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初,我以为安江是个警察。
那是一个寒冷异常的冬夜,夜风里挟裹着刺骨的绵针,顺着羽绒服的每一个缝隙“嗖嗖嗖”地钻进去,将切肤的冷刺进骨头里。我用围巾裹住脸,低着头,余光谨慎地扫过大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我必须尽快赶回住处。
我从来不把那些租来的房子称为“家”,即便它们如何温暖、舒适、甚至豪华,但它们仅仅是住处而已。我没有固定的住处,经常搬来搬去,从别墅区的豪宅,到城中村的老屋,我曾经住过的地方遍及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别说是那些想查我的人了,就算是我自己,有时也会因为搬得太过频繁而习惯性地走到上一个住处,就像现在。
我绕进一条没有路灯的小巷,这并不是一条近路,反而与我新住处的方向相左,但它的中间有个狭窄的三岔口,可以很好地甩掉跟踪者。自从老牛被抓后,我就觉得自己被盯梢了。虽然他们为了避免引起我的怀疑,每隔一小段路就会换人跟踪,但聪明谨慎如我,仍看出了端倪。也许是寒冷的天气令他们失去耐心或冻结了理智,显而易见,那个裹着绿色军大衣的家伙已经跟了我三条街了。若是普通的女孩子,在这种情况下应该选择人多路宽的地方,以免给坏人可乘之机。但我不普通,与跟踪我的那个男人相比,或许我才是坏人。
“打、打、打劫!”寒风将他的舌头打了结,比风更冷的刀尖刺透羽绒服,抵住我的皮肤。因为冷的缘故,身后那股粘在棉大衣上的咸臭味并不刺鼻,只是有点滑,顺着冷风溜进肺部,令人作呕。
我没有反抗,没有尖叫,没有颤抖,更没有萌生出报警的念头,与他相比,我应该更害怕警察才对0我顺从地把手机和钱包扔在地上。我猜他只是个饥寒交迫的流浪汉,或者被生活所困的中年男人,说不定家里还有等着治病的妻儿老母。但凡有一分奈何,也不会被生活逼迫到拦路抢劫的地步吧?做为坏人的我,深深理解每一个坏人的苦衷。只是要钱而已,我掀起上衣,打算摘下肚脐上那枚钻石钉一并扔在地上,就当是做善事、积阴德吧。
也许是我撩起上衣、双手放在裤腰的动作勾起了他更深的欲望,他猛地勾住我的脖子,反手将我压在小巷的墙壁上。他喘着粗气,一股葱头的味道扑面而来。想强奸么?没关系,除了命,他要什么我都给。羽绒服被划开了,毛衣四面楚歌,在寒风里不堪一击。
安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当然,我那时还不知道他叫安江。当时的场景有点像文艺作品中关于“英雄救美”的恶俗桥段,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反正安江一下子就冒出来了,一拳将那穿军大衣的男人击倒在地,然后左膝顶住他的胸,右肘压住他的脖子,一气呵成。
“先把手机捡起来,打110!”他仰起脸,简洁的平头、漆黑的墨镜。只有盲人或者明星才会大半夜还戴着墨镜吧?他显然不是后者,也不像前者,难道是某个第一次执行跟踪任务故意耍酷的半吊子警察?一定是!除了心怀不轨的歹徒和暗中跟踪我的警察,谁还会在这样的夜里走进如此危机重重的小巷?看他制伏劫匪的动作那么麻利,应该错不了。
我趁他抽不开身,慌忙捡起手机和钱包,套上被划得破破烂烂的羽绒服,仓皇而逃。这次意外令我想到一个好主意,如果下次想确定有没有被跟踪,只要请个小混混假装劫匪就好了,那些盯梢的警察不会见死不救吧?毕竟我是他们破解大案的关键人物,死在这种小意外上对他们来说损失巨大。
2
自从那夜之后,我躲在家里,再未出过门。我时常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回想那晚的一切。在遇到安江之前,我从未后悔过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甚至我根本不觉得那是错的。但是现在,我却那么希望自己是个干净的女孩,希望自己那晚可以扑进他的怀里,颤抖着,哭泣着,感激着,然后展开一段俗套的恋情。“英雄救美”之所以在文学作品中久经不衰,是因为这样的桥段确实美丽动人。
我并不奢望重遇安江,那夜我落荒而逃,警方肯定知道安江身份暴露,不会再让他参与跟踪任务。那么,我们再次相遇的时候,应该是我“证据确凿、落网被捕”的时候吧?那得多讽刺啊。我根本就不该对任何美好的东西抱有幻想,英雄救下的美人通常是美丽纯洁的,而我虽美,却很脏,我的双手,毁灭过无数个“纯洁美人”。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会再次遇到安江。
我的新住处是一座塔楼,一梯六户,被一条狭长的走廊隔开。走廊里有一扇小窗,只有在早晨时才会吝啬地挤出一点光来。走廊里的感应灯时亮时不亮,忽忽闪闪的,非但没有起到照明的作用,反而平添了几分阴森。
那是一个阴郁的黄昏,窗外飘着零星的雪粒儿,很冷。中间那户人家的哈巴狗又在没来由地大叫,令我本来就阴郁的心情愈加烦乱。透过猫眼望去,即便是在这样放肆的叫声里,走廊里的感应灯仍毫无反应,看来是彻底坏掉了。
