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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eak》全文阅读_作者:苏七

发布时间:2023-07-21 08:4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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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对玛丽说:“这个孩子我不能生下来。”

玛丽问:“为什么,亲爱的珍妮,这是弗莱德和你唯一的孩子啊?”

珍妮说:“他是怪胎,是恶魔。”

故事在所有新闻节目中都是这样开始的。

一个穿青色兜帽衫的年轻男子,从街对面走到了便利店门口,他的双手塞在衣服前面的口袋里,用肩膀推开了便利店的门。便利店里人不多,两个女高中生站在糖果货架前交头接耳,一名中年女子拿着两盒脂肪含量不同的牛奶左右为难,一个年轻地穿黑色西装的男子正拿起一罐口香糖,一个奶奶领着孙女在挑茶叶蛋。

穿青色兜帽衫的年轻男子站在货架中间,他先向两个女高中生开了枪;接着,推倒了糖果货架,射杀了中年女子;第四个中枪的,是站在收银台附近的西装男;然后是收银员;最后轮到了老人和孩子0兜帽男子没有犹豫,给了老人一枪,孩子被逼到了墙角,大声尖叫哭喊,男子手里的枪没子弹了,这时,警察冲了进来,男子扔掉了手枪,趴在地上,笑着被铐上了手铐。

枪击案造成三死两伤,逃过一劫的小女孩儿被转移到了一百公里外的湖滨疗养院,幸存下来的中年妇女和西装男对犯罪嫌疑人进行了指控,嫌犯游晓也对其罪行供认不讳,一个月后庭审,犯罪嫌疑人当场翻供,声称自己是被一位叫做李天明的警察指使,因为父母被李天明绑架并囚禁,被迫听从了他的命令。

李天明,铁马市公安局重案组第一大队队长,年近五十,在职二十五年屡破奇案,人称“神探李”。李天明在本案案发一周前曾报过配枪丢失的案,根据口供,李天明当日与孙女出游,将配枪锁在家中书房抽屉里,傍晚回来发现家中被盗,损失财物三千四百元,手表一只,笔记本电脑一台,配枪一把,水果刀一把。

而在游晓案件中,游晓所使用的佩枪,正是李天明报失的那把。

九毫米左轮,黑色,左侧有警徽标志,一次可装弹六发,轻便,简单易用。

李天明被带回公安局接受审问,前十个小时他一言不发,只字不提,第十一个小时三十分钟,疑似游晓父母的两具尸体,在一间河边小屋被一群徒步旅行的驴友发现。这间河边小屋曾是李天明与友人在森林中打猎时休憩所用,警方还在小屋内发现碎裂的手机一只,泡面盒,空矿泉水瓶若干,水果刀一把,鉴证科对手机进行了组装还原,他们在那上面发现了李天明的指纹。

李天明无法提供有力的不在场证明,遂被捕,案件重新进入调查程序。

同时,他的女儿联系上了李天明的大儿子,她的兄长——李震。李震十四岁时离开了李家,与李天明断绝父子关系,他漂泊在外十年,只与妹妹李美玲断断续续保持书信联系。李美玲找到他,李震现在是个侦探,她希望他能做点什么,来还他们的父亲以清白。

李震没有住在李家,他找了家离看守所很近的快捷酒店,开始调查李天明和游晓的案件。

游晓,二十六岁,无业,从小就爱干些小偷小摸的勾当。

两年前,他从拘留所放出来后和人一起开了家公司,摇身一变成了商界精英。警方起初判定他的杀人动机是挪用公款,与会计产生矛盾,一怒之下枪击了公司会计的高中生女儿美美。

至于案件中死亡的另一名女高中生——美美的同学小曼,她的父亲在十年前杀害了李天明的爱妻,案发经过是这样的:小曼的父亲冲入李家入室抢劫,李天明出勤在外,李太太勇斗歹徒,不幸身亡。小曼的父亲被判过失杀人,一个月前出狱。

媒体对这起错综复杂的、跨越了十年的案件进行了密集报道,许多推测和小道消息在网上流传,一时之间,李天明借刀杀人,为报妻仇的新闻在市里传得沸沸扬扬。

李震通过关系疏通,去见了游晓一面。他问了游晓七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他问游晓:“你怎么认识李天明的?”

游晓说:“酒吧,我在喝酒,他来套近乎,他恨小曼的父亲,我恨美美的父亲,他告诉我,我们恨的人的女儿是非常好的朋友。”

第二个问题:“他威胁你了吗,那次见面?”

“是的,他告诉我,他已经绑架了我父母。”

第三个问题:“为什么对高中女生下手。”

“他说,他要让小曼的父亲感同身受,让他感受失去挚爱的痛苦。”

第四个问题:“为什么是你?”

“你应该去问他,他做了调查,他是警察,这很方便。”

第五个问题:“为什么一开始被审讯的时候不说出来?”

游晓是这样回答的:“拜托,那些警察会相信我吗?我供出来的主谋是他们的神探李,怎么可能相信我?”

第六个问题:“你为什么要答应他?你替他做这些,就算是为了自己的父母,你被捕后,你怎么能肯定他就一定会放了他们?”

这两个问题没有被回答。

李震还去见了李天明,他一个问题都没有问,反而是李天明问了他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他问:“你过得怎么样?”

李震没说话,第二个问题他说:“有烟吗?”

1

李震住的酒店房间里贴满了与案件有关的资料,他试图列出对李天明怀有敌意的仇家,光是名单和相关案件他就贴了一整面墙壁,剪报、照片、尸检报告、河边小屋的现场照片,所有与案件有关的证物照片,他通过各路关系全都收集齐全了。

他在一次和李美玲的会面中说:“我想不明白,他怎么可能不是凶手?”

“阿震你怎么能这么说,他可是……”

“他有动机,有作案的能力,唯一失算的大概是游晓的招供,游晓为什么要招供?他是不是发现他的父母已经死了?”

“爸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你别说了,他从来没想过要对凶手做什么,他一直说他受到了法律的制裁。”

李震问道:“他不恨他吗?他不应该去恨他吗?还是他更恨他自己,那个晚上,我打了多少电话给他,出任务出任务,他脑子里就只有任务,结果呢。”

这次会面不欢而散,李美玲临走前对李震说:“就算他要借刀杀人,他也不能布一个这么蠢的局。”

这个局很蠢?

