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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戏》全文阅读_作者:朱砂

发布时间:2023-07-22 11:2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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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春雨连绵,官道旁边的茶棚下面,几个挑脚头喝着大碗热茶,啃着冷面饼,兴致勃勃听着茶棚掌柜说话。

“………咱们栖霞,多的是金矿。就算是以次充好,向上面多报些废矿,瞒下一个矿坑也不难。这天高皇帝远,就这样瞒了一年多,那贪下的金子,少说也有上万两了吧?若不是这次挖出来的狗头金实在惊人,怕还能瞒下去呢。”

李继坐在茶棚一角,听众人闲话。

十日前,他被点为栖霞县令,将上任时才知道,原来是栖霞出了一件黄金大案:县令贪污黄金一年有余,待上面要查时,竟畏罪自尽。然而,贪污的金子追回来不到三成。

李继苦笑,原来他这个临时点的县令,是被派来查案的。

这黄金案是最近的大事,处处都有人议论0

李继插嘴道:“会不会狗头金早被运到别处去了?栖霞这里的金客可不少。”

掌柜的笑道:“这位小哥肯定没见过狗头金。一块狗头金,少说也有几十斤重,你想想得多大一块,哪里能藏得了?况且,现在栖霞四周都设了关卡层层查验,哪里又能藏了?听说叫李继的新县令,已经到了。一上任的第一件大案,如果查不出来,这官也难当。”

李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听旁边一人道:“听说张县令有同谋?”

茶棚里的人都笑了起来,掌柜边笑边道:“这位小哥一定是外地人。张县令确实告发过同谋,只是他所说的同谋,居然是知府赵大人!谁不知赵大人两袖清风,除了一套官服,冬夏都穿布衣,夫人早死也没有续娶。哪像这张县令,听说在登州城里还养了一房小妾!说赵知府是同谋,太好笑了!知府大人还让捕快去自己家中查检过,哪里查出来一两金子?明明就是诬告!”

茶棚中人都点头称是。李继看了一眼刚才问话的人,年龄与他相仿,穿蓝衣,看上去像个富家公子。

茶棚掌柜意犹未尽,又道:“说起赵知府,那真是个清官。夫人的侄子都在县衙里做杂务,穷得连老婆都娶不上。好在老天有眼,听说有人慕知府大人的清名,愿意将女儿嫁他,不要聘礼,还陪嫁一处宅子呢。”

又一茶客笑道:“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掌柜嘿嘿一笑:“千真万确,那家人就是登州城里金行掌柜的女儿,和咱们栖霞金行的吴老爷一样,有钱又积德。”

又有人接道:“那个吴老爷,可真是大善人。我们赵知府从不和商人来往,唯独与他很投缘。”

这里正说着,官道上已有几人骑着马过来。为首的四方脸,眉目精悍,作捕快打扮,看了看茶棚道:“本地戒严,外地客人请出示路引文书。”

蓝衣青年先取了路引,李继本不想亮出身份,此时也只好拿了文书。为首的人一看,吓了一跳,急忙滚鞍下马行礼:“原来是县令大人到了。卑职班头方晋,不知大人在此,还请恕罪。”

茶棚里众人,万想不到这衣着寒酸的青年,竟然便是新来的知县李继,个个连忙拜下去,大气也不敢喘。

李继摸出几文铜钱付了茶资,又招呼茶棚中众人不必多礼,方随着方捕快步出茶棚,道:“路上大雨,阻了半日,倒在这里听了些消息。查了这些日子,那块狗头金丝毫消息也无?”

方捕头苦了脸道:“大人不知,自出了事,卑职便率领衙门里所有人等日夜搜查。知府大人还在卫所借了百来军士,将这出入的路都设了关卡,出入行人一概盘查。不是卑职夸口,就算是只鸟儿,也休想飞出去。只是这狗头金,竟如化在了水里……”

“有无可能,这块狗头金根本不存在?”

“不可能。张县令近年来瞒报矿坑产量,私吞金子,做得很机密,并无人知晓。只因挖出这块狗头金,实在太过扎眼,他利令智昏,竟大着胆子吞了,这才被看出破绽。虽然亲眼见过狗头金的矿工已被他灭口,但这块狗头金,却真切是有的。”

李继沉吟道:“他若是藏起了金子,必然为着日后享用,为何又要自尽呢?人死了,还要金子做什么?”

方捕头看左右同僚都远远缀在后头,低声道:“大人之言有理。依卑职看,张县令是被人灭了口。他背后的人指使他攀咬知府赵大人,而后将他灭口。如此一来,人人都去怀疑赵知府,他背后之人反坐享黄金,安然无事了。”

李继点了点头:“如此要犯,必然严加看守,张县令中毒身亡,能下毒之人不多,一点也查不出来?”

方捕头苦笑道:“卑职无能,原未料到会有人灭口。毒药下在饭里,做饭的厨子也被人杀死在家中。卑职虽然勘探多次,但未找出丝毫线索,请大人处罚。”

李继摆了摆手:“你带我去张县令关押之处看看,再将该案卷宗皆呈上来,我要细看。”

2

一灯如豆,李继拔下发簪挑了挑灯花,对着手上卷宗出神。

他周围的案子上堆了大沓卷宗,连历年矿坑出金的交接记录,都被他翻了出来,细细查看。衙门里油灯不甚亮,李继看得双眼酸疼,只得先放在一边,去房里整理床铺休息。头刚沾枕,忽听外头一阵乱,值夜衙役奔到门前,高声道:“大人,城东吴家出人命了!他家夫人坠楼了!”

李继到了吴家,方知其便是在茶棚里听说的,金行吴老爷吴季墨府上。

方捕快领着仵作已先到了,宅子里慌做一团。吴老爷今夜与金行中人去吃酒,不在家中。小厮不许他们进二门,丫环们见了死人,都吓得乱抖,多亏府中大丫头绣云把持着,喝斥着众人,将李继等人迎进宅内。

吴府夫人周氏,是本县人,嫁至吴家四五年尚未有子息,平日里就住在后院的小楼上,今夜也正是从这楼上坠下身亡。

李继与仵作上前看时,只见楼下宽宽三层台阶,铺的都是上好的青石板。周氏正是头撞在这石板之上,血溅三尺。

此时人已冷了,面上惊恐之色犹存,血铺满脸,白色中衣上也溅满血。周氏的父母已跑了过来,一面抚尸痛哭,一面喝骂众人害死自己女儿,又骂到吴季墨头上。

发见周氏尸首的小丫头名叫彩云,年纪不过十四五岁,早吓得语无伦次,只会啼哭。李继安抚了一时,才说出话来。

原来今日周氏嫌她做事偷懒,罚她不许吃晚饭,厨房里丫头可怜她,留了一碗粥。她待周氏睡下,悄悄去厨房吃了粥出来,走到楼下便见周氏躺在地上,这一吓非同小可。

她的尖声大叫,将阖府人都惊动了起来。众人这才一面报官,一面去通知周氏父母,一面又去金行中寻找吴季墨回来。

仵作验过了尸首,走上来禀报:“回老爷,死者太阳处跌碎,是倒坠而下,确系摔死。”

李继也看见周氏右额与太阳穴处陷下一块,与台阶棱角相合,是摔死无疑了。然而人来得太多,周氏夫妻又在抚尸痛哭,将尸体周围踩得一片狼藉,尸体也被翻动,现场早被破坏殆尽,李继本想查看四周是否有他人留下足印之类的痕迹,现下也只能放弃。

抬头望去,楼上回廊栏杆完好,虽不高,也并无损毁之处,不知周氏怎么会翻了下来。

李继心中思索,尚未说话,周氏之父已然喝骂起来:“你家老爷呢?这般晚了,不在家中,去了哪里?他早就想休妻了,是我不答应,所以你们下了毒手,将我女儿推到楼下摔死——快叫你们老爷回来,还我女儿性命,不然拼了我这条老命,大家同归于尽!”

绣云是吴府家生丫头,年纪长些。便上来回道:“谁敢对夫人下毒手?老爷有些应酬,晚些回府很常见,怎么就变成下毒手?”

