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什么也没幸福短暂。
1st
盛夏,光年,我的年轮却没有任何生命流逝的痕迹。
八月里天光向晚,我如同一只懒猫般无趣的贪恋睡眠。当我闭上眼睛,日光晴薄,而当我睁开眼睛,仍旧是一整片艳阳高照的蓝天。
除了我很确定,我并未失眠。
于是渐渐开始怀疑,究竟这时光里,是否留有残余黑夜0
楼上住户的5岁男孩近日开始学琴,不成调子的钢琴曲断断续续传入耳膜,像宁静的噪音那般奇异地帮我整理着时差。
当我在烦躁不安中再度由巨大的混沌转入清醒,刹那望见头顶一弯盛大的月轮。
裹在浓墨重彩的纯黑里,令人着迷。
我是秦枳,希望此刻你已经忘了我,和我的故事。
因为,那并不值得纪念。
2nd
8月初4,我收到了一封来自遥远国度的信,这本身已是诡异的事件。
只有少少的一页信纸,拿在手里却非常厚实,白色表面上有暗暗的纹路,字迹并不十分潇洒,而口吻却意外的礼貌而和煦。至于内容,非常简单。
对方想要购入我父亲,哦,不,现在已属于我名下的一栋森林别墅。
它有一个很日系的名字,夕阳之馆。
落款的名字十分陌生,我并不记得在父亲或是哥哥的葬礼上曾经见过,但那并不妨碍一场交易,和一次转换心情的旅行,而我需要做的,只是从这一刻起记住这个名字。
乔、林、光。
3rd
那是我第一次去往夕阳之馆。
巨大的森林、湖泊,在眼里如此和谐地融入一片景致里,看上去不像真的。古老的庭院,如同中世纪的吸血贵族居住的城堡,然而巨大的玻璃穹顶却又清醒敲碎我的幻想。
那便是这座别墅真正得以成为建筑史上一件极为出色作品的真正理由,不对称结构,却又奇异地保持平衡感,并且在黄昏时刻能够反射出美丽到极致的色彩来,这里最终被命名为夕阳之馆的唯一原因。
10年前我父亲曾在这里举行过最后一场宴会,而在那之后,这座别墅,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里。
甚至于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却也成为如今我感到好奇的最大理由。
仅存的一位管家老桑,10年来默默打理这里的一切,他理应知道一切。
因此我比约定的日期早到了一天,我很想听老桑讲讲那个故事。
早已腐烂而又残酷的童话故事。
关于王子公主?不不,只有恶汉和巫婆的故事,才更适合这个世界。
晚餐之后,我去偏厅打撞球,老桑帮我准备一切。我看着他将两枚硬纸壳垫在撞球桌的两个桌脚下方,而后抬起头来向我抱歉地鞠躬。
“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屋子潮湿,桌脚受腐不稳当,恐怕球会到处乱跑,少爷不尽兴。”
“为什么很久没有人来过?”我开了一球,转身回望他的表情,“发生过一些事,或者,死过什么人?”
老桑低下头去,表情无声隐没于黑暗。
是了,这并不是难以想象的理由。价值如此高昂的城堡别墅,既不再是主人对外炫耀的资产,也不是名流富豪争相收购的对象,如果能够想象这里曾发生过难以启齿的丑闻,甚至,浸染了什么人的鲜血,那才是合情合理的。
果然,过了半晌,他终于缓缓开口。
死去的人,是这座别墅的建造者,著名的建筑奇才“月光”搭档的其中之一,施月。
在10年前的那场舞会中途,他以身体不适为由一个人折返房间休息,入夜之后人们清晰听见自他房间传来的瓷器破碎声,砸破房门去看他的时候,他胸口一柄长长的匕首,没入心脏,体温尚自温热,而呼吸已经消失。
破碎声来自房间的一只花瓶,同样是施月本人的作品,一次性烧制只有五只,拿来的那一只是送给别墅的主人,也就是我的父亲的。
更重要的是,花瓶上没有任何人的指纹,而它坠落之前放置的地点,是书架。
窗子紧闭,而大门是之后被集体撞破,也就是说,那个房间,是一个绝对完整的密室。
收场,毫无疑问是自杀。
而在那之后,原本夕阳时分金黄耀眼的穹顶反光,不知从何时起,突然变作血红狰狞,如同浸染死者的血液。
诡异的、带一点点童话气质的,恶毒的诅咒。
4th
一个生命结束了已经10年,而故事的另一个主人公,才刚登场。
我还没这么快忘记,他的名字叫做,乔林光。
一个已经年逾70的老人,与他的妻子,看上去轻盈而美好,最多不超过40岁、名叫容可懿的女人。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那是信上这样写的,“我会与我的夫人一起前往拜访,并与您商议一切细节”。
他们是好夫妻,至少看上去如此。
一个微笑,一个对视,都如同春风般令人舒适。无论行走何处,必定是十指轻扣一起来去。
换言之,他们相濡以沫。
是否忘年恋真的能够虚假到这种程度?