确实如此,这个局充满了许多不确定的因素。比如天气,如果那几天不下一滴雨,河边小屋将会留下明显的足迹,比如九毫米左轮手枪射出的子弹是否能一枪夺走高中女生的性命。至于游晓的父母是否会从绑架中逃脱,游晓在父母被绑架后下一步会做些什么,这些全都是可以确定的。

人类是习惯和感情的奴隶,每个人身上都有死穴,家人,朋友,又或者本身的软弱。只要了解掌握他们,人就变成了唯一的,不会变的,可以确定的因素。

李震并没放弃,他一天只睡三个小时,黑眼圈变得很重,满身烟味,他早上六点会下楼去门口的蛋饼摊买一个蛋饼吃。

两个鸡蛋,香菜,辣椒都要。

他每天都会去拜访不同的人,他去见了小曼的父亲,在小曼的葬礼当天。小曼的父亲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得了失语症,失去了和人交流的能力,小曼的一个阿姨告诉李震,这么多年来,小曼是他父亲唯一的精神支柱,他老婆早亡,亲近的人只剩下这么一个女儿。

他还搜集了游晓生意合伙人的资料,可惜他没能找到他,这个合伙人消失了,如同人间蒸发,李震去了游晓的公司,游晓一被捕公司就被解散了,之前的一位员工告诉他:“我们从来没见过另外一个老板。”

这位神秘的合伙人似乎从不存在,李震只打听到他可能姓罗。

这条路也走到了死胡同。

李震转变方向,他着手调查便利店枪击案的幸存者与遇难者。他的墙壁上又多了些资料和照片。

遇难者:

美美,高中女生,父亲与游晓有仇。

小曼,高中女生,父亲与李佳明有仇。

收银员小泉,大学在读,兼职,外乡人,与游,李二人毫无关系。

老太太,前高中教师,已退休,曾在美美和小曼所在的高中任教。

幸存者:

西装年轻男子,初中数学老师,与游,李二人毫无关系。

中年女子,公司文员,家住便利店后公寓,与游、李二人毫无关系。

女孩儿,父母离异,法院将她判给母亲,母亲在一家文化传播公司上班,与游、李二人毫无关系。

李震为此亲自驱车前往湖滨疗养院去见那个小女孩儿,女孩儿叫莎莎,医生诊断她患有创伤后遗症,正在为她做心理治疗,李震被禁止询问与凶杀案有关的任何问题,也不能与莎莎单独相处。

接着他又找到了那个女白领和数学老师,女白领和数学老师都将他拒之门外。最后李震找到了女孩儿的母亲,他在那里找到了新的线索。

女孩儿母亲工作的文化公司叫“星艺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李震见到女孩儿母亲后,开门见山问她:“你们和信义教是什么关系?”

母亲疑惑地说没有听说过什么信义教,李震又说:“我看到你们的LOGO了,和信义教是一样的。”

李震为什么会知道信义教这个宗教组织,答案应该很简单,李天明曾经处理过一起与信义教有关的案件,而这起案件的资料就贴在李震宾馆房间靠近厕所的地方。

信义教是一个宗教组织,从外国传入,当时与之有关的一起案情的严重程度已经超过了骗些老头老太的养老钱,那起案件发生在二十五年前的某个夜晚,信义教教众在一幢别墅前集结,他们高举火把,高唱圣歌,根据目击者的口供,晚上八点他们闯入了别墅,目击者立即报警,十分钟后警察赶到。

别墅里出了人命案。

死者是信义教教徒弗莱德·唐,是一间跨国企业在华工厂的管理高层,除此之外,弗莱德家三岁大的黄金猎犬也没能幸免。而本案唯一的幸存者,同时也被一众教徒指摘为杀人魔女的弗莱德太太——珍妮,在警察赶到时企图用一把菜刀自杀。当时的场面十分混乱,还有记者混了进去,拍到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教徒正推搡珍妮,警察夺下她刺向自己凸起的肚子的菜刀。

珍妮怀孕了,临盆在即,况且还涉及到外国人在华犯案等因素,起诉不得不被推迟,可珍妮杀人的证据确凿,凶器上全都是她的指纹,别墅也没有被人闯入的迹象。可珍妮并没认罪,当时调查这起案件的就是李天明,这是他的第一起案件,因为上过大学,会说些英语,他被派作重案组代表和珍妮的律师一块儿给珍妮录了口供。

李震找到了这份久远的书面资料。中英文各一份,里面珍妮自始至终都在强调一句话。

“我没有杀人,杀人的不是我。”

“那么是谁呢?”当时这么问的是李天明,口供里写,珍妮摸着肚子没再说话。

案件进入了繁琐的跨国手续阶段,因为产期将近,珍妮被允许住院待产,陪在她身边看护她的人也是李天明。每天他都要向重案组提交一份观察记录,这些档案保存完好,简单地记录了珍妮住院两个星期时发生的所有事。其中也包括信义教在医院楼下的示威游行,静坐,试图投毒,偷袭,伺机绑架等等想要伤害珍妮的行为。

这些疯狂的教徒称珍妮为“魔女”,声称她必须被处以火刑。他们想看她被活活烧死,说她的身体里栖息着恶魔。只有火才能洗净她的罪孽。

珍妮日渐憔悴,身体健康每况愈下,她的姐姐玛丽从国外赶来,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直到她诞下弗莱德的遗腹子。根据资料,那是个健康的男孩儿,而他的母亲珍妮却因为难产死在了手术室。珍妮死后,那些疯狂的教徒并没有善罢甘休,初生的男孩儿好几次差点在伪装成医生、护士、护工的人手上送了性命,为了孩子的安全,玛丽带走了这个孩子,李天明和一干警察护送他们到机场。

