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的热带病专家埃德温先生邀请我到马莉乐泍区诊所,对一个病人进行会诊,我感到很荣幸。有个年轻小伙子得了拉塔病,出现共济失调、言语障碍及抽搐症状。这是一种神经系统疾病,在马来群岛非常普遍,但在气候温和的北欧还从来没有出现过类似的病例。可是,这个病人从没有踏出过英格兰。
我认同埃德温先生的初步诊断:该病例有易受暗示影响的症状,间歇性发病,发病时机械地模仿看见和听见的东西。我刚进来的时候,他还在模仿骑自行车。
这种病不可治但能减轻,可以通过增加睡眠、独处、适当地吃安眠药以及喝麦芽汁饮料等方法降低发病的次数和症状。后来过了几天我们才得知,这是一种罕见的摩洛哥有毒扇叶树头榈中毒的病例。
会诊结束以后,我下意识地走向贝克街221B,探望老朋友福尔摩斯。伦敦的七月天很是炎热,福尔摩斯竟然穿着长袍,还围着冬天的羊毛围巾,戴着装有宝石的穆斯林头巾。他曾经跟我说过,这套衣服是摩洛哥菲斯市的伊斯兰教法典说明官送给他的礼物。他试着吸水烟袋,但是好像没有吸到烟,见到我他大叫:“华生,玫瑰香水的味道令人作呕,再说烟穿过长长的管子后,烟味减淡了很多。”说完他从壁炉里拿出烟丝,装进烟斗点燃,眼神立马亲切了很多,“你刚刚和埃德温医生在一起?应该是圣·约翰林荫路。”
“太神奇了,福尔摩斯,你怎么知道的?”
“一目了然。”好友呼出一口浓烟,“圣·约翰林荫路是伦敦市区唯一一条种植了红杉的大街,长年飘落树叶,你的左靴子上还粘有这种叶子。埃德温医生有个习惯,喜欢含巴尔的摩薄荷糖,以预防疾病,你也含服了一块,这种糖在伦敦市场上买不到,只有他有独特的进货渠道。”
“福尔摩斯,你太厉害了!”
“过奖,亲爱的的华生,正如你看到的,我在研读《泰晤士报》,近期的报道好像不太关注摩洛哥。”
“地上这么多报纸,应该有法国的,会有报道摩洛哥的新闻。”
“有的,但是他们似乎不太关心竞争国的消息,我看见报道上称,西班牙年幼的国王将来英国访问。”
“是那个13岁的儿童皇帝阿方索吧,我猜摄政者,也就是他的母亲,会陪同他一起来访的。”我顺口接嘴说。
“非常值得同情的年轻君主,共和党人和无政府主义者对他虎视眈眈。西班牙是一个政局极度动荡的国家,这一点甚至在当代西班牙音乐中都有体现。”说完他瞅瞅琴盒里的小提琴,琴弓上的树脂闪闪发亮,十分雅致。
“在摩洛哥,小提琴协奏曲里面会透露出一种愤怒,华生,它们给人一种复杂多变、无序的感觉。唯有天才小提琴演奏家萨拉萨蒂演奏的例外。”
说到这里,福尔摩斯提起小提琴拉奏起来,我听得出那是西班牙的风格,里面还有西班牙摩尔人的传统特性:悲叹、凄凉和遥远。突然他惊颤地看了一下大怀表,这是诺森伯兰郡公爵送的礼物。“天哪,我们要迟到了,今天下午萨拉萨蒂在圣詹姆斯音乐厅举办演奏会。”说完他迅速脱掉头巾和长袍,跑进房里换上伦敦常见的便服。
在我看来,萨拉萨蒂和一般的琴手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我没有福尔摩斯的艺术敏感性。不可否认萨拉萨蒂确实是一名很好的外国演奏家,可我总认为他在演奏过程中,有点装模作样,令我生厌。
福尔摩斯则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他换上了一件丝绒夹克衫,一条地中海轻便裤,一件白衬衫配上黑色波希米亚领带,看上去有发自内心的期待。“快,华生,作为业余爱好者,我也演奏过萨拉萨蒂的作品,现在能当面聆听大师本人演奏D大调,难得的学习机会。”
“那我得把药箱留在你这里。”
“不,华生,对你来说,独奏会冗长而且乏味,你应该带有轻度麻醉剂,到时候你可以用一些。”说这话的时候他保持微笑。这是对我不懂声音艺术的尖锐批评,我感觉很尴尬。
炎热的下午让我昏昏欲睡,街面上的出租马车也很少,等我们赶到圣詹姆斯音乐厅时,演出已经开始,但我们得到额外的优待,在大厅的后部搞到了座位。刚坐下,我立即开始午睡前的准备工作。
伟大的演奏家萨拉萨蒂先生闪亮登场,用小提琴演奏德国作曲家巴赫的作品,深奥难懂。坐在钢琴旁伴奏的是一名帅气的小伙子,看他的肤色就知道是伊比利亚人。
