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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花的葬礼》全文阅读_作者:樱桃芭蕉

发布时间:2023-07-21 10: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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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蜜总裁爱上小秘书》

《狂野老总的野蛮情人》

……

夏天清拿着手机一行一行往下翻书目,真不好意思承认这些是她自己写的。要是被人知道四大财团之一的夏氏医药的继承人,每天爱好是打开电脑写小黄文,大概他们家股票会跌的。

青岗市不大,贵在背靠名山,因此每到夏天避暑季节,很多名媛绅士候鸟一样聚集过来,聊以度夏。现在夏天清就被困在一场上流社会的交集宴会上,前后左右都在谈高雅深奥的话题,就她拿手机上网,看自己写的小黄文。

“在看什么书呢?”温软探过身来0

温软刚结束和王馨予关于香奈儿夏季新款钱包,和设计师品味问题的意见交流,突然想起旁边的夏天清还是个活人。夏天清果断关掉手机屏幕:“在看柏拉图的《理想国》。”

“哦。”温软说,“说起来,我看见你和馨予合写的小说出版了。”

夏天清也曾经写过小清新装逼范思考人生类小说,不过是和人合写的,她主笔,王馨予负责润色,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润色的女生就在旁边,用法语在和旁边的人聊钢琴,冷清孤傲一朵高岭之花。所以一旦有人提及她们合写的小说,大家都认为是王馨予拯救了那本书,把思想水平拉高了一个层次——所以夏天清干脆堕落写小黄文去了。

“怎么样?”夏天清满怀希望。

温软忽然对纤纤十指蔻红色的指甲很感兴趣,半天才轻描淡写点评一句:“馨予写得不错。”

夏天清觉得温软哪里弄错了,她转向王馨予,希望她可以顺便解释一下——自己才是主笔。但是近在咫尺的王小姐一直微笑和旁人聊天,没有回头。

夏天清尴尬站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幸而邓漠然匆匆走来,递过一只手机:“夏小姐,现在方便接个电话吗?”

夏天清跟着邓漠然一起穿过喧嚣的人群,往露台走去。其间邓漠然几次被女宾叫住:“邓先生,不来这里聊聊天?”

连自己的管家都比主人受欢迎,不能忍啊。

邓漠然穿着黑西装,彬彬有礼地欠身:“抱歉,有事情。”

露台上夜风很大,夏天清拿着手机喂了一分钟,才觉得不对:“没有电话打进来呀?”

邓漠然笑了:“确实没有。我就看您表情实在太郁闷,找了个理由把您救出来。”

大厅中有舞池,请了私人乐队。从露台上往回望,正好能看见小提琴声悠长醇亮的音色中,人们在舞池里缓缓旋转。邓漠然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

夏天清也移过视线,正好看见周甜甜和赵行之在跳舞。

她穿着长纱裙,头发用大粒珍珠挽起来,扶着赵行之那个人渣的肩,在这个温和的夏夜,这样的画面显得分外温暖美好,简直可以上社交名媛报。

谈个恋爱都被人抢男朋友,夏天清叹气。

夏天清刚和赵行之分手。她和赵行之在一起已经两年了,自觉感情坚固,人生美满,忽然有一天,赵行之告诉她,自己已经不爱她了,爱上了她的朋友,周家的大小姐周甜甜。留下不知所措的夏天清,花了整整半个月时间才明白自己被闺蜜撬了男朋友,并且倾诉无门,只能用写小黄文治疗自己的悲伤。

夏天清俯视着楼下大厅里交谈、跳舞的人们,觉得自己和这个勾心斗角的世界格格不入。

“其实挺好看的。”邓漠然突然开口。

“周甜甜一直都是美人。”夏天清说。

“不,我是说您的小说。”邓漠然温和地纠正道,“《甜蜜总裁爱上小秘书》,还有《狂野老总的野蛮情人》,都是出身贫寒但是坚强勇敢的女主,靠智慧和品质在职场情场杀出一条血路,最终赢得总裁的垂青。这样的故事其实挺好看的。”

夏天清觉得自己终于沦落到需要管家同情的地步了。

“还有,我认为您和馨予小姐当年合写的小说,您的故事才是精髓——虽然她擅自把名字署在了您前面。”

夏天清想说自己不需要安慰,但是这一次手机真的响了。

夜风很大,电波声嘈杂。她接起来,有人说:“小姐,有一朵玫瑰花还有一个礼拜就要枯死了,你愿意参加它的葬礼吗?”

夏天清怒挂电话,心想哪来的恶作剧电话,不要在失恋的时候跟老娘提玫瑰花!

第二个礼拜她很忙。

一来是家父回京,二来是朋友圈里有人过世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夏天清觉得整个世界都不真实。

“周甜甜小姐投湖自杀了。”邓漠然在电话那头说,“老爷要您代他参加周家葬礼。”

周甜甜死了。

她死于投湖自杀。

湖面大且深,尸体一直未能找到,因此下葬的是座衣冠冢。

遗书中她说自己因为喜欢上不该喜欢的男人,和好友绝交,现在那个男人又抛弃了她,顿时绝望到极点——周家金枝玉叶骄纵成性的公主大人,哪里像夏天清这种小写手,感情上受不了半点委屈。就好像漂亮的玻璃城堡,轻轻一摔,就要粉身碎骨。

葬礼,在一个阴天。

灰色墓碑旁,亲戚朋友站立成半圆形,都穿了肃穆黑衣,眼含泪水。人群中她没有看到赵行之。手机进了条短信,打开是赵行之:“周甜甜在遗书里点了我的名字没有?”

夏天清回了个电话,赵少似乎还在酒吧在打桥牌:“没有,周府家教严格,估计她爸现在都不知道你们的事情。”

她吸了一口气,控制自己情绪,“你竟然不来她的葬礼?”

“哦。”赵行之松了口气,语气依旧不咸不淡的,“夏天清,这事不归你管。你不是恨死她了?还骂过她是小三。”

夏天清默然,心想当初分手时,怎么没把这人渣的手机号拉进黑名单。

赵行之在家里排老三,上不承祖业,下无大志,她当初喜欢的就是他那种无所谓的调调,在拘谨的社交场合犹如能呼吸的风。现在看来,周甜甜虽然矫情,但赵行之这种简直是人渣中的战斗机。

战斗机在电话那头打哈哈:“那你希望我现在表现得怎样?让我实话告诉你和周甜甜在一起后我后悔了,想回到你身边就和她谈分手,酿成这种结局,两头不讨好?因此就沉迷声色犬马了残此生?”