信义教的教徒称这个孩子为“恶魔”。他们对许多记者说,这个孩子就是住在珍妮身体里的恶魔,他是不详,是恶。

李震追查了这个孩子的下落,他在十三岁时就因为车祸意外死了。

有没有人生来就是恶的?就算是《圣经》中的魔王路西法,也曾是光辉闪耀的明亮之星。

李震第二次拜访星艺文化,才走到门口就被保安强行带走,他和保安发生冲突,甚至动起了手,得益于这场冲突,李震见到了星艺文化的负责人——彼得。

彼得是个外国人,金发碧眼,他中文流利,和李震沟通毫无障碍,他们聊了许多,彼得连自己以前是个渔民的事儿都和李震说了。彼得还有个弟弟,叫安德烈,他们一块儿来的中国,安德烈经常不在公司,彼得还说下次一定引荐安德烈给李震认识。

“那么说说二十五年前的案件吧。”李震和彼得绕了一大圈子,最后还是说到了那件事,他大致描述了下案情经过,彼得对信义教的事并不避讳,他大大方方地说:“是的,在教史上确实发生过这样一起严重的案件,这是昨天才印刷出来的新教典。”

彼得为李震找来了一本厚厚的硬皮书,他在目录上找到“被诅咒的魔女”这一章节,将书本交给了李震。

“也就是说,当时是因为教徒弗莱德预感到自己的妻子被恶魔附体,向教会求救,所以教徒们才会在他的住所前集结,听到尖叫声后一拥而入,在试图制服魔女的过程中,感受到了……”李震在念硬皮书上的句子,“感受到了叫人毛骨悚然的恶魔的力量,然而恶魔永远无法战胜伟大的神明,神明的力量来自山川,来自河流,来自天空,来自所有的未知……”

李震揉了下眉心,看上去有些头疼,他合上了书本,问彼得:“这是作者的亲身经历?”

彼得微笑:“是的,您如果想见他,我可以替您安排。”

李震表示非常愿意,第二天,他就去见了书本的作者冯先生。

冯先生上了年纪,在养老院住。护工和医生都表示,自从他住进养老院就没人来探望过他。李震向他们打听冯先生的家庭情况,一个护工透露说:“听说冯老有个太太,还有个女儿,孙女都有了,就是都不来看他,好像都挺怕他的,他来那天,是他女儿和女婿送过来的,两人看他的眼神一点都不像在看自己爸。”

李震和冯先生在花园里见面,冯先生在和自己下围棋,李震坐在他边上,说他是为二十五年前的案件来的。冯先生看了他一眼,他问了一个问题。

“小伙子,你觉得有没有人,生来就是恶的?”

李震摇头:“人之初,性本善。”

冯先生大笑:“三字经背得挺好,但是,你相信特例存在吗?”

他接着说,“二十五年前那个夜晚,我看到了恶魔。”

恶魔是能被看见的吗?

他们不是隐身在黑暗中的吗,或者,他们就是黑暗本身。

“那么恶魔是什么样的?”李震问道。

他总是在问问题,有的问题能得到明确的答案,有的则不能,这一问题显然属于得不到答案的范畴。冯先生摇头,他问李震为什么对二十五年前的案件感兴趣,李震说道:“李天明案件您听说了吗?我想查明真相。”

“真相?你不相信他是主谋?”

“看来您知道这个案件,我并非不相信他是主谋,我只是想知道真相,真正的真相,因为这件事实在太奇怪了,有很多可疑的地方,但是从另一方面却是证据确凿,”李震说,“就和二十五年前的那个案子一样。”

冯先生扭头没再看他,李震还在提问,“我很好奇,你们对任何好奇的人都是这么言无不尽吗?我去见了彼得,他告诉了我很多事情,一点抵触的情绪都没有,可我之前还差点被他的保安赶出公司。”

冯先生说:“孩子,因为我们被告知了。”

然后他转身看着别的方向说,“我的医生来了,我要走了。”

李震最后的问题是:“你们,被告知了什么?”

“耶和华说‘跟我走吧’,税务官就放下了手中的工作,跟着耶和华走了。”

这是冯先生留给李震最后的话。

这天半夜,李震坐在马桶上抽烟的时候,就接到了养老院的电话,冯先生过世了,他走得很安详,李震立即赶了过去,他遇到了冯先生的女儿,他一脸惊讶,因为他见过冯先生的女儿,她是那位在便利店遇害的老太太的女儿,也是幸存女孩儿的母亲。

在便利店被杀害的老太太,就是冯先生的发妻。

一切似乎又开始关联了起来。

冯先生的女儿告诉李震,她把女儿领回家里住了,辞掉了工作,她对自己的公司与信义教有关这事有点抵触情绪。她女儿莎莎终于能和她聊案发当天的事情了,她告诉她,那天下午外婆是接到了外公的电话,外婆才会带着放学的她走那条路,外公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说想要见见外孙女,她们也才会经过那家便利店。她的女儿喜欢吃茶叶蛋,外婆很宠她,那天下午路过便利店时,她饿了。

人类确实是习惯的奴隶。

如果冯先生没打那通电话,他的夫人会不会活得好好的?

可惜,这世上没有这么多“如果”。

李震问冯先生的女儿,会不会觉得父亲的这通电话太过心血来潮。冯女士说道:“是有点,不过父亲从前和母亲的关系很好,两人以前都是那个教的教徒,只是母亲后来没再继续,父亲好像还给他们写了什么教义,总之,他打电话过来,我们都很奇怪。”

李震想要再见李天明一面,他的申请迟迟得不到批准,这几天他哪儿都没去,闷在房间里。他甚至睡在那些铺天盖地的资料上,他看上去快要疯了,状态非常不好,比刚回来的时候瘦了很多,他最近还失眠,连三个小时都睡不到。

他醒着什么也不干,光是抽烟对着墙壁发呆,他偶尔会拿上纸和笔画画,他喜欢画画,至于画技,却让人不敢恭维。他最近的习作是一张白纸上的许多红线,他没什么艺术天赋,这团红线乱糟糟的,不过这也比他的头发和胡子好一些,他睡着时它们好像打了激素,生长速度变得很快。李震不得不每天早晚都刮一次胡子,他在宾馆房间里很少穿上衣,也不爱穿鞋子,总是光着脚光着上半身走来走去。

三天过去了,李震的申请终于被批准,他又可以去见李天明了,与此同时,法院将在一个星期后,开庭再度审理这起案件,李震和李美玲请来的律师一起去见了李震。这是他第一次和律师阿达见面。

阿达是李美玲的高中同学,年轻有为,热衷于为弱势群体服务,已经赢下不少难案,他不多话,李震和陌生人也没什么话,两人一路无言。到了看守所,见到李天明,阿达问李震有什么问题想问的,李震和李天明提起了二十五年前的案件。

李天明说他不想谈这起案件,李震生气了,用力捶桌子,大吼:“你不想谈那你就要被判刑了,你知道吗??”