昏暗的走廊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微微猫着腰,站在门外。平头、眼镜、深色的棉服,是安江。他在门外静静站了一小会儿,然后将眼睛贴在猫眼上似乎企图通过它窥探什么。随后,他起身,皱着眉头嘀咕了句什么,又转身走到对门、对门的隔壁,就这样一路看过去,似乎他真的能透过猫眼窥伺到房内似的。这时,突然有人走进走廊,于是他微微侧过头,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一沓宣传单,挨家挨户地塞进去。
装得还真像!我嗤笑。
待安江离开后,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捡起落在地上的宣传单,是附近某家餐厅的外卖广告单,单子上还写着一串手机号码,号码后面是“安江”两个字,不过,那串号码是10位。显然是子虚乌有的幼稚伪装而已,警方已经发现了我的新住址,并暗中展开了跟踪调查。看来,这个刚住了没几天的房子,又将成为过去式了。不过他们也太愚蠢了吧?竟然没有给安江换岗?
我鬼使神差地站到门外,学着安江的样子将眼睛贴在猫眼上,随即自嘲地笑笑。我还以为这幢大厦就像恐怖小说中写的那样,所有的防盗门都装了反转的猫眼呢!怎么可能呢?
除此以外,还有两件事在我的预料之外,也正是这两件事,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让我暂缓了搬迁计划。我原本以为自己的新居已经被警方监视,但后来发现,自己虽然确实被监视了,但对方却不是警察,而是某个莫名其妙的变态佬,因为只有变态佬才会做出那么匪夷所思的事;我原本以为安江是警察,但后来发现,他确实行为神秘,却不是警察,因为警察不会做那么奇怪的事。
感谢那份牛腩焖饭令我发觉了一切。
在重遇安江的那个晚上,我对冰箱里那些速食品产生了莫名的厌倦,突然很渴望吃一份牛腩焖饭,于是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赐予我一份牛腩焖饭吧!我是希瑞!”
半个小时后,附近某餐厅的外送员按响了我的门铃……我坚信,监控着我的警员不会这么人性化,更不会用这种白痴的方式告诉我:你被监视了。
在那之后,类似的事件便时常发生。
比如,在某个午夜,我起身到客厅喝水,突然发现一只蟑螂大摇大摆地在茶几上跳舞,隔天早晨,门口的奶箱里放了一瓶杀虫剂,浅蓝色的瓶子上写着“专杀蟑螂”。
最近的一次,也是最令人战栗的一次,是中间那户的哈巴狗死了。它虽并非我所杀,却一定是因我而死。我只不过稍微抱怨了它几句,因为它总是在深夜狂吠乱吼。次日早晨出门时,就在楼下的垃圾桶里看到了它的尸体。它被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包裹着,封口处那朵淡黄色的发带扎成的蝴蝶结代表了主人对它仅有的怜爱。
我十分肯定,有一双眼睛在我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紧紧地盯着我,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也许是某个觊觎我美貌的变态,也许是那个试图利用猫眼从门外窥探别人隐私的安江,也许是别的什么人,但绝不是警察。
只要不是警察,我就没必要冒险再次搬家,眼下风声太紧,窝在家里当缩头乌龟才是最佳选择。何况“蜗居”的生活因了这个死变态的存在,也不像那么无聊。他好像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喜欢偷窥而已。随意啦,只要不看见那些要命的东西,就算他打算偷看我跳脱衣舞也无所谓。
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贴在猫眼上向外张望便成为我生活的全部。除了吃喝拉撒睡,我一天中大多数时间都会趴在猫眼后面,关注着那条昏暗的走廊:对门的小两口总是为晚餐吃什么而争吵;对门的隔壁、也就是死了哈巴狗那户,变本加厉买了条大狼狗;其余的三户,要么与我住同一侧、要么距离我太远,不在猫眼的观测范围,但凭着时好时坏的感应灯亮起的频率,我大抵也能揣测到他们的生活规律。
在这样的偷窥生活持续一周后,我又收到了一份意外礼物:一把舒适的高脚椅,高度正好够我坐在门后透过猫眼偷窥走廊。椅子的背面用签名笔写着一行字:
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
3
所有的秘密吗?那可就不好玩了。
收到椅子的当天晚上,我就把房间各处都仔细检查了一遍,甚至连挂钟和墙角的烟雾探测器也都拆开了,但却并没有发现任何疑似摄像头的东西。那么对方到底是通过什么方式偷窥的呢?在揪出这个死变态之前,我决不能搬离这里,我不能对自己的秘密置之不理,我必须知道,他纸条上那“所有的”三个字里,到底是否包括那个最要命的秘密。
安江,应该是安江吧?