夏天清按了挂机键,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说:“夏小姐,下个月的今天,还在这个地方,有一朵玫瑰花要凋谢。您愿意再度赏光来葬礼吗?”

低沉柔和的嗓音,很好听。

那时葬礼的人群已经散去,天边是沉沉晚霞,夏天清用手指挡住余晖,从指缝中看见了站在灰色墓碑之间的年轻人。他站得很直,像个出殡人,逆光看不清脸。

对方挥了挥手,然后离开了。

夏天清突然想起来,上周那通被她挂断的恶作剧电话——小姐,有一朵玫瑰花还有一个礼拜就要枯死了,你愿意参加它的葬礼吗?

她忽然意识到,周甜甜说不定——并不是自杀。

小时候看的外国诗,总是把女孩子比喻成玫瑰。

我之爱人如玫瑰,六月鲜花始盛开。

亲爱的,直到四海枯竭,

直到岩石腐烂,

生命不绝,我心不变。

……

——罗伯特·琼斯(苏格兰民谣)

想到玫瑰花的葬礼,她忽然觉得浑身冰凉。

夏天清再次出现在八宝山公墓时,正是男人说的时间。

——下个月的今天,还在这个地方,有一朵玫瑰花要凋谢。夏小姐,您愿意再度赏光来葬礼吗?

天气阴沉沉的,管家把车停在公墓外,夏天清一个人进去,正好有一场葬礼正在举行。东方哀乐凄婉的声音,聚拢闲聊的人群,哀伤像一只盘旋不去的乌鸦,在细碎的低语中穿来穿去。

“是啊,不知为什么就去登山,然后从万仞壁立的华山上摔了下去。”

“啧啧,背尸工背出的尸体,已经烂成泥了……”

夏天清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

忽然觉得心凉了一片。

就好像七月夏天,站进冰窟里。

恐惧让她远远离开葬礼的人群。

忽然在墓园偏僻的地方,遇见一位年轻的警察。

警察抱满怀的白玫瑰,挨个抽出来,弯下腰,在每个墓碑前放一枝。

“你在干吗?”

“给前辈送花。”警察回头,刚进公安系统的年纪,脸上还残留着未被社会和金钱腐蚀的朗然,气质却挺沉稳,有个形容叫什么?

——风华正茂年少时。

夏天清觉得,就像整片暗气沉沉的墓园里,忽然开了一树梨花。

“这一片是公安系统的墓地,殉职的警察都埋这里,我来拜会前辈。”他向夏天清伸出手,“我叫肖桐,刑侦科。”

他没话找话说,“那边下葬的人真可怜,原本是挺好看的一个人……”

“你认识那个女孩子?”夏天清惊道。

“我看过她的尸检报告书。”姓肖的警察说。

夏天清没说话。

他分给夏天清一枝玫瑰花:“代我送给你去世的朋友。”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朋友?”

“不然你怎么知道那是个女孩?好看偏中性词,也可以形容男生。”

那一刻有个错觉,或许自己遇到了正确的人。

“肖警官。”她伸出手,接过那枝花,“你听过夏氏集团吗?”

夏氏集团是医药行业的龙头老大,总部在北京,但是董事长出生在风景秀美,以旅游著称的青岗市。据说这家企业还从政府那里弄了一块市东边的地皮建别墅群,专门奖励给各级老总,以退休之后颐养天年。

“我是夏氏集团懂事长的女儿,”夏天清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三十万——三十万我买你帮我调查一件事情。只是我的怀疑,因此不想警察局立案,你能帮我私下调查吗?”

她想了想,“你看过尸检报告就应该知道,去世的女孩叫王馨予,是爬山时不慎摔下来……我和馨予是朋友,我们一起合写过书,我知道,她从来不喜欢登山……”

肖桐在办公室翻卷宗,李浩端着茶杯晃进来:“听说你被富家小姐包养了?”

“头儿让你写尸检报告。”肖桐头也不抬。

李浩是法医,青岗市法医科有且仅有的一位法医。多年来他科室从不进新人,一方面是李同志能力优秀,能一人扛全科还有时间到处闲晃,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不良爱好太多,比方说给标本室的人体骨架取名小白,半夜一边擦一边哼“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肖桐之所以与他交好,完全是机缘巧合,偶然因素。

李浩并不急回去赶尸检报告:“听说那位富家小姐还用宾利载着你去参加她的各种派对,到处介绍你是她的男朋友?”

“那又怎么样?”肖桐找到了卷宗,“恋爱自由。”

“真是艳福不浅。”李浩眯起眼睛,笑得冷冰冰的,“——我也要去。”

肖桐打了个寒颤,但是他没想到李浩真跟去了。

他神奇地出现在夏天清的宾利车前,非常自然地和他勾肩搭背,对那位自己在公墓里遇见的富家小姐抛眉眼:“小肖没前途,夏小姐真的对警察系统有兴趣的话,考虑鄙人怎么样?恋爱史清白,感情专一,升值潜力大。而且看你,我是科长——”

他看了一眼肖桐,“他是刑侦科跑腿的。”

“你们法医科本来就你一个人!”肖桐怒道。

李浩却收了刚才嬉皮笑脸的神色,靠着那辆香槟色的宾利,点了根烟:“接私活可是违规的。三十万,见者有份——干吗,肖桐,我不是故意偷听你给美女打电话的。”

肖桐只是回了夏小姐一个电话,告诉她自己接受条件,哪料隔墙有耳。

他抱歉地看着夏天清。

夏天清有一双非常好看的柳眉,不开心时就颦起来,楚楚动人。不过因为她并不是婉约性格,可乐罐没扔进垃圾桶里都要颦一次,看久了就习惯了。但是肖桐第一次看时,还是被惊艳了下。

夏天清皱着眉头思考了三秒钟:“我不缺钱,再加一个人也挺好。”

毕竟谁开钱谁是老板,老板没意见就没意见。

夏天清的委托很奇怪。她说总是有陌生人接触她,通过匿名电话或者当面口述,告诉她一个奇怪的信息——“玫瑰花的葬礼又要开始举行了”。而在这之后,她身边会有一位女性朋友奇怪地死去,葬礼时间和陌生人预告的一模一样。

第一个死亡的女人叫周甜甜,抢过夏天清的男朋友,死于投湖自杀。

第二个死亡的女人叫王馨予,从华山上摔下来。

她担心,再下一个葬礼,就该轮到自己了。

“查过殡仪馆吗?”李浩问肖桐,“不管怎样意外死亡,从入殓到下葬,算得再精准也会有几天的余地,精准到当天的预言挺奇怪的——不像是恶作剧。”

“查过,殡仪馆流程很正常。”

出具死亡证明书,火化,送葬,最后的下葬日期由死者家属方面决定。

那么现在应该从什么地方调查入手呢?