李天明说:“没什么好说的。”

“那是我的第一个案子,没能侦破,很遗憾。”

“没能侦破??”李震又冷静了下来,“什么意思?”

“你觉得那个怀孕的女人是凶手吗?她叫珍妮,对吧,我记得很清楚,她还有个姐姐叫玛丽,她们长得不太像,这个案件和现在的案件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肯定有关系。”李震没细说,阿达和李天明说起案件处理的进度,和过阵子上法庭时该如何表现云云,李震听到一半就走了,阿达看他神情恍惚,好不容易弄到了申请,见到李天明,却什么都没问,他觉得奇怪。

李震的状态看上去很不好,他第一时间冲回了宾馆,一进屋子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在哪儿呢?在哪儿呢?他妈的,是谁监视我,连看守所都敢放窃听器,他妈的。”

他发现了窃听器?大概是在捶桌子的时候?谁知道呢。

之后,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找到了窃听器和微型的摄像头,它们藏得非常隐秘,李震找到后还自嘲般对着窃听器大声说:“连我这个侦探都能骗过去,是不是每天都得换地方藏,我不管你是谁,收买了多少人,收买了什么人,我一定会把你找出来。”

“我会找到真相。”

然后窃听器里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2

案件幸存者之中的中年女子,是位女白领,他的上司约翰,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见到了李震,他们约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见面。这儿是个商业圈,外企云集,约翰这个老外看上去一点也不扎眼,反而是穿着打扮随便,一脸胡楂的李震与这地方格格不入。

“艾丽莎现在还不能上班,我感到很难过,我非常想念她非凡的工作能力。”约翰不会说中文,他找了个翻译,这个翻译也是外国人,叫做詹姆斯,是他的兄弟,两人是双胞胎,在同一家公司供职。詹姆斯是公司里的翻译,精通中英法三国语言,可惜他的中文发音还是不像安德烈那么标准,听上去十足生硬。可与李震的交流还算畅通,李震询问他们那位女员工是否有在热衷什么宗教,约翰回道:“我们公司并不会限制员工的宗教自由,宗教也是区域文化的一部分。”

“如果是我们传统意义上的邪教呢?”李震问道。

“邪教的定义又是什么呢?”

“不健康,在任何层面上都是不利的。”

“艾丽莎在工作上非常积极,私下也并没有任何不健康的倾向,起码从我的了解上来说是这样的。”

接着,李震又去了英文名叫做艾丽莎的女员工的家,艾丽莎并不在家,李震见到了她的父母,这次他得以进入了她的卧室,在那儿他没有任何发现,这一天似乎注定是无功而返的一天,因为在后来他拜访的收银员的大学宿舍,他也没有任何发现。

大学生收银员是个平凡的普通人,家境普通,性格不起眼,有几个朋友,没有女朋友,成绩一般,什么都处于水平线上,生活无风无浪,过得四平八稳。

他毫无特色。

案件调查又进入了死胡同。

发现监听设备后的李震没有更换住所,他把窗帘拉得非常严实,早上八点出门,到图书馆翻阅从前的报纸资料,搜集一切与信义教有关的新闻,他还偷偷摸摸溜进殡仪馆查看游晓父母的尸体。

游晓的父母死于失血过多,两人的颈部动脉都被割开,身上没有多余的伤痕,游晓一被捕他们就被杀害了。

如果是李天明绑架的他们,为了借游晓的刀杀人,他应该放了这对老夫妻,让他们去探望游晓,告诉他,他们现在是安全的,为了保障他们的安全,他该揽下一切罪名。是的,没错,如果确实是李天明干的,他确实该这么做。可他并没有。

从常理上来看,他无辜,只是缺乏证据。

游老夫妻死前没有遭受到任何虐待,根据尸检报告,他们胃部应该还有些泡面的残留。

他们都是普通人,母亲退休,父亲在图书馆工作,没有几年也能领取退休工资了,李震之前就找过他们的亲戚,打听游晓和父母的关系,据说游晓从前确实游手好闲,和父母不太亲近,不过两年前出狱,有了自己的事业后,性情大变,说是要补偿自己从前对父母犯下的罪,对父母无微不至,堪称孝子典范。

父母被绑架,儿子受控于绑匪,也是有理有据。

这天晚上,李震偷溜进了星艺文化公司的办公室。

他直奔彼得的办公室,他蹑手蹑脚地,保安室的几个保安已经被他下药弄晕,他确信没人能看到他,他在彼得的办公室又找到了那本硬皮书,他拿出照相机拍了几张照片又将书本放回原位。然后他打开了电脑,彼得的电脑加了密码,这一点似乎难倒了他,他在电脑前坐了会儿就起身了。可他没放弃,他在彼得的办公室里翻找,但是很遗憾,他只找到了几份活动策划书,他只能找到这个。

然后,就在两天后,他出现在了彼得组织的一次聚会上,那是一场秘密的聚会,地址在彼得郊外的公寓。前来的宾客并不需要邀请函,知道彼得住址这件事本身就已经算是邀请了。李震是从彼得的办公室找到了彼得的住址,和一份只有一半塞进碎纸机里的聚会企划书。

彼得做事一丝不苟,他喜欢列计划,更喜欢写计划书,他职责重大,必须保重每件事都井然有序。

聚会上的人不多,都是生面孔,有男有女,有异国面孔也有很多本国人,彼得迟迟未现身,主持聚会的是自称彼得的弟弟,叫做安德烈的男子。他不断领人进来,直到客厅被塞满。李震一直在场内闲逛,他试图去彼得的房间看看,可惜的是,除了彼得的书房,房门都上锁了。

彼得的书房是一间在走廊角落的房间,聚会的人多围在客厅听安德烈的脱口秀。李震看到彼得离开书房后才走进去的,他很谨慎,还回头张望了一会儿,确定没人看到之后才走进了书房。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他才出来,他心情不错,眼神又恢复了光彩,可惜室内的灯光已经暗淡,没什么人注意到这位已经恢复神采的侦探了。