他看上去很烦恼,并不是因为他的演奏能力,而是他总是在身后和舞台帷幕之间扫视,心神不定。不久他好像看到了什么,才定下心来全心全意地弹钢琴。
再看福尔摩斯,他正在半闭着双眼,伴随舞台上的节奏,轻轻地拍打右膝。在我看来,节奏冗长而且没有什么变化,我好像记得舞台上有一个白皮肤、红胡子的爱尔兰小伙子。我睡着了,睡得很香。
我醒过来不是因为音乐,而是因为听众的掌声,萨拉萨蒂大师正在躬身退场,慢悠悠地总是退不下去。我瞄了一眼手表,发现演奏会的时间已经超过了我的脑睡时间,惊醒过来也不会伤害睡眠灰细胞。福尔摩斯不停地鼓掌,好像没有注意到我仍然处在迷幻状态,或者已经注意到了我,但是他太投入到音乐之中,根本就不在乎我的状态。
“华生,大众喜爱的节目马上就要开始了。”
节目开始了,四排演员中的前三排一起舞动起来,踩着节奏,跳起西班牙的踢踏舞,节奏鲜明强劲,节拍单一。
“好!”福尔摩斯和着节奏拍掌,嘴里不停地喝彩。突然噪音盖过了喝彩声,舞台上传来一声枪响,浓烟腾空而起,硝烟味刺鼻,年轻的钢琴伴奏手大叫,头倒在钢琴键盘上,造成一阵噪杂的刺耳声,接着他嘴里冒出一股鲜血,似乎是在向广大观众喊冤,渴望严惩凶手。
猛然,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这个垂死的伴奏员用右手按住键盘上的一个音符,击打了很多次,接着又毫无章法地按响了其他的音符,明显是神志逐渐丧失,正在和死神作搏斗,不久后他垮塌在地板上。女观众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这时萨拉萨蒂大师赶紧收起手中名贵的小提琴——一把安东尼奥家族制造的弦乐器。稍后福尔摩斯告诉过我,这把小提琴也会成为不法分子争夺的目标。
和以往一样,福尔摩斯立即行动起来,他大喝一声:“观众全部退出大厅!”
此时经理出来了,他的身子在发抖,脸色灰白,发出微弱的喊叫声支持福尔摩斯。勤务人员在指挥惊慌的观众离场,那个红胡子的爱尔兰小伙子离开时朝福尔摩斯点了点头。
“华生,快,钢琴手流了很多血,但不一定死了。”福尔摩斯喊道。
但在我看来,他已经彻底死亡了,他的头骨后部完全碎裂了。
福尔摩斯正在和萨拉萨蒂用标准的西班牙语交谈,显得谦卑有礼。萨拉萨蒂说死去的年轻人名叫冈萨雷斯,司职钢琴伴奏6个月了,无论在西班牙还是在国外巡演,萨拉萨蒂都会带着他,但是对他的背景了解不多,只知道他雄心勃勃,打算成为一名独奏手,并成为作曲家。据了解他没有任何仇敌,但是有一些关于他不好的流言在巴塞罗那流行很广泛,比如说经常和女乐迷通奸。难道是某个愤怒的丈夫或一群丈夫追踪到伦敦,精心设计了这场谋杀?福尔摩斯颔首,心烦意乱地松开死者的衣领。
“毫无意义的争风吃醋,原来是情杀,太不值得了。”我插嘴说。福尔摩斯没有作声,他只是盯住死者颈背处最低一块体节,眉头紧皱。他问一旁正在流汗的经理,有没有碰巧看见谋杀的过程,或者是其他工作人员发现了凶手的信息,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又问有没有不速之客混进后台,进入演职人员和音乐大厅管理人员专用后门——此门应该是退役海军中士负责看守。
听到这句话,经理猛然惊醒,急忙冲向楼下的走廊,走廊处一扇小门散开,通向侧面小弄子。我和福尔摩斯紧随其后,发现小门根本无人把守,一老年男子穿保安制服躺在门旁边的地板上,显然已经死亡,灰白头发的头上清晰可见一个子弹孔。保安倒地的地方刚好在办公区和演员化妆区的中间,有帷幕遮挡。
“非常遗憾!”几近发狂的经理说道,“如果有谁路过或刚好看见这里的情况,就不会酿成悲剧,看来是凶手一个冷血杀手,正在疯狂地杀人。”
福尔摩斯点点头:“唉,可怜的辛普森,我认识他,他曾经响应女王陛下的号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可现在竟然不声不响地被杀了,不过是退休后挣一些外快而已,唉。”说着又转向经理,“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会针对辛普森,其他的保安呢?”