——夏天清的人际关系网。

所以肖桐以新男朋友的身份跟着夏大小姐出席各种宴会,夏天清帮他编了一个身份——父亲某华裔合作方的少公子。反正她爸在北京经营公司,合作方天远地远在美国,不怕露馅。

肖桐西装领带,风度翩翩地在宴会上装华裔:“会向家父转达您的问候,他目前在Lake Michigan的villa休养……”

正是夏天清的生日晚会,一片莺声燕语中,李浩凑过来耳语:“你大学英语过了六级吗?”

肖桐心想,日,你不揭短会死啊。

和他聊天的女孩叫温软,家世来头不凡,眼睛狭起来时像慵懒的波斯猫,目光时常有意无意地落在自己蔻红色指甲上。李浩向温小姐微微一笑:“我是肖先生的秘书,刚才告诉他,夏小姐的生日礼物到了。”

“呀,好期待。”温软娇笑,“不过呀,其实给天清的生日礼物很好准备的,她小时候出身蛮穷的,随便送她点什么她都开心。”

“是哦,肖公子不必紧张。”旁边一位郭小姐也掩嘴笑,“我就随便送了一对耳钉,她对我说了十分钟谢谢。其实我送我家做饭的小妹,也送这个呢。”

肖桐心想自己死定了,连耳钉都没准备,这个月的房租还不知道在哪里。

李浩笑了笑,依旧翩翩然,取出一个信封,里面是薄薄一张卡片。

恭喜夏天清小姐,

荣获XX文学新人奖第一名

XX颁奖委员会

这是国内非常著名的一个文学大奖。肖桐没有想到,这个富家小姐,竟然是个作家。

“不过这位作家小姐的朋友真是少,这样的女人都往生日宴会上请。”李浩同情地对肖桐说,“要是有人敢怎么说你,我早拿手术刀把她心卸了,研究一下到底里面发生了什么病变。”

他还挺有兴趣的,“其实夏天清刚才站得离我们并不远,你猜她是没听到,还是已经麻木了,装作没有听到?”

获奖通知书是夏家那个年轻的管家收到的。邓漠然来送信,被李浩逮住,顺便还把信截了过来给肖桐当生日礼物。

获奖通知函上,夏天清的名字赫然耀眼。

肖桐拿起信封向夏天清走去,忽然发现大厅尽头坐着一个男人,叼着根香烟。

邀请名单上没有这个人,他也不与旁人说话,就悠闲地自顾自吸着烟,吊儿郎当的样子。但是男人投射到他身上的目光,让他觉得非常不舒服。

他记得看过这个男人,他叫赵行之,是夏天清的前男友。

夏天清没有想到自己会获奖。

一个写小黄文的富家小姐,有一天忽然得了文学大奖,必然没有思想准备。

她拆开通知函的瞬间,手机响了。接起来,颦起眉头听了一会儿,忽然向肖桐打手势。生日晚宴嘈杂的现场,夏天清拿起笔在通知函背面写上:“那个电话又来了。”

肖桐微笑着接过卡片,像情侣间小游戏一样重新写上几个字,交还给她。

“和他交谈。”

夏天清对着手机那头问:“先生,您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恶作剧?”

她按下免提键,将手机送到肖桐耳边。

小提琴奏乐声,旋转的舞步声,扩音器让那头的声音勉强可闻。

“因为爱你。”

然后断线声响起,嘟嘟,嘟嘟。

肖桐又感觉到来自身后陌生男人的视线,等他回头时,已经见不到那个独自喝酒的赵家三少。

“你知道吗?”面前女孩的脸色非常苍白,她将获奖的通知书递给肖桐看,“其实应该我和馨予一起获奖的,这是我们当年合写的小说。我写的唯一一本文艺小说。现在她死了,这个奖才单独落在我身上……”

“不要多想,”肖桐安慰她,“电话里还说了什么?”

“说下次玫瑰花的葬礼,在七月二十四日。”

事后肖桐查了手机的信号来源,发现那是来自一个公共电话亭。

肖桐被李浩绑架进他那辆破捷达时,连早饭都没吃,基本上是被直接从床上拖起来,塞进车里的。

“去哪里?”他睡眼惺忪地问。

“到了再告诉你,现在你还能睡半小时。”李浩意味深长地向后座看了一眼,“在你泡妞的时候,我还是为那三十万做了点正事的。”

那是个周末,李浩的车绕过繁华市区,七拐八拐,最终停在中央公园的人工湖外面。肖桐从后座爬起来,被李浩反身伸手把人按回去:“别出门,就在这里看。”

从驾驶室的玻璃望出去,是幽静湖区,周围多是高档会所和疗养中心。李浩停车的地方,是在一个“心秘咖啡厅”招牌的斜后方。木质装修氛围,窗户和门廊上装饰着夏花,名义上是“咖啡厅”,其实是会员制的心理咨询性质的会所,专门服务社会上层。很多名流雅士喜欢到这里来舒缓心理压力,甚至在这里配有专门的心理医生。

“看。”李浩伸手一指。

会所对面悄然滑入一辆红色宝马,走下车的女子戴着墨镜,一身嫣红,匆匆踏上心灵咖啡厅的门廊。

“温软?”肖桐记得,墨镜下应该还有一双猫瞳。

“你再看。”李浩“嘘”道。

另一位女子从副驾驶上下来。

“这个女孩子叫……”肖桐绞尽脑汁,“郭子怡?好像在夏天清的生日晚宴上见过,不爱说话。”

“再等等。”

李浩悠然地点了一支烟。不久,肖桐甚至看到了夏天清的管家邓漠然,提着黑色公文包,像是百忙之中抽空拜访一样。

“很多名流来这家心理咨询会所,包括夏天清本人。”李浩在驾驶室点燃一根香烟,“也包括死去的周甜甜和王馨予。”

如果一个人非常非常有钱,那么他一般不会非常非常幸福。和钱一同来的苦恼,必须通过钱消灭掉,因此心理咨询很重要。换个角度说,这也有跟风现象,假如一位小姐去了感觉不错,她就有能力发动身边的朋友都去尝试。“心秘咖啡厅”是青岗市口碑最好,最私密的心理咨询会所,对于候鸟于此避暑的某一阶层人士来说,其实也没更多选择。

这些都非常正常,不存在问题。

“法医也是医生嘛,有自己的人际关系网。我觉得有很有意思。一个敢光明正大抢闺蜜男朋友的女人,内心该多坚强,会那么简单地就为分手而自杀?而一个从来不爬山的娇小姐,怎么会突然想起一个人去爬以险峻著称的华山?——迄今为止的两位女士,都是这个会所的会员,而她们死前,心理都被奇妙地扭曲了。”李浩终于开了车窗,弹了弹烟灰,肖桐得以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于是就请教了研究生时学校的前辈,心理学方向的。前辈提到了这个会所,我顺手调查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说,七月二十四日要下葬的那个女孩,也应该来这个会所?”肖桐问。

“是的。还有我挺现感兴趣的是夏小姐的管家。他到底有什么心事,需要来这里排解?”李浩眯起眼睛,掐了烟头。

破捷达跟在宝马身后,肖桐有点不舒服:“我们是人民警察,业余时间尾随美女不是太好吧?”