所有的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客厅中央,沙发和茶几都被移开了,地毯也被掀起来,露出了用白色粉笔画出来的圆形画阵,像极了电视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古老巫术。

李震混在人群中,室内没有灯光,只有点燃的蜡烛发出的微弱火光,安德烈正在将手中的烛台围绕圆形画阵摆放,有个中年人在给他打下手,他们完工之后,安德里从人群中挑选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戴着面具,他将女人带到了蜡烛中间,他让女人跪下,然后他接过别人递来的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一刀捅进了女人的心脏。女人痛苦地摔倒在地上,双手还虔诚地合十着。李震想要挤进去,却被人群堵住,人们开始高歌,彼得出现了。他也穿了件黑色斗篷,他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硬皮书,众人散开了些,彼得开始低声吟唱,众人低下头跟着他吟唱,李震也象征性地动着嘴皮子,其实他是在偷看,他在偷看彼得在干什么。

他除了吟唱,还伸手按住了女人的额头。

他要对这个死去的女人干什么?李震的眼神似乎在问这个问题。

吟唱持续了十多分钟,彼得取来一杯水,他亲吻水杯,然后将水灌进了女人的嘴里。所有的火光骤然熄灭,约莫一分钟后再度亮起。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奇迹在一分钟之后出现了。

女人活了过来,她脱下面具,开始大口喘气,睁开眼睛,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的伤口明明还在流血,她的胸口明明一片殷红。

李震第一个冲到前面,他握住了女人的肩膀,与女人四目相接。

“这个不是她!不是刚才的人!”李震大吼了起来,“刚才那个女的死了!这里肯定有机关!”

李震拍打着地板,地板下面传来隆隆的响声。

没错,地板下面是空的。

而被魔法迷了眼的人群可不管这么多,他们吵闹起来,大呼他破坏了仪式,李震很快被人拉开,彼得发现了他,他阻止了嚷嚷着要处理这个莽撞的破坏者的人,把李震带到了自己的卧室。

李震说:“我已经报了警,警察很快就会来。”

“报警?理由是什么?”

“这是骗人的把戏,那个女人是个演员,你们是一伙的,地板下面是空的,被你们杀死的那个女人就藏在那里!”李震振振有词。

彼得反问他:“那么,这个世界上,谁又不是演员呢?”

“你的父亲或许也是个演员,你的妹妹或许也是,街上的路人甲乙丙丁或许都是。”彼得说道。

李震没有和他多辩论,他真的报了警,似乎是刚才聚会时用手机发了短信,警察到来后询问了下事情的经过,所有人的证词都很统一,他们刚才见证了一场魔术,领队的警察认识李震,他是李天明的旧友,直接把李震塞上了警车。

李震还是没放弃,他之后又去找了彼得好几次,彼得都不在公司,反倒是他的弟弟安德烈热情地招待了他,他有次和李震说,如果李天明被判死刑,他可以带着他的尸体来找彼得。他的原话是这样的:“我的兄长能令人起死回生。”

李震揍了安德烈一拳,被赶出了他们公司。

李天明案正式开庭,一审宣判死刑,律师提出上诉。

李震第三次与李天明会面,阿达一起去了,李震一到就开始检查四周有没有窃听器。

李天明问他为什么疑神疑鬼的,李震说:“有人监视我,我知道这案子肯定有人在背后作梗,只是为什么,我想不明白,二十五年前的案子你也没得罪任何人,为什么?”

李天明无言。

“你是不是知道他们什么秘密?”李震再次确认四周没有任何窃听设备后,问李天明道。

李天明叹气摇头。

李震道,“你再仔细想想,当时你不是陪着珍妮待产吗,是不是那时候她向你透露了什么,比如,其实她老公是因为发现了教会里有人挪用教会善款,然后教会对他出手,又栽赃嫁祸给她这个孕妇?”

李天明说:“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我也不会说这案子没法侦破。”

“当时的情形到底是怎么样的?”

“那天晚上是我第一天值夜班,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说有个命案,我就跟着队长一块儿赶去了现场。我们到的时候,那群教徒已经被控制住了,珍妮也已经被戴上手铐,现场很血腥,到处都是血。那只狗的脑袋被活活割了下来,头在客厅,身体在卧室,被害者被捅了三十多刀。之后我们对珍妮进行了精神鉴定,她有很严重的产前抑郁,手腕上还有自杀的痕迹。后来我们带她去现场模拟当时的情况,她在卧室杀了毫无防备的丈夫,然后是狗,她抱着狗的身体到了客厅……”

“为什么?为什么要割下狗的脑袋?”

“不知道,她说她也不知道,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客厅里,被人围住了。”

“人格分裂?”

李天明道:“不是人格分裂,心理医生说她是杀人之后过度恍惚,自己无法接受现实,对自己的记忆进行了屏蔽,我们还对她催眠了,想要弄清楚她恍惚的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结果呢?”

“什么也没发生,她在深度催眠的状况下说,她体内住着恶魔,这个恶魔操纵了她,因为恶魔觉得狗太吵了,所以对狗做了割开喉咙的惩罚,她愿意为体内的恶魔付出一切。因为她丈夫的不忠诚,恶魔也惩罚了他。”

“不忠诚?她丈夫出轨了吗?”

“不。她丈夫在死前向信义教教会求救了,珍妮被深度催眠时说,她丈夫的这一行径是对神的背叛,她虔诚的认为神从恶魔中来,她肚子里的恶魔就是神。在她杀害她丈夫后,教众认为她孕育着恶魔。但她认为他丈夫在最后关头背叛了神,理应受到惩罚。他应该相信,住在他妻子体内的是新的神。”

“我不懂,这太……太疯狂了,珍妮的疯狂行为跟教会和产前抑郁症有关吧?难道他们真的认为有神和恶魔存在?”

李天明沉默,李震拿出了几张打印纸,他父亲问他这是什么,李震说这是他偷拍下来的信义教的教典,写书的人已经死了。李天明感慨:“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不少教徒都上了年纪,过了这么多年,也是到了年纪了。”

“神自远方来,自山川河流来,自万物中来,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见……”李震读到这儿愣住了,他翻到了一开始的一张纸,“这个和我之前看的那个不一样,魔女事件没有了……”

他开始自言自语,跑出了看守所,打车前往星艺文化,接待他的人又是安德烈,他脸上还带着上次的旧伤。李震开门见山说要看他们的教典,安德烈道:“这位先生,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我们这里是文化公司,要找教典不该去教堂吗?”