“一切都是那么离奇,福尔摩斯先生。”经理掏出手帕不停地擦拭后颈,“给你们安排好座位后,独奏刚刚开始,我接到了一个纸条,说威尔士王子和陪同人员要来参加音乐会。尽管通知的稍微迟了些,但也可以理解,谁都知道殿下是萨拉萨蒂的忠实乐迷。大厅后部高楼处有一个小包厢,通常是给珍贵客人留用的,好在还没有包出去,小包厢你应该也知道吧。”
“知道一些,马来西亚柔佛州的王公曾经恩赐我作为贵宾进入贵宾包厢,一个高高在上的高雅场所。哦,请继续。”福尔摩斯说。
经理继续道:“理所当然我集中了大部分职员,来到入口处静待高贵的客人,其他少许职员依然在岗履行职责。但是非常奇怪的是,直到观众起立鼓掌、演奏家谢幕的时候,殿下都没有出现,他一般都不会错过最后一个节目的。说句大不敬的话,就是错过了最后一个压轴节目,殿下也会用和蔼的语气下达专横的命令,命人重新演奏一曲,只为了他一个人——未来的皇帝陛下。”
到此什么都得到了解释,唯有谋杀还毫无头绪。
“纸条还在吗?我猜是手写的,能给我看看吗?”福尔摩斯急问。
经理从内衣口袋中掏出一张信笺,标头上有皇家徽章,落款系殿下的私人秘书的签名,大家对此并不陌生。内容清晰,用词谦恭。后面有时间落款:7月7日。
福尔摩斯扫过纸条,没有过多的注视。这时警察到达现场,他不经意地把纸条折起来放进侧边的口袋里。斯坦利·霍普金斯探长负责这起案子,他和经理派去的人一同坐快马车赶来。
“探长,这是一件应当受到谴责的暴力行为。”福尔摩斯主动招呼道,“两起谋杀,第一起是为第二起做准备,但是第二起谋杀好像缺乏动机,但愿你的调查能顺利。”
“你不协助我们调查这起案子吗?福尔摩斯先生。”年轻聪明的探长问。
福尔摩斯摇头:“不好意思。”说完我们登上马车回贝克尔街。
在车上,老朋友对我说:“华生,我是不是口是心非?这件案子太有挑战性了。斯坦利·霍普金斯?这名字让我想起了原来的一位老师,回想起年轻的时候在斯托尼赫斯特学院读书,教我们希腊语的是一名年轻的牧师,他高雅敏感,名字也叫霍普金斯。”他笑了几声又继续道,“有一次,由于我年轻没有经验,熄灯后点蜡烛,被他当场抓获。他是年轻教师里面最出色的一个,但是总是对我们大喊大叫。”
“看来你对他喜怒参半。”我接嘴说。
回到贝克尔街,我们坐在了饭桌前,桌上有冻龙虾、鸡丁沙拉,还有上好的加冰白勃艮第葡萄酒,福尔摩斯继续刚才的话题:“其实那段时光是我最快乐的时期。”
福尔摩斯对外国人在英国土地上发生的稀奇古怪的案子非常上心,像这件发生在音乐会里的谋杀案,他绝不可能袖手旁观的。他拿出那张来自王室的纸条递给我,问我有什么看法。
我仔细研读了一番,然后评论说:“写得完美无缺,格式正统,有礼有节,典型的通知函,但是由于经理及其职员对王室不熟,很容易上当受骗,不排除有人窃取了王室的便签伪造信件。”
“太精彩了,华生,再看看日期吧。”
“是今天的日期呀。”
“那是不错的,你看看7字的写法。”
“啊,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们英国人写7字的时候一般不加一撇,欧洲大陆上的人为了和手写体的1字区别开来,习惯在7字上加一撇,写作‘ ’。”