李浩吹了声口哨:“那前面的美女飙车也不太好吧?”

温软与郭子怡从“心秘咖啡厅”出来时,李浩一踩油门就跟了上去。

没想到两个女孩子一路飙车,大有不怕罚款的样子。

好在她们走的是条滨江路,车流量非常小。护栏下是长江支流,正是夏天涨水季节,水量充沛,空气清新。李浩的跟踪技术肖桐是放心的,每次局里课程培训他都参加。捷达车不远不近,保持在两个女人的警惕范围以外。用李浩的话说,要知道女人们的心情,得在她们不知道的情况下观察——比方说现在。因为女人就像猫,在你面前永远是展现看不透的那一面。

“我想知道她们想发泄什么。”李浩刻意放慢车速。

“等等。”

“怎么了?”他向侧脸扬眉。

红灯。

肖桐谨慎地看着前面行驶的宝马:“她们一直飙车,但遇到红灯时有想减速,似乎是减速不灵。”

“是刹车片太硬?”李浩眯起眼睛看前方。

“不对,是刹车系统的螺丝松了。”

肖桐立刻拿出手机,拨了温软的号:“温小姐,换低速档,用手刹!”

肖桐打电话时,李浩已经一踩油门逼了上去。

因为距离不是特别远,他甚至看得到红色宝马里的女子紧张地拿起手机,已经是哭腔:“手刹不管用呀!”

“靠路边,蹭用道旁树减速!我是肖桐,刑侦科,听我指挥……”

“靠,来不及了!”李浩忽然喊,“日,前面有个弯道!”

滨江路的车流量少,其中一个原因在于它有个巨大并且陡直的弯道。这条弯道一路跟着猛然转向的江水方向,给来往车辆造成很大不便。如果一辆时速达到现在的程度,刹车失灵,遇到这样路况……

捷达已经停下来,肖桐仰起头,看见那辆红色宝马撞上弯道护栏,飞出去,在江水上绽开一支烟火。

“你还记得夏天清生日那天接的电话吗?”李浩轻声问。

“玫瑰花的葬礼,在7月24日。”

“这一次,他没有限定说是‘一朵’。”

肖桐打开破捷达的车门,走下去,靠着护栏看下面湍急流淌的江水。三三两两路人聚集过来,他拨了120,李浩站在他身后,等他挂电话,平静地告诉他就算120来了也没用了,这件事最后一位经手的医生只能是他——法医。从那么高的地方,爆炸中落入漩涡密布的河床,不会生还的。

最后连李浩的预言都没有实现。因为这条河曾经遍布挖沙船,整个河道深处已经坑坑洼洼,布满了人眼注意不到的漩涡。警察局租了船沿江打捞,只捞到宝马的轻型零件,而两位富家小姐,如果两朵玫瑰花,凋零在了那天的夏风里。

这场车祸在青岗市盛极一时,因为死者来自两个相当有实力的家族。报纸上报道得沸沸扬扬,警察局也立案侦查,最终以车速太快和螺丝老化而结案。连带着宝马该车系的工程师特地到了青岗市,从废墟残骸中寻找事故原因。

葬礼举行日期正好是7月24日,事故之后第十天。

那天肖桐陪着夏天清去了公墓。

七月的天气闷得吓人,两场葬礼同时举行。

夏天清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灰色的墓碑间,肖桐站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去见给你打电话的男人。”

公墓建在一座小山空旷的地方,深灰色墓碑次第排列,一直延伸到高处。正好是夕阳西下,李浩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身边带着年轻的管家。逆着光,夏天清费了很大的劲,才看清那是谁。

“大小姐,我来接您回家。”管家说。

“我不明白。”

肖桐看见夏天清转过头看自己,瞳色幽深得如潭水。

“夏小姐,杀了四个人,你真的以为三十万可以买警察不立案吗?”他叹了口气,觉得很惋惜,“在别的地方或许可以,青岗市不行。判断前两起是非正常死亡后,聊城警察局就已经立案了。那天在公墓里,我们并不是偶遇。”

等夏天清的眼睛适应了逆射的阳光,她才发现,管家双手上了手铐,他身后站着的穿着笔挺警服的李浩。

管家说“大小姐,我来接您回家”时,双眼就像一坛酒,盛满陈年哀伤。

“想破解你的迷局,其实我们采取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办法。”肖桐说。

所有的问题,回归最简单的一个点。

究竟是什么人,能事先预测好葬礼的时间?

这不是所有线索中最重要的那条,但是最能抽丝剥茧的那条。

“我们调查了风水师。前两起葬礼分别请了两位不同的风水生选过入土时间,但是葬礼之后,每位风水先生银行账户上,分别多了两笔数量不少的钱。一笔自然是家属方的答谢,另一笔你猜猜来自哪里?”

越是有钱人,越讲究风水迷信之道。买通风水先生,确实能事先确定下葬时间。

夏天清下意识地抓紧手提包。

“夏小姐,打开你的手提包,里面难道不是给这次这位风水先生的尾款?”肖桐做了个手势,“每位朋友去世,你参加了葬礼,其实你来这里,只是为了付清风水先生帮你办事后该收的尾款。”

第二个线索在心秘咖啡厅。

肖桐和李浩蹲守那家心理咨询会所时,曾经看见夏天清的管家匆匆进去。李浩还曾经惊讶过,好奇他究竟是来排解哪方面的心理忧思。

“幸而这家会所是会员制,因此我去查了它的会员名录。”肖桐笑了笑,看着身边沉默不语的男人,“可是没有你管家的名字。因此我们这才怀疑——他并不是管家,而是那里的心理医生。是吧,邓漠然医生?我们查到了你有心理咨询师执业证。”

