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深夜的马路上寂寂无人,只有微风吹动树叶的沙沙轻响。
路灯光线苍黄,梧桐树影映在巷口爬满藤蔓的墙垣上,暗影如水般流淌下来,与地上的血泊渐渐融合。
地上坐着一个男人,怀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女子,她的血染在了他的白衬衫上。男人目光呆滞,目睹着女子在自己怀里闭上了眼睛……
1
五年后。
T市0原本宁静的海滨小城,随着一部在此地拍摄的民国建筑纪录片的热播,一夜之间成为热门旅游胜地,全国的人都朝这里涌来。连带省城最著名的学府T大也失去了清静。
T大坐落于市区南郊,依山傍海,风光秀丽,是游人必去的景点,校园里终日车来车往,人满为患。
这晚,T大校长卫良宣和妻子陶璐正坐在沙发上闲聊。他们的独生女卫亦婉今年二十四岁,正是花样的年纪。她吃完饭就回了房间,等她再来到客厅,已换了身出门的打扮。她穿了一身白色连衣裙,扎了个高高的马尾,眼角微微吊向眉梢,温柔的气质中多了一些飒利感,青春气息迫人。
陶璐抬起头问道:“去见天亮?”
卫亦婉一边说着“是啊”,一边走到玄关换鞋子。
卫良宣摇头微笑道:“女大不中留。”
陶璐笑着在一边搭腔:“她今天有正经事,她和天亮要给朋友介绍对象。”
卫良宣来了兴趣,问道:“给谁介绍?”
陶璐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大门咔嚓关上的声音。她莫名感到有些不安,起身快步走到玄关,打开门看见卫亦婉正站在走廊上等电梯。
“什么事?妈?”卫亦婉回头疑惑问。
陶璐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只说了句:“不要弄得太晚,早点回家。”
电梯门开了,灯光打在卫亦婉黑色的头发和白裙子上,她侧头对着母亲微微一笑,挥了挥手,手腕上的银链光波闪耀。
她进了电梯,门随即合上了。
2
几天后,离T市约四百公里的乌县火车站门口。
一个男人在售票窗口买好下午六点前往T市的票,他低头看了眼身边的小女孩,牵起她的手走进了候车厅。男人约摸三十五六岁,身材高大挺拔,脸色在黑色T恤的映衬下略显苍白,女孩看上去也就九岁上下,五官精致秀丽之极,长长的黑头发垂在肩上,跟洋娃娃似的。这两人相貌相似,眼里都有一种与世隔绝的疏离感,特别是女孩,小小年纪,乌黑的瞳仁中就蕴着一股冷意,仿佛对什么都激不起兴趣。
他们随着人潮登上开往T市的慢车。车厢里很是拥挤,过道里站满了人,列车员推着小车吆喝着在人丛中杀开一条血路。男人牵着女孩从旁穿过去,小心翼翼地护着她不被冲撞。走过四节车厢后,到达了餐车。
餐车内只有寥寥几桌客人,在餐车另一头,五六个列车员正围坐打牌,吵吵嚷嚷的。
男人皱了皱眉头,从进这节车厢开始,他就感到一种有些紧绷的气氛。他选了靠门边的位子,让女孩坐在里面,自己坐在外口。不久就有列车员拿着菜单过来,他点了鱼香肉丝、炒青菜和西红柿蛋汤,又要了一罐橙汁。车厢里没有空调,他把窗户向上抬了一点,空气顿时流通了起来。
在离他们两排前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男子,身形颀长,条纹衬衫极其挺括干净,他微微侧头,露出半架黑框眼镜,鼻梁高挺,嘴唇极薄。黑色T恤男子站起身,走到那人对面,微笑着说:“屈教授,这么巧。”
“陆费教授,你怎么会在这里?”坐着的男人有些意外。
黑衣男子名叫陆费隐,在T大历史系任教。穿衬衫的男人名叫屈天亮,是他的同事,T大工程系新晋教授。
“带女儿出来散散心。”陆费隐温和一笑。屈天亮转过头,与坐在窗边的女孩陆费妍漪视线交汇。
“叔叔好。”妍漪脆生生喊了一声。
“你好。”屈天亮点头笑了笑,回头望着陆费隐说,“令嫒真可爱。”
陆费隐问道:“你出来办事?”他注意到屈天亮膝盖上放着一只黑色手提箱。
屈天亮回答:“是啊。”
陆费隐立即说:“那我不打扰你,先回去了。”
两人颌首作别,陆费隐回座,就看见妍漪在捻弄花瓶里的假花。
“爸爸。”
“嗯。”
“我们这么晚回去,小安哥哥进不了门怎么办?”
“不会,火车跑得比小安快。”陆费隐随口答着,目光又落在角落处那几个玩牌的服务员身上。在这狭窄的车厢里,他已经发现了第二个熟人。那个靠窗侧着脸全神贯注打牌的胖子,他板寸油亮,披了件脏兮兮的工作服,随着他摔牌的动作,脸上的横肉按着节奏地抖动。
他认识他,不期然,脑海里就闪过曾经的画面。
月亮下发亮的铁栏杆,胖男孩和瘦男孩围着操场跑步,瘦子沉默地跑着,胖子弯下腰扶着膝盖,叫着“老师再跑要出人命了”。
跑道边的中年女人戴着眼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骂道:“叫你们考试作弊,继续跑!”
虽然近二十年没见面,陆费隐还是一眼就认出,那胖子是他的小学同学——莫小凡。他不由有些意外,听说莫小凡毕业后考了警校,后来还升任市刑警队的中队长。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他,还是以一副列车员的打扮出现,难道他被警队开除了?
列车驰过镇郊的道岔,进入圆缓的山丘地带,景色也变得晦暗。这一带本来山川秀丽,湖泽棋布,可是近年来山陵间的水泊一个个干涸,最大的湖也成了砾石遍地的荒滩。一座矮矮的铁路桥横越河滩,通向山脊深处的隧道。火车上了铁桥,速度似乎慢了下来。
车厢里不知是谁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音乐响了十几秒也无人接听,陆费隐认得这旋律,是一首德国歌曲,《天使》。他的眼光不知为何又落在背对他的莫小凡身上,莫小凡后颈微微动了动。又过了几秒,随着屈天亮将手机缓缓放至耳边,那音乐声断了。陆费隐又感到了车厢里那种紧绷的气息。
“喂。”屈天亮的声音低沉晦暗,“带来了,人在哪里?”
山脊越来越迫近,光线也越发暗淡,汽笛骤然响起,凄厉的鸣叫中屈天亮站起身来,好像被什么牵引着,失神地走向右边的车窗。陆费隐顺着他的目光向右望去,不由怔住。
远远的荒滩那头,有一座荒废的水塔,水塔下站着一个女人。那女人穿着拖到脚背的白裙,及肩的黑头发如蓬草般飞舞。她的双眼被一块白布蒙住,双手背后,好像是被绑缚在塔边,她的头低垂着,不知是否有意识。阔大青灰天空下的枯萎河滩,细长水塔旁蒙住双眼的少女,像一幅视觉极具冲击力的印象派画作,让陆费隐震在原地。
一瞬间,那诡异的画面消散,随着浓黑的烟气弥漫,火车冲进了隧道中。
车厢里灯光雪亮,手机信号也中断了,屈天亮站在走道中间,拎着皮箱,失魂落魄地望着那个已经漆黑一片的窗口。陆费隐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没来得及开口询问,角落里的莫小凡忽然转过头来,两人目光对视。陆费隐什么也没说,转身重新坐了下去。
刚才那一瞥,是警察的眼神。被绑缚的女人,化装的警察……
莫小凡收了牌,向身前两个穿白色工作服的列车员说了句什么,那两人站起身,一人推着一辆食品车分别去向两个车厢。屈天亮坐回座位上,依旧将黑皮箱放在膝上,因为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陆费隐转头看看被自己打开一条缝的车窗,大致猜想到,这是一起绑架案。
两分钟后火车跑出隧道,道旁先是出现了栉比的红墙石棉瓦砖房,人烟也稠密起来。火车缓缓驶向前方一个简陋的站台,速度渐慢。这一站叫做郭北。对屈天亮来说,这段路程太久了一些,手机又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未知号码,屈天亮没有犹豫地接起手机。
“看到她了?”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对方显然使用了变声器。
屈天亮沉默了几秒钟,开口说:“看到了。”
火车在月台停稳,那个怪异的声音忽然命令道:“下车,在月台上等我。”屈天亮没有犹豫,立即拎起皮箱向外走去,他走过陆费隐身边,在紧邻餐车的9车厢前车门下了车。
这个车站太小,一共只有十几名旅客上下,空落落的月台上只剩屈天亮一个人。列车已经开始缓缓前行,此时他的手机又响了。接听起来,那个声音再度下达指示:“上车,坐回去。”屈天亮立刻返身跑了几步,及时跳上了火车。
莫小凡不再打牌,他一人占了一个座位,耳朵里塞着耳机,半闭着眼睛,享受似地微微摇晃着腿。忽然,他脸色暗沉下来,扶了扶耳机,不知听到了什么。
半个小时后,列车停靠下一站,东程,同样的事又发生了。电话里的人再度指示屈天亮下车等候,开车前一秒又叫他跑回车上。已经有别的旅客注意到这个不断上下车的人了,纷纷向他投去奇怪的眼神。屈天亮倒是镇静如常,看不出任何情绪。之前他和警察商议,一旦见到人质,绑匪一定会要求立即将装有现金的皮箱从车窗扔出去,但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没有这么做,反倒让他一遍遍上下火车,好似戏耍一样。
列车再度进站,这回是个相对热闹的车站,红柳站。陆费隐正拨着号,前方《天使》的音乐同时响起,莫小凡不由看了他一眼。陆费隐手机听筒传出的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屈天亮接通手机,听筒里传来下车指示。
屈天亮下车后,莫小凡慢悠悠走过来,在陆费隐身前站定:“先生,你的车票给我看一下。”陆费隐从裤子口袋拿出两张票交给他,莫小凡看了一眼,将票还给他,转身要走。
“等等。”
莫小凡回头。
“结账。”陆费隐指着餐桌上的食物说,他恶作剧地想,在其位就要谋其政。
莫小凡看了一眼桌上的盘子,头也不抬:“六十四块三。”他将陆费隐递过来的钱放在工作服兜里,走开了。
“师傅!”