李震冲进了彼得的办公室,保安将他拦下,安德烈报了警,李震被带走,可他没死心,他一直等在门口,等到下班后找了几个公司员工,威逼利诱,公司员工纷纷表示他们不知道什么信义教,他们在正经的文化公司上班。

他们也没见过什么厚厚的硬皮书,更没听说过二十五年前的案件。

彼得人间蒸发,安德烈矢口否认,冯老先生也已经过世,李震找局里的朋友调查了当时所有在案发现场的信义教教徒,十三个人,无一例外,都离开了人世。

有的人死于心脏病,有的死于癌症,有的死于糖尿病,毫无破绽,合情合理。

李震不信邪,他要到了最近两年的失踪人口资料,他希望警方可以彻底调查彼得的公寓,他说那里可能是凶杀案的案发现场,大家都觉得他疯了,走火入魔。

顺便一提,最近一年本市的人口失踪比率比往年高出许多,平均每月都有六十人失踪,比往年数据高出了十多人。

但是谁又会真正在意这些人呢,除了他们的家人朋友,如果又是些没有家人朋友的人,谁关心他们呢,他们的存在不过只是些单薄的数字。

而担心本身,也不过是身体分泌的激素失衡罢了。

没过几天,在看守所的游晓被人发现上吊自杀,死在了看守所浴室里。

而李震则收到了一个快递包裹,他在宾馆前台打开,那里面是一本厚厚的硬皮书。

他打开了书本,一边看一边念。

“神也从地狱中来,恶魔是神的代言,为神清除一切叛徒与障碍,让神看清一切背叛与真相。神有死而复生的能力,他从恶魔中来,起死回生,再度降临……”

信义教的教义被修改了,与他早前看到的完全相悖,对一个宗教而言,教义的重要性可想而知,不可能这么轻易被篡改。这前后的差别和这一系列的事件有何内在联系?

“游晓!是游晓!”他大呼,立即前往看守所,游晓的尸体正被送上殡仪馆的车,李震在警察朋友的陪同下,喝住了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一共四个人,三个人停下了动作,只有一个人还在把游晓的尸体往车里塞,李震冲上去给了这个人一拳,两人扭打起来,那个工作人员还掏出刀子捅了李震一刀,他被闻讯赶来的看守所警察制服。他的口罩被扯下来,有人问李震认不认识这个人,李震摇头。被问及为什么要袭击李震,那个人哈哈大笑,一阵慌乱后,大家发现,在车上的尸体并不是游晓。而是一名看守所的警察的。

公安机构对游晓展开了大规模追捕,袭击李震的那人身份也调查了出来。无业游民,曾是游晓狱中好友。他声称游晓不可能杀人,是无辜的,他只是想来送他最后一程,刺伤李震完全是出于害怕。

游晓借假死逃脱的新闻传了开来,李天明的上诉被无限推迟,李美玲去医院看望李震的时候还和他说,看到了父亲出狱的曙光。

“阿震我在和你说话,你在听吗?我看你恍恍惚惚的,最近精神不太好吧?”

李震没说话,李美玲继续道:“我给你介绍一个心理医生怎么样?就找个人说说话也好。”

她说,“我今天找了他来的,我叫他进来。”

3

自从认识了这位心理医生后,李震每天都去心理医生那儿报道。他告诉心理医生这个案件让他绝望,他说:“似乎看不到尽头,没完没了的,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之前以为完全没关联的人,一下又有了关联。就好像有个人在逗我们玩儿,他愿意他就放出一点线索,他不愿意他就能完美犯罪。”

至于案件的细节他没仔细和心理医生分享。这应该是不被允许的。

“为什么有的人死了,而有的人却没死……”李震说,“我的意思是,那两个女高中生是必死的,因为是目标,那其他人呢,那个老太太和收银员也是必死的吗?每个人生来平等,凭什么一个人就能这么任意剥夺别人生的权利?”

心理医生点头,李震继续说,“我好像说的有些多了。”

“李先生,您觉得每个人生来都是善良的还是恶的?”

“我觉得是善良的,因为无知。”

“无知也无谓。”

李震咬了下手指甲,心理医生安慰他说:“你父亲一定会平安的,他会没事的。”

事实也确实如心理医生所说,转机出现了,游晓隔壁邻居家大火,火被扑灭后,消防队员在他家中发现了一间密室,从书房里面隔出来一间小屋,墙壁已经被水泥砌死,要不是那场火灾连屋顶都烧穿,这间密室也不会暴露。

警方在密室里搜查出了游晓的一些化学药物,还有他保存下来的李天明的指纹,李天明失窃的手表和笔记本电脑,这台笔记本电脑上还残留着游晓在网上搜索假死药物的记录,甚至还找到了他的日记,他在日记上清楚地写到:为了自由,必须杀害父母。

李震在得知这些消息后,又找到了心理医生,他说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对方的目标是他父亲。

“大概因为你父亲的仇人之女,和他的仇人之女是好友。”心理医生说。

“不,他想有人去调查二十五年前的案件。”李震说道。

心理医生则说:“我觉得你最近还是不要想这些案子了,好好休息,这些事已经告一段落。”

他给李震开了点安眠药,李震临走前感谢了他:“其实一开始我也不想见什么心理医生,不过,我觉得我们还算聊得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来你这儿就挺放松的,我和你说过,我之前有段时间一直被人监视的事情吗?”

心理医生微笑:“没有,监视你的人想必就是真凶了吧。”

李震也笑:“不说这个了,我得好好睡一觉。”

心理医生提醒他:“别用药过量,要适度。”

那一晚,李震睡得很熟,没有人能吵醒他。

李天明很快被释放,许多记者想要采访他,都被他拒绝了,李美玲组织了家庭聚餐,李震下厨,李震还邀了心理医生一块儿去吃。

李天明见到心理医生很是惊讶,李美玲还笑话他:“爸,你是不是没见过这么帅的混血儿,愣着干吗,还不让人进来?”