穿黑西装的男人愣了愣,缓缓点头。

如果不是为了大小姐,他早已脱离心理咨询师这个行业好多年。

“不错。”男人点点头,“我确实在‘心秘’兼职心理咨询师。但是这不能说明问题,兼职是我的个人自由。”

“这非常说明问题,在发现你是‘心秘’的心理咨询师后,我们发现了另一个重大问题。我们判定第一位死者——周甜甜自杀,是根据她写的遗书。那封遗书写在一张信笺纸上,而那种纸,虽然裁剪去了纸头,但是从纹路上看能判定是‘心秘咖啡厅’做心理疏导时的专用纸张。”李浩就站在他身边,接过话头。李浩的声音很冷,叙述起来不带感情色彩,听上去像在说和目前在场的人谁也不相关的故事,“这就说明,她说因为失恋而失去活下去的勇气那张纸条,有可能并不是遗书,只是几天前在心理疏导时,有人让她把烦恼写到纸上而已。后来不管采取什么手段制造自杀假象,这封亲笔‘遗书’都会让一切显得跟真的一样。

“我还找到一份心理疏导记录,记录中王馨予倾诉自己太软弱,你暗示她,可以通过挑战极限来找回自信。我想这类心理疏导,也能很好地解释为什么从来不飙车的温软小姐,从心秘咖啡厅里出来时,把车开到了一百八十码——而且当时我们就在咖啡厅外面,她开车来时安然无恙。我们猜测,正是在接受心理咨询时,那辆停在内部停车场的宝马,被人悄悄拧松了一颗螺丝钉。”

“可是不管是周甜甜还是王馨予,她们都认识我,她们会接受朋友管家的心理咨询吗?”

那一刻肖桐甚至觉得,质问的男人嘴角带着隐隐笑意。

“前提是,他们知道你是夏小姐的管家吗?”肖桐转向夏天清,“小姐,我发现在你交际圈内,很少能看到这位‘管家’的身影,即使他出现,也从来没有人直呼过他‘管家’两个字。既然你能给我‘男朋友’这个假身份,请问你是怎么向你的朋友介绍管家先生的呢?”

——这是我新认识的心理医生,在心秘咖啡厅哦。

——邓先生的心理疏导非常不错,要不要去试试?

夏家在青岗市有别墅,小姐常年住这里,因此有一位管家打理。而候鸟族的朋友们,大多只有夏天才来,不熟悉也是正常的。

整个故事说起来,并不复杂。

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每一次死亡,夏天清都是受益者。

比方说周甜甜的死,夏天清报复了抢走自己男朋友的女人。王馨予的死,使夏天清单独获得了某个文学大奖。不管怎么掩饰,利益矛头指向不会改变,她知道这些事情最终会牵连到自己,因此在最开始,就以一位未来受害者的身份,接触警方。

玫瑰花的葬礼,永远不会降临在她身上。

“夏小姐,我差点忘了,你原本是一个小说家。”肖桐叹了口气,“幸而在温软小姐的宝马车失事前,我打通了她的电话。汽车飞出去,抛向江心时,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不是救命。”

她说,肖警官,邓漠然不是心理治疗师,是夏天清的管家。

每个人出生时,都会收到一份来自上帝的礼物。

夏天清是写作,而温软是敏锐。

那个有一双猫瞳,聊天时总会若即若离观赏自己指甲的女孩,其实比谁都明白,交际场合中每一个正在进行的细节。她是第一个发现夏天清偶然介绍给她们认识的年轻男人,并不是心理咨询师那么简单。

他对夏天清的态度过于谨慎,不像是咨询师对顾客。

而更像是管家对待自己服务多年的大小姐。

温软的死,让夏天清除去一只黑暗中观察自己的波斯猫。

“温软死于知道得太多,而郭小姐,我暂时还不知道。”

李浩坐在警察局刑侦科的办公室,围观肖桐写笔录。

夏天清并没有亲自杀人。她出钱,邓漠然做事,请了黑道上惯于下狠手的人,伪装成自杀,坠崖和车祸。

然而夏天清并不承认。

那双剪水双瞳哭得肖桐心都要碎了:“不是我,和我没有关系。是管家独自做的事情,他爱我。还记得生日那天的电话吗,那头的男人说,他那么做,是因为爱我。”

“真是可悲。”李浩看着肖桐继续写笔录,“一个男人所付出的爱,不是无条件的。他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手中相应也握着不能让你摆脱他的把柄。夏天清大概不知道,她和自己管家关于除掉朋友的对白,那个平时对她百依百顺的男人,都做了录音。这样的男人,真的爱她吗?”

“有空发表感想,不如来帮我写笔录?”肖桐邀请道。

“不行,我有正事要做。”李浩正色,“我有一封信要送。”

这是邓漠然在拘留期间所写的,写给他前主人看的信,托李浩转交。李浩之所以帮这个忙,是因为他欠管家一个人情。

“四起故意杀人罪,目测他被判死刑,那时候尸体会由我做尸检。”李浩说,“说不定标本室里小白又能有一位新朋友。”

邓漠然第一次见到夏天清时,她才十七岁,赤脚坐在落地飘窗前看一本译文小说。

初次被带到大小姐面前时他还有点紧张,担心自己的简历是不是能通过她挑剔的眼睛。

“我有家庭职业管理人高级证书,心理咨询师资格证,能熟练使用计算机,有驾照,会专业护理……”

女孩只是从书本上抬起头,微微颦起眉头:“你会做饭吗?”

剪水一样漂亮的双瞳,不沾世俗尘土气。

邓漠然愣了愣:“我会煲汤。”

“我喜欢喝白糖雪梨汤。”

邓漠然就被留下来了。

后来他才知道,他看起来那么纯洁懵懂的大小姐,其实专注小黄文一百年。

夏天清和其他富家小姐不一样。夏氏集团当年白手起家,从街头巷尾贩卖医疗器材最终到上市,产值过百亿的巨型医药集团,花了整整三十年的时间。夏天清出生时,正是家族缺钱的奋斗期,因此等她长大后,只长成一个普通女孩,没有家世带来的傲气和挑剔。

换句话说,她和那个属于她的阶层格格不入。

不能在交际场上顺利找到聊天话题。

总是被欺负。

谈个恋爱连男朋友都被抢了。

每年寒假和暑假邓漠然都看见她按时回青岗市安静的家,偶尔参加社交应酬,坐在巧笑嫣然的同伴之间,显得有些孤单。邓漠然拿着夏家薪水,打理这个只有夏天清会回来的家,看着她看书,看她抱着笔记本电脑自娱自乐写小说,等远方的父亲偶尔归来。

他甚至还去看了夏天清的书。

每一本都是普通女孩奋斗史,因为努力学习,诚实善良而被高帅富喜欢,最终赢得美好未来的地摊言情小说。邓漠然从来不看这种幼稚的书,不知道为什么,他每一本都看完了,都还觉得挺有意思。

忘记是什么时候,夏天清问他:“你有心理咨询师的资格证?”