周氏之母哭着来追打绣云:“贱人!谁不知如今你家老爷嫌我女儿没生儿子,先是纳了妾,又百般给她气受!我女儿如今瘦成什么样子!若不是你们设计将她推下楼,也定是将她气得跳楼自尽!我定要讨一个公道!”说着。上来便撕头发扯衣襟。

事起仓促,丫头们都是衣衫不整,绣云只穿一件中衣,匆匆系了条外裙便出来。周氏一番撕扯将她裙子也掀了起来,只见衬里是大红,灯光下十分鲜艳。周氏之母愈加恼怒:“贱人!你一个丫头竟敢穿红,莫非是想做夫人不成?一定是与吴季墨有奸,害死我女儿你好做正室!”她撕头发抓脸,闹个不停。

绣云脱口道:“您别说这话!夫人这些日子瘦弱,谁人不知是被李姨娘的亡魂吓着了?夫人逼死了人,如今遭报应,怪谁?”

周氏之母怔了一怔,更加呼天抢地起来,不住手地撕掳。李继见闹得不堪,便叫一众丫头上去拉开。方捕头喝道:“有县令大人在此,不许放肆!”

周氏之母听了喝斥,便不敢再闹,倒是周父上前来,絮絮叨叨说吴季墨忘恩负义,如今富贵了便嫌弃结发之妻,欲要休妻另娶高门。只因周家不肯,将周氏逼死云云。

李继听了半日,忽问道:“方才绣云姑娘说的李姨娘,是怎么回事?”

周父脸色一变,当即跳起脚来:“大人不要听这贱人胡说!李姨娘是自家想不开,关我女儿什么事!”

绣云是府里大丫头,也有些脸面,今日被人扯得裙散发乱,气愤之极,忍不住道:“若是不关夫人的事,如何见了姨娘现形便吓得不能安睡?又为何要老爷去建观音祠?”

周氏夫妻气急败坏,又要上前打人。李继情知有异,喝止了夫妻二人,问绣云道:“你说你家姨娘现形,怎么回事?”

有李继在,周氏夫妻也不敢拦阻,绣云一五一十说了。

原来吴季墨因妻子多年不育,半年前纳了一房小妾。周氏不容,日日打骂,那小妾忍气吞砒霜死了,死时身着大红衣裳。按本地说法,红为生魂之色,女人穿红衣自尽,门神当误为生人,不禁其魂魄出入,便可回来报仇。

当时小妾身死,周氏心中也是忐忑,谁知七日之后,当真有丫头在小妾生前所居园子里见她深夜现形,仍旧是身穿红衣,端坐梳头。

周氏开始不信,打骂丫头不许胡说,后来自家走到那园子门前也见着了,害怕起来,连忙叫人拿纸马香烛去祭,又请了观音像来家里。然而小妾仍旧时常现形。

周氏便叫丈夫去城外寺庙里许愿,要修一座观音祠,且将小妾塑像入祠受香火。没想到观音祠尚未建成,周氏已坠楼身亡。

李继听罢问道:“夜里是谁在夫人房里伺候?”

绣云回道:“夫人平日里都是独居的,房里并不要人。”

李继眉头一皱:“为何?”既是被鬼惊吓,为何还敢独居?

绣云道:“夫人数年前就喜独居,夜里嫌房中有人吵得睡不着,我们都在外面伺候。”

“若是夜里要人,岂不是不方便?”

彩云嘴快道:“夫人有个铃铛儿,夜里唤人便扯铃铛儿。绣云姐姐睡觉最警醒,定能听到。”

李继点了点头,抬头看看楼上,向管家道:“吴老爷不在府中,我要上楼验看现场,可方便么?”

管家连忙应承,众人举步上楼。

楼有三层,下层堂屋,中间绣房。顶层便是寝室。有木梯回廊盘旋,旁边雕花栏杆围着,甚是高敞。迎面卧房门敞开着,里头点着灯,那灯却甚是精致小巧,两边各有一块弧形铜板,可以调节灯光射出的方向,此时两块铜板几乎合在一起,只留一线灯光照着床边,从外面几乎看不出点了灯烛。

房中一切尽是女人所用之物,摆放整齐,只床上衾被略有些零乱。李继看那只是一枕一衾,略一迟疑,问道:“吴老爷难道不宿在此处?”

管家回道:“这楼是爷专为夫人建的,夫人夏日里怕热,喜独居。这楼上凉爽……”

话未说完,周氏之母接口道:“假惺惺!他若当真体贴珠儿,为何又去纳妾?分明为了让他与那小狐狸精在园子里逍遥快活!”

管家不好与妇人对嘴,绣云却忍不住道:“圣人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夫人这些年不曾生育,老爷纳个妾也是为宗嗣计,怎就成了大罪?”

这一句话捅了马蜂窝,周氏之母立时便叫骂起来,骂了几句还嫌不够。索性动手推了绣云一把,将绣云推得踉跄后退,撞在窗上,却从窗棂上滚下一件东西来。李继眼尖,俯身拾了起来,是一枚玉珠,呈花瓣形状,豆粒大小,却是碧绿澄澈。绣云一眼看见,惊呼一声:“是李姨娘的东西,果然是她回来索命了!”

这一声叫出来,李继只见吴府众人并着周氏夫妻都变了面色。周父呵斥道:“胡说!小小一件东西,如何就扯到死鬼身上!”

绣云牙关打战,道:“这分明是姨娘的东西。这玉还是老爷从蓝田带回来的,为夫人琢了一副镯子,其余便琢了八粒玉珠,为姨娘做了一枝金簪,姨娘下葬的时候陪葬了。若不是她回来,这东西如何会在这里?”

周父脸色煞白,强撑着道:“胡说!”

小丫头彩云本已吓得魂不附体,此时再忍不住,哇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道:“是姨娘!她在园子里梳头,还穿着生时的衣裳——定是她回来了!”

周父虽是连声喝斥,口气却也虚了,一时间乱做一团。李继并不阻拦,只是凝视廊上,想象当时情景——周氏夜来开门至廊上,一回身,却见李氏身着红衣、口角流血站在背后,惊恐之下猛然后退,却忘记身在楼上,只叫了半声,便从楼上翻坠而下,撞阶身亡……然而此时并非夏日,无需开门纳凉,周氏又为何要半夜出门?

方捕头始终并未说话,此时上前一步,低声道:“大人,依卑职看来,这玉珠是否就是李氏所戴之物,尚不能断定。”

周父听到此话,立时道:“方捕头说得是。一枚玉珠而已,依小人看,开棺检验方可验明真相!”

李继皱了皱眉,绣云已忿忿道:“开棺验尸,何等大事,就不怕惊动了亡灵,也落得——”

周父脸色涨得通红,喝道:“老爷们说话,一个丫头也敢插嘴,真是反了!快找吴季墨回来!”

管家干咳一声,将绣云斥了几句。陪着笑脸道:“亲家老爷与一个丫头斗什么气。夫人现下这样——移床更衣,还要二位主事……”

周氏之母听见移床更衣的话,哭了起来,管家使个眼色,两个丫头上来搀下去了。周父犹自不能气平,狠狠道:“大人,这玉珠之事实在蹊跷,还望大人开了李氏的棺木验看,还我女儿一个清白。”

李继沉吟道:“当日伺候姨娘的丫头是哪个?”

