻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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