“这封信可能是法国人或者意大利人写的,西班牙人似乎可能性更大,这个人能接触到王室的信笺。整篇信的英语确实写得没问题,但是签名有些不同,不是大不列颠风格,这个签名有一丝平移。至于信笺,有两种情况能够得到:一是位高权贵的人,可以接到邀请出入太子殿下的府邸及办公场所;二是胆大妄为的小偷,不择手段地偷来的。
“现在还不能肯定仿冒者,但我一直认为这是西班牙人写的便签,凶手也是西班牙人。”
“西班牙,一个冲动和冒险的种族,某个丈夫赶来谋杀奸夫。”我解释道。
“我觉得这个动机有点牵强附会,没有必要跑到国外来报仇。你看见我解开死者的衣领,你可能觉得我粗鲁,没有你那么专业,但是我是有其他目的的。”说到这里,他点着烟斗,接着拿来一支铅笔,在桌布上画了一个古怪的图案,喷出一口浓烟,“华生,你看见过这种图形吗?”
我仔细盯着看,是一只鸟展开双翅,蹲伏在鸟窝之类的东西上面,我的脑海中没有这种图形的记忆。
“华生,这是一只凤凰,在烈焰中腾飞,奋力拼搏,这是西班牙东北部的加泰罗尼亚分裂主义者的图案,他们是一伙共和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反抗卡斯蒂利亚王朝的中央集权统治,这个图案出现在死者脖子背部,说明他是分裂集团的活跃分子。”
“你怎么会想到要查看他的文身?”我不解地问到。
“以前有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摩洛哥丹吉尔港遇见了一名西班牙人,他猛烈抨击当朝的君主,他就是加泰罗尼亚分裂集团成员,被判处流放,他的胸口偏上的皮被政府军用烙铁烤焦,因为那里有文身,就是同今天伴奏手类似的图案,当时我看过他的胸口。”
“难道他们上半身不穿衣服?”
“那是北非的土民区,鸦片集散地。”福尔摩斯说,“这里的人很少注意衣着打扮的。他曾经提到过,在加泰罗尼亚共和国,为了表达争取独立的决心,通常大家都在脖子后背处文上共和国徽标,而他自己则倾向于文在胸口,可以时时看得见,以达到激励自己反抗当局的决心。不久前英国政府通报,西班牙年轻的国王将来伦敦访问,所以我怀疑这次谋杀和加泰罗尼亚分裂一事有关,有政治背景。”
“你的意思是说,伴奏员冈萨雷斯表面上是献身于艺术,但实际上可能要刺杀无辜的波旁王朝的国王阿方索十三世,结果国王棋高一着,先下手为强,把刺客清除了,果断坚决,尽管不合法,但是很有效,对欧洲的稳定起很大的作用。”我大胆推测。
“那么看门的保安之死又怎么说?国王会杀害无辜者?”福尔摩斯反驳道,犀利的眼神透过烟雾盯住我,“华生,谋杀本就是犯罪。”接下来他哼哼唧唧的,不知道是什么曲调,呕哑嘲哳难为听,而且不停地反复,直到哈德森太太通报霍普金斯探长来访。
“华生,我正在等他的到来。”福尔摩斯对我说。探长走进来时,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大声朗诵起来:
“我曾被邀请远行,那里没有风暴来袭,那里碧波荡漾,那里港湾宁静,与汹涌的大海完全不同。①”
霍普金斯有点反应不过来,站在那里发呆,我倒是习惯了福尔摩斯的稀奇古怪。
探长正结巴地想说什么,福尔摩斯抢先开口道:“你好,探长先生,估计你带来了好消息。”
但是霍普金斯的脸上怎么也看不出有好消息的迹象,他递给福尔摩斯一张纸条,上面有手写的红色字迹。
“福尔摩斯先生,这纸条是从死者身上找到的,写的是西班牙语,我和同事对此一知半解,我知道你对语言很精通,能不能帮我们翻译一下?”