周一的上午,住宅楼里最安静的时段,我像往常一样神经兮兮地透过猫眼监视着走廊。突然,感应灯闪了一下,安江又来了,还是穿着那件深色的棉服。他先是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挨家挨户按了一圈门铃,见整条走廊的住户都没人应声后,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将脸贴在对门的猫眼上,一动也不动,似乎真的能透过猫眼看到什么一样。
安江看了半个多小时后,终于直起身子,从怀里掏出一张广告单塞进对门门缝里。然后转身,贴在我家的猫眼上。虽然明知他什么也看不到,但我还是本能地从高脚椅上跳下,紧贴着防盗门蹲下来,我害怕与他“双目相对”,更担心他知道我就在门后。时间被拉得很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终于,我听到他在门外“咦”了一声,随后,脚步声远去。在隐约听到电梯“嘀——”的开门提示音后,我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再次贴到猫眼上:门外只有昏黑的走廊。
我拉开门,一页广告纸又落了下来,不是餐厅的外送菜单,而是防盗门的广告:安江防盗门维修,电话**********——这次是11位。
我将那页广告单塞进衣兜里,然后好奇地抽出对门门缝里的广告单,不,那不是广告单,而是一页白纸,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我知道你家电视柜里藏了什么。
他家电视柜里藏了什么呢?毒品?尸体?凶器?赃物?
我小心翼翼地将那页纸重新塞进对门门缝,然后学着安江的样子趴在猫眼上瞧了瞧,当然,除了光线反射出的小亮点之外,什么都不可能看到。
傍晚时,对门的小夫妻仍旧一边争吵着晚餐的内容一边打开家门,女的弯腰捡起那页纸,看了看,然后默不作声地递给男人。继而两人紧张地对视一眼,又忐忑地左右张望着,躲进门里。不一会儿,他们慌慌张张地出了门,女的小声嘀咕着什么,男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黑色公文包。那一晚,直到我困得撑不开双眼,他们仍旧没有回来。
隔日清晨,那对小夫妻就搬走了。
他们搬家时,透过对面敞开的防盗门,我看到凌乱的家具,被剥落的墙壁,以及被拆得七零八碎的电器,那情形简直比地震后还零碎,就好像前几天的我一样,连烟雾探测器都拆下来了。难道他们也怀疑自己被偷窥了?
我将目光落在他们家客厅的电视柜上,柜门敞开着,从我这个角度看,里面空空如也。男人一边搬东西一边不放心地问:“你真的把它扔到河里了?”
女人低声说:“废话,他们已经发现了!但若找不到赃款就没办法查到你受贿的事!没什么好心疼的,那本来就不属于咱们,以后别贪了!”
看来,那个自称知道我秘密的家伙,就是安江!而安江,绝对不是警察,否则应该直接抓他们个人赃并获吧?
只要不是警察,一切就有得商量。
4
在对门的小夫妻搬走后不久,我的隔壁邻居和走廊另一端的邻居也都相继搬走了,而且走得都同样匆忙,似乎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多呆。于是,这层楼只剩下我、狼狗户和与我同侧的、走廊另一端的住户。我们互不关心,从不交谈,甚至连擦肩而过的机会都不多。唯一联系着我们的,就是那条暴躁的狼狗,虽然它被割掉了声带从来都不叫,但每天黎明时都会不停地挠防盗门,那种爪子滑过铁板的声音,抓心挠肝的,令人恨不能将它的爪子剁下来。
但“暗杀”大狼狗似乎超乎了偷窥者的能力范围,即便我多次故意自言自语说要弄死那条该死的狗,但对方始终没有行动,大概是因为狼狗不像哈巴狗那么好欺负吧?