管家道:“是小苹。这丫头是外头买来的,姨娘下葬之后,绣云发现她手脚不干净,已卖给过路的山货客商做妾了。”

李继见这里再问不出什么来,便道:“既说姨娘是在生前所居的园子里现身,劳烦管家,带我去看上一看。”

此时天色已明,吴季墨仍未回来。管家将周父也劝去休息,自去加派人手寻找吴季墨,绣云亦有内宅事务,只留下彩云带李继与方捕头,去李氏生前所居的园子里查看。

李氏所居的园子离周氏居处甚远,园子虽小,房屋却也精致,内外都有花木,虽有些荒芜了,却也看得出当时的繁盛,只进了月门几步便是一堵白石照壁,看起来有些古怪。

彩云见李继只管看那照壁,便道:“这是姨娘死后,夫人怕冤魂作祟,才叫人建起来的,说是如此一来,里面的鬼便出不来……谁知道。还是被索了命去。”

李继沉吟道:“李姨娘是如何现形的?在园子何处?你指给我看。”

彩云战战兢兢向前指了一指,在月门之内,照壁之前:“姨娘就坐在这照壁前面,身穿红衣,拿着梳子一直梳头。”

李继看这园子内外都是花木,红砖墙上亦爬满藤萝之类,一株桂树年深月久,亭亭如盖,枝梢一半伸过了墙,在月门之内投下斑驳树影。园中久已无人走动,青石板路上薄薄生了一层绿苔,花木之间也是杂草丛生,并无人迹。那堵白石照壁之前也是青苔满布,若有人走到照壁之前,必然要留下足印。

李继看了片刻,道:“你说看见姨娘在此梳头,究竟在哪里,是什么姿势,你可学上一学?”

彩云满口答应,跑到照壁之前,找了个地方,虚虚侧身坐下。一手扶膝,一手举在头上,做出梳头姿势,道:“隔得远,看得不清楚。”

李继问道:“既看不清楚,怎么知道是姨娘?”

彩云忙道:“这府里只有夫人能穿红,姨娘平日里只穿粉红衣裳,只有自尽那日穿了件大红衣裳。夫人本要扒下来的,因沾了死人晦气,无人动手,这才罢了。姨娘显形之时,就穿着大红衣裳,衬着这雪白的照壁,看得再清楚不过。”

李继追问:“那件大红衣裳是几时做的?”

彩云摇头道:“不知。府里做衣裳都是夫人经手,从不给姨娘做大红的,那日见穿了件大红的,还跟爷闹过,大约是爷悄悄给姨娘买的。”

李继沉吟片刻,又问:“刚才看你梳头姿势有些古怪,十分僵硬,是学着姨娘的样子?”

彩云连连点头:“几个姐姐们都看见是这样,听说人死了身子就硬了,再想梳头,与活人不同。”

方捕头忽问:“姨娘生得什么模样?”

彩云不知如何形容,想了半日才道:“鹅蛋脸儿,比夫人美,跟绣云姐姐身量相仿。比夫人会打扮,梳的发髻也跟旁人不同,都学不来的。”

方捕头听了这话,独自在一边不知想些什么。李继正要再问,只听园子外面周氏之母又在乱嚷乱叫。李继等人出去一看,周氏之母正揪着一人撕扯,彩云急道:“那是老爷!”

李继看那吴季墨年岁也就是三十出头,相貌端正,身上一件袍子乃是精细湘绣,价值不菲。此时那袍子上沾了泥水揉做一团,连头发上也沾了泥,下巴更带着一块伤,十分狼狈。

周氏之母扑在他身上又哭又叫:“我女儿死在家里,你却出去喝花酒一夜不归,今日这条命我不要了,与你拼个鱼死网破!”

吴季墨满面倦色,眼带血丝,由着周氏之母揉搓,并不还口。旁边管家上来将她拉开。彩云忍不住道:“老爷平日里对夫人也够好了,就是您的首饰衣裳也都是老爷给做的,难怪姐姐们都说快人刁钻。”

李继微有些讶异:“怎么?你们夫人不是本地人?”

彩云道:“听说是从祖父一辈才从陕西迁过来的,祖上还是卖艺的呢。我们老爷虽说是商人,可是跟知府大人都有交情的,又是有名的善人,比夫人娘家强多了。”

李继笑了一笑:“你这小丫头,十四五的年纪,倒也知道上下之分了。”

此时几个丫头好歹将周氏之母拉开,吴季墨方脱身走上来与李继行礼道:“劳动大人一夜,实是惭愧。”

李继打量他道:“吴老爷昨夜去了何处?这脸上的伤——”

吴季墨道:“回大人话,昨夜金行中有些事务,各家掌柜聚在一起,小人贪了几杯,醉倒路边,被石头磕到,竟在泥水里睡了一夜。让大人见笑了。今日小人到了庄门,方知拙荆坠楼之事,丫头们见神见鬼,都说是小妾回来勾魂,还遗留了簪上玉珠,不知可是真的?”

李继将玉珠递到吴季墨眼前:“请吴老爷验验,可是尊宠生前所戴之物?”

吴季墨将玉珠看了一看,流下泪来:“确是小妾生前之物,当时下葬已入棺了,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怨恨不消,回来索命了?”

李继收回玉珠,问道:“尊宠现形之事,吴老爷也曾见过?”

吴季墨点头道:“见过。就在小妾生前所居园里。都说她是吞砒自尽,头发散乱,回魂之后总在举手梳头……”他说到这里,旁边几个丫头都面露惧色,彩云更是不自觉地往李继身后躲。

周父在旁听了,发急道:“胡说!你们想把杀人之罪推到死人身上去?大人万万不可听信他们之言,一颗小小珠子,若不开棺验看,怎能认定便是死人物件?”

李继沉吟道:“吴老爷,虽是你家夫人坠楼,然而这玉珠之事若不验明,只怕他们难信。”

吴季墨苦笑道:“想不到小妾如此命苦,死后还要被人惊动。也罢,都是是我造孽,大人容我备上纸马香烛,祭奠一番。”

李继点头道:“下官也要到坟前告个罪。”

周氏之父见允了开棺,便没什么说了。吴季墨正告罪要入内更衣,又有小厮来报:“知府赵老爷到了。”

李继料不到,会在此处见到这位两袖清风的赵知府。只见他中等身材,四方脸面,身上一件蓝布长衣,洗得也旧了,脚下黑布履。身边跟一个年轻人,亦是一身布衣,生得英俊,只是略带油滑之气,不够稳重,右手上缠了一圈白布。

赵知府见了吴季墨,面带忧色:“适才在粥铺里听说吴兄家中出了白事,特来探望。哪位是李知县?”

李继上前行了一礼:“下官李继,新到栖霞,尚未及拜见知府大人,请大人恕罪。”

赵知府连忙拢手还礼:“李知县不消行礼。下官因事涉黄金案中,此时已向上官自请暂停一切职务,以避嫌疑。如今是一百姓,不敢受李知县之礼。”他叫过身边年轻人道,“此是舍侄赵岩,本也在县衙内当差。也因黄金案之事暂辞了,所以不曾去迎接李知县,现在行礼罢。”

赵岩躬身行礼,李继连忙伸手搀扶道:“赵世兄手上如何有伤?”

赵知府摇头道:“说来可笑。昨日买了一斤河鱼,要煎上一煎,便溅出油来,将手上烫了几个大泡,不能见人——读书读得傻了,煎个鱼也不成。”

李继笑道:“君子远庖厨,将来娶了妻,自是不必做这些事。”

他冷眼旁观,只觉吴季墨对赵知府虽是礼数周到,但也并看不出有什么至交之情,即便说君子之交淡如水,这水也未免稍冷了些。最奇怪是家主至交登门,管家虽是竭力逢迎,却并无一些亲热之意。看管家,虽连声招呼上茶上水,神态之间,却十分古怪,不似敬,倒似畏了,尤其自背后看那赵岩,竟带几分厌恶。

李继暗觉古怪,也不点破,只与赵知府谈了几句家常。但提到黄金一事,赵知府便摇头道:“下官停职本为避嫌,按理与李知县亦不可多言的,再提此案便不妥了。只是一句:李知县若还需去敝舍搜检之时,千万莫有顾忌。只管来便是。下官也望早些洗脱嫌疑,绝无怨言。”

吴季墨已换了衣裳出来,下人们亦备好纸马香烛。赵知府见此情形,知要查案,便也告辞出去,李继一干人遂前往吴家墓地。

李氏因是妾,只在墓地外葬着。开棺验尸在本朝非同小可,吴季墨先祭奠了一番,李继又亲自上了一炷香,这才令土工开坟。

棺木葬得不深,片刻便挖了出来,将棺盖开启。李继上前看时,李氏尸首尚未全腐,青丝之中一根金簪光泽未褪,看得清清楚楚,那簪头上果然镶了一圈玉珠,形状与小楼窗棂上掉下那颗并无二致,然而李继细细看时,却发现那簪头上所缺玉珠并非一颗。依绣云所说,簪上应是八颗玉珠围成一朵牡丹,然而此时玉珠只有六颗,除去小楼那颗,还有一颗,不知去向。

3

“大人,这是上头的文书,又是催这黄金案的。”

李继方从墓地回来,催问案子的文书已经放在了案头。他一夜未眠,唤人打了盆清水来,洗一把脸,随口问道:“方捕头呢?”