至少此刻我宁愿相信那是真的。
他们没有孩子,也没有任何其他的亲人。
这都并不奇怪,唯一令我感到惊诧的是,在老桑接过妇人手中简单的行李时,说了这样一句话:
“很高兴再见到您,施太太。”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是的,至少十年前,到施月死亡的那个晚上为止,这个女人,是他的妻子。
他们想要买下这栋房子,是否为了将某些永远无法得见天日的证据深埋于此?但若这样,又为何要等到十年以后?
我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
然而,我并没失望,事情终于开始变得如同想象中那般有趣。
满头白发的老人并不尴尬,只是轻轻挽过妻子腰身,莞尔一笑:“从今天起,也许您愿意称她为乔太太。”
5th
“施月是怎样的人?”我开口询问,希望这样的问题并不失礼。
“他是我的学生,也是最好的搭档,”老人笑起来,“做起事来很固执,却又是个真正的天才。”
“他才不固执,”妻子却甜腻地辩解着,如同情窦初开的女子聊起梦中情人,“他是很温柔的人,会弹好听的钢琴,会讲软绵绵的情话。”
“你没见过罢了,他可是个充满力量的实干家呢……”
“你没有我了解他哦……”
诸如此类对话的内容,听上去都是深爱施月的人才能讲出口的。
可如果真是这样,他们为什么奇异的并不悲伤?
还是他们之间,拥有我所无法理解的更为深刻的感情?
对于这些,我毫无头绪。
晚饭之后,当我坐在庭院台阶上晒月亮的时候,身后有人轻拍我的肩。
“怎么这么晚还没睡?”老人微笑着,坐到了我的身边。
“我在这里,等着做你的不在场证明。”我笑了,“我们要不要把老桑叫来一起?他年纪也大了,被当作嫌疑人的话,好像不太好呢。”
“呵呵,也好,”乔林光的表情,顿时僵硬,继而笑开来,“买下这栋房子的钱,我可以付双倍。”
“你真是当时的奸夫?”我从来不吝惜讽刺的言语,并认为那是诚实的美德。
“不,”老人的回答却斩钉截铁,“是你父亲。”
“哦。”我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心想自己居然漏掉了如此重要的细节,为什么不会是他呢?当然就是他才对。
发现施月的尸体时,是晚上,那么,舞会已经结束,他的妻子为什么不在房间?