“还有什么事?”他不耐烦地回头。
“麻烦您收一下盘子。”陆费隐微笑。莫小凡晃当真走回来,收了桌上的四五个空盘子就走了。
同时,月台上的屈天亮被七八双眼睛盯着。这是到达终点站T市前的最后一站。如果绑匪有要求,只能在这里了。红柳站旅客较多,不断有人经过屈天亮身边。他背对着车窗,右手拎着皮箱。四周人来人往,有个拖箱子的男人低头直直向屈天亮撞去。离他几步之远的便衣向他们靠近了两步。可是男人拖着箱子绕过屈天亮,上了火车。
手机又响了,依旧是上车的指示。屈天亮呼出一口气,转身上车。这回电话没有挂断。对方要求他把箱子放在桌上,屈天亮按照指示将皮箱横放在餐桌上,对方再次要求打开箱子,他愣了愣,还是按指示行动。箱盖弹开,他的瞳孔立刻急缩了。里面哪里还有现金,箱子里是一堆杂志和旧报纸。
“谢谢了。”说完这句话后,对方挂断了电话。
餐车里的服务员都聚拢过来,陆费隐站起来,也看清了箱子里的东西。
莫小凡拧紧了眉头,从上车起,屈天亮和这个箱子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电话那头的人怎么可能做到不露面,不接触,就换掉了箱子?紧接他眉棱一动,似乎想到什么。
“安检机。”开口的是陆费隐。他话音刚落,所有人都恍然大悟,提在手里的箱子只有在一个地方必须离开视线,那就是在火车站的行李传送安检机。
“去查。”莫小凡凶狠地喊道。
终点站T市到了,这列火车上的旅客却不能立即离开,每个人都必须通过特别安捡通道。陆费隐和妍漪走到出口时已经快九点了。好容易等到一辆出租车,说了地点,司机还不太愿意去。
“水库?你这么晚跑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干什么?肯定回不了市区的。”他回头有些狐疑地看看陆费隐,又看看妍漪。陆费隐对司机道,“我家就住那里。”司机这才释疑,嘟哝着“怎么住那里”发动了车子。
3
当初到T市,陆费隐就决定,要找一个远离市区的地方,中介带他看的是一处没有生活配套的四层别墅群,哄他说以后一定会升值。陆费隐对那里没有兴趣,倒是经过水库时一眼看中了这块遍布竹子和松树的空地。房子是他亲自设计的,宽大的门廊,老式的摇椅,原木地板,延伸到天花板的书架。这是他和秀秀曾经梦想的生活,如今梦想实现了,可是生活里却没有了秀秀。
出租车在门口停下,车头灯照亮了坐在门廊等候的那个男孩。男孩很是瘦弱,一张脸生得比女孩子还秀气。他看到他们,露出了好看的笑容:“陆费老师,妍漪,你们回来了。”
妍漪跑过去拉住他的手喊着:“小安哥哥。”
陆费隐抱歉地说:“不好意思,路上耽搁太久,打你手机你又关机。”
“我手机没电了。”小安是美术学院的学生,妍漪的家教。这个孩子给陆费隐的感觉,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有点娘。小安不仅教妍漪画画,还教她吹口琴,辨认各种各样的虫子和花。两人在一起一玩就是大半天。
等陆费隐收拾好东西坐在客厅沙发上歇息的时候,小安从包里拿了一幅画给陆费隐看。那是一幅铅笔画,寥寥几笔涂出青灰色的背景,依稀看得出土地和扭曲的黑色天空,深浅线条勾勒出的人,有长有短,有三角形有长方形,所有的人都有一个特点,他们只有脸,没有五官。
陆费隐笑道:“你的新作?有意思。”
小安神色有些担忧地说:“不,这是妍漪画的。”
陆费隐沉吟不语,坐到了沙发上仔细看画。小安说:“妍漪很有天分,她很早熟,很敏感,可是她的风格都是这么黑暗,我担心……”
陆费隐看看趴在地毯上看电视的妍漪,他转向小安说:“你不用担心,小孩子对黑暗的认识和大人不同,以后她眼中的世界改变了,世界观自然也就改变了。”
小安露出困惑的表情,“陆费老师,到底哪一个世界才是真实的?”陆费隐不禁微笑,这个大孩子说不定比妍漪更幼稚。
夜里,陆费隐一个人坐在阁楼的窗台上,就着月光看妍漪那幅画,轻轻叹了口气。
第二天,他回到学校。还没进办公室,就看到系里的刘书靖教授慌慌张张出来,看见他就说:“陆费教授,办公室里有人等你。”老刘的神色很严重,拉着他又追问一句,“你是不是得罪黑道上的人了?”他身边的小助教吴萱也怯怯地点点头,指指房门。陆费隐有些莫名其妙,走进大教研室,只看见一个穿着短袖老头衫的男人坐在他的位子上旁若无人地吸烟。男人矮胖精悍,满脸横肉,样子粗鲁,在老刘眼中绝非善茬。
陆费隐笑道:“放心,他是警察。”刘书靖还是半信半疑的样子。
莫小凡转头看见陆费隐,烟蒂上已经长出好长一截烟灰,他不及打招呼,只是点点头,开始左顾右盼找烟灰缸。这个房间没有人抽烟,陆费隐撕了张白纸放在桌上,莫小凡在纸上抖落了那段烟灰,跟着摁灭了烟头。
“好久不见。”陆费隐招呼道。
“可不,昨天之前有快二十年没见了吧?想想当年我们在学校一起作弊的时候,真傻。一转眼,你都为人师表了。”莫小凡长的五大三粗,偏偏有个女孩子的名字,他那一手字还特别像个小女生似的秀气婉约,与本人形象截然不同。这是他刻意练出来的,为的是考试时能误导老师,手下留情。他看看周围:“还是学校舒服,不像我们,工作苦,待遇又不高。”
陆费隐微笑不语,他等着莫小凡切入正题。可是莫小凡还在闲话,“咦,我听说现在教授都是一人一间办公室了,你们怎么这么多人挤在一起?”
后来进门的刘书靖听见这话,忍不住生气插嘴说:“他们物化、金融、交工、建筑早就实现一人一间了,连给排水也是两人一间工作室,就我们历史系,教授讲师助教挤一大间屋子,没有这么歧视的。警察同志你得,噢,警察同志这事你也管不了。”
陆费隐对莫小凡说:“出去聊吧。”
他把他带到人工湖边的草地上,两人坐在长凳上。莫小凡又点了一根烟,“昨天的事你也看见了,有些话例行要问一下。你昨天为什么在火车上?在哪儿上的车?”
陆费隐说:“我和我女儿在乌县上车回家,因为没买到坐票,才想到去餐车消磨时间。”
“去乌县干什么?”
“妍漪的妈妈葬在那儿,昨天是她的祭日,带她一起去拜祭。”
“秀秀去世了?”莫小凡吃了一惊,“她才多大?怎么走的?什么时候的事?”
“五年了。”陆费隐说。
“生病了?”莫小凡试探地看着他。
陆费隐简短地说:“意外。”
莫小凡叹了一口气,没再问下去。他掐掉手里的烟,随意扔在草丛里。沉默了几分钟,他说:“我们没找到那女孩。”
“什么?”陆费隐心一跳。眼前浮现出荒滩上那个被蒙住双眼的白衣少女的样子。这个景象和妍漪那张没有脸的画融合到了一起。
莫小凡跟着说:“你的判断也没错,箱子上在安检带上被人掉了包。”
“是……绑架?”陆费隐问道。
“是。”莫小凡直言,“你知道被绑架的是谁?”不等陆费隐回应,他就说了下去,“是你们校长的女儿,你同事屈天亮的未婚妻卫亦婉。”
卫亦婉供职的蓝鱼出版公司就在T大校园里,陆费隐见过她几次,印象中那是一个温和甜美的姑娘,实在无法同荒滩上那个魅影般的少女联系在一起。
“三天前,卫亦婉晚饭后出去和屈天亮约会,这一走就没再没回家。当天夜里,卫家就接到了勒索电话,要他们准备一百万等候通知。指定屈天亮交款。绑匪让他乘坐L36次,坐一个来回,车上确认人质安全和付款。”
陆费隐有些不解:“指定上了年纪的卫校长,或是卫太太去交款对绑匪来说,不是更安全么?为什么会选择屈天亮呢?”
“这就不知道了。”陆费隐觉得莫小凡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他接着说,“我原以为绑匪会选择在火车提速路段行动,谁知他把地点安排在郭北隧道口,虽然那地儿荒吧,可是两站之间距离太近,太容易调派人手,而且前后都有道岔,慢车十有八九要停车让动车。昨天我们在窗外发现那个被绑着的女孩后,我立即通知封路,十分钟后我们的人就赶到了,但你猜怎样?鬼影子都没看到一个。”
“这么短的时间人应该跑不远吧。”
“按常理是这样。路的两头被封死了,河滩就那么大,绑架犯带着一个女孩应该非常显眼,可是我们进行地毯式的搜索,也调查了附近镇上的出租屋,民居,一无所获。人愣是消失了。”
陆费隐默然。昨天火车上目睹的那个画面太不真实,这个结果在他看来反倒自然。
莫小凡忽然转头问:“屈天亮这人怎么样?”
屈天亮算得上青年俊杰,二十九岁的教授,年纪轻轻开始带研究生,论文屡次获奖,多次主持重点项目,成就令同行侧目。他之前在S大任教,三年前才调来T大。作为同事,陆费隐平日里跟他,也只是点头之交。话说回来,屈天亮在学校里好像跟谁也没太深的交情,就像他自己。
不等陆费隐回答,莫小凡自顾自说道:“我总觉得这个人太冷静了。一般来说,遇到这种事,家属急也急死了,可是屈天亮一丝一毫也看不出慌乱。”
“每个人遇事的表现都不一样。”陆费隐这么说,好似也为自己辩解了一般。
莫小凡摇头,喷了口烟缓缓说:“当时那种情况,要是你看到你的亲人站在窗外,你一定恨不得立刻跳下车去保护她吧。从火车进隧道到出隧道,这短短几分钟,足以看出一些事情。屈天亮既没表现出慌乱的坐立不安感,也没要求立即下车去救未婚妻。他坐在座位上,手都没抖一下。他的情绪波动太平缓,不得不让人怀疑。”
陆费隐戏谑道:“不听你的话会被你痛揍,听你的话又要被你怀疑,你倒是叫人家怎么办呢?”
莫小凡瞪眼说:“我是从人情世故分析!”