差役回道:“方捕头自墓地出来便先走了,说查吴府的案子去了。”

李继点了点头。在墓地里他就发现方捕头若有所思,事实上,簪子上缺失的玉珠不是一颗而是两颗,李继估计方捕头,正是去查那丢失的另一颗玉珠了。

“你是栖霞本地人?”

“是。”差役不知李继问他何意,茫然回答。

“周家迁到此地有多久了?”

“有将近二十年了。”

“他家中原本是做什么的?”

“听说在陕西时是卖艺的,后来攒了几个钱,就迁到山东来,收些山货,做小买卖。据小人想,大约也是为了摆脱那贱籍之名。不过周家老头子好酒,有一回喝醉了拿纸剪了纸人摆布着唱戏,这才被人知道。只是后来吴老爷发财了,渐渐就无人提起。”

“吴家的金行是祖业么?”

“不是。吴老爷本是个小金客,后来娶了周家女儿,得了一笔陪嫁,生意才渐渐做得大了。”差役四顾无人,压低声音道,“吴老爷与赵知府交好,本地这些金行,哪个不让他三分?”

李继笑笑:“不是都说吴赵两家君子之交,怎么也有这些瓜葛?”

那差役年已四十,在衙门里泡得久了,通透无比,闻言笑道:“只要有交情摆在那里,纵然赵知府不开口,旁人又怎会不顾忌?”

李继失笑:“你倒说得透彻。”

差役自嘲道:“论理卑职说这些话也是大胆了,只是天生这个多嘴的毛病,无论如何也改不掉。”

李继笑了一笑,道:“事实如此。你在这衙门里呆了这些年,倒说谠看,张县令这案子,一个矿坑瞒了朝廷一年多,吞下这些黄金,难道衙门里就无人觉察?”

差役笑道:“不是小人推脱,这种事情,纵然有些疑心,没有证据,谁敢说话?栖霞这里矿坑甚多,矿石成色不一,以次充好并不难。此次,若不是张县令竟大胆吞了这块狗头金,谁能知道?”

李继若有所思道:“既是能一直瞒报下去,只消一年半载,侵吞的黄金便不少,又何必急这一块狗头金?”

差役从未想过此事,怔了片刻:“狗头金实在稀罕,或者张县令一时贪心……掘出狗头金的矿工已被他灭口,因此他心存侥幸,以为无人知晓……”

李继微微摇头。瞒报不难,然而这毕竟是朝廷的矿山,能瞒报一年多,这张县令必是个精明人物,难道会为了一块狗头金,放弃今后数年甚至十数年的巨大利益?

堆积如小山般的记录案卷,李继一看便看到了黄昏时分。他忽觉腹中雷鸣不已,便出衙来寻个面铺,吃一碗面。面方端上来,对面坐下个人来,屈指敲敲桌子:“李大人,几日不见,如何这般憔悴?”

李继抬头一看,竟是栖霞城外茶棚中同听闲话的蓝衣青年。只是他此时又换了一身秋香色衣裳,愈显得清俊潇洒。李继讶然道:“原来是兄台,当日走得急,尚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青年微微一笑:“在下胡笛。听说李大人这几日甚是忙碌,莫非那黄金案仍未告破?”

李继眉头微皱:“不知胡兄到栖霞城来做什么?”

胡笛笑道:“在下是来访友的,只是友人不在家中,只好在此等待。这几日,倒听说城里出了冤鬼索命的奇闻,而且这出奇闻的吴家,与黄金案中的赵知府还是好友?”

李继不知他是什么人,怎能多说,随口敷衍道:“胡兄消息倒是灵通。”

胡笛看出他的防备之意,笑了一笑:“听说张县令侵吞矿金有近两年之久,是个精明之人,竟为了一块狗头金便利令智昏,以致露了破绽,倒也是件奇事。”

此话与李继所想不谋而合,他不由精神一振,追问道:“那胡兄如何想?”

胡笛笑道:“在下知道什么?只是觉得奇怪,小小一个知县,当真有这般神通,竟能将一个矿坑的出产隐瞒如此之久?”

这话又说中了李继的怀疑,当真是要刮目相看,他虽不能随意透露案件细节,却也忍不住要开口求教。

胡笛微微一笑:“李大人太自谦了。大人将历年矿坑出产案卷取去查阅,其实心中早已有些端倪了罢?”

李继略略一惊,警惕地上下打量胡笛:“胡兄如何知道?”

胡笛意味深长地道:“李大人调取案卷这般小事,旁人尚能打探得到,何况隐瞒矿坑出产这等大事。若是没有上下掩护,仅凭一人之力,岂能成功?”

这一字一句,都说到了李继心里。张知县经办矿坑出产之事,交接上司便是知府官员,所以赵知府一直都在他的怀疑之中。然而方捕头已经说过,赵知府自请搜查自己家中,却是一无所获。

若说自请搜查一事,李继倒并不完全相信。方捕头他们只是要搜查那块狗头金,一块狗头金虽然显眼,但若自请搜查,必然要藏匿起来,搜不到也是理所当然。然而赵知府数年官声清明,竟查不出一毫私蓄,李继即使怀疑,至此也全无头绪了。

胡笛闲闲坐着,看他皱眉苦思,忽然道:“李大人从前可见过人家养鸭?”

李继不知他什么意思,茫然道:“养鸭?”

胡笛一笑起身:“在下也是胡说,几句闲话容易,李大人却是要实打实地去查,若不能人赃俱获,只怕难以服人。告辞了……”

李继犹在思索那句“养鸭”,胡笛已经施施然走了。李继望着他背影,暗忖此人究竟是何身份。说是访友,却对县衙中事皆如此清楚,他所提那“养鸭”二字,必然不是闲话,定有深意在内,只是自己一时思索不出。

面已吃完,李继付了钱,打算回衙门挑灯夜读。走到衙门口,恰好方捕头兴冲冲奔来,一见李继便道:“卑职正有事要向大人禀报。”

李继见他兴奋模样,笑道:“可是找到了那第二颗玉珠?”

方捕头一肚子话全被李继问得噎在喉中,半天说不出话。

李继一笑:“进衙门谈罢。今日差役说你去查案,我便猜想,你定是去找那第二颗玉珠了。若能找到这颗玉珠,则吴府鬼魂索命之事不攻自破。”

方捕头大为惊佩:“大人果然是料事如神,如此说来,大人必定也找出真凶了?”

李继略一思忖:“其实我心中尚有未明之事,不如你我各自将心中所想写在纸上,看看是否相同?”

方捕头觉得有趣,当下进入衙门。李继铺开纸笔,二人各自写了一张,写罢相互一亮,方捕头登时满面诧异:“怎么?大人难道——”

李继点了点头:“我猜你写的会是此人,只是我却觉得,并非此人。”

方捕头自以为已然破了此案,听李继这般说,心里略有些不服。日虽不言,面上神情却不免带了出来。李继略一思索,道:“不如你我现在便去吴府,且看吴府中人是何反应。”

吴府中人这些日子见李继来得多了,也不在意。吴季墨午睡方起,神情惺忪迎进门来。

李继并不多说,请管家与绣云到堂屋里来了,令几个捕快在屋外把住,闲杂人等不得窥看,然后关上堂屋大门,屋中只余吴府三人及李继与方捕头。

吴季墨到此时便惊疑起来,道:“李大人这是何意?”