福尔摩斯接过纸条正反端详,突然叫道:“华生,果真如此,这段内容既不复杂也不简单,应该是父亲写给儿子的信,恳求儿子不要再追寻共和之路,放弃无政府主义的信仰,集中精力追求艺术。这位父亲在信中喋喋不休地奉劝儿子,支持当今君主。他可能有些精神上的问题,竟然威胁儿子说,如果不放弃分裂的信念,他将发送死亡咒语到儿子身上。典型的西班牙风格,无巧不成书,他发了死咒,结果他儿子真的就死了。”
“有没有可能,”我大胆地设想,“年轻的冈萨雷斯放弃了自己的信念,转而支持当朝君主,由于他掌握了分裂集团的机密信息,为了避免情报泄露,分裂集团对他灭口。”
“很有想象力,华生。”
我的脸微微发烫,保持谨慎的高兴,因为老朋友很少称赞我,多半是挖苦讽刺。
“冷血杀手连杀两人,必然不会就此罢手,探长先生,你有什么安排?”福尔摩斯问霍普金斯,“政府当局对西班牙国王来访议定了保卫方案吗?”
“是的。国王一行今天傍晚到达,从法国北部港布伦市出发,乘最后一班班船过来,在肯特郡福克斯通港登陆,并立即转乘火车专列来伦敦,晚上住西班牙大使馆;明天将参观温莎堡,接下来接受首相宴请,观看专场演出,节目包括吉尔伯特的喜剧,沙利文的歌剧《威尼斯平底船的船夫》……”
“看来西班牙客人一直处在危险之中,你只是提到行程安排,没有提到采取的安保措施。”福尔摩斯插话。
“我正要谈这事,全城的警力将摆上街面,军方人员则穿便衣隐藏在关键位置,我认为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但愿如此。”
“西班牙皇家访问团将在第四天离开,乘多佛尔—加来市班轮,时间是下午13:25,当然码头和船上都安排了大量的安保力量,船是租下来的专船,外人上不去。内政部会加倍投入以保证外国元首的安全,特别是沙皇陛下参观水晶宫时不慎绊倒的事件发生以后,当局深感懊悔,更加小心。”
“我倒认为整个俄国好像都喝醉了似的,谈这个已经没什么意义了。”福尔摩斯重新点燃了烟斗。
这时一名制服警察走进来,对着福尔摩斯敬礼,再向他的上级敬礼。
“看来我这里是警察聚会的场所。”福尔摩斯风趣地笑道,“进来吧,大家都来,真诚欢迎!中士,我知道你带来了好消息。”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先生。”中士答,继而转向霍普金斯,“长官,我们追踪到了一个嫌疑犯,可以这么说。”
“详细过程。”霍普金斯高声道。
“好的,长官。在伦敦有一个西班牙宾馆,意思是说,西班牙人喜欢去的宾馆,就是大象城堡宾馆。”
“啰里啰嗦的,那应该是公主城堡。”福尔摩斯急速插嘴说,“对不起,警官,请继续。”
“好的,我们到达公主城堡的时候,那个人竟然爬上了屋顶,是从天窗爬上去的,楼房的三层。他事先好像知道警察要来抓他似的,不晓得他是滑倒了还是有意跳下楼,反正他的脖子扭断了,长官。”
“中士,你敢肯定他就是刺客吗?”福尔摩斯问。
“先生,我想是的。他是白皮肤,长着红胡子,身上带有西班牙钱币,一把匕首——他们叫短剑,一把左轮手枪,弹夹里空着两个子弹位。”
“霍普金斯探长,你现在应该取出留在受害者体内的子弹头,和嫌犯持有的弹夹里的子弹进行对比。恭喜你,看来城堡里的安全有起色,你们应该可以进出自由,而且现在你有很多报告要写。”这是福尔摩斯礼节性地送客,然后他转身对我说,“华生,你肯定很累了,或许好心的中士能帮你拦一辆马车。10号我们在萨伏伊剧院碰面,时间就在开幕前。剧院经理为我们准备了两张优待券,我很想看看伊比利亚人对我们英国音乐喜剧有什么反应。”福尔摩斯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丝毫轻浮,实际上显得很忧郁。我默默地离开了。