她躲在花瓶后面,花瓶里新开的白玫瑰遮挡了她整张脸:“我有一个剧本,能帮我演一演吗?”

邓漠然知道,自己拿夏家的钱,并不包括演戏。

如果需要演戏,他的要价会更高。

他问:“为什么?因为周小姐抢走了赵少?其实小姐,您身边的好男人并不少,只是您没察觉到。”

夏天清沉默了一会儿:“你知道周甜甜是怎么从我身边抢走赵行之的吗?”

“她做了什么?”其实邓漠然知道,他一直旁观着。

“她请人偷拍了我的隐私照,上传到网络,供男人看的那种。然后每次宴会,她都让周围的朋友,温软,馨予,郭子怡跟行之说,你女朋友给你戴了绿帽子,真的好可怜。其实天清不是有意的,她只是平时不注意细节,毕竟当初出身贫寒,有些教养还不完善……”

邓漠然早就知道,他甚至还去看了那些照片,下载了存在电脑里。

“然后周甜甜再以正义使者的身份出面删了这些照片,卖赵行之一个人情,表现自己的善良和同情心,还安慰赵行之这件事一定要瞒着我,别让我知道了伤心。他们原来是这样认识的,我竟然不知道。”

邓漠然想,是啊,只是你现在才知道而已。

“我再也忍受不了周甜甜了。

“我也无法再忍受王馨予了。我知道我们合写的小说将要获奖,已经收到了内部消息。可是那本小说明明大部分是我写的,她却擅自将自己的名字署在第一位。署名顺序不一样,媒体关注度、读者铭记度将完全不同。以前我能忍受她,现在我不想忍受了——幸好这个奖项和诺贝尔奖一样,不颁发给活人。

“而温软,这些纠葛她知道得太多了。如果这个剧本演下去,她终究会知道谁是幕后主使。

“郭子怡要和温软一起死,因为她总是嘲笑老娘看上去像穷人,受不了了。”

“杀郭小姐并不是非常有必要。”邓漠然平静地告诉她。

“不,我讨厌她。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玫瑰花的葬礼

亲爱的夏小姐,

古希腊哲学家曾经给予女人的四个品质:控制,公允,坚韧和智慧。

答应你杀死周甜甜时,我埋葬了你的第一个品质,对自我欲望的控制。

答应你杀死馨予时,我埋葬了你的第二个品质,对同伴的公允。

答应你杀死温软时,我埋葬了你的第三个品质,对恐惧的坚韧。

答应你杀死郭子怡时,我埋葬了你的第四个品质,判断力的智慧。

我曾经认为,你是我遇到的,在那个无聊阶层中,出淤泥而不染的那朵高岭莲花。

可是亲爱的,你看,你现在一无所有了。

顺便告诉你,你所想杀死的那四个人,她们其实还活着。

你所参加的那四场葬礼,埋葬的是你自己。

邓漠然

当这封信再由夏天清交予李浩,再转交给青岗市警察局刑侦科的黄队时,所有人都吸了口凉气——她们其实还活着。

这是什么意思?

投湖的周甜甜,坠崖的王馨予,车祸的温软和郭子怡——仔细思考,的确,似乎没有人见过她们完整、可以辨认的尸体。

杀人罪和非法拘禁罪是两种量刑标准。

杀人未遂和杀人罪又是两种量刑标准。

邓漠然并没有杀人,他只是制造了死亡假象,将这四位小姐通过黑道势力控制起来了。

李浩摔杯子:“这下没有死刑了,说好的标本呢?我说好的标本呢!”

肖桐安慰他:“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邓漠然手上有一个地址,是黑道管理之中的地下仓库,四位小姐就关在里面。她们并没死,只是被监禁起来了,其中宝马车上的那两位伤得很重,不过算时间最近也差不多该康复了。带邓漠然去现场的人是头儿和小李。

小李带回来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四位姑娘都安然无恙回家了。

坏消息是,邓漠然逃走了,小李记了大过。

“哦?”李浩雪一样的白大褂晃过去,单手抓了小李的领子,雪亮的刀锋从小同志鼻尖隔空划到下巴,声音都喷着冷气,“呵呵,你就这样把我标本放走了?被催眠?这得多好的催眠术才会让你主动给他解开手铐?”

在头儿解救被困美少女时,小李恍恍惚惚,开了邓漠然的手铐。

然后这个男人就像鬼魅一样,消失在了夏日午后的风中。

肖桐正在把法医科的变态拖走,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还有熟悉的、那种淡漠的香水的味道。

非常熟悉的感觉,就好像闷热天里,忽然听到一声清冷怡人的风铃响。

肖桐追过去,连追了两条走廊,被李浩从身后掰住肩膀:“怎么了?”

“我好像看到林浅浅了,青铜鼎案那个。”

“哦,和你玩暧昧那个女通缉犯。”李浩记得非常清楚,“你还没忘掉她?”

推开门。

是笔录室,四位解救出来的姑娘坐在里面,因为门被突然撞开而仓皇回头。

“抱歉,眼花了。”肖桐抱歉地退出来。

从那以后,生活变得正常起来。

四个家族分别领回了自己的女儿,消停了。夏家花了重金疏通关系,想以精神不正常为理由,将夏天清带转移到了一家私立的精神病医院。

据说在那里,夏家大小姐在读完自己管家的信以后,确实精神不太正常。她曾经有一次荣获文学大奖的机会,然而写信谢绝了。她不再说话,每天只是面无表情,对着医院雪白的墙壁发呆。

就仿佛自己的灵魂,在那四场葬礼中,被埋葬了一样。

肖桐因为这次英勇破案,拿了一次系统内的表彰。李浩依旧在法医科哼小曲过日子,没有凶杀案,他每天就忙着泡茶而已。

总觉得哪里不对,这个夏天,变得太平静了。

另一个傍晚,下班之后,肖桐顺着惯常走的长街往下走,手插在裤兜里,想吹一吹热气消散后的凉风。忽然被人从身后打了一拳。

“你就是经手天清案子的警察?”打人的男人似乎喝过酒,敞着上衣扣子,眼睛血红,“你放走了邓漠然那个禽兽?!”

“不是我放走的。”肖桐架住他,“你是赵行之?夏天清的男朋友?”