方捕头看一眼李继,道:“吴老爷不必惊慌,贵府夫人坠楼之事,真凶已现身了。”

吴府三人皆吃了一惊,齐声道:“是谁?”

方捕头且不回答,却向绣云道:“绣云姑娘,当晚你所穿那条裙子,可否取来一看?”

绣云面色微变,不悦道:“方捕头,女人家的衣物,要来做甚?”

方捕头冷冷道:“不过是看看,姑娘推三阻四又是为何?”

绣云见搪塞不过,勉强道:“有什么推三阻四,只是那裙子被亲家夫人扯坏,我已烧了。”

方捕头哼了一声道:“上好的布料,怕没有那么容易扯坏。绣云姑娘是因扯坏而烧了,还是怕成了证据才要烧掉?”

吴季墨皱眉道:“方捕头这是何意?”

方捕头将手一张,掌心里两颗玉珠滴溜乱转:“吴老爷请看,这是否便是李姨娘珠花上所失的那两颗珠子?”

吴季墨看了一看:“是。不知方捕头从哪里找了这第二颗珠子回来?”

“此乃本捕头于城北当铺之中找到。典当之人,便是贵府上曾伺候过姨娘的丫头小苹。”

吴季墨仍是不解道:“小苹的确是偷窃才被卖了出去,原来偷了这玉珠……这又能说明什么?”

方捕头笑了一笑:“这便说明,第一颗玉珠并非姨娘回魂索命后遗在楼上,而是小苹一并偷出来的。她在典当时被人发现,因此只典出一颗,另一颗,便落入了他人之手。这足以证明,贵府所谓鬼魂索命之事,只是一场阴谋。有人假扮李姨娘的模样,身穿红衣,在深夜之中忽然现身,夫人惊恐之中,才会自楼上翻坠。”

吴季墨到此时方明白过来:“难道,难道方捕头说的是——绣云?”

绣云面色大变:“一派胡言!”

方捕头冷笑一下:“绣云姑娘那件内外双色的裙子,不是胡说吧?其实那裙子是红面赭底,只是雨夜之中反穿,谁也难以发现。若不是周氏之母撕打中将裙子掀开,谁会知道?”

绣云强自镇定:“便是我逾了规矩穿了红裙,难道便能判定夫人是我所害?夫人坠楼之时众人都见我从房中出来,难道我会分身术?”

方捕头胸有成竹道:“彩云发现尸体之时,周氏已然身亡。众人听到叫声开门出来,虽然衣衫不整。却披了外褂,只有你围一条裙。为何同时听见同时出来,你连外褂也不及披上?”

绣云辩道:“我睡得沉些,起得晚了。”

方捕头截口道:“姑娘可是府上睡觉最警醒的丫头,主母房里铃铛响都能听见,彩云如此尖叫,你反而睡得沉了?分明是你身着红衣返回房中,别人只需穿衣便可开门,你却须先脱后穿,比旁人多耗些时间。仓促之中只将裙子反系,却未及换上外褂。我这样说,想你也不肯承认,然而吴府夫人不许妾婢穿红,这布必然要自己去布店里买。你是吴府大丫头,到布店里买布,哪个布店不奉承?想必伙计会记得。”

绣云被他说得面色惨白,无话可说。吴季墨难以置信道:“绣云你——当真是,当真是你?”

绣云腿一软,坐倒在地,哭道:“不是我,不是我!”

管家面有不忍之色,半晌才道:“绣云,你怎会生了这心思……”

绣云大哭道:“不是我!我确是买了红衣,也确是想吓唬夫人,可是那夜我换了红衣尚未出门,就听彩云尖叫。所以不及换衣,才将裙子反系出来。大人,我说的句句属实啊!”

管家摇头不语,显是不信。绣云一阵绝望,住口不说,只是哭泣。李继一直在旁看着,这时才开口道:“管家,将绣云姑娘带下去,好生看顾着。”

管家叹了口气,招呼了两个婆子来,将绣云连搀带拖架了出去。管家正要跟着出去,李继道:“管家且留步,将门关上,本官还有话说。”

管家只得将门关上。吴季墨低声道:“大人,绣云虽是。虽是——然而毕竟不是亲手将拙荆推下……看在她伺候我多年的份上,能否允我赎她一命?”

李继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缓缓道:“吴老爷,尊夫人被绣云姑娘惊骇而死,你仍要赎她一命,究竟是念她的旧情,还是心怀内疚,不忍让她冤枉抵命呢?”

此言一出,吴季墨脸色大变:“李大人这是何意?”

李继盯着他:“吴老爷,绣云确有谋害尊夫人的想法,然而她一切计划,均因最初李氏曾在园子里现形,而李氏现形之事,到底又是什么人做的呢?”

吴季墨皱皱眉头:“这自然也是绣云所为了。”

李继笑了一笑:“绣云所为?绣云有什么法子,能让照壁之上出现李氏身形,以致不少丫头都能亲眼所见,信以为真?”

吴季墨表情已有些难看:“绣云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大人似乎应去问她才是。”

李继点了点头:“吴老爷不知,那我说给吴老爷听。陕西地方有种戏,叫做皮影。”

这两个字一出口,吴季墨的脸色刷地白了,只是强撑着没有说话。李继看得清楚,徐徐道:“皮影这东西,乃是以灯光照射兽皮或纸板,做成的人物剪影来表演故事。据说汉武帝曾因爱妃李夫人去世思念成疾,其臣便以布帛裁成李夫人形象,在帷帐中以灯光映照,请汉武帝观看。吴老爷觉得,这与李氏现形,是否相似呢?”

吴季墨不答。李继续道:“李氏现形之处总在白石照壁之上,正是因为皮影须投在白布之上,园子里自不能张挂白布,便换了白石照壁。李氏姿态僵硬,并非死后僵硬,而是皮影形状既已裁定,便不能如真人一般柔软变化。”

吴季墨反驳道:“大人说得虽有理。然而那园子里大人也是去看过的,地上生满青苔。绝无人迹,纵然有人以皮影投形,也须留下痕迹吧?”

李继微微一笑:“这要说贵府那棵桂花树生得好了,虽是生在园外,一半枝叶却伸过了墙,那枝权之上,正可容人。”

吴季墨脸色难看,勉强道:“若是在树上,用灯光映照。下人们岂有看不见的?”

李继又笑了一笑:“尊夫人房中那盏铜灯小巧精致,两块铜板合拢之时只留一线光,只消不在灯光正对之处,还当真难以看见。”

吴季墨冷笑道:“那铜灯放在拙荆房中,若是有人取走,她岂会不知?”

李继不慌不忙道:“正是因此,才万万无人想到,这闹鬼之事,竟然是吴老爷与尊夫人共同演的一出戏。”

一语既出,吴季墨霎时变了脸色。再也掩饰不住:“胡说!难道拙荆自己装鬼来吓自己不成?大人说这话,太可笑了!”

李继摇头道:“府上这闹鬼之事搞得沸沸扬扬,人人皆知夫人夜不能眠,既然如此,为何夫人仍要独睡?”

吴季墨勉强道:“拙荆生性爱静,自幼便是独睡,这有甚稀罕之处?”

李继一笑道:“生性爱静,自然无甚稀罕。然而既是相信鬼魂索命,为何还要独睡?难道是拿自家性命当儿戏不成?吴老爷此言,只怕自己都不相信罢?且若被鬼所骇,理应仰身坠下,跌伤后脑。尊夫人伤处却在右前额,只消有经验的仵作便可验出,这又是一处破绽。虽然两位演这出戏的原因下官尚未想通,然而今日本也不是来谈这装鬼之事,而是谈夫人坠楼身死之事。夫人既是独睡,则有鬼之事不攻自破,自然也不是绣云杀人了。”

吴季墨冷冷道:“李大人不会说拙荆也是自己坠楼的罢?”

李继道:“自然不会。尊夫人是被人推下楼去的,而且这个推她坠楼之人,还是极熟悉之人。否则,她怎会半夜之中开门至廊上。又怎会毫无撕打痕迹便坠楼身亡?”

吴季墨哼了一声:“大人这话有些自相矛盾了罢?既无撕打痕迹,如何知是被人推坠?”