不久之后,与我住在同一侧、走廊另一端的人终于也要搬走了,他是个独身男人。我打开门,探出头,只见他家门外那一小片走廊里,乱七八糟地堆满了杂物。搬到这座大楼后,我和他从未正式见过面,自然也没有说过话,绝对算得上是陌生人。
很多人觉得陌生人是危险的,其实并不尽然。熟人之间会有诸多顾忌,而陌生人之间的关系如一张白纸,互不相识,互不知底,有时交谈起来反而更轻松一些。
我走近几步,保持着令他感觉安全的距离:“搬家啊?”
“嗯。”他抬眼看看我,继续埋头整理,显然并不想多谈。
我偷偷瞄了一眼门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没有没有!”他干咳了一声,从外面虚掩上房门,但仍被我瞥到那一屋子的七零八碎,连碗盘的碎片都铺了一地,“马上就折腾完了。”他礼貌地笑笑。
我也笑笑,转身离开时,听到他在背后说:“小心你的秘密。”
“什么?”我转身,却见他早已闪进门内,防盗门后传出“咔哒”地反锁声。
独居男搬走后,这层楼愈加阴森森的,静得令人心颤。狼狗户住着一对夫妻和他们两岁的儿子,他们早出晚归,生活得很安静,除了那条每日挠门的狼狗,他们很少发出任何声音,就连孩子的哭闹或者碗盘碰撞的声音也十分鲜有,似乎他们只是静谧地路过这里,进入那扇防盗门后,就踏进了另一个世界。
后来有一天,安江又来了一次。他先是贴在我门外看了一会儿,然后便专注地盯着狼狗户的防盗门。这一次,他一连看了一个多小时,还时不时攥着拳头。最后,他恨恨地捶了两下门,这才从怀里掏出一页纸,塞进门缝里。
待他离开后,我又偷偷看了那页纸的内容:多行不义必自毙!
我不甘心地再次学着安江的样子将眼睛贴在狼狗户的猫眼上,仍旧一无所获。也许是那副墨镜有所玄机吧?也许那副墨镜可以将猫眼逆转过来,令他能反向窥探室内的一切,从而知晓了他们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么,我的秘密,他又知道多少呢?
想到这里,我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关了房间里所有的灯,然后摸黑走进浴室,揭开被头发缠绕着的下水道盖子。盖子的金属网上系着一条与头发差不多粗细的金属丝,金属丝的另一端绑着一个狭长的、如香肠般的塑料袋,塑料袋里套着一层牛皮纸,牛皮纸里又夹着一层塑料袋,被这样层层包裹着、悬挂在下水道里的,是毒品——我的工作,就是为本城一家秘密制毒工场散货。
如今我的下线老牛被抓,说不定早就供出了我。他们之所以没有抓捕我,肯定想从我身上获得更多的线索,从而一举将整个制毒窝点端掉。幸好那袋子里的货还没交给老牛,否则损失就大了。
我捏了捏袋子,思量着要不要换个地方隐藏,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彻底让安江闭嘴更保险一点。
就在我思考如何让安江“闭嘴”的那几天里,狼狗户也搬走了,与他几户不同的是,他们是被迫“搬走”的。那天早晨,我被走廊里纷扰的人声惊醒,透过猫眼看时,一眼便看到很多警察站在门外。我本能地看了一眼浴室,但马上意识到他们不是来找我的。
狼狗户家里抬出一个濒死的老人,那对夫妻被警察带走了,孩子则哭哭啼啼地被一个什么亲戚紧紧抱着。据说,有一个神秘人举报,这对夫妻为了逼迫老父亲修改遗嘱,一直虐待他,让他少衣缺食,有病也不给治。
之前,他们每天都故意在半夜殴打哈巴狗让它乱叫,就是为了掩盖老人的呻吟;后来,老人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时常半夜偷偷爬出来想逃出去,但那夫妻每次一进门都会用钥匙反锁,老人无计可施。恰巧他们的哈巴狗又死了,于是就买了条割除声带的狼狗掩人耳目。当然,那条狗在买回来的第二天就成了他们的盘中餐,每夜挠门的,是那可怜的老头。
在得知这一切的那刻,我心底对安江生出莫名的敬意,看来其余几户也是因为他的警告才被吓得搬走的吧?这个自以为是“黑暗执法者”的年轻男人,按照自己的标准采取不同的方式,或警告,或威吓,或利用真正的执法者给予惩罚。
他就像影视剧里的英雄,像佐罗、像蝙蝠侠、像超人、像嗜血判官,用自己超于凡人的能力,担任着正义守护者的职责。不,他不像英雄,他就是英雄。
那么,这个我心目中的英雄,在知道了我“所有的”秘密以后,会给我怎样的审判呢?