饭桌上一家人和乐融融,李震无意间叫了李天明一声“爸”,李天明红了眼眶,父子二人碰杯,喝了个痛快。李天明问李震要不要回家住,李震说暂时没这个打算,他的事务所开在外地,他还得回去。李天明听了,看上去有些沮丧,吃完饭,李震说要回酒店,李天明再三挽留也没用,李震和心理医生一起离开。下楼时心理医生问他,是否还在恨自己父亲,李震笑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有什么恨,只是觉得遗憾吧。”

“真羡慕你啊。”

“羡慕我?”

“我和我父亲的关系不太好。”

“你父母是住在国内吧?”

“他们在国外,你在办公室看到的那张全家福,还是三年前他们来这儿玩时拍的。”心理医生走到楼下指着对面说,“我家就在对面那幢楼。”

李震点了根烟,心理医生看到了,问他讨了根香烟。两人凑在一起抽烟,天南地北地扯了会儿才分开。

李震第二天是被客房服务吵醒,打扫的阿姨见了他,掏出一串钥匙递给他,说是让他给他隔壁的住户,本来她想自己给的,可前台说昨天那个客人退房了。

“我在他抽屉里找到的,想给他,他退房了,你帮我给他吧,小伙子。”

“为什么是我?我又不认识那个人。”李震说,“我压根没见过他。”

客房阿姨说:“怎么可能??你才住进来那会儿,我来客房服务,就看到他在你房间里啊,他不是还有你的房卡吗?好几次你不在,我都看到他在你房间里!你俩不是同事吗?他说的啊!刚才前台还说看到他上楼。”

没声音了,外面没声音了。

然后厕所的门被打开了,李震就站在门口,他看到了我,一个盯着他看了很久的心理医生。

我也看到了他,我正在抽烟,他的烟,用他的打火机点燃的香烟。

“唐医生……”

“早啊,阿震。”

多少个夜晚,我在对面从望远镜里看到他辗转难眠,通过窃听器听到他自言自语,走来走去,点燃火柴的声音,还有那些在监视器里坐在床上一言不发的画面。他习惯彻夜抽烟,只有在服用安眠药的时候他才会安静下来,任何动静都吵不醒他,我来过他的房间,看过他张贴在墙壁上的所有资料和照片,我还在那张靠窗的沙发上坐过很久,我了解他对案情的所有了解,掌握他对案件的所有掌握。

可惜我都没机会和他说声“早安”。

李震报了警,我没反抗,我不知道他会以什么样的罪名起诉我。

跟踪狂?

还是杀人犯?

虽然厕所的马桶边上正躺着一具尸体。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我只是在路边随便挑了一个人,我杀了他,将他搬到了这儿,我觉得李震这个人很有意思,我还想趁他睡着时伪造成他杀案件的现场。他上次洗清了他父亲的嫌疑,这次要怎么面对自己的?

多有趣啊。

事实上,在这个倒在马桶边上的人之前,我在这里没有亲手杀过一个人。

我在我的家乡,一座南部小镇杀过一个人,一个十三岁,和当时十三岁的我体型相当的男孩儿,我让他发生了车祸,让那辆车爆炸,烧毁了他的身体,他的头颅我代为保管,埋到了深山里。

我的母亲曾经控告我杀害了我的父亲,这事我还是到了这里才知道的,她管我叫“恶魔”,别人管她叫“魔女”。可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她是圣女,孕育恶魔的伟大女人。

有没有人生来就是恶的?

我不知道。这个答案不适合我来追寻。

我无法判断善恶的界限,这是件很困难的事,我不知道别人是如何做到的,可我不能。我只能尽力伪装我能够。我想我看上去还算善良,所以我能让那些顽固的教徒们,认为我是他们应该拥有的领袖。我知道是我母亲杀害了父亲,而我的母亲则是被这些教徒杀害的,他们用流言蜚语杀死了她,他们折磨她,用他们的精神和信念和那些愚蠢的教义。

一个人的精神和信念到底有多大的力量?如果自己笃定信奉的理念摇身一变,成了自己所最不耻的精神,那个人该受到多大的伤害?这该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

如果要说犯罪动机,我想这算不算得上是犯罪动机?

那么我到底触犯了什么法律呢?

我让那些教徒们看到了起死回生的魔力,他们不知道也不关心那些魔术机关的理论,李震说的没错,彼得公寓下面的地板是空的,我们在那里做了个机关,一个活人躺在那儿,或许是男的或许是女的,在那之前我们就会将这个人迷晕,然后在他上面杀死一个人,打开机关,将昏迷的人捞上来,合上机关,完成魔术。

掌声喝彩,倒抽一口冷气。

他们笃定地相信,彼得有让人起死回生的能力,而彼得需要做的,只是宣称他的力量来源于我。

当然我和彼得也笃定地相信,我们找到的那些失踪人口,没人会关心他们的死活。

他们的死将变得更有意义,不是吗?

他们成为了一种新的文化的奠基石,比起碌碌无为平庸至死的一生,笑起来吧,死去的人们。

曾经需要被讨伐的恶魔,成了新的神,多有意思。

要说我犯了什么罪,大概就是犯了成为神的罪吧。

神从万物中来,他监视。

神从空气中来,他窃听。

神也从恶魔中来,他杀人。

我被逮捕了,他们审问我,我将自己加入信义教,并成为新的领袖的事情告诉了他们,我母亲是圣女不是魔女,于是我修改了教典,他们信奉神,那我就将恶魔变为神融入教典。你看,二十几年前,他们说我母亲是魔女,我是恶魔。我母亲笃定我是神,今天,我成了他们的神。轮回真有趣,但警察似乎无法领会到其中的乐趣,认为我这么做毫无意义。

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罢了。无论谁来审问我,我都是这样的答案,就算是面对精神鉴定医生,于是我被他们认为人格缺陷,反社会,心理变态。

听说这样的人不会被判死刑?