10号到了,我和福尔摩斯穿戴整齐,佩戴上勋章,好像《平底船船夫》剧中人。我的勋章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倒是福尔摩斯的勋章很吸人眼球,其中有暹罗国的三和星勋章 玻利维亚铁十字勋章,一般人还认不出来。音乐剧院给我们提供了乐队席的头等坐席。阿瑟·萨利文爵士受命担任接待团团长,全程陪同西班牙国王。
年幼的国王更多的是关注舞台电灯,根本不在意节目,而他的母亲则看得津津有味,在大使的解释下,她不时发出轻轻的笑声。相对萨拉萨蒂大师的独奏会,我感觉这场喜剧令人开心不已,演员说的俏皮的台词,总能引得我忍不住发笑。我有时用肘轻推福尔摩斯,提示他演出非常有趣。我不时地跟着演员齐声高唱,突然后排有人捅我,原来是我的一个客户,埃丝特女士,她抱怨我声音太大,而且严重跑调。幕间休息时,我老实告诉她我从没有受过音乐训练。
福尔摩斯的注意力一直是放在观众席,他用小型望远镜不停地扫视四周。中场休息时,皇室成员很随和地和观众打招呼,年幼的国王还大方地接过一瓶英国柠檬水,轻咬嘴唇,略显稚嫩。
我惊讶地发现,萨拉萨蒂大师穿高雅的晚礼服,端一杯香槟酒,和阿瑟·萨利文爵士显得很亲近。我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了福尔摩斯,他只是微微点头。我很纳闷,高贵的王室,甚至是皇太后怎么也和明星来往密切。
“音乐就是音乐,”福尔摩斯评述道,一边点燃摩洛哥丹吉尔雪茄,“谁都离不开钱,他们在用意大利语谈钱的事。”
下半场开始后,福尔摩斯睡得很香甜,上次参加音乐会我睡着了,经常感到羞愧,现在我感觉好多了,正如福尔摩斯说过的,音乐有多种形式。
第二天一早,埃德温医生再次邀请我去圣·约翰林荫路马莉乐泍区诊所,对上次的病人进行会诊。现今这个年轻的病人不再显示出拉塔病的症状,竟然显现出罕见的中国疾病——缩阴,我在新加坡和香港见识过,这种病很罕见,也很少有记载,最有效的治疗方法是保持镇静。
会诊过后,我走向贝克尔街,西班牙皇室的光芒让伦敦艳阳高照,持续好天气,为伦敦增添了很多和平气息。福尔摩斯穿长袍,戴西班牙摩尔人式帽子,我进屋时他正在给琴弓涂松脂。
福尔摩斯看见我进来,很高兴:“华生,西班牙皇室访问团似乎没有遇见什么麻烦,伊比利亚分裂分子没有在我们国家进一步制造血案,不过我总是放不下心来,或许是音乐给我带来的躁动。我时常想起一位优秀的演奏家活生生地死在舞台上,尤其是他在临死前演奏了一段狂想曲,令人久久不能忘怀。”说完他把琴弓靠在小提琴上,对着一张纸条演奏起来,他一边演奏一边解释说,“华生,这是伴奏员临死前弹奏的曲谱,我有时间就练习。”
突然,一阵夏天的热风从窗口吹进,掀起纸条,落到地毯上,我捡起来细看,一段五线谱,看不出有什么名堂。想起缩阴病人那痛不欲生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在香港,我用“反暗示”法曾经治愈过一例这样的病人,他很感激,送给我一把竹笛和一本中国乐谱。
“在香港,有个病人送过我一本中国乐谱,是我获得的第一部中国乐谱,简单易懂,旋律优美。我发现他们表达音符的方法很简单,和五线谱的黑斑点不同,他们用一到八来表示。”我沉浸在往事的遐想之中。
我的话直接给好友带来了震撼,只见他脱掉长袍,摘掉帽子,急促地说道:“快点,说不定就来不及了!”