堂堂赵家三少,当街打警察,传出去不是佳话。

肖桐把他带到自己的出租屋,当头浇了盆凉水,赵行之清醒过来。

“抱歉我刚才冲动了。”他靠着肖桐的床,坐在地板上,点了支烟,“你知道我为什么和天清分手吗?不是因为周甜甜引诱了我,也和后来流言里的照片事件无关。我那么爱她,怎么会因为那种无聊的事情和她分手?——而是夏天清变了。和邓漠然接触后,她就变了。非常微小的改变,日积月累,只有身为男朋友的我才能明白。”

“我不明白。”肖桐递给他一杯凉水。

赵行之也不嫌弃缺口的杯子,端起来仰头一口饮尽:“你知道心理学中的积累效应吗?”

十一

在心理学中,积累效应有一种“相乘效应”,即在多次作用产生的心理效应比简单相加会产生更为严重的后果。例如,多次受到侮辱而将愤怒长期压抑的人,在某次受轻微侮辱但周围环境或个人情况极不利时,会以爆发性的方式将长期压抑的愤怒发泄出来,形成过剩犯罪。

“邓漠然就是那个小小的导火索,一次又一次提醒天清,她在交际圈中受到的漠视和委屈。不经意地,反复地,装作好意地提醒她,旁观她的反应,直到这种‘相乘效应’的产生。现在回想起来,他就好像是个魔鬼,用自己的心理技巧,怀有兴趣地想看‘我的天清究竟能忍受到哪种程度’一样……”赵行之脸色痛苦,“我讨厌她和她管家的亲近关系,才提出的分手。可是现在看来,当初我做的事情,正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分手以后我后悔到肠子都青了,和周甜甜谈过,想再次回到天清身边,然而太晚了。现在我去精神病院探望天清,可是她什么都不对我说。她不对任何人说话。

“邓漠然不是那么简单的男人,你们不应该放过他。”赵行之摇摇头,“肖警官,你们不该放过他……”

邓漠然做的事情,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人的能力。

比方说王馨予的坠崖地点就在华山,他不仅需要雇佣黑道的人绑架王家小姐,制造坠崖假相,同时还要准备一具血肉模糊不可分辨的女性尸体,放上王小姐的遗物。绑架确实给钱就有组织愿意做,而在限定时间内安排适合的女性尸体,就不是每个黑道团伙能够轻易做到的事情了。

他对夏天清做的事情,并非出于忠诚。他抱着另外的目的,在配合夏天清的剧本。这个人就像暗处的蜘蛛,牵扯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网。

或者说,他本身,就隶属于某一个未知的组织。

邓漠然,他究竟想要什么?

那一瞬间,肖桐有一个猜测。

“赵少,你接触过被接回去的四位小姐吗?她们和过去有什么变化吗?”

赵行之苦笑:“经历过那种事情,谁心理上都会有变化吧?王馨予那么外向的性格,变得不爱接触人了。哦,说起来,温软最爱的香水也从香奈儿变成了娇兰的‘忧郁’。”

娇兰的“忧郁”,L'heure bleue。

肖桐想起自己在局里走廊中,忽然闻到的香气。

“还有甜甜,似乎突然不爱穿高跟鞋了。”

肖桐突然意识到,自己到底是觉得哪里不对了。

他始终无法想通,在时速180冲进江中的宝马车里,温软和郭小姐究竟是如何生还的。

十二

这次是肖桐将李浩从床上轰起来。

李法医醒得倒快,很快坐起来,穿戴整齐,遗憾地说:“肖同志,虽然我本人很乐意,但是大清早主动爬到我床上来,还是很影响组织风纪的。”

“滚,捷达钥匙。”肖桐伸手。

李浩发动了车,停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对面的小街道上。这是周家在青岗市的产业,周甜甜来消暑,自然住这里。

“你想偷窥周甜甜?”李浩不可置信,“品味不怎么样嘛!”

“我怀疑她有一点变了。”肖桐说。

“胸变小了?”

“不,”肖桐说,“是人变高了。”

因此不再穿以前的高跟鞋,否则旁人看起来特别明显。

一个成年女性,一夜之间突然长高,确实引起人怀疑。

“你想说明什么?”李浩点燃一根烟,“说清楚,我才好判断要不要及时抽身不陪你玩。”

“我想说,回来的这四个女人,并不是当初那四个女人。周甜甜、王馨予、温软和郭子怡,她们确实已经死了。”

“你走火入魔了,肖桐,这不可能。模仿一个陌生人,还有骗过身边朝夕相处的亲朋好友,怎么可能做得到?”

“对。”肖桐点头赞同道,“你可以模仿一个人的外貌,但是很难模仿一个人的性格。如果要掉包,必须设计一个让人性格大变的理由——现在这种情况,被朋友陷害假死遭遇囚禁,算是其中一种。”

穿着蕾丝短裙的身影出现在酒店前厅的台阶上,有一位门童帮拎包。

“确实是高了,而且胸小了。”李浩点点头,“告诉了头儿吗?”

“说了,没理我。”

“等等,她要去哪里!”李浩一踩油门跟上去。

“周甜甜”的车顺着林荫大道缓慢行驶,七拐八拐,渐渐出了市区,在码头区的空地里停下来。然后倒转车头,向李浩的方向驶来。

“不对。”李浩立刻打方向盘,“我们被起疑了,中了埋伏!”

车。

从四面八方出现的车。

这条路尽头是废弃的码头,一边临绕城河,一边是荒芜废地。

幽灵一样的车把捷达围在中间,车中下来扛着铁棍的男人。“周甜甜”就穿着蕾丝短裙,在最远的一辆车上靠着,看着他们。

“肖桐,”李浩叹了口气,“你带枪了吗?”

“没有。”

“那就没办法了。我一喊暗号,你跟在我身后冲出去。”

李浩猫着腰,拉开车门:“牡丹花下死——”

他冲了出去,“做鬼也风流!”