陆费隐问:“那晚屈天亮见到卫亦婉了吗?”
莫小凡摇头:“他有坚实的不在场证明。因为那是一场四人约会。”
“他们约好把屈天亮的助手吴祖明,介绍给卫亦婉的闺蜜林蓉。当晚,屈天亮和吴祖明先到达咖啡厅,说好卫亦婉带林蓉去的,可是林蓉在公司左等右等等不来卫亦婉,打电话给她,卫的手机关机。林蓉又打给屈天亮,屈天亮就打去卫亦婉家问,卫家人这才知道女儿不见了。”
林蓉这个女孩陆费隐也是相识的,她是卫亦婉的副手,她们公司出过一套《历史上的天才少年》绘本,请陆费隐做顾问,与他接洽这件事的就是林蓉,感觉上,她比卫亦婉更精明强干。陆费隐想到一件事,问道:“箱子是在哪里被掉的包?”
“就是我们T市火车站。监控录像显示,屈天亮把箱子放在安检带上就去旁边接受人体安检,有个人跟在他后面,提着一个蛇皮袋,弯腰放进了安检机,还整理了一下。我估计袋子里就是一个一模一样的箱子,他拿起袋子把屈天亮的箱子罩住,露出自己偷换的箱子,那人动作太快。我们在一旁盯的小家伙看到箱子出来了,就没疑心。那人戴着墨镜和帽子,没拍到脸。”
陆费隐皱眉说道:“如果说,他一开始就已经将钱取走了的话,那么为什么还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跟警察玩这场游戏呢?”
莫小凡正色说:“所以,绑匪的目的只是为了钱。”话未说完,电话忽然响了,他接起来听了会儿,不耐烦地说:“我马上到。”
他站起来,跟陆费隐说:“有事先走了,回见。”
陆费隐忽然问:“莫小凡,昨天你明明知道可能有危险,也看见我带着孩子,为什么不叫我离开?”
莫小凡回过头说:“二十年没见,我甚至不知道你有没有嫌疑,怎么提醒你?直到你后来一遍遍叫我结账收盘子,我才不再怀疑你,没有哪个嫌疑人敢这么跟警察蘑菇。”接着他又晃了晃脑袋说,“你不要怪我。为什么你自己不离开?其实你看到我的时候就已经猜到当时的情况不寻常。可是你连走的念头都没有动过,你当时怎么不想到孩子?因为有事情发生的感觉让你兴奋。”
陆费隐无话可说,二十年不见,最了解他的还是莫小凡。
4
卫良宣家离T大不远,莫小凡坐了一站路就到了。他进门就看到局长马涛正坐在客厅里安抚卫良宣。卫良宣表面还保持着镇定,他妻子陶璐已经病倒了。绑匪一直没再联络他们,时间越长,卫家人的情绪越是趋于崩溃。马涛看见莫小凡走进来,介绍道:“这就是负责这个案子的莫队长。我们的骨干,非常有能力。老莫你过来,跟卫校长说说情况。”莫小凡冲口就说:“卫校长,这件事你还是要乐观,现在虽然没找到人,不是也没找到尸体吗?”
“尸体……”卫良宣脸色发白,嘴唇哆嗦起来。马涛咬着牙,恨不得一脚踢向莫小凡。
莫小凡让马局安抚卫良宣,自己开始查看房间。他走进了一间背景全是粉色的房间,HelloKitty图案的床单,明亮的飘窗,精致的梳妆台,写字台上的白色栀子花还散发着清香。栀子花旁立着一个相框,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站在一颗心的形状里朝他微笑。莫小凡拿起相框,女孩脸庞圆润,笑容灿烂耀眼。
“你在干什么?”不知什么时候,陶璐已经站在他身后。
“不好意思,我来找找看有没有线索。”
陶璐走过来,接过相框端详,脸上满溢爱怜:“这是她考上大学那年照的。我最喜欢这张,她就一直放在桌上。小婉是乖孩子。”
卫亦婉之前的人生是典型的不识人间疾苦。家庭优越,学业出众,长相甜美,生活事业都是一帆风顺。T大毕业后在出版社工作了两年,就在父亲的帮助下创立了蓝鱼文化公司。蓝鱼公司是儿童出版物的,公司很小,只有五六个人,全是女孩子,业务往来单位都是幼儿园,社会关系单纯到不能再单纯。
陶璐在床边坐下,轻声说:“我们小婉不会得罪人的,她性子这么好,谁这么坏心眼呢?”说着,伸手捂住了嘴。
莫小凡没功夫安慰她,抓紧问道:“那她男朋友呢?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陶璐摇摇头:“没听他们提起过。学校里做学问能得罪谁呢。”
“那令爱和屈天亮平时相处的好吗?”
“天亮?挺好的呀。小婉很听他的话。”陶璐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不太放心小婉和天亮在一起。不是因为他家庭环境一般,我担心天亮总想着以前的女朋友,对小婉不能全心全意。心里有阴影,这样的人总是不太阳光。”
莫小凡打断道:“屈天亮以前有女朋友?”
陶璐点头说:“是的。前几个月,天亮来家里玩,落了个钱包在沙发上。我也是不小心看见,他钱包里放着一张女孩子的相片,不是亦婉。我就问小婉怎么回事,小婉说她早就知道。那个女孩是天亮以前上学时认识的,感情很好。后来那个女孩被车撞死了,天亮伤心过度,连原来的城市也呆不下去,才调来我们学校,认识了小婉。我们小婉心地好,想要安慰他,让他快乐起来。”
莫小凡点点头,听起来像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不过他的关注点不在这上头:“是意外事故吗?什么人撞死了他的女朋友?”
陶璐说:“不知道,听说司机逃逸了,一直没找到。”
他们在里面听见门铃的响声,又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卫伯伯好,陶阿姨好点了吗?”陶璐迎了出去:“小蓉,快进来。”
莫小凡跟出去,看见陶璐握着一个年轻姑娘的手,无声抽泣起来。那姑娘穿了一身黑色套裙,身材消瘦,她大约二十五岁,秀丽的瓜子脸,眼睛泛着红丝,脸色苍白疲惫。她正低声安慰陶璐。
案发那天莫小凡在警局给她录过证词,她就是林蓉,卫亦婉最好的朋友。她俩是中学同学,毕业后卫亦婉考入T大,而林蓉考场失利,只取了S市的本三,两年前蓝鱼公司成立,卫亦婉就将林蓉带进了公司。
“小婉有消息了吗?”她看见莫小凡就问。
“现在还没有,我们正在努力追查。”莫小凡说。
“你们一定要把她找回来。那天她是因为我才出门的,要是她有什么事,我,我这辈子怎么安心……”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陶璐忍着眼泪说:“不,不怪你。只要小婉能回来,她变成什么样,我都不在乎。”卫良宣走过来,扶着妻子的肩,低下头,眼眶也红了。
林蓉左右看了一下:“卫伯伯,天亮不在吗?”
“天亮回学校了,他已经陪了我们好几天,学校的课不能再耽误了。”
“嗯。”林蓉说:“我只是来看看您,没事我就放心了,等下我还回公司。”
“林小姐,我送你回去。”莫小凡说。
林蓉开车从小区出来,莫小凡坐在她身边:“这车不错啊。”
车里响起“嘟嘟”的警示音。“安全带寄好。”林蓉说,“车不是我的,是公司的。小婉没驾照,所以让我开。”
“有车开又不用你花钱,不是挺好?”林蓉没有说话,神情冷漠。莫小凡想,卫亦婉生性温和,没听说她和谁有矛盾,平日在公司里更能震慑下属的,说不定是这个林蓉。
在路上莫小凡不时看着左右。“莫警官,你看什么?”林蓉问。
“卫亦婉就是在你开过的这条路上失踪的。”林蓉手一抖,车子打了个滑。莫小凡吓了一跳。“林小姐,你当心点开。”
“对,对不起。听你这么说,我心里害怕……现在真的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其实事发那天,有人看见一辆黑色福特SUV一直停在在小区入口不远,十分可疑。卫亦婉失踪后再没见过那辆车。这个他连陆费隐都没说,自然也不会对林蓉说。
“正在找线索。林小姐,卫亦婉有没有对你说过她和屈天亮关系好不好?”
林蓉说:“都要结婚了,当然很好了。”
“你知道屈天亮以前的女朋友的事吗?”
林蓉眼神一僵,跟着说:“这个,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已经听卫亦婉的妈妈说了他前女友的事,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应该无话不谈吧。”
林蓉把车开进了校门,在食堂附近找了一个停车位停下。吁了一口气,靠在座位上。
“屈天亮以前的女朋友叫闵雁。是他的大学同学,小他两届。那女孩家里环境不好,屈天亮在外面挣钱给她付学费。五年前,闵雁出车祸死了,屈天亮整个人都崩溃了,听说他看过心理医生,还自残过。这件事S大的人都知道。”
莫小凡没想到面相漠然的屈天亮还有这段过去:“他和他女朋友当时同居了吗?”
林蓉摇摇头:“这个我不知道,有可能吧。”
“那他和卫亦婉同居了吗?”
林蓉有些烦这个警察,怎么尽纠缠同居不同居的问题。
“当然没有。卫伯伯和陶阿姨家教那么严,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卫亦婉明知道屈天亮的过去,还是跟他在一起。她是怎么想的?”
林蓉叹了口气,说:“小婉很依赖天亮,离不开他,有时候有些怕他,反正是什么都听他的。”
莫小凡原以为以卫亦婉校长千金的身份,她身边的男人应该像狗一样跟着她,想不到,反了。“她有没有跟你说过,她到底是怜悯屈天亮还是真的爱他?”
“没有。”林蓉忽然变得有些生气,“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问屈天亮?小婉是不是真的爱他,他自己应该最清楚。”
屈天亮在上课,没有时间见他,莫小凡只好先和他的助手吴祖明谈。
吴祖明中等身材,面孔白净,戴着黑框眼镜。莫小凡了解到他以前也是T大的学生,毕业后离开了两年,这次算是回归母校。谈话间他老是看墙上的钟,一幅赶时间的样子。
“是,天亮主动跟我提,要介绍女朋友给我。我有点意外,以为他从来都不会关心这些事。”
“那你以前见过林蓉吗?”
“没有。天亮说,安排一个四人约会,比较自然,不提相亲这回事,要是我俩没意思,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你在屈天亮身边工作,知不知道他和什么人有矛盾?”