他急速在书架上寻找,摸出一本列车时刻表,“我好像记得,11:15到多佛尔港口的海陆联运列车上添加了皇家大马车。华生,赶快下楼拦一辆马车,越快越好,生死攸关。”
我们赶到车站时,屋顶的大钟显示11:10,马车夫笨拙地找零钱给我们,我连声说不要找了,边说边跟紧福尔摩斯。
车站广场聚集了很多人,非常幸运的是一眼就看见了斯坦利·霍普金斯探长,他正站在12号站台旁警惕地四周观望,看来海陆联运列车能准时发车,车头的引擎已经喷射水蒸气,皇室访问团业已登车。
福尔摩斯急促地喊话:“霍普金斯,访问团成员必须马上离开车厢!越快越好,等下我再解释原因。”
“不可能,我怎么能下达这样的命令!”探长迷惑地答道。
“那只有我自己下命令了,华生,和探长呆在一起,不要让任何人通过。”
说完,他跃上了站台,用急切但流畅的西班牙语对着使馆工作人员大喊,说请国王陛下尽快离开车厢,车上人员全部下来,一个不留。
第一个响应的是年幼的阿方索十三世,他纵身跳下了火车,估计他对此感觉很刺激,这也许是访问期间唯一兴奋的事情,他完全不考虑有没有危险。就在访问团成员全部下车并走到安全距离,都在纳闷为什么要这么做的时候,车厢内突然发生爆炸,碎木横飞,玻璃爆裂,浓烟滚滚,巨大的爆炸声伴随着阵阵回音传来。
福尔摩斯火速冲过来,“华生,霍普金斯,你们没有让人靠近吧?”
霍普金斯探长答:“没有,除了——”
“除了你崇拜的大师,伟大的萨拉萨蒂。”我抢话说。
“萨拉萨蒂?”福尔摩斯惊得张开嘴,旋即点点头,“哦,萨拉萨蒂大师,我知道。”
“他走到了大使那里,只交谈了一会儿就匆匆离开了,他对我说还要排练。”探长说。
“华生,你是笨蛋!应该把他抓起来。”福尔摩斯说这话明显是对着我和探长两个人,他转头看向探长,“他出来时带有一个小提琴盒子?”
“我才不是笨蛋!”我高声抗议道。
“根本就是笨蛋!探长,我猜想萨拉萨蒂来的时候带了小提琴盒子?他提着盒子走近大使馆欢送的人群。”
“经你提醒,我想起来了,他确实带了小提琴盒子。”
“他离开时带走了盒子吗?”
“空手走的。”
“华生,这个盒子里装有炸弹,安装了定时装置,放在车厢底部。”
“看来你才是笨蛋,老伙计,萨拉萨蒂是你的音乐偶像,现在竟然变成了刺客。”
“他往哪里走的?”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他能到哪里去呢?找到他应该不难。”探长说。
“是吗?他根本就没有了排练,也不会在这里开独奏会了。他正用我们买票的钱赶往利物浦或者是哈里奇港口,赶在警察盘查之前离开。当然,如果现在通知各地警方设卡盘查应该还来得及,不过看你的表情,根本就没有这样做的打算。”
“让你说对了,福尔摩斯先生,现在还无法证实他就是爆炸犯,仅仅是你的推测而已。”
“你说的也有道理,探长先生。”福尔摩斯静静地呆了一会儿,他看了一下一副巨型广告牌,有关梨形香皂的。“华生,我们走,对不起,刚刚不该叫你笨蛋。”
回到贝克尔街,福尔摩斯为了平息我的不满,打开了一瓶珍藏多年的白兰地,这是来自皇室的礼品。
“华生,说老实话,寻找打开秘密的钥匙有时就在一念之间。伴奏家临终前的绝唱,应该说是最后的弹奏,是生命的呼喊,用那种音乐家特有的方式。”
“那可怜的男孩到底表达了什么?”在酒精的刺激中,我早已忘记了不满。