肖桐心想我们没定过这种下限暗号。但是他没时间思考了,只能跟在李浩身后,在扭打和搏斗中,杀出一条路,往身后有人的新码头区跑。李浩熟谙人体解刨学,知道除了重点部位以外,一拳打在哪里,能给敌人最大伤害,能最大限度限制对方行动力。

肖桐在校时上过格斗课程,只是分数向来不高。

他想,或许真的,一生就停止在这里了。

自己牺牲还好,只可惜拖了好兄弟下水。

忽然远处,响起了震耳的警笛声。

十三

肖桐几乎趴在地上了,身上一定有软组织挫伤。李浩还好,抢了对方一根铁棒,靠着一棵道旁树喘气。听到警笛声,混混流氓就四散而去。这是肖桐人生中最感激组织出警迅速的一次,心想谁出的警,我回去请谁吃饭。

停在面前的却不是警车,而是一辆奥迪Q7。

香水味。

熟悉的香水味,娇兰的“忧郁”。

“温软”从车上下来,波浪长卷发披散下来。

蔻红色指甲按下微型录音机的外放键,警笛声就停止了。

“肖警官,李医生,第二次见面了哦。”

精致的人皮面具取下来,露出一张清秀干净的脸,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像水墨珠子。

她靠在车门上,就像一片树叶挂在树枝上,给人一种漂泊不定的虚无感。

“林小姐。”肖桐想起来了。他曾经经手过一起青铜鼎走私案,走私的组织叫“蓝帽会”,是国际上圈内圈外都声名狼藉的地下恐怖组织。林小姐,就是当时的犯案人员之一。他们在交往试探中,还演过情侣戏。

那时肖桐就本能地觉得,林浅浅和这个组织的其他人,不一样。

如果她出现,就意味着邓漠然背后的组织,正是blue hat——那个不按常规出牌,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思考,疯子和天才聚集的组织。

“你的组织还是那么喜欢铤而走险。”

“这不是蓝帽会做的。”林浅浅笑了笑,“我只是奉命,来黑吃黑的。”

她拿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然后打开手机后盖,取出sim卡,随手扔进汹涌河水里:“小提示。”

这个发信号码从此作废。

“那我走了。”她嫣然一笑,顺手戴上一顶蓝色贝雷帽。

“她给你发的什么短信?”李浩问。

“一条行动逃跑路线。”肖桐说。

“刚才我们应该逮捕她。”李浩眯起眼睛。

“我忘记带枪,但是林浅浅应该不会忘。”肖桐提醒说。

这是第二天,震惊警察局高层的惊天大案发生前,刹那的平静。

由于涉及几大财团和数以亿计的资产,直到半年后,这些消息才渐渐通过传言和地摊小报,呈现在世人面前。

第一件事是,有四个大家族曾经同时失去了女儿,并且举办了葬礼。然而随着警方破案,这四位姑娘被安然无恙带回家了。然而不久以后,她们突然在同一天,再次失踪。

第二件事是,和四个女孩子同时失踪的,是大笔的财产。这四个财团留在自己女儿名下的大量现金,存款,固定资产,都在她们回来的那段时间里,通过本人合法手段套现和转账,悄然消失了。这些现金被转入某个国外账户,然后经过合理而迅速的洗钱手段,蒸发到了警察系统触及不到的地方。

这才是邓漠然的真正目的。

他并没有兴趣帮一个女生报复自己的朋友,而是像一只耐心的蜘蛛,等待合适的时机掉包了四个大财团的继承人,然后将巨额财产据为己有。

而青岗市警察局立的功,是通过一条内部秘密情报,截获了另外三名“替身”女人。

这三位“大小姐”在洗钱完毕出逃出国的过程中,被截于云南和缅甸的边境线上。

她们将接受法律的惩罚。

“被截获的人里面没有林浅浅。”肖桐很遗憾。

当时他正在和李浩,赵行之坐警察局外小馆子喝酒,李浩白他一眼:“人家主动提供的情报,会把自己供出来吗?”

没有人知道,那三个女子和依然在逃的邓漠然背后势力究竟是什么来头,因为不管怎么问询,她们的供词只到邓漠然就断掉了。再往后,什么都问不出来。

只是在精神病院的夏天清,有一天突然向前来探望的赵行之提到:“邓漠然,他背上有一个黑色十字架。”

这是夏行之第一次说话,赵少开心了很久,专程请肖桐吃饭攒人品。

“说起来,”肖桐问李浩,“当初你以要分那三十万悬赏为借口,硬挤进行动组里来,难道是担心我卧底不好,特地来帮兄弟挡枪?”

“呵,”李浩冷笑一声,“你是怕把我牵扯进来,才特地跟头儿说,瞒着李医生?”

他拿筷子指着肖桐:“头儿早答应过我了,要是你不小心牺牲了,就泡福尔马林放我标本室里——左边架子放小白,右边架子放你。我就是担心以后样品不小心损毁,特地跟过来看看。”

十四

林浅浅穿了一身黑色纱裙。

正是早上,夏天朝阳温暖,给墓地镀上一层浅金色。

灰色墓碑整齐的排列着,在青草和小野花之间,一直延伸到树林深处。这些墓碑上都刻着名字和编号,有些特别新,有些已经好多年,爬满青苔了。

据说每一位进入蓝帽会组织的人,都在这里有一座墓碑,以埋葬过去的自己。

林浅浅默默数数,很快找到了NO.99。

No.99 林浅浅

死于 XX年X年X月X日

“黑叉集团肯定气死了。”忽然身后有人说,“费劲周折骗走了四大财团的钱,最后全部打入了我们的账户里。林小姐,作为一个卧底,你非常优秀。”

说话的男人戴着银色面具,下颌线条坚毅有力,声音略微有些黯哑,像是曾经声带受过伤。

“是黑十字集团,BOSS。”林浅浅转过身,轻声纠正,“轻视敌人,也是对自己的轻视。”

“哦,黑十字集团。”男人从善如流,“我不太喜欢他们,做事情手段太变态了。”

“我认为还是我们变态一点。潜入他们组织,替换掉正确的汇款账户,还把出逃路线交给警方。”林浅浅笑了笑,黑色丧服之下,笑容显得特别明媚,“能完成任务,我很荣幸。”

“说起来,你觉得邓漠然之于夏天清,到底是怎样一种情绪呢?”面具男人叹息道。

“和他的其他对象没有区别吧。”

“不对,邓漠然非常爱夏天清,非常爱,因此想把夏天清变成和自己一样的人——只是失败了。一旦他埋葬了夏天清的四种品质,他就埋葬了夏天清这个人本身。”男人笑道,“这个变态,现在大概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那个当初让他喜欢过的夏家大小姐,已经不复存在了。

林浅浅弯下腰,在自己的墓碑上放了一枝白玫瑰。

有人说,人一生会经历很多场葬礼,才能得以成长。每一场葬礼,都会埋葬一个曾经的自己。

她想,埋葬在这里的,是她年华中最美好的部分,剩下的自己,已经不值得哀悼了。

因此才特地的来这里,为过去祭奠上一朵玫瑰花。

我之爱人如玫瑰,六月鲜花始盛开。

亲爱的,直到四海枯竭,

直到岩石腐烂,

生命不绝,我心不变。

……

——罗伯特·琼斯(苏格兰民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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