李继从容道:“吴老爷想是不曾注意过尊夫人的手,她左手有两根指甲折断,显是自楼上坠下时曾抓过什么东西。然而下官检查楼上栏杆,却并无抓痕,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一抓,抓在那推坠她之人身上。”

李继这番话说完,屋中众人目光,已皆聚到吴季墨下巴的伤痕之上。吴季墨不由伸手摸了一下伤痕,道:“李大人难道要说,是我将拙荆推下楼的不成?这处伤痕,可是在下酒醉之后磕破的。”

李继淡淡道:“磕破倒是磕破,只是乃是伤上加伤。所谓磕破,只是要遮掩抓伤而已。磕破之痕成块,而抓伤之痕细长,吴老爷这道伤痕中为块状,然而两端细长,分明是两重伤口。吴老爷当夜与金行各掌柜聚会之后,到底去了何处?”

吴季墨干咳一声:“在下早已说过,醉倒街头眠了一夜,李大人还要在下说什么?”

李继微微一笑:“吴老爷若是平日里这般说,自然无人追究。然而此时尊夫人被推坠楼下,而吴老爷下颌之上却有抓痕,恐怕若无人证明吴老爷确系露宿街头,下官就要得罪了。”

吴季墨此时方觉得情况已然不妙,李继条分缕析,一件件证据皆是指向他,不由有些慌了:“李大人这话真是一在下为何要杀妻?”

李继双目注视他,缓缓道:“尊夫人长期独睡,恐怕与吴老爷的夫妻之情并不深厚罢?”

吴季墨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有些难堪。

李继面色一整:“本官固不愿多探人阴私,然而事涉命案,吴老爷若说不出来,本官只能以疑有杀妻之罪,将吴老爷拘禁审问了。”

方捕头到这时才佩服李继的推论,当下一声招呼,两个捕快推门而入,就要上前捉人。吴季墨到这时方慌了手脚,大声道:“我不曾杀妻,冤枉!”

李继止住捕快,道:“倘若吴老爷能说出当夜醉卧之处,本官便可信你。”

吴季墨面上神情说不出的复杂,只是反复念叨:“我不曾杀妻,我冤枉!”

李继摇了摇头。一挥手。两个捕快将吴季墨锁上,带了出去。

4

吴府的管家一直满面惶然,直到吴季墨被带了出去,李继也要起身,他才突然扑通一声跪在李继面前。

李继连忙欠身要将他扶起来:“有什么话可以说,不要这般。”

管家不肯起身:“大人,我家老爷杀了夫人是实,可,可这其中,确有难言之隐……”

李继点了点头:“想必当夜,你曾见过你家老爷自楼上下来吧……”

管家一怔,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李继轻叹一声:“方捕头指称绣云是凶手之时,你面有不忍之色,言语之间却是认定了她,想是为了替你家老爷遮掩,只得将绣云硬指为凶手吧。”

管家垂头道:“是,是小人私心。想着绣云毕竟不是亲手杀人,或者还可赎买性命,就……其实那夜,小人才是亲见夫人坠楼之人,只是见老爷匆匆下楼离去,故而未敢出声。直到彩云发见夫人尸身,这才喊叫起来。”

“你说的难言之隐,究竟是什么事?”

“夫人她……她与人私通。”

李继万想不到会听见这般的丑事,神色略略一惊。

管家苦笑道:“这般丑事,老爷自是不能说出口,下人们也多不知,大约只有我知道些许。”

李继皱眉道:“这也不通。大明律例,本夫捉奸,杀死无罪,为何还要精心这般设计?更何况你家夫人自家装神弄鬼,又是为何?”

管家道:“夫人自家装鬼之事。小人确实不解。然而大人所说捉奸之事,老爷未必不想,只是不能。皆因——皆因那通奸之人,乃是赵知府的侄儿,老爷得罪不得啊!”

李继吃了一惊:“赵知府的侄儿?赵岩?”

管家一脸恨意:“正是那厮!赵知府在生意上对老爷多加照顾,侄儿也常来走动。初时我只道他是贵客,却不知他竟与夫人勾搭上了!老爷为了赵知府的缘故,只得含忍,岂知这二人变本加厉,常常私会,老爷会杀人,也是忍无可忍了。”

李继思忖片刻,叹道:“虽说是通奸有罪,然而并非当场捉奸,这杀人之罪是逃不掉的,除非有通奸明证,方可赦免。”

管家垂泪道:“这通奸之事向来隐秘,老爷虽是知道,却也无什么明证。只求大人法外开恩,从轻判决。”

李继叹口气道:“也罢,此事我再斟酌。”

出了吴府,李继忍不住暗自思忖。赵岩与周氏通奸,赵知府究竟知或不知?而吴季墨妻子与人通奸,却只得含忍。究竟这赵知府与他有什么利害,连夺妻之恨也要含忍?他愈是思索,就愈是觉得其中有些蹊跷。似是有几件事都在往一处凑,只是暂时理不出个头绪。他一路回到县衙之中,方捕头已候着他,说吴季墨一直在喊叫不曾杀妻,无论如何喝斥,只是不止。然而方捕头要他说出当夜行踪,他又闭口不言。

李继眉头紧皱,吴季墨如此口硬。倒在他意料之外:“也罢,我去看看。”

“大人,有人前来告状!”李继尚未出门,已有两男一女扭打着上了公堂。李继只得先将吴季墨之事放到一边,坐堂审案。按说此时已过了时辰,本可不理,然而既已闹到衙门来,李继也不能将人打出门去,只得升堂。

三人上得堂来,一男子口称姓刘,乃一裁缝。因无兄弟,人都叫刘大,娶妻杨氏,在城北居住。昨夜他去客人家中送成衣,被留下吃酒,深夜始归。进门便见一男子在家中翻箱倒柜偷盗财物,妻子杨氏则倒在一边。他上前捉住盗贼,见是本巷泼皮赵二,趁自己不在家中便入室盗窃,被杨氏发觉后便将杨氏掐得晕厥过去,幸然自己回来得早,方救了过来,因此将赵二捆绑送官。

李继见说,教杨氏上前验伤,果然颈中好一圈紫痕,遂一拍惊堂木道:“赵二,你有何话说?”

那赵二急道:“大人明鉴,小人并未掐晕杨氏,更不曾偷盗他家财物。全是这夫妇二人联手来诈小人,小人不肯吃诈,他们便将小人捆了来见官。”

刘大一旁叫道:“我老婆颈子里痕迹尚在,你如何抵赖?”

赵二更急:“大人,这杨氏乃是个暗门子,小人平素常去他家是真,偷盗财物并掐人一事,实不曾有!”

李继打量他双手,道:“若是无有此事,为何他夫妇不告别人。却偏偏告你?”

赵二语塞,李继做势要打,他才道:“小人是个泼皮,时常去诈他家一两顿饭食是真,这就结下了仇,只是今日之事,确系他夫妇做成来害小人的。”

李继一笑:“原来你素日就横行乡里时常欺人?这是你自家招认,须不是旁人冤你。来人,拖下去惩他二十板子,再敢欺侮乡里,本官见一次打一次。拖下去,打!”

赵二被拖到旁屋里行刑,李继转向刘大夫妇,和颜悦色道:“刘大。你可知诬告也是有罪?”

刘大一怔:“大人,小人不曾诬告。”

李继一指杨氏:“赵二手指粗大,你妻子颈上伤痕却细些,显然不是赵二所为。何况既是昨夜之事,为何到此时才来见官?分明是你夫妇做成了圈套要诈他钱财,这一日便耗在讨价还价上,如今大约诈不出钱来,便来报官了。你还要抵赖!来人,也拖下去打!”

刘大方见赵二挨打洋洋得意,此时情势急转直下,竟被县官道出真情,自家也要挨板子,不由害了怕,连忙喊道:“大人容禀,这掐痕实不是小人做出来的!小人深夜归家,妻子便被人掐晕在家中,幸得小人回来得快,救醒了。赵二之事,是小人平素被他欺侮不过,想诈他的,求大人恕罪!”