“他是用生命的最后力量敲击键盘。第一个键是D,我缺乏高音辨别力的天赋,只知道萨拉萨蒂独奏会的最后一曲是D大调。D在意大利语中有‘国王’的意思,在西班牙的卡斯蒂利亚语中也有类似的意思,当然还有‘傻瓜’的意思,他是在警告我们,他的被害和国王来英国访问有关。
“接下来的音符让我不知所云,直到你提到中国的竹笛以及记谱方式,我恍然大悟。如果把伴奏家的弹奏转变成数字,应该是1-1-1-5,对应的字母音符就是C-C-C-G,或者是D-D-D-A。音高在这里不重要,总之换成中国式乐谱就是1-1-1-5-1-1-7,这种组合很难成音乐,根本不成调,我演奏了多次。但是如果换成时间,就变成了:11点15分,11日,7月,意思是说国王在7月11日11:15分的时候非常危险。我才是真正的笨蛋,没有及时破译他的音乐暗码,差点酿成大错。”
“你又怎么怀疑上萨拉萨蒂大师?”问完,我又倒了一杯香甜的高度白兰地。
“请看萨拉萨蒂的出身,他的全名是叫帕布罗·马丁·德·萨拉萨蒂,典型的加泰罗尼亚人的名字,其家族以反抗君主统治而闻名,这一点我在西班牙大使那里得到证实。同时我还发现伴奏手冈萨雷斯有中国文化的背景,因为他父亲曾经在香港等地供职,他应该接受了东方的知识,这一点刚好可以和中国音符的表达方法联系起来。
“对于萨拉萨蒂,大家过多地关注他是音乐家,却不知道他隐藏着的政治观念。他为什么要杀害伴奏手冈萨雷斯呢?因为冈萨雷斯受到父亲的影响,有脱离组织的危险,对于冈萨雷斯来说,独奏会结束,就意味着伴奏手的职责完成。为了不让他泄露机密,分裂组织只有杀人灭口,而伴奏手对萨拉萨蒂大师非常信任,毫无防备。”
“我们过多地被萨拉萨蒂大师的光环所蒙蔽,失去了自己的判断。仔细一想,他确实具有接近王子殿下的私人秘书的机会,能够搞到皇家的信笺,同时他也符合写7字加撇的习惯。”
“确实如此,华生。在萨伏伊剧院,我们看见他和接待团长阿瑟·萨利文爵士亲密交谈,而后者系格拉茨王子的亲信,交谈过程中,他大可借口写便条,轻易就能得到皇室的信笺。”
“唔,福尔摩斯,我猜想你不会去追捕萨拉萨蒂吧,如果他被逮捕并受到法律惩罚,那他的小提琴演奏生涯将彻底终结。”
“那不是我的职责,华生,后起之秀霍普金斯探长应该会履行职责的。何况这一切还缺乏证据,都还只是停留在推理的范畴。”
“如果搞不到关键的证据呢?”
福尔摩斯操起小提琴,重重地叹一口气:“他是一位音乐天才,如果失去他,对这个世界确实损失很大。当然,华生,请不要把这些话说给那些进教堂的人听。但我坚持认为,艺术是游离于道德之外的,华生,现在就让我来演奏一首萨拉萨蒂的作品,尽管水平不高,但蕴含的故事会很凄惨、伤感,谨以此曲献给那些死于音乐的亡灵,谓之乐殇。”
作者简介:
安东尼·伯吉斯(1917-1993),英国小说家、诗人、剧作家、作曲家、语言家以及批评家。
他出生于英格兰北部曼彻斯特的一个罗马天主教中产阶级家庭,曾在东南亚、美国、欧洲等地生活及工作。他的小说有《马来亚三部曲》,描述大英帝国在远东没落;喜剧小说《恩德比先生四重唱》以及《发条橙》,还有1980年的大作《尘世权力》。其中《发条橙》被拍摄成同名电影。
刘长煌 译
注释:
①本段选自诗《我渴望远行》,作者:杰拉德·曼莱·霍普金斯(1844-1889),英国19世纪末杰出诗人。他的诗常给人怪癖的感觉:思路怪、语言怪、韵律怪。他爱自造新词,自创句式,首创“弹跳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