“这个,我对他的事也不是很清楚。不好意思,没有帮到你。”
莫小凡要走的时候,吴祖明忽然追出来,说:“莫警官,等一等,刚才天亮要我告诉你,他有事想跟你说,请你能不能去校门口的绿岛餐厅等他一下,他下了课就过来。”
5
绿岛餐厅充满了八十年代的风味,吊扇,木条桌,印花墙面,店堂悠悠回荡着蔡琴的绿岛小夜曲。莫小凡刚进门,就看到陆费隐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圆桌旁,正低头伏笔。
莫小凡走过去:“你在这里办公?”
陆费隐抬起头,有些意外。“你怎么又回来了?”
莫小凡不满道:“你就这样欢迎老同学?”他看了看摊在桌上的几张纸,是铅笔勾描的一些服饰怪异的男女,旁边还有大段潦草字迹。小安教妍漪画画时,陆费隐从旁也学了一点技巧。
“改行做发型设计了?”莫小凡问。
“不是,明天去美院上课,准备一下。”
“美院?”
“是,讲一堂古代服饰课。”
莫小凡问道:“你怎么不做点正经事?”
陆费隐看他不以为然的样子,不由笑道:“你认为什么才是正经事?”
莫小凡说:“当然是研究战争,千军万马,攻城掠地,多带劲。”
“爸爸!”声音从门口传来。莫小凡转头,看见小安牵着妍漪的手站在阳光下。他们像两杯澄澈的水,没有半点杂质。
陆费隐微笑招手,妍漪走到他身边,小安跟在后面。“妍漪叫人,这是莫叔叔。”妍漪望了一眼莫小凡,一言不发。莫小凡不知道怎么跟小女孩打交道,笨拙地伸手想摸摸她的头,妍漪却躲开了。陆费隐无计可施,只好介绍小安与莫小凡认识。小安说:“你们聊,我带妍漪坐旁边去。”
妍漪立刻就走到一边坐下了。莫小凡看看小安,低声说:“这是你给妍漪请的家教?这小孩儿是不是同性恋?”小安不仅长的白皙俊秀,说话也像个女孩子似的腼腆,皮肤还特别好,极易给人这种感觉。陆费隐还真不清楚小安的取向,只得说:“你管人家的事干吗。”他给妍漪他们要了冰牛奶和一堆点心。给自己和莫小凡要了两个套餐,莫小凡狼吞虎咽吃完一份,觉得不够,又加了一份。
“今天又不是周末,妍漪不用上学?”莫小凡有些奇怪。
陆费隐说:“妍漪不上学。”
莫小凡以为自己听错了:“妍漪不上学?”
陆费隐沉默了一会,说道:“这孩子性格有些孤僻,不太适合上学。这几年是我自己教妍漪,我不会的,请人教。”
莫小凡发了一会呆,说:“我觉得你这样吧,太惯孩子了。你越是保护她,她就越是依赖你的保护。学校是个小社会,现在不历练,她将来一样要进入大社会。”
旁边的桌上,小安正教妍漪把饼干泡在牛奶里吃。
秀秀去世后同事曾经帮他介绍了一个女人,是个中学老师。他们相处的不错,他第一回请她回家做客,妍漪从里屋慢慢走出来,他永远也忘不了当时妍漪的眼神,惊恐,崩塌。妍漪滑倒撞在了桌角上,他大喊一声冲过去,抱起来就往医院跑。夜里妍漪挂水,他在床边守着她,她慢慢开口了。爸爸,你不要结婚。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好,不结婚。妍漪又说:爸爸,你不要再见她。他机械地说:好,不见她。
秀秀在的时候,家里浴室的地漏永远找不到一根头发丝。秀秀不在了,浴室里还是一尘不染,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反应过来,妍漪几乎是立刻接替妈妈做起了捡头发这件事。她就是用这种小细节把自己和爸爸封闭在他们的小世界里,低触任何人的打扰。直到小安来应征家教。妍漪终于能接受另一个人,待他亲如兄长,做父亲的虽然有些嫉妒,其实更多的是欣慰。
有些事只能慢慢来,这一点莫小凡不会懂。
莫小凡忽然说:“来了。”
屈天亮走进餐厅,看见他俩,径直走了过来:“莫警官,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屈天亮又向陆费隐点头致意。陆费隐放下杯子打算起身:“你们谈,我到一边去。”屈天亮却伸手拦住了他:“不,陆费兄可以听。”
屈天亮望着桌布的花纹,眼神有些虚茫,过了一会才开口说:“几个月前,我一直被人恐吓。”
莫小凡脸色登时严重起来。
屈天亮住在学校分配的博士后公寓,他住一楼,那一带有很多野猫,卫亦婉还专门买了一袋猫粮。一个月前的一天中午,她照例用小碗装了猫粮放在阳台上喂猫,就看见阳台上有只猫趴在那儿。她有些奇怪,因为野猫从来都是隔着栏杆吃猫粮,绝对不会进来。她走过去想要逗弄小猫。结果猫身体一翻过来,她就尖叫起来。
“死猫?”莫小凡问。
“是的。我过去查看,那只猫身体软软的,没有一块好骨头了,是被车撞死的。”
陆费隐心寒了一下。
“只有这一次?”
“不是,从那以后每隔几天,阳台上就会出现一次死猫,每只都被车碾过,死状恐怖。”
“有没有报警?”
“报了学校保卫处,可是他们也没什么线索。”
莫小凡很生气。“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不早说?”
屈天亮说:“那几次以后,死猫再没出现过。我和亦婉以为是有人恶作剧,既然他停止了,也没有再声张。”
陆费隐突然问道:“每回发现死猫,卫亦婉都在你的公寓里吗?”
莫小凡做着笔记,也抬头看屈天亮。屈天亮说:“是,她中午都会呆在我家休息。”
“出现死猫的具体日期你还记得吗?”
屈天亮点头。“记得,分别是四月十号,四月十六号,四月三十号,五月五号,五月九号。”
莫小凡在笔记上飞快记好,站起身来说:“我这就回去查。”
陆费隐想起家里存货将尽,正好下午没课,就领着妍漪和小安一起去超市采购。米、油、各种食品和生活用品堆了满满一车。妍漪要买大盒装的巧克力冰淇淋,小安就跑去跟服务台要干冰。结账的时候他抬眼,瞥见正在逛对面货架的一对男女很是眼熟,他是第一次看到这两人在一起,林蓉和吴祖明。
吴祖明推着购物车,一边看着手机,一边心不在焉地推着购物车。林蓉在架上拿了两袋洗衣粉放在车里。陆费隐心中奇怪,他记莫小凡说过,卫亦婉失踪那天,原本是要安排他俩相亲,为什么这两个人怎么看都像老夫老妻的样子。他没有和他们打招呼,结完账就离开了。
晚上,他坐在家里的阁楼上,桌上打开的笔记本显示的是一条五年前的旧网页。
“7月16日凌晨12点半,本市发现一起惨烈交通事故。一名二十一岁女子于堪合路与永春路口被撞身亡,肇事司机逃逸无踪。目前警方正在追查……”
旧闻里说,当时被害人的男友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看到了刚刚死去的女友。肇事车辆已经逃走,他无法提供任何线索。对轮胎磨痕的调查,认定那是一辆国产三荟吉普。当时警方排查了全城和附近省市的车行和私家车,却完全找不到线索。
文字下配的照片是一条小巷,一棵大树长在路口,地上画了一个歪歪斜斜的人形,依稀见到残留的血迹。警戒线四周挤装了当时的路人,还有人好奇地看着镜头。
陆费隐凝视着这个景象,久久不语。直到小安上楼来了。
小安拿着一个杯子:“陆费老师,我和妍漪泡冰可可喝,给您也泡了一杯。”
陆费隐接过杯子,道了声谢谢。小安目光投向显示屏:“老师,您在看什么?”
“没什么。”陆费隐合上本子,转身对小安说,“小安,明天还要麻烦你帮我接一下妍漪,你有时间吗?”
小安高兴地说:“好啊,我有时间,陆费老师你要上课吗?”
“是啊,到你们美院去讲课。来听吗?”
“好……好。”陆费隐背对着他,没看到小安脸色一下子变了,手也在微微颤抖。
6
莫小凡站在吴祖明面前。
“你和林蓉早就认识。你来T大之前在S市呆过两年,你在一家4S店做工程师,林蓉做销售,我查到你办过一张信用卡,附属卡的名字就是林蓉。既然你们是这样的关系,为什么一直瞒着卫亦婉和屈天亮?”
吴祖明并不畏惧:“感情是私人的事,我有这个义务要公开吗?”
莫小凡冷笑:“卫亦婉是在安排你和林蓉相亲的那天晚上失踪的,直到那时你们还在隐瞒关系。我无法不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难道说她被绑架和你有关?”
吴祖明睁大了眼睛:“你不要乱说!”跟着低下头,抿了抿嘴,说,“我说就是了,和林蓉在一起之前,我追过卫亦婉,她没看上我。林蓉也知道这件事。她一直有心结,好像总是卫亦婉不要的她才捡起来,包括我。她不让我说,我也没有办法。”
莫小凡没有想到这回事。“你追卫亦婉?什么时候的事?”
“还是念大学的时候。最后一年我就知道没指望了,她喜欢的人是屈天亮。”
莫小凡心中一动,打断道:“屈天亮不是两年前调来T大才和卫亦婉认识的吗?你怎么说她念大学的时候就喜欢他?”
“五年前屈天亮来我们学校上过一次公开课,还是我陪卫亦婉去听的。一直到下课,她的眼睛没有离开过他……她喜欢的就是这种类型吧,聪明,强势,有决断力。我……凡事都顺着她,她怎么可能看上我。”吴祖明的声音有些苦涩。
莫小凡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你可以走了。”
同一时间。
陆费隐下了课,被一群学生围住提问。好容易把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解答完毕,就看见美院的老教授江培茗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陆费啊,这堂课讲的有意思,你展示的那些画满了眼睛的古代戏服,还有战国的树枝发饰,把这些孩子可都震了,都说简直比日本动画片还离奇。想不到就一件最小的装饰物里都有那么多、那么深的典故,我今天也受教啦。以后你要常常来。”
陆费隐笑道:“江老太谦了。”他心里念着一件事,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幅画交给江培茗,“江老,您能帮着看看这幅画吗?”