李继呵呵笑道:“有这等巧事?你妻子待在家中,如何就被人掐晕?”

刘大怕打,只是磕头:“小人并不敢有半句虚言,是旁人掐晕的。小人回来时门大开着,初时以为遭了盗,着实吓了一跳。”

李继看杨氏道:“如此说来,却是什么人掐晕了你?”

杨氏讷讷道:“民妇,民妇初时只道是上门的客人,素来做这事是不掌灯的,不曾见到面目。只是那人满身酒气,身上衣裳摸起来丝滑,像是上好料子。民妇心中也疑惑,不曾接过这般富贵的客人,不想只说了一句,他就掐起民妇来,后头就不知道了……”

李继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事,遂叫刘大夫妇画押,将二人薄薄惩了几句:结了案,便直奔牢房而去。

吴季墨坐在牢房的草铺之上,双目无神,口中喃喃不知在说些什么。李继教人开了锁,第一句话便道:“吴季墨,你是否昨夜在城东一户民宅中,将一民妇掐倒?”

吴季墨浑身一抖,抬头看着李继,说不出话来。李继至此已完全明白,道,“那民妇杨氏并未身死,只是晕厥,你有什么话,此时可以说了。”

吴季墨仿佛待死之囚突被大赦,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李继瞧着他,徐徐道:“此时无人,你妻子与人通奸之事,难道你要含忍一生?你并未杀妻,则必有杀你妻之人,你难道不想揪出此人?”

吴季墨呜呜哭起来,仿佛多年委屈,此时都发泄了出来。且哭且说,李继方慢慢听得明白。

“……我以前做的是小本生意,赵知府将生意上诸多便宜与我,这才得以发家。他常有私金教我出卖,所得银钱,尽存在我账上,若有用时,便教我送去。人人都道他两袖清风,却不知,他向京中官员送的银两皆是这里所出。他侄儿赵岩时常出入我家,便将那贱人勾搭上手!那贱人知我这场富贵皆是赵家所给,便不将我放在眼里,一意与赵岩偷情。

“因在家中有下人丫头们,人多眼杂不好下手,二人时常以去寺庙烧香为南私会。后又嫌寺庙中人多,竟要我在寺中修个观音堂,供他们私会。我虽是不肯,却不敢严拒,只说贸然修什么观音堂,招人闲话,那贱人便想出在府中扮鬼之事。

“大人,我想杀这二人非止一日,只因赵岩身份,终是不敢……外人只道我家中富贵,又与知府交好,无不羡慕。却不知我只是那作戏的皮影儿,人手指动一动,我便动一动……那夜我与金行中人饮酒,醉后随步乱走,也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见一家半掩着门,我方走到门口,便有个妇人将我拉了进去……我方知是名娟妓。那时我心中烦乱,只觉家中那贱人与这娼妓又有何区别?不知不觉之中,竟将她当作了那贱人——待我清醒过来,那妇人已不动了。我只当杀了人,连忙逃出,大人问我当夜行踪,我不敢说。”

李继听到此处,忽记起胡笛所说“养鸭”二字,登时明白,道:“赵知府的私金何处而来?”

吴季墨道:“初时我也不知,后来张县令之事发了,我方明白,这些私金,定是他中饱私囊吞下来的。”

“那块狗头金呢?”

“这小人却不曾见过。必是被他叔侄藏在什么地方了。”

李继沉吟片刻:“他将私金交与你,可有账目?”

“有账目,我二人各自一本,数目相同,只是他那一本上有我画押,我这一本上却无他画押。”吴季墨不是呆子,已知李继想些什么,便道,“大人要扳倒他,必得找到他手中那本账才是。若是没有账簿,便得寻到那块狗头金!只是大人要小心,此人与京中官员颇有来往,早有升迁机会。只因栖霞出金,他一时不舍得走。此地他经营数年,连张县令都说毒死便毒死了,大人若不能一举查得实证,只怕反受其害。”

李继沉吟半晌,忽然想起一人。

自他到了栖霞,似乎一切行踪都在此人掌握之中,若说吴季墨是赵知府手中的皮影人,他倒像是此人手中的皮影人了。

李继微叹口气,起身道:“你且在牢里多住几日,免得打草惊蛇。我教狱卒好好看顾你便是。待我查得实证,自会还你自由。”

5

胡笛似是早知李继会深夜来访,竟备了清茶候着。李继实是压不住疑惑之心,劈头便问:“胡兄到底是什么身份,可否为在下解惑?”

胡笛似笑非笑,端起茶杯饮了一口,道:“李大人还有什么疑惑之处?”

李继逼视着他:“胡兄声称访友而来,却对县衙内之事了如指掌,屡屡与在下交谈,言语之中皆是暗指赵知府,莫非胡兄早就知道些什么,为何不肯明说?”

胡笛笑了一笑:“李大人,有些事情,知,不如不知。无论是什么人,总不可能无事不知,只消知道应该知道的,也就是了。”

李继被他一番话绕得云里雾里,不由微微有些愠怒:“胡兄这是拿在下当傀儡人在耍弄么?”

胡笛敛起笑容:“李大人为什么人办差?要破这黄金案、杀人案,又是为了什么人?”

李继怔了一怔,道:“自是职责所在,理应如此。”

胡笛正容道:“既是如此,又何必计较太多利害?李大人只消知道,在下目的与你相同,除此之外,只怕在下无可奉告。”不待李继说话,便转过话题。“李大人深夜前来,想是诸事皆备,只待东风了?”

李继只觉此人虽是神秘,却又带着凛然正气,竟是无法再问,只得道:“所谓养鸭之说,已得吴季墨实证,赵知府正是用他出卖私金,将赃银也放在他的金行帐上。虽有账簿,但只赵知府手中一本方能作为证据。而且那狗头金。不在吴季墨手中。”

胡笛沉吟道:“李大人觉得这证据在何处?”

李继道:“自然是在赵知府手中。然而方捕头曾搜过他家中,并无什么狗头金。”

胡笛道:“他既是自请搜查,当不会将金子放在家中。”

李继道:“依在下想来,当时金子不在,未必此时也不在。毕竟是一块偌大的金子。移动不便。他亦必得放在安全之处才能放心,如此算来。方捕头搜查他家中时,这块金子极可能被移至已搜查过的张知县家中,而此时——”

胡笛接口道:“又移回了他自己家中?极有可能!李大人莫非是想深夜搜查,来个出其不意?”

李继点头道:“正是。我已知吴府一案凶手是何人,正好借着这个由头,去搜上一搜!”

赵知府家中果然只是一处院子,三间小房。院中空地尽种着些青菜,参差不齐,有些已生得半大,有些才刚刚出苗。深夜之中,赵知府叔侄二人皆已睡下,听了动静起身开门,见是李继带了一队差役,都不由变了面色。赵知府上前询问李继来意。

李继冷冷道:“捉拿吴府杀人一案真凶。”

赵知府冷笑道:“吴季墨不是被李大人捉进牢里去了,哪里又跑出来一个真凶?何况跑到下官家中来捉拿——下官家中只有叔侄二人,难道是我杀了吴家夫人不成?”

李继道:“吴季墨并非杀妻之人,当夜吴府管家曾亲见一男子自楼上将周氏推坠——”

赵知府截口道:“既是亲见,为何当时不喊叫起来?”

李继淡淡道:“彼时吴府管家以为是吴季墨杀妻,故而不曾喊叫。”

赵知府哈哈一笑:“李大人这话说得当真可笑。吴季墨为何要杀妻?吴府管家见人将自家夫人推坠,为何会以为是自家老爷?既说是自家老爷,为什么到了此时又指认了别人?”

李继冷冷道:“吴季墨为何杀妻,难道你会不知?赵岩!”他突然一喝,将赵岩吓了一跳。赵岩强自镇定道:“李大人所说,小人一概不解。”

李继冷笑道:“一概不解?你与周氏通奸之时,也是一概不解?”

这下赵知府也变了面色:“李大人不要胡说!既说通奸,证据何在?”