如果他不知道我的秘密该有多好?如果我没有那么多不堪的秘密该有多好?倘若如此,我也许会成为电影里的女主角,和他一起行侠仗义,仗剑天涯,这种“英雄美女”的美好爱情,一直是我少女时代梦寐以求的。
可是,从十二岁第一次被养父胁迫运毒开始,我就已经没有梦想了。从那时开始,我生命里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个正常的男人,他们要么是如养父一般的毒贩,要么是瘾君子。那些生活在正常轨道上的男人们,或无缘相识,或对我敬而远之。我从来没有邂逅过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除了安江。
我摸出不久前收到的关于维修防盗门的广告单,长叹一声,拨通了他的手机。
“您好,安江吗?我想修防盗门。”
“如果”是这个世界上最悲哀的词语,因为“如果”根本不存在。
5
“啊,是你!”
安江明明早就偷窥到我,却故作惊讶。于是我也装作吃惊的样子,捂着嘴感叹,“好巧啊!”
他还是穿着那件深色的棉衣,戴着墨镜,干净利落的平头似乎刚刚修剪过,“那晚你怎么不报警就突然跑了啊?”
“因为你大半夜戴个墨镜也不像好人啊!况且好人大半夜怎么会出现在那种巷子里?”我笑着。
“这么说你也不是好人喽?”他笑着。我无法分辨他这句话是有意的试探,还是无心的玩笑,只听他继续说道,“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我有眼疾,怕见光,所以随时都戴着墨镜。那天晚上,其实我是在跟踪那个男人。”
“哦?你为什么跟踪那个男人?你是警察?”我的目光不经意地滑过他的侧脸,硬朗好看的轮廓,眼睫毛很长,眼睛看不出任何异样,起码,从侧面看,是这样。
“如果是就好了!那可是我一生都无法实现的梦想,你见过有眼疾的警察吗?”他自嘲地笑笑,“其实我也是无意中知道他在做打劫的行当,才跟踪他的。”
无意中?我呸!是通过偷窥知道的吧!
他拿出广告册,极力推荐某款暗红色的防盗门。他说我的防盗门有问题,就算不换掉全部,猫眼也必须换掉。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这层楼只有我的防盗门是浅绿色的,其余都是清一色的暗红,和他推荐的那款一模一样。难道所有的玄机都在防盗门上?难道是他推荐的防盗门里有什么奇怪的装置?那么,我这扇绿色的门到底有没有被动过手脚?如果有,他为什么单单在我的门上塞了防盗门广告单呢?如果没有,他到底有没有窥视到我的秘密呢?
罢了,小心驶得万年船。
我热情地将他邀进屋里,一口一声地叫着“恩人”,殷勤地请他喝下混杂了足量海洛因的红酒。我想,安江,我对得起你了,为了你,我毫不吝啬,这些货可都是价值不菲的极品啊!
就在这时,老牛的电话突然打进来:“上次我要的货,准备好了?”
“请问您是哪位?什么货不货的?”看来老牛真的招供了一切,成了警方的线人。
“行了,你这死丫头!”电话另一端传来老牛吐痰的声音,“我是因为被牵扯到一起盗窃案里才被抓的,现在没事了,不信你问你爹去!”
我给养父打了电话,确认了老牛所说的确实属实后,长长松了一口气。原来根本没有什么跟踪,也没有警方监视,但我仍不后悔杀死安江,因为他极有可能真的知道我的秘密。
我请养父派人过来帮我处理尸体,极力不去想关于安江的一切,我只当他睡着了,轻轻为他盖上毛毯,然后坐在电脑前随便上网分散注意力。
这时,一个连载网络小说的页面突然弹出一个广告窗口,你知道的,很多网页都会挂这种令人生厌的广告,当你点“叉叉”时,那个“叉叉”其实又是一个网页的外链。我正准备关闭那个充斥着丰臀巨乳的页面时,突然瞄到一张图片,图片里的人竟那么像我。
不,那根本就是我!