真没意思。

他们还问我彼得的事,彼得消失了,安德烈也是,他们去了彼得的公寓,没有任何发现,那是当然,李震在彼得的公寓出现之后,我们就做了次大清理。但是他们在以安德烈的名义租下的一间仓库里,发现了我们的魔术道具。

我还记得,那是我们联手改造的冷库,我们就是这么处理失踪人口的。游晓的尸体也在那里。他们找到了他。终于。

后来,他们让李震来见了我。李震问了我六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他问:“为什么要杀游晓,我们找到了他的狱友,他招供了,他说自己被人收买,他勒死了游晓,将他伪装成上吊。”

我告诉他:“他是个叛徒,我引导他,教育他,让他过上富足的生活,可他背叛了我们,他是个没有信念的人,另外,请不要低估我们教会的势力。”

“你以为你是耶稣吗?你以为游晓是犹大吗,你要搞清楚,你是个杀人组织的头头,你可不是什么神。你杀了游晓是因为他知道了你们的秘密,起死回生的魔术,呵,你想找他当玩偶开公司,天知道你私下在干什么勾当,对了,彼得我们也抓到了。他对你倒是一片忠心,全都揽下来了。”

“其实没人见过我。”我告诉李震我的神秘做派,李震嗤之以鼻,他还在和我谈游晓。

“游晓是个善良的人,他想把你们杀人的事公诸于众,但是又得防着被你们灭口,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吸引足够的注意,他必须要人们再去重新调查二十五年前的案件。”

我觉得很好笑,就笑了:“哈哈哈哈,他杀了人,为了他高尚的愿望。”

“是你绑架了他的父母,你察觉到了他的背叛,你希望他别说出来的你秘密。可惜事与愿违,你没料到在父母被绑架的情况下,他会轻举妄动,犯下便利店的案件。

“后来的一切都是你的补救措施,他知道他这么做你肯定会杀了他父母,但是你没想到他会嫁祸给我父亲,你也只好将计就计,他想要杀死父母的日记是你写的,在他的密室里留下了假死的线索,密室的墙壁是你砌起来,火也是你放的,这把火必须放在他死之后,不过为什么不早让他上吊?我也很好奇,你是想玩游戏吗?”

我还是觉得很好笑。

“你制造游晓假死的假象,然后借由那个密室里面的东西为我父亲脱罪,这样就坐实了=游晓幕后黑手的身份,案件将会在对他的追查中慢慢被人淡忘,实际上他的尸体在你手上。”

我说:“如果他有我的秘密,他可以早和警察说,为什么他什么都不说?”

“你以为他不知道你喜欢监视窃听的事吗?你眼线很多,不是吗,你还记得阿达吗?”

“每个人都是很好的演员。”我只能这么说,阿达是我的眼线没错,看守所的窃听器被发现后,李震每次和李天明见面说的话,都是阿达用录音笔录下来交给我的。在见识了彼得起死回生的魔术之后,他就对我们死心塌地。

其实除了彼得是我的得力助手之外,许多人都是,我让他们告知,他们便告知。我不想说,谁都不知道答案。

李震说的没错,我是想玩游戏,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图。因为真的很好玩。

我讨厌无趣的人生。

李震的第三个问题是这样的:“有没有人天生是恶的?”

是啊,有没有呢,可惜我永远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我只是觉得我母亲不是魔女,她该被公正地对待,那些人他们还企图杀害我,我的母亲确实杀害了我的父亲,可杀人就能说明她是恶人吗?

“你刚才说,每个人都是很好的演员,是吗?”

这是他的第四个问题。

“是的。”

“那么,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便利店枪击案里没有人受伤,所有人都是假死,你怎么看?”

第五个。

“你以为你所看到的就是真相吗?”

第六个。

“游晓私底下和警方接触过,第一个找到的就是我父亲李天明。我父亲第一时间向上级报告了这个事件,警方临时组建了一个小组,小组成员中可保证没有掺杂进你的‘眼线’。之后,我们制定了这个引蛇出洞计划。以游晓的枪击事件作为诱饵,让事件朝着你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我们选取好场景、地点,事件过后,有选择性地释放消息,我们认定你会出现。因为,你以为自己是神,认为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只要出现意外情况,你肯定会亲自出马。这一切都是剧本,我们都是演员,除了被上吊的游晓,他是个勇敢的人,冯先生也是。我在彼得的书房,发现了当年所有参与你母亲事件的教徒名单……”

“那是我让你发现的,我让彼得不要设置电脑密码,你去彼得的公司那一次你还记得吗?你以为迷晕了保安就没人看到你了吗?阿震,那天,我就站在保安室看你啊,八台监视器,哈哈哈哈。”

我笑得停不下来。

李震继续说:“我在名单上看到了冯先生太太的名字,她曾经是教徒后来却退出,但是你也想对她下手,对不对?你以为冯先生那通电话是心血来潮吗?

“除了更早之前死在你手上的,那些看上去像自然死亡的人,还有病逝的冯先生。唐医生,没有人死去,冯太太也是假死,只是为了躲过你的毒手,我们每个人都是演员,你的眼线太多了,我们只能好好演,你所看到的,都是我们想让你看到的,我们在等待你露出马脚。

“只有你还乐在其中,你就一定会出现。”

轮到我问问题了,我问他:“这是你的主意吗?这个剧本是你写的吗?”

实在是曲折离奇,跌宕起伏。

李震点头。

“如果我没有杀那个人,你们永远无法逮捕我,是吧?”

“但是你杀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不懂,我被捕,不是因为我杀了人,只是因为我多抽了一根烟。我没有立即离开,我想再多待一会儿。我旁观着李震的生活,看他忧伤,烦恼,高兴,看着他们父子孺慕,就好像我的人生也可以像他一样。看着他,让我感受到自己从神变成了人,有血有肉。当我感觉似乎太过投入时,我也感受到了危险。就在昨晚,我意识到要找点事情,分散点注意力。只要杀掉那个人,再嫁祸给他,似乎就可以让这出戏完美谢幕。李震的人生,从此结束。

“任何一件事,都不应该太投入。”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于是,我只能对他微笑,说,“我会复活的。”

李震后来想,唐医生是憎恨信义教的,父亲的背叛、信义教众的精神残害导致了他母亲的死亡。他的生活从他一出生就被破坏。于是,他以神的身份回到教众里,按照二十五年前的教众名单,开始了他的复仇。他彻底打垮了他们的精神支柱,他统领着信义教,但是,他是恶魔。

神有死而复生的能力,他从恶魔中来,起死回生,再度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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