给他看的是妍漪的画。江培茗的眼里顿时涨满了黑色的天空,扭曲的建筑,没有面目的人。他被这种黑色的美吸引了。江培茗连连点头,说:“虽然笔风拙稚,但画者显然极具禀赋,这是谁画的?”
陆费隐听了他的赞誉,很高兴地说:“是我女儿。”
江培茗惊道:“令爱?不简单啊,人一定得具有天才的直觉,才能在具象中一眼看出抽象。陆费兄,以后令爱一定要做我的学生,我包她十年内一定有成就。”
陆费隐更是得意,口头上还是谦逊道:“这也是美院的间接教育。我请的是贵校的学生给小女做家教。”
“哦?谁?”江培茗很感兴趣。
“你可能不认识,是一个大一学生,安子杰。”
“安子杰?”江培茗皱起眉头。“这个学生我有印象,他在学校闹过事,受过处分。我看过他的作品,毫无天分,为人又粗枝大叶,请他做家教不是误了令爱?”
“江老会不会把人搞错了?”哪里再去找一个比小安更细腻的男孩。
江培茗领他去了学生处,操作员把安子杰的信息调出来以后,陆费隐大为震惊。所有资料都和小安当初提供给他的吻合,可是照片上那个长相五大三粗的男孩根本不是小安。
小安的手机一直关机。他一路闯红灯,风驰电掣地赶回家,天还是黑了。屋里亮着灯,陆费隐跳下车去开门,门被他的大力一推,转着弧度荡来荡去。沙发上看电视的妍漪和厨房里忙碌的小安都看着他。
陆费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小安先开口了,一如往常:“陆费老师吃过饭了吗?”陆费隐摇头。小安说,“那你只好跟我们吃方便面了。”
三碗面小安都很细心地在上面卧了一个糖心水煮蛋,布了一条碧绿的菜心,看上去引人食欲。三个人默默地吃,谁都没有说话。吃完饭,小安就告辞了。陆费隐让妍漪上楼睡觉。他把门窗都反锁上,叮嘱妍漪谁敲也不要开门,然后悄悄出门。
没有多久,他就追上了小安,这段路种了许多桑树,田埂间一段一段竹篱笆。小安深一脚浅一脚走着,瘦瘦的身影时而隐没在树叶的黑影中。他没有踏上大路,可是拐弯进了水库另一边的新路。陆费隐知道这段路通向哪儿,那个荒废的四层别墅区。
这处当初陆费隐没有买下的房子现在荒芜衰败,长草过膝,成了野生动物的乐园。一座座黑黢黢的建筑坐落草丛中,像一座鬼城。小区的大门用铁链锁着,小安只轻轻一推,门就开了。看来他早就把链条剪断了。他进去后关上铁门,将铁链在门上绕了几圈,做出锁好的样子。才返身向里走去。他进了右边第三幢别墅。
陆费隐躲在桑树后看着他的举动,等小安进去,他才走过去,拿开缠绕的铁链,进入大门,一直走到小安刚才消失的楼门。门没锁,一推,吱呀就开了。月光透过窗框照在水泥地上,楼梯在中央,没有栏杆。陆费隐轻轻上楼。树枝在楼面投映下巨大的阴影,颤巍巍晃动着。一直上到三楼,陆费隐看到了上面方洞透下来的灯光,他走了上去。水泥顶下悬着一个昏黄的灯泡,窗洞用塑料布糊着,屋子中央横着一个乱糟糟的地铺,旁边堆了一些生活用品,小安正坐在床铺上,看到他,脸色惨白地站了起来。
陆费隐看着这个地方,不由想到,住在这里,小安是怎么让自己每天保持干净清爽的。
“你是什么人?”
“我……我……”
“我知道了,你不是美院的学生,你的名字也不叫安子杰。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冒充别人?”
小安颤声说:“陆费老师,你原谅我,我不是坏人,我只想找口饭吃。我从家乡出来找不到工作,钱也没了。看到你家里找家教,就想来试试,没想到你真会用我。学生证是我在美院捡的,把照片换了。我真的没再干别的坏事了。”
当初小安来应征时,他看中的是他的温和细心,只是打电话向美院核实了一下确实有这个学生。没有深入调查,谁知真相是这样。
“你不是美院的学生,你为什么会画画?”
“我……是美容美发学校毕业的,所以……”
陆费隐想到他经小安指点画的草图被莫小凡误以为是发型设计图,原来渊源在此,不由又好气又好笑。
急促的脚步在身后响起,妍漪站在楼洞口,小小的身子喘着气,鞋上衣服上沾满了泥土。她拉住陆费隐的袖子,急道:“爸爸,我早就知道了,我偷偷跟着他来过这里。你不要怪小安哥哥,小安哥哥是好人。”
陆费隐厉声说:“下去!”
妍漪从没见他这样凶过,大眼睛里慢慢涌出泪水,猛地转身跑下去了。
陆费隐回头说:“小安,我知道你心地不坏。你冒名的事我不追究,以后有什么生活困难,到学校来找我。不过以后你不能再接近我女儿了。”
小安垂下了头。
7
莫小凡又来学校找陆费隐了。他这次很兴奋,一见面就说,他发现重大线索了。
“原来林蓉和吴祖明是一对,两人一直瞒着屈天亮和卫亦婉,你不知道吧?”
陆费隐显然没有兴趣。
“吴祖明追过卫亦婉,你没想到吧?”
这个他是没想到,不过还是没兴趣。
“卫亦婉早在五年前屈天亮来学校上公开课的时候就认识他了,这个你绝对猜不到吧。”
陆费隐慢慢坐下,在心里形成了一个轮廓。
屈天亮与卫亦婉相识的日子一下子提早了三年,那时屈的女友闵雁还在世。紧接着,闵雁车祸身亡,凶手逃逸,再然后,屈天亮调入T大,与卫亦婉正式交往。
还有屈天亮说过的恐吓事件。
“莫小凡,扔死猫的人找到了吗?”陆费隐问道。
“还没有。虽然你们学校现在实行游客登记身份证,可是一个个查过去太耗时间。屈天亮给我的那几个日期里还包括两个周末,现在这游客量,一千就是几千号人,怎么查呀。要是追查杀人凶手还好说,偏偏找的是杀猫凶手,现在又没有证据表明这两件事有联系,上级不会批。”
“你还记得屈天亮给你的那几个发现死猫的日期吗?”
莫小凡翻开笔记本。“四月十号,四月十六号,四月三十号,五月五号,五月九号。怎么,你会解暗号?”
“不是,你看恐吓事件一共发生了几次。”
“五次。”莫小凡说完就反应了过来,站起来在屋里转了一个圈。
闵雁死了五年。
闵雁是被车撞死的,扔进屈天亮家的猫都是被车碾过的。
“我现在百分百肯定,五年前那个女孩的死一定有问题。”
当年闵雁之死没有任何人证,她的男友屈天亮也是事后才赶到的。但是现在看来,也许当年有个人目睹到了整件事的真相。这个人和现在恐吓屈天亮的很可能就是同一个人。
“这次的绑架事件也一定和当年那件事有关。我想从闵雁那个女孩开始查。”莫小凡大声说。
陆费隐问:“这种没凭没据的推论你的上级会采信吗?”
莫小凡说:“上头不同意我也要去查。”然后他忽然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8
汽车下了国道,路况就变得很差,一路颠跳着前进。莫小凡抱着椅背保持着平稳,转头对陆费隐说:“我以为你一定不肯来。”
“为什么。”
“没时间呗,要照顾女儿什么的。”陆费隐没有回答,他的情绪不太好。那天以后妍漪一直没有和他说过话,他又去了一次别墅区,小安也离开了。
他是真的很想出来散散心,他也真的很想知道真相。他把妍漪放在教钢琴的赵老师那里,包了一天三顿的小饭桌。
闵雁的家乡是一个靠海的小镇,名叫青衣镇。小镇人口不多,也没经过重建,小街两侧都是老式的木头楼房,好多人家破墙开店,家里放不下,把货物都铺到了青石砖街面上,有卖鱼干酱菜的,有卖针线的。空气里泛着一股海潮的味道。
他们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下来了。这是一座窄窄的小二楼,大门锁着。旁边卖鞋垫的老太太看到这两个外乡人,开口发问道:“你们找谁啊?”
莫小凡笑呵呵地说:“我们找住在这儿的闵柔姑娘。”他们来之前已经查过,闵雁有个妹妹名叫闵柔,一直留在青衣镇上,现在是一名小学老师。
“你们有什么事?”
“我们是警察,有些事想问她。”陆费隐补充道,“关于她姐姐的事。”
“喔,雁子,那丫头可怜啊。”缠了半天,老太太才告诉他们,闵柔还没下课。两人便走路去山上的小学校,边走边聊。
“你说,威胁屈天亮的,会不会就是林蓉和吴祖明?”
“何以见得?”
“吴祖明是屈天亮的下属,林蓉是卫亦婉的下属。这两人就像是屈天亮和卫亦婉的仆人。心理不见得平息。虽说是朋友,可是这种朋友关系不对等。林蓉做的是卫亦婉的副手,开卫亦婉不开的车子,连男朋友都是卫亦婉不要的男人。要是她不在意,就不会不承认吴祖明的男友身份。如果他们真的掌握了什么秘密,完全有可能利用这个来打击屈卫二人。而且事发当年他俩也在S市,没准就看到了什么。”
陆费隐思索了一会,摇头说:“不像。对屈天亮的恐吓更像是一种警告。明显是站在闵雁一边的,我认为这个人很可能是闵雁的亲人或朋友。每次的行动都挑卫亦婉在的时候,不管是谁,反正他不想看着屈天亮和卫亦婉结婚。”
莫小凡思索了一会,说:“见到她妹妹就知道了。”
下课钟敲响了,孩子们都从校门里涌出来。人潮中有一个姑娘,抱着几本书,微笑着跟孩子挥手再见。她生得孱弱单薄,眉目清秀,柔美自有一种坚韧。莫小凡来之前看过闵柔的照片,一眼就认出了她。
“请问你是闵柔吗?”姑娘闻言,不由一怔。
闵柔带他们回了家。这是这一带最典型的民居结构,楼下是堂屋和厨房,阁楼做卧室。陆费隐看着闵柔烧水泡茶,忙来忙去,心里多了几分奇异,他觉得她的气质和感觉有些像卫亦婉,如果她姐姐像她,那么屈天亮喜欢的女孩,还真是一个型的。
闵柔泡好茶,问道:“是不是我姐姐的事有新线索了?”