那图片链接着一个视频,视频里的我正慌慌张张地将那份莫名送来的牛腩焖饭扔进垃圾桶,紧接着,画面中弹出一行字:当妙龄宅女发现自己被偷窥……微生活实拍,尽在***实拍网!
显然,如果要继续看下去,就得注册、交钱、林林总总。折腾了大半个小时、被坑了四五次钱之后,我终于看到了后面的内容,我的迷茫,我的疑惑,我的惊恐,我如变态般贴在猫眼上的窘态……而我之前收到的“礼物”,也是他们为了增加偷拍内容的观赏性而故意设计。幸好,视频里拍摄的都是发生在客厅的事,我藏匿毒品的地方并不在其中。
在我慌乱地浏览完所有的视频后,只听“叮咚”一声,页面又弹出一个新提示:“您所观看的内容有更新,是否继续?”
“是。”
“新更新的内容极为刺激火爆,您是否愿意付费?”
“是。”
这次付费的内容竟然多达几千元,我咬咬牙支付了观看费,新内容令我惊出一身冷汗。视频里,我将一些白色的粉末倒进酒瓶里,然后一杯又一杯地灌安江,直到他不省人事,直到他脸色苍白,直到他两眼发直,直到他身体僵硬……
我冲到客厅,一边对照着视频一边寻找拍摄角度——是防盗门!安江说的没错,我防盗门确实有问题,它之所以和这层其他的防盗门不同,是因为它才是曾经被换过的那个。我从安江带来的箱子里翻出工具,费力地拆掉猫眼,从中抠出一个针孔摄像头,摄像头的一端连着门铃,它的信号发射器就藏在那里。
安江,安江一定是发现了我被人偷窥,才塞防盗门的广告单给我,他根本不知道我任何秘密,他只是来帮我的啊!
我望着安江的尸体,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我抚摸着他的脸,轻轻摘下墨镜,再次惊呆了。
安江死不瞑目,瞪着眼睛。他的眼球是白色的,眼白是黑色的,与正常人恰好相反!虽然不知道这种奇怪的眼睛到底具有什么样的特殊功能,但我坚信这才是他能反方向利用猫眼看到室内的原因,这才是他能窥伺别人秘密的原因。也许当他想透过猫眼偷窥我时,被针孔摄像头阻碍,由此发现了猫眼里的秘密。这个梦想着成为警察、伸张正义的男子,为了避免我继续被偷拍,又不方便直接说出猫眼里的秘密引人猜疑,才好心好意塞防盗门的广告单给我的吧?
6
养父不但贩毒有一套,处理尸体也很拿手,安江人间蒸发,神不知,鬼不觉。
在搬离那套房子后,我前前后后又搬过很多次住处,每到一处,都会堵上防盗门的猫眼。在这期间,养父和我通过多方面查找录有我杀人视频的网站,但始终一无所获。网站或者观众们也没有报警,我想,大抵网站方面自知自己干的是违法行当,不敢报警;而观众们多数觉得视频里的内容是作秀而已,无非是花钱买个乐呵,谁都没有当真。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烟消云散的时候,就在我强迫自己成功忘记安江的时候,我被捕了。
原来,警方近期破获了一个涉黄集团,那个偷录我的网站就是此集团的营业项目之一。根据犯人的口供,他们也曾租过我住的那套房子,并偷偷在防盗门上安装了针孔摄像头,以偷拍后面租客的隐私。虽然在这几年里,房客换了一拨又一拨,房子也被重新装修过两三次,但惟独这扇防盗门没有被动过——也是,一般再装修时,最容易忽略的,就是防盗门吧。
警方在偷拍的录像里,发现了我杀死安江的一幕,而我所用的“道具”,被怀疑是海洛因。
由此,一起涉黄案牵出一起杀人案,杀人案又牵出一个庞大的制毒、贩毒团伙,警方捷报连连……
如果我不是心中有鬼,就不会害死安江,那么就算警方破获了涉黄集团,也只会把我当成一般的受害者,而我更不会因此而被捕。与安江无关,与猫眼无关,与偷拍无关,是我暴露了我。
7
我一直以为命运从未眷顾过我,才会让我走上这条痛不欲生的不归路,才会让我在养父和那些毒贩的淫威下越走越错。
现在我才知道,命运其实是公平的,它眷顾每个人,只不过,只有那些心中坦荡的人,才能真正享受它。否则,就算好运来了,也会被当做厄运拼命甩掉,就像我在小巷里甩掉安江一样。
我想,如果我没有那么多秘密,小巷里那次偶像剧式的邂逅,应该会成为一个美好的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