这件事之所以会令父亲如此介怀,不过因为与那女人偷情的对象,原来是他。
“你不像一个20出头的孩子。”对方摇了摇头,将我的思绪拉回。
“您也不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伯啊。”我努努嘴,示意楼上那美好的客房卧室。
老人便哈哈大笑起来,我们找来老桑,一起去打撞球。
忘记是几点,总之,是在听到那一声清晰的瓷器碎裂声为止。
房门反锁,窗户却大敞,书架上的花瓶跌落地上碎裂,而床上的美妇人已经死去。
警察赶来在15分钟之后,死因是利器刺穿心脏,时间是一个小时到15分钟之前。
一个小时,是我与乔林光相遇的时间,15分钟,是花瓶坠地的时间。
虽然还不够完美,但好在仍有掩饰的机会。
我们三人,今天都是第一次见面,所以理应毫无合谋的可能。
最后案件被定为简单的入室抢劫,据乔林光本人说,除了碎裂的那一只外,他们遗失了另一只价值连城的花瓶。
夺走一个人的生命,有时也可以非常简单。
6th
“在签约之前,乔先生还有什么要说的么?”我旋开签字笔,出于礼貌性地询问。
“为什么帮我,在你识破我之后?”他的眼神诚恳,像是必须得到答案。
“因为你们,”我抬头笑了,“与其说是一对令人心生羡慕的爱侣,不如说是两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吧,在玩着一个名叫‘谁才是真正好伴侣’的游戏,你们时刻都在向对方表演,自己才是真正应当被选择的那一方,更简单一点说,你们不是情人,而是情敌,爱着同样一个名叫施月的男人。在你以搭档的身份掠夺着他所有时间和激情的同时,他的妻子则以出轨的方式向丈夫的游移不定做着最激烈也最决绝的反抗和示威,不难理解,这就是施月最终选择自杀的导火索。”
“自杀?你怎知他一定是自杀?”老人蹙眉。
“因为他一生中最梦寐以求、并且唯一独立完成的作品,夕阳之馆,失败了不是吗?”我耸耸肩,“如此奢华而又不遵循建筑学基本定律的作品,只是一个残次品。我来的第一天,老桑为我的撞球桌其中两个桌脚都垫了纸壳,如果只是一般的腐朽,应该只需要垫一张吧,所以我在想,真正出了问题的或许并不是撞球桌才对,于是我用白球做了一个小小的试验,将它放在地面上,无论是静止或是施加力量让它向着什么方向运动,它最终都会向着同一个方向滚动,所以我明白了,这栋房子正在倾斜,并缓缓地走向坍塌。按照最初建造好的时候,穹顶反射的光是橘黄色,而现在却在反射深红色的状况来看,倾斜了已经约有15度左右吧。10年前,大约8至9度,那时他知道,他想要继续自己所钟爱的建筑生涯,唯有继续依附于你,那么,生活便大抵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他将永远失去心爱的妻子,以及身为一个男人的尊严,至此,如果他不死,或者还有其他出路么?”
“那么你认为,花瓶是用来做什么呢?”
“向你传达讯息吧,他死亡的真正理由,像是一种抗议那般,否则不会关闭所有门窗,以防被人当作谋杀案来侦破。那个花瓶之所以价值连城,也是因为完全不对称的设计才对,倾斜的那样厉害却仍旧能够保持绝对的平衡,是因为在花瓶的底端一半的部分采用了重金属,用以平衡左右两端的重量,这也就造成了花瓶的内部其实有着一个非常大的倾角,这样的事实。我特别注意了你们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小小的制冰器,那种大小与花瓶底端非常吻合而又薄厚均匀的冰块,如果放在花瓶里,起初两边的重量仍旧平衡,然而随着冰块的融化,重心将会渐渐的偏移,直到与倾斜的书架之间的摩擦力无法平衡重力的时候,就会掉在地上跌碎,也就造成了有人曾经出现在房间的假象,对吗?”
“我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了。”老人微笑。
“那么换我来问,你为什么非要杀容可懿不可?并且是在施月去世的10年之后?”
“因为……我的身体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了,我想死在这个我最心爱的人唯一的杰作之中,就像他自己也死在这里一样,但我又恐惧那个女人会继续背叛他,所以,”老人耸了耸肩,“如果我们三个一起死在这里,他所爱的陪着他,我所爱的陪着我,不好么?更重要的是,阿月所创造的如此艺术的死亡方式,无论如何,我也想尝试……”
既然如此,我的答案已经得到,便也没有再继续纠缠的必要。
我匆匆签下自己的名字,转账地址却添了老桑的账户。
他老了,却很慈祥,令我想起我的舅舅。
再看一眼签名,我叫秦枳,我几乎都忘了。
7th
三个月后,我接到例行公事的警方询问电话,乔林光,死于突发性脑溢血,享年69岁。
而我,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
他终于没能等到夕阳之馆化为灰烬的那一天,关于这一点,他或者抱有遗憾。
而我并不讶异,往往有形的东西才会坚不可摧,而精密的仪器可以测量的,就更简单纯粹。
不可抵达的,总是人心。
而那些坍塌的,都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