“是有些线索了,因为牵涉到另一个案子里,所以具体我们还不能透露。闵老师,有些关于你姐姐的事我们需要了解,你可以配合吗?”
“可以。你们想问什么呢?”闵柔说。
“有关闵雁的事,我们都想知道。”
闵雁的父母是S市下放来的知青,这也是两姐妹一心想考S大的原因。
最后闵雁如愿了,她回到了父母一直想回去的城市。闵雁在大一时认识了高两届的屈天亮,两人一见钟情。像那个城市所有没钱的年轻恋人一样,约会地点只能选江边,他们也加入了江畔那一道著名的风景线,每隔几米,恋人们像雕塑一样久久拥抱。一次漫步,吹江风,看对岸的灯火……那是闵雁一生最快乐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长,一次轮船失事,她们的父母不幸遇难,姐妹俩顿时陷入困境。
“那个时候我住校,每个月一号我姐姐都会准时寄钱给我。她同时打了几份工,家教、广告、业务,什么都做,一户户上门推销,有时还要陪人吃饭。有一次姐姐累晕了过去……我和她通电话时哭了,她还笑着安慰我,说自己身子骨像牛皮鼓一样结实,越敲打越有劲。”
“你姐姐,是心地很好的人吧。”
闵柔神情柔和,轻轻说:“姐姐是最好的人,从前家境好的时候,她还助养过失学儿童,她总是说没有坏孩子,只有心里有缺口的孩子。我是因为姐姐这句话,才决定当老师的。”
“你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有没有影响你姐姐和屈天亮的关系?”
“天亮哥……那时天亮哥也在打工接济我们,他给他们教授代课,跑了许多地方。要是没有他,我和姐姐一定撑不下去。姐姐每次打电话来都说天亮心疼她,不想让她做那些上门推销的工作。可是姐姐说他家里也不宽裕,她不想太拖累他。”
陆费隐默然。就是那个最艰难的时候,屈天亮认识了卫亦婉。卫亦婉也许同闵雁一样天真美貌,同样倾慕于他。而且她肩上没有闵雁的压力。
“屈天亮对你姐姐很好?”莫小凡问。
闵柔偏头想了想,说:“反正姐姐对他是很好。连杯水都不让他自己倒。不过天亮哥也是很在乎她的,嗯,就是太爱吃醋了,姐姐在路上跟中学男同学讲几句话,他就发脾气。”
“你姐姐……呃,对不起不介意我问这个吧,她去世前一段日子,情绪有没有什么变化?”
闵柔脸上掠过一层阴影:“那段日子…可能是太苦了。好长时间,她不怎么给我打电话,我打过去,说不了两句她就挂了。后来我生气,也不找她了。后来有一天,姐姐突然跑来学校接我回家。我高兴坏了……因为车票贵,所以她很少回家。那天我们就像小时候一样,一起买菜,一起做饭,一起到海边散步。可是她的话少了好多,总是发呆。那天晚上,我听到她在哭,就跑下楼敲门,姐姐不开,说我听错了。第二天她就回去了。又隔了三天,我就接到天亮哥的电话,告诉我姐姐出事了。”
陆费隐半天才问出一句:“你和你姐不一起睡吗?为什么一个楼上一个楼下?”他环视这狭小的家。木楼梯侧面贴了许多小小的旧照片和贴纸。
莫小凡瞪他一眼,怎么问的这么不着调。闵柔却不见恼意:“小时候我们都是挤一个被窝,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她一定要睡爸妈的房间,她说跟我一说就是大半夜的话,她要保证休息,明天在火车上站一天会很累。”她脸色苍白,说不下去了。
陆费隐和莫小凡面面相觑,都有些抱歉。还是闵柔开口了:“莫警官,陆警官,这次真的能抓到害死我姐的人吗?”
莫小凡呆了呆,然后说:“我一定会尽力把那个人找出来。”
闵柔认真地说:“谢谢。不只是我,天亮哥也会感激你们。”
莫小凡想,这可真不一定。忍不住说:“你对你的天亮哥也很有好感嘛。”
闵柔说:“我姐姐走后,是天亮哥每个月寄钱给我,为我付学费和生活费。直到去年我毕业当了老师,一再要求他不要再寄钱了,他才停止。”陆费隐和莫小凡对视一眼,想不到屈天亮这么重情义。
“那这一年你们还有联络吗?”
“他昨天还来过。”
“啊?”两个男人有些意外。
闵柔接着说:“每天姐姐祭日他都会来上坟。今年还没到7月15号,他就来了,说那天可能没空。我叫他没空就不必来,他不肯。”
“他只是来上坟就走了?没跟你说什么?”
闵柔犹豫了一下,说:“嗯……他只是来上坟。”
陆费隐忽然站起来,走到楼梯前,弯腰看着楼板侧边。
莫小凡说:“喂,你怎么呆了?”
陆费隐一言不发。莫小凡也走过去,看到那些小照片,说道:“这些照片有年头了,啊!”他,也惊住了。其中一张黑白照片,是一个少女在湖边的全身像,风吹起她的黑发,乱如蓬草。她穿着拖到脚的白色长裙,背景是白色的水塔。
“这是你姐姐?”莫小凡声音有些像梦呓。
“是呀。”
“照片是屈天亮拍的?”这是陆费隐在问。
“是呀,他们一起去玩的。你们怎么了?”
照片上的人就是他们在火车上见到的荒滩少女。除了没有被绑缚,蒙住双眼,从头发到裙子都一模一样。背景显然也一样,那时乌县和郭北中间那段河川还没有干涸,山野青绿,少女的笑脸明亮耀眼。
9
“见鬼了,这回真的见鬼了。”
“你这是第十遍说这话了。”
“我们在火车上看到的人质不是卫亦婉,而是死掉的闵雁?!除了有鬼,你还有更合理的解释吗?”
“难道是闵雁不甘心屈天亮娶别人,所以变鬼回来在火车上吓唬我们?”
“有道理,说不定卫亦婉也是她绑架的。”
“嗯,你就这样回去报告吧。”
“唉。”莫小凡忽然泄了气,找了块礁石坐下来。“越来越古怪了。”跟着又说:“屈天亮有鬼。”
陆费隐想起屈天亮在火车上望着窗外女子那失态的样子。
“他不可能认不出闵雁的样子,可是他没有说。”莫小凡喃喃说。
“你真相信有鬼?”陆费隐踢了一块石头到海里。
“切!”莫小凡不屑道,“难道你信?信的话就不会问闵柔那天在做什么。”
“我相信屈天亮跑来这里也是为了试探闵柔。她们两姐妹很相像。”
“结果人家那天在上课,根本没有时间跑过去扮闵雁。”
“而且她很相信屈天亮。”
“哼。”莫小凡摇头说,“害死一个女孩儿,给妹妹一点生活费做补偿,他就心安理得了?”
“你好像认定了他是害死闵雁的凶手。”
“陈世美要娶公主,当然要先解决秦香莲。”
“你太武断了,我觉得未必。而且我认为他对女朋友是真心的。”陆费隐说。
莫小凡看了看他:“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你跟他是同类人。”
陆费隐看着他,不说话。
莫小凡继续说:“我早就觉得你们俩很像,你们都是那种孤僻,冷静的人,像电冰箱似的,几乎没什么真正的感情,做事情都是执行程序,但是一旦有需要,随时可以越出常轨。还记得吗?上学的时候我成绩差,老师不待见我正常。可是你成绩好,老师也没有多喜欢你,因为你太古怪了。”
“我是冰箱,你呢,爆竹?大大咧咧,一点就着,只凭直觉,不顾后果,你做了十年的中队长不得升迁,也不想想是为了什么。”陆费隐说完自失地笑了笑,他很少这样针锋相对。难道妍漪今天这样,是因为他?
莫小凡叉腰在沙坡上走了几步,回头说:“我会证明我的直觉是正确的。”
陆费隐叫住了他:“等等。”
“什么事?”
“想办法调到当年闵雁的尸检报告看看。”
“这个你不说我也知道。”
“还有。”
莫小凡回头,在沙坡上跳了一下,不耐烦地喊道:“还有什么事啊!”
陆费隐将手插在裤袋里,抬头说:“还有两天就是闵雁的祭日了。”
莫小凡呆了呆,没做什么表示,转身走了。
10
在车上陆费隐打了钢琴老师家的电话,妍漪还是不肯跟他说话。老师也没办法,笑着让他别在意,陆费隐只能苦笑。
在车上睡了一会,手机响了,是林蓉。陆费隐接起来,那头的声音很急促。
“陆费老师,你知道莫警官的手机号吗?我有急事找他。”
“好,你等一下,我找找。”他正要把界面调到号码簿,听筒里又响起——“等等”
陆费隐小心地拿起手机,“林蓉,你有什么事吗?”
林蓉状态不太对,说话有些语无伦次:“我,我是要找他,可是……”
“怎么了?”