李继道:“周氏当日身着中衣坠楼而死,可见凶手与其十分亲近。若非本夫,必是奸夫,是以才如此不避礼数。且被人推坠之时并无挣扎,亦是因亲近而无防备,才被人猝然推下。吴府中下人不少,虽是周氏独睡,却也少不了丫头侍候,此人竟能避过丫头潜入小楼,必是对吴家十分熟悉之人。”

赵知府听得不耐,打断道:“李大人条分缕析,说得句句有理。只是没有一句能指到舍侄身上,倒是吴季墨十分符合。难道单凭吴府管家一句话,便能给舍侄定罪不成?”

李继不慌不忙道:“赵大人何必着急,吴府管家之言固不足为据,然而周氏之言总是证据了罢?”

赵知府面色变了变,冷笑道:“死人难道还能说话不成?”

李继淡淡道:“死人虽不会说话,却会留记号——”他向方捕头一点头,方捕头一步上前,将赵岩手上所包白布扯了下来,果见他手背上长长两道抓痕,抓得甚深,到此时堪堪结痂,十分清楚。李继冷笑道:“这难道是煎鱼时滚油烫的不成?难道不是为女人指甲所伤?”

赵岩强辩道:“这是我,是我前日在窑子里吃酒,与人起了争执,被抓伤的。”

李继笑道:“赵世兄为了脱罪,竟不惜自贬身份。只是在下倒想问问,赵世兄在县衙中一月有多少银子?令叔又是两袖清风之中,这逛窑子喝花酒的银子,又是哪里来的?”

赵岩哑口无言,李继淡淡道:“赵世兄也不必争辩,只消唤个仵作前来一验,便知这伤痕是否为周氏死前所抓。”将手一挥,“锁起来,搜!”

赵知府站在一边,冷冷道:“李大人既有了明证,将舍侄带走便是,下官也不敢包庇。这搜,又是要搜什么?”说着,向赵岩使个眼色,赵岩便站着不动,由两个捕快锁住。

李继道:“自是要搜杀人通奸的证据。”他一面说,一面将赵氏叔侄神情都收入眼中,心中微觉不妙。赵知府如此胸有成竹,莫非这狗头金仍不在他家中?果然一干捕快将房中搜索一遍,仍旧一无所获。赵知府冷笑道:“李大人究竟是要搜些什么?可要将下官家中这地也翻过一遍?”

李继自不会如此落了痕迹,并不答话,只是在院中搜索有无挖掘过的痕迹。赵知府见他不语,冷笑道:“大人还是挖一遍的好。倘若今日不挖,明日下官少不得呈书上司,将今夜之事一一禀明了,请上司为下官做主了。”

李继知他必要告状,也知他平日定在上司处时常打点,这一状告上去,自己这顶得来尚无几日的乌纱,大约就要不保。丢官他倒并不在意,然而事实明明已在眼前,却缺这最后一件证据,实是令人无奈。

他在院中绕了几圈,突然招过几名差役,指着菜地道:“将刚刚出苗处挖开。”这菜地中所种蔬菜都是同种,为何有些已长得半大,有些却刚刚发苗?显是曾掘过一次,后来又补种上的青苗。

果然他这般一说,赵岩便变了面色。李继以眼角余光打量赵知府,却见他仍是面色如常,还微微含着冷笑,便知多半又无甚收获。果然差役将苗拔去便看得出来,凡刚刚出苗之处,土色与旁边不同,确系不久之前才挖掘过,然而再挖下去,却并未挖出什么东西来。

赵知府见差役住手不挖,面有得色,道:“李大人,如何不挖了?再挖下去,大约能为下官家中打出一口井来。倒省了下官家的人力。”赵岩方才紧张,现下也跟着呵呵笑起来。

李继不答,心中飞快思索。一块狗头金并非小物件,何况方捕头自案发之日起,便在四城设卡,此物势必不能出城,还在城中。而城中人多眼杂,若要将这金子藏了起来,多半还是埋在什么地方。何况赵岩方才紧张,可知这菜地之中确实埋过东西,只是大约被赵知府刚刚转移,连赵岩也不知晓。既是仓促转移,必然也还在城中,只是,究竟在何处呢?有什么地方,可以埋藏一物而不被人知?赵知府方才说到挖井,这倒是一桩办法,若是在家中挖井,必无人怀疑,然而赵家院中又并无水井……

赵知府见李继半晌无语,洋洋得意:“李大人,下官虽是因黄金案自请归家暂避,却还是有朝廷所封品级,你一介知县,无有理由便擅自搜查本府宅第,等着听参吧!”

他一提起黄金案,李继忽然想到了吴季墨。这场黄金驱动的大戏之中,张知县是傀儡,吴季墨也是傀儡,既然张知县已被推了出来当作替罪之羊,难道吴季墨便没有用处?

李继忽道:“赵知府好算计,大约也知道下官在找什么。只是此物目下的确不在贵府之中,难怪赵知府如此有恃无恐。”

赵知府假笑道:“下官倒真不知李大人在找些什么。”

李继不去理他,续道:“那件东西,下官刚刚想到,必然是放在一处众人万想不到之地,且日后亦不会去想的地方。并且——”他抬头直视赵知府,“还要是一处可以挖掘埋藏,却不招人疑心的地方。”他说到这里,只见赵知府微微变色,已知自己猜得对了,缓缓又道,“究竟何处有人挖掘而众人不疑?大约只有三处:打井、种地,以及——盖房。城中大慈寺,此时正在修建观音堂。”

观音堂三字出口,赵知府脸色再也掩盖不住。李继将手一挥:“来人,跟本官去观音堂!”

一语未完。赵知府已瘫倒在地,再没了方才的威风。

观音堂地基已然筑好,因吴季墨入狱,此地暂无人再管,石头木料堆了一地。李继教人安抚寺中和尚不必惊慌,便令差役开掘。只掘了半个时辰,一名差役的锄头便当地撞上一件硬物,震得虎口发麻。众人将土拨开,一块马头大小的金块正躺在泥土之中,旁边并有一个匣子。

众人一片欢呼,李继接过那匣子,将锁拨开,却见匣子里一本账簿,还有一扎信件。李继正要看看是什么信件,忽有一只手伸过来,将信件按住,胡笛不知何时已到了他身边,含笑道:“李大人,不当看之物,还是不看了罢。”

李继反手按住他手,道:“胡兄到此时,仍不肯多说一句么?”

胡笛略一沉吟,道:“我多说一句不妨,却怕误了大人的前程。这信件之中来往私密,皆是大人你之职位尚不足过问之事。”他将信件轻轻自李继手下抽出,笑道,“这一场黄金之戏也该收场了。账簿大人自可取去,以贪墨问赵知府之罪足矣,至于其他,便是在下的事了。”

李继长吁口气:“莫非胡兄到栖霞来,便是为了这一束信件?”

胡笛笑而不语。李继此时心中忽如明镜一般:“这束信件,想必是赵知府与京中上官往来勾结的证据。这侵吞黄金一事,定不如传言所说如此简单,亦不只是一个矿坑的产量。胡兄所来,乃是借黄金案,查这上下勾结共同贪墨之事。赵知府定是因得了消息,才着意藏匿狗头金,有意将张知县放出去顶罪。只道张知县一死,线索便可掐断。而胡兄虽疑到赵知府身上,却找不到这信件的下落,便利用下官来查……不,或者朝廷早知这贪墨之事,只是不查,为的便是要这上下勾结的证据——”

胡笛倏然打断他:“李大人!黄金案已然结了,大人亦可交差,其余之事——李大人只见账簿,未见信件,可是?”

李继怔了片刻,叹道:“张县令与吴季墨,皆是赵知府戏台上的角色。想不到我李继,其实也只是胡兄戏台上的角色而已。”

胡笛微笑道:“此角非彼角也,何况人生一场大戏,就连赵知府,未必不是旁人戏台上的角色。李大人只消正心为民,又何必想得太多。如今在下要回京复命,大人前途无量,自然后会有期,告辞了。”他长身一揖,消失在夜色之中。

李继遥望他消失之处,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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