等了半天,林蓉才说话:“我有些事想和莫警官谈,可是,最好一开始不是以警察的身份,而是以朋友的身份……先征询一下意见。陆费老师,你……你可以帮我转达吗?如果他不同意,那就算了。”
陆费隐说:“好,我帮你转达。”
他太困倦,挂断手机就睡着了。醒过来已经快到T市了,他想起来这回事,拨通了莫小凡的手机。
“好好,我有空就跟她谈,就这样。”莫小凡听起来很忙,一句话就挂了。陆费隐摇摇头,打了一辆车,去接妍漪。
莫小凡放下手机,环视周围,问道:“消息准确?”他是被连夜叫回来的。
副队长郑达说:“应该没错,卫良宣托他的学生卖了他家在城北的老房子,五十万成交,唯一的要求是一天之内现金付款。”
莫小凡点头:“这么看来。绑匪再度联系卫家重新勒索的几率很高。”
唯一的女刑警雷云说:“怪不得卫良宣不肯再让我们驻守他家。”
“就差没举着扫帚撵我们了。”郑达说。
莫小凡冷笑道:“严密监控,这次一定要抓到人。”
晚上六点半,卫良宣出门,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他妻子站在楼门,微愣地看着他。卫良宣点点头说:“放心。”转身离开。他穿着背心和中裤,手上拎着一个黑色塑料袋,像是要出门扔垃圾的样子,在小区绕了一圈,还停下跟一个邻居讲话,之后走向西侧门。正好有一家三口人从一辆出租车下来,司机刚亮起空车灯,卫良宣急走过去上了车。出租车飞快驶上大街。
门口报摊旁的雷云立即联络队里:“目标上了牌号闽D3331A的中江公司出租车,沿莫干路向北行驶。”
莫小凡看着监控仪器,屏幕上卫良宣所乘的车是一个小红点,正沿着黄色路面缓缓前行。这个点比较拥堵。
“跟上。”他指挥道。
陆费隐坐在出租车后座,后悔不该在这个点选市区主干道走,堵了二十分钟,妍漪嘴上不说,心里肯定着急。司机回头笑道:“急也没用,耐心点吧。”陆费隐报以一笑,将视线转向车窗外。
天色全黑了,灯火璀璨,人潮汹涌。他看到天桥上正行走的一个女人,几乎屏住了呼吸。那女人身材瘦削,穿着白色长裙,留着乱草一样的蘑菇头,戴着墨镜,围着一条细细的白色丝巾,缓缓走在栏边。是闵雁。
陆费隐扔给司机一张整钞,“我在这里下。”
司机急道:“哎,这里不能下啊……”
话未说完,陆费隐已经跑出去了。他飞快跑上天桥,已经不见了那女人的踪迹。他站在栏边四下张望,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她,白衣女子正走在思南路上,拐了个弯就消失了。
陆费隐快速穿过人群,还撞到两个人,骂声中他从南边下桥,过了思南路口,站住寻找,在街对面又发现了她,她正走过一排时装店,墨镜上映射出蓝的、橙的、紫的灯光。
这个女人身上有着深深的不自然之处,无论身处多庞大的人群中,也能一眼发现她。
陆费隐不再奔跑,只是在后面跟着,女人渐渐走到了人烟较少的街道,路边一排梧桐树的暗影淹没了她的白裙子。
“怎么回事,第三次上环形道了。”莫小凡扔下耳麦,向后用力一靠。卫良宣的车怎么看都是在兜圈子。他打开一罐可口,赌气似的喝了一大口,险些给呛着。
“变道了!变道了!从交流道下来了!”莫小凡精神一振,睁大眼睛盯着监控器。
在高速上绕了几圈之后,卫良宣的出租车终于下来了,向城西驶去。
“这么绕得给司机多少钱啊。”莫小凡嘟哝道。那辆车从靠海的观光大桥直接驶上棕榈大道,一条路走完了,仍然没有停。前方不再是观光带,游客稀少。出租车在上海滩的一架人车混行的路桥旁,缓缓停了下来。路桥靠海那面有一块凸出的平台,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正在跳舞。卫良宣提着黑色垃圾袋下了车,他站在原地看了会舞,又看了看左右,这才走近平台右边的一个垃圾桶,将袋子放了进去。之后卫良宣不再停留,向桥下走去。
“要不要跟着卫良宣?”雷云请示。
“跟,那个司机也要跟。注意不要打草惊蛇。”莫小凡说着,把车窗开了一线,眼睛紧盯着平台。
从路桥那头上来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大热天还穿着黑色夹衫。他抱着肩欣赏了会儿大妈们跳舞,随后,他站到平台栏杆前,双手放在栏杆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海。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几个大妈收拾了录音机和扇子,有说有笑地走了。
男人仍保持着看海的姿势。
面包车里莫小凡将座位放下,脚丫跷在窗沿装睡。终于,男人左右张望了一会,缓缓走到垃圾桶前,拿起黑袋子,确认后,抓起袋子快步下桥。
“收网!”莫小凡低吼一声,跳下面包车跑过去。黑衣男子也跑了起来,莫小凡追得很紧,路桥对面的警察也围了过来。男子忽然停下脚步,扔掉袋子,双手按在栏杆上一跳,直接跳下了路桥。莫小凡扑在栏杆上,那男子摔在下面的海滩上,飞快地爬起来向桥底跑过去。
“妈的。”莫小凡怒气勃发,手脚并用爬上桥栏,也跳了下去。
“莫队!”
“哎哟!”莫小凡像狗熊一样趴在沙滩上,还好这里的沙细软松湿,他没有受伤,只是感觉断了几百根骨头。他忍痛爬起来,向那个男人逃跑的方向追去。
白衣女人突然右拐,走进一个小区。老式小区没有物业,无人查问,女人穿过花圃,消失在一个门洞里。陆费隐跟了进去,看见电梯一层层向上,最后停在9层。他等不及,看到旁边的楼梯,三步两步地追了上去。
九楼楼道里的灯昏昏黄黄,一扇扇铁门相距极近,有几个开向楼道的窗户里冒出阵阵油烟味。陆费隐转了几圈,什么也没发现。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一丝若有若无的喊声,紧跟着被一阵炒菜的声音淹过了。陆费隐站定听了一会,是女人痛苦呻吟的声音,从角落的某扇门里传来。他走过去,发现门是虚掩的。
他推了一下门,门吱呀着开了。一个女人捂着喉咙躺在地上,身边是打碎的玻璃杯,水流蜿蜒淌在地板上。陆费隐急忙摸出手机拨打120,占线,再打。他闻到一股苦杏仁的味道。女人额头的青筋爆出,此时正企求地看着他。陆费隐呆住了,这个女人他认识,是林蓉。
“林蓉你撑着点,马上就有人来救你了。”林蓉伸出一只手,颤颤指向墙角。电话通了,陆费隐正要说话,耳廓一声巨响,后脑剧痛,疼得趴在了地上,眼前光影浮动,失去知觉之前,他看到一闪而过的白裙。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过来,四周漆黑一片,林蓉静静躺在他身边,他伸手去探鼻息,已经没气了。陆费隐摸着后脑,挣扎着坐起来。想起林蓉之前手指的方向,那里放着一个小柜子。打开柜子,他看到一些光盘和材料,都是蓝鱼公司的资料。他又翻了一遍,在抽屉角落看见一个旧手机,是多年前的款式。后脑又一阵剧痛,他摸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赵老师,是我,陆费隐。今晚能不能麻烦您,让妍漪在您家再睡一晚?我这里出了一点事,不能来接她了。”
赵老师的声音很奇怪:“妍漪?已经接走了啊!就是你那个小家教,他说是你让他来接的。喂?喂?”
那个男子体力竟然极好,领着莫小凡跑过了海边的棚户区,穿了几条巷子,又向邻近的工地跑去。莫小凡一边喘气一边追赶,脑子里还转着念头:龟儿子往空地上跑还不是死路一条。那人毫不停歇,跑过一片草丛,冲进一座画着“拆”的废楼。莫小凡站在楼前,扶着膝猛喘了几口,拔出枪来,从石梯上楼,一边喊着:“你跑不掉了,自首吧!”
回应他的是一声重物坠地的巨响。莫小凡头上冒出冷汗,缓缓走近窗洞前,双手扒着窗沿向下看,那个黑衣男子四肢扭曲地趴在空旷的水泥地上,身周一圈血泊正在扩大。
他慢慢下楼,走近尸体,将他翻了过来,看到了吴祖明的脸。
楼道前停了三辆警车,法医也来了,正在鉴定尸体。莫小凡摸着头,觉得这事有蹊跷。吴祖明胆子不大,怎么敢干绑票的事?而且他也不像这么有体力的人。法医招手叫莫小凡过去。
“初步判断,致死原因是坠楼。可是,我在他手腕上发现了奇怪的淤青。”法医将吴祖明青黑的手腕翻过来给他看。
“这是…”
“长时间捆绑的痕迹。”
雷云苦着脸抱怨:“怎么办?现在绑匪摔死了,人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莫小凡抬头凝望着那座废楼,缓缓摇头:“他不见得是绑匪,也不见得是我们追的那个人。”
正说着,郑达向这边跑过来:“莫队,有好消息。我们发现那晚停在卫亦婉小区门口的可疑车辆了,那辆车前几天闯红灯被拍了照,交通部门刚送了资料过来。”
莫小凡接过资料翻看,登时皱起眉头。资料显示,那辆黑色越野的主人竟是陆费隐。
手机响起,莫小凡低头看,来电人是陆费隐。他有些机械地接起。
“喂。”
“到郭北水塔来,快。”陆费隐挂断了手机。他已经上了高速,前方暗沉沉的云反射着闪电的光芒。
林蓉的手机搁在一边,上面显示的是一条五年前的信息:我在堪合里,五分钟到知春路,等我一起看电影!
发信人是卫亦婉,堪合里到知春路的五分钟是车程。
五年前撞死闵雁的是卫亦婉。
林蓉帮助卫亦婉隐瞒了这件事,吴祖明当时在汽修厂打工,很可能帮助卫亦婉的进行了车子的改装或者处理了车辆,因此才躲过了盘查。林蓉一定发现了危险,想要坦白当年的事,可是她又想弄清楚自己在那件事中有多少责任,这才提出,要以私人身份和莫小凡谈话,可是已经迟了。
在那个复仇者眼里,害死闵雁的是三个人,林蓉和吴祖明是帮凶,卫亦婉才是直接要了她命的人,如果不及时找到她,一定凶多吉少。
越野车在废水塔前停下,湖水早已干涸了多年。不知为什么荒滩边还年复一年生长着茂密的芦苇。他抬头望去,厚厚的积云像是要压下来,塔顶的窗口,隐隐透着暗红的灯火。
陆费隐进了门,螺旋的铁梯早已生了锈,满是灰尘和叶子。暗处不时传来老鼠的吱吱叫声。楼顶空间不大,顶板低低的。芦草铺在地上,窗上放着一盏灯。地上坐着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和一个小女孩。妍漪跑过来扑到他怀里:“爸爸!”
小安微笑着站起:“陆费老师,你来了。”他的态度宁静安详,一如往日。
陆费隐看向另一边,窗口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姑娘一言不发,也不看他。
“卫亦婉?”陆费隐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卫亦婉甚至没有转一下视线,只是呆呆看着窗外的暗云。
“陆费老师,你带妍漪回家吧,我只是想和她告别,没有伤害她的意思。”
“我当然会带妍漪走,也会带这个女孩走。”陆费隐看着卫亦婉。
“我没有对她做什么。是她自己知道一些事情后,不想回家了。”小安平静地说。
卫亦婉确实没有被捆绑。
陆费隐转头看着小安:“小安,你闵雁姐会不会很高兴看到你这样?”
小安听到闵雁的名字,脸色变幻起来。
陆费隐弯下腰,对躲在他身后的妍漪轻声说:“妍漪,你回车里,下楼要小心一点。然后打手机给莫小凡伯伯,让他快点来。”
妍漪愣了愣,拼命摇头,陆费隐安抚道,“放心,爸爸只是和小安哥哥谈几句话,马上就下来,你也相信小安哥哥的,嗯?”
妍漪皱起眉头,终于点了点头,向着小安说:“小安哥哥,你不要伤害我爸爸。”小安愣了,妍漪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下楼了。
陆费隐看着妍漪的小身影下去了,转身说:“小安,我知道你是心地很好的人,对妍漪也很好。你教了妍漪很多东西,当初闵雁也是这样教你的吧。”小安愣住了。
“我已经和闵柔通过电话,向她打听她姐姐曾经助养过的失学孩子的情况。她发给了我那孩子的照片。”他看着小安。“闵雁是不是也告诉过你,世界上没有坏孩子,只有心里有缺口的孩子?妍漪的心里也有缺口,所以你特别关心她。”
小安坐了下去,头靠在墙上,轻声说:“从小到大,我都没人管,没人问,饿了就偷东西吃,街坊都叫我狗崽子,只有雁子姐把我当人看。她教我读书,教我画画,只有在她身边,我才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可是他们害死了她,那么好的一个人,就这样被他们害死了……”
“我早该想到是你了。身为历史老师,却对日期不敏感,真是惭愧。后来我稍微查了一下,屈天亮提供给莫警官那几个收到恐吓信息的日期,都是你来接送妍漪的日子。
“你开我的车绑架了卫亦婉,再向卫家勒索,目的不止是钱,你还想刺激那个打算和害死闵雁的女人结婚的屈天亮。我们在火车上看到的人质,其实是你假扮的。你在美容学校学过化妆,扮女人对你来说很容易吧。这一带铁路岔道多,慢车等快车,快车等动车,你让我们看见之后,飞快换了衣服,爬上另一列快车,提前到达郭北站,又在郭北换乘L36号,躲在别的车厢打电话给屈天亮。
“你一直把卫亦婉关在那片废弃别墅区里。所以那几天不管多晚你也要走,你要回去看着她。直到有一天我对你说,我要去美院讲课,你害怕被识穿,多了一个心眼,回去就把卫亦婉转移了。
“今天我一路跟着那个白衣女人,感觉很熟悉,毕竟以前我跟踪过你一次。可惜,迟了一步,还是没来及救林蓉的命。”
小安低下头,没有说话。
“其实有一点我不太懂,你扮成闵雁的样子去找林蓉,显然是要给刺激她。可用的手法又是让人完全无知觉的水中下毒,这实在有点矛盾。小安,毒死林蓉的到底是不是你?”陆费隐看着他,一字一句问。
小安咬着下唇,终于摇头:“我是想杀了她,可一进门,就看到那女人已经倒在地上了,跟着你就来了,我一慌,就打了你头,然后跑了。”
“当然不是他。这小子的胆子,最多敢杀几只猫和装神弄鬼。”
声音从背后发出。屈天亮走上楼来,带着讥嘲的眼神看着顶楼的三个人,小安的眼里喷出怒火。
“是你干的。”陆费隐说。
“是。”
“也是为了给闵雁报仇?”
屈天亮没有回答,窗边的卫亦婉却回过头来。看到屈天亮,她轻轻“啊”了一声,嘴唇颤动。
小安没有看他们,只是轻轻说着:“那时候,我在超市偷东西让梁叔发现了,他扬言要送我去少教所。我一害怕,就上了火车去找雁子姐。我拿了她留给我的地址找了半夜,终于找到了那条街。结果,我看到了……远远的,雁子姐穿了一条白睡裙跑出巷口,一辆吉普车从我身边擦过去,一下子就开到前头,把她撞飞了。我看着她飞在半空中,撞在树上,然后像片叶子一样掉在地上。我全身发冷,喉咙都堵住了,什么都喊不出来。那辆车只停了一下,就开走了。那时我还小,不懂得要记牌号,可是那车从我身边过去时,我看清了司机的模样,是一个年轻女人,她正在低头看手机,没有看人。”
卫亦婉轻轻地说:“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开车,我每晚都梦见她。梦见她来带我走……”
小安摇头说:“可是她不是最后杀死雁子姐的凶手。”
几辆警车行驶在通往郭北的路上。莫小凡翻看着刚调回来的五年前的尸检报告。除了致命的冲撞伤害以外,那具女尸身体上还有许多旧伤,多个部位的软组织挫伤,还有曾经骨折,骨裂的特征。他放下打印件,明白了闵雁生前一直遭到殴打,因而心死如灰。他也明白了为什么陆费隐在闵柔家要问,为什么闵雁最后一次回家也不和她睡,因为闵雁害怕被妹妹发现身上的伤痕。还有为什么卫亦婉的出版公司只雇小女生,都是因为屈天亮强烈的嫉妒心理。
小安指着屈天亮,目光里全是恨意。“这个畜生就从巷子里出来了,他发现雁子姐躺在地上,先是跑过去,跑了几步,就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她,然后他在她身边坐下,把她抱了起来。我听他轻轻地说:小雁你别再跑了,我再也不打你了,真的。”
小安就站在那儿,他的声音却像是从上空传来,幽幽的。将这里的四个人带回了五年那个夜晚,“我坐在灌木丛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心里一片空白,只想着,雁子姐死了,死了。然后,我听见一声叹息,猛地抬起头来,雁子姐的头转向我,慢慢闭上了眼睛。原来她一直到刚才还活着!这个畜生不救她,眼睁睁看着她死掉!你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他瞪着屈天亮。
“没错,我亲眼看见了她的死。只有这样,她才真正是我的。永远不会再跑掉,也不会被别的男人骗。”屈天亮低下头,声音低沉,他忽然转向陆费隐,“陆费,你会懂吧。”
陆费隐沉默不语,记忆中燃起冲天火光。
“可是我不会允许别人杀死她。林蓉矿泉水瓶里的氢化钾是我放的,刚才我还把吴祖明扔下了楼。小雁的仇,报了一半。”屈天亮把眼光移向卫亦婉,缓缓向她走近。小安站了起来,像是要挡在卫亦婉身前。
“你真没用,你绑架了她,可是你又狠不下心来,这么多天你都不忍心杀她,你爱上她了?”
小安哑声叫道:“不是!”然后恨恨地说,“我之所以不杀她,是为了要等到雁子姐的祭日…”
“就是今天。”屈天亮打断他,“那你动手啊,杀死这个撞死她的人,再杀了我,你就算替小雁报仇了。”
小安的手在颤抖。
陆费隐叫道:“小安别冲动,他是想嫁祸给你。”
小安喃喃道:“这些年,她也在后悔…也不好过…”
屈天亮冷笑道:“没用的人就是没用。你这种人也配说替她报仇?”
小安忽然拿出一个打火机,点亮了举到空中:“不准说我没用!我在这里到处都浇了汽油,就是为了等你来,等你这个杀人凶手和我一起死。”
屈天亮和陆费隐同时扑向小安,小安一个立足不稳,手里的打火机飞了出去,落下楼洞,弹出铮铮的回响。一切暂时静止了,然后是呼的一声,楼洞被照亮了。小安在一层地上铺了厚厚的草,火和烟气很快蹿了上来。
数辆警车鸣着笛赶到了水塔前,莫小凡老远就看见那座冒着黑烟和火光的高塔,还有塔下那个撕心裂肺地喊着爸爸的女孩。他跳下车跑过去,蹲下来板着妍漪的肩膀:“你爸爸呢?”妍漪指着水塔,叫着:“爸爸在上面!”莫小凡骂道:“我操……”
火势太大,已经无法从底部救援。塔窗下铺了一层层厚厚的充气垫。莫小凡双手拢成喇叭状,仰头大叫着:“陆费隐,你在不在?”塔窗里出现了四个人影,陆费隐和小安,屈天亮和卫亦婉。
莫小凡继续大叫:“一个一个跳下来!死马当活马医吧!”
屈天亮走到卫亦婉面前,伸手想要拉她,她却退后了一步,双眼直视着他,眼泪流了出来:“我知道了你是谁之后,一直很害怕。可是我还是想要好好对你,替她照顾你……可我没想到……是这样。”
陆费隐站上了窗台,“你先跳!”莫小凡喊道。陆费隐看着塔下那块小小的气垫,又看看妍漪,一咬牙跳了下去。整个天地都转了起来,他看见了黑色的天空,扭曲的高塔,还有白色的灰烬,瞬间理解了妍漪。妍漪的画从来就不是抽象,而是具象,秀秀死去的那个晚上,也是这么大的火吗。他睁开眼,就看见妍漪带着泪的笑脸,然后是莫小凡的糙脸。
“快起来,小心被砸着。”
紧接着跳下来的是小安,他久久躺在垫子上,捂着脸,哭了出来。
塔顶上那一对男女还在火光中纠缠,最后动作突然停止,男人放开女人,纵身跳了下来。屈天亮后背着垫,一动不动。莫小凡过去查看,看见他双眼圆睁,胸口插着一把刀。他猛地抬头,看着火光中伫立的卫亦婉。
卫亦婉的脸浸在暗影里,裸露的双肩被灼人的光穿透,发出暗红色的光芒。白裙子被血染红了,紧紧贴在她身上。她的神色恬静,漠然看着下方的屈天亮。然后缓缓走到塔的另一端,那儿没有气垫。人们看到白色的裙子在火焰中飘落,她跳了下去。
“不!”叫出来的是小安。
11
半个月后。
陆费隐和莫小凡坐在绿岛餐厅吃饭。妍漪在一边逗弄一只外面跑进来的小猫。
“小安还好吗?”
“正在努力适应里面的生活,表现好的话,说不定能提早出来。”
“情绪呢?”
“慢慢调整中,失恋,哪有那么快好的。真想不到,他绑架了卫亦婉,最后竟对她产生了感情。”
“感情本来就是不可思议的。”
“想不到卫亦婉看上去那么柔弱,竟然可以如此决绝。”
“人也是不可思议的。”
闵雁、屈天亮、卫亦婉、小安这四个年轻人的人生交缠在一起,生长,陨落,走向注定的悲剧,源头却是因为爱。就像他和秀秀。
现在的陆费隐愿意相信天堂与来世。
人在年轻时有许多梦想,到后来只剩下微小的念想,如果有一天能收到秀秀在天堂里的讯息,妍漪能在纸上画下第一双眼睛,那将会是他最大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