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野夏生:昭和二十六年(一九五一年)出生于东京都。成蹊大学法学院毕业,历经上班族生活后,目前是自由的作家。一九九三年以《落在脸上的雨》获颁第三十九届江户川乱步奖。此外曾完成多数浪漫小说、青少年小说,更是漫画界相当活跃的原作者。
1
摊贩推车擦掠过我鼻尖般横过面前,渐行远去。
车上摆放很多玻璃水槽般的东西。只是,里面有些什么,因被推车男人遮挡而看不清楚。男人烫着卷发、身穿演艺圈常见的鲜艳夏季套头衫,肥短的脖子上,金项链闪闪发光。
“啊,是猴子!”一旁响起雀跃的年轻声音。
几位逛街的大学生叫着围住摊贩推车。但,推车男人毫不停留的朝歌舞伎町正中央慢慢前进。
我追在摊贩推车后0追上了,一看,玻璃箱内装设的白色灯光入眼。逆光下,可见到似小猫般的灰毛,这才发现,这是不仅有猴子,还满载小狗、甚至爬虫类的宠物摊贩推车。
最底下的玻璃箱内有西施、巴哥、博美等赏玩犬,中层是苏格兰、福特、阿比西尼亚、美国短毛等高级小猫,其上的笼子里则是黄色小猴子,一旁还有乍看之下会以为是树枝的蜥蜴。
箱子上贴满“西施·二十五万元”之类的纸条。是个以女侍应生为销售对象的流动宠物店。
“啊,好可爱!”背后传来优雅却怪腔怪调的女人声音。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外国人。
“你看,好可爱吧!”女人再说一次,抬起脸,似在征求同行男性的同意。男人微笑,回答:“嗯,很可爱。”
但,那似非在说动物可爱,而是指同伴的女人这样很可爱。即使像我这种陌生的路人都能看出,男人的心完全系在女人身上了。
大概认为有机会吧!推车男人停下来,交抱双臂等待着。
但,这么一来,连醉汉都围拢上来了,以毫无忌惮的视线盯着女人看。女人非常漂亮,几乎能用“绝世”两字来形容。
是C国国籍的女侍应生吧!
即使这样,看起来也很像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身穿雪白的丝绸衬衫、蓬宽的白色丝绸短裤,看起来也似是时装模特儿的打扮。淡妆,擦着红色唇膏,皮肤白细光滑,长发微卷成优雅的波浪,白色发箍将脸庞衬得更显娇美。
“会赶不及上班的,我们吃饭吧!”男人似改变心意,说。
这表示女性是要去上班了,看样子她果然是外国籍的女侍应生。
同行男人约莫不到三十五岁,身穿平凡的上班西装,五官轮廓并不起眼,不会令人留下深刻印象,看来也不像有钱模样,实在令人无法相信会有栀子花般的女人愿意站在他身旁,但,两人却手挽着手,分明是一对恋人。
“跟着你未免太暴殄天物了。”
我听到醉鬼无礼貌的喃喃说着。
大家都凝神闭气,等待男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连状似流氓的推车男人也困惑似的转过头来。
但,男人却静静搂紧女人腰肢。女人脸颊贴靠过来,低声说着什么。男人笑了,然后自傲的环视四周脸孔一圈。视线和我交会了,那眼神很平静,似已确认女人对自己的爱情。
正好此时,我发现自己所跟踪的女性和朋友一同自歌舞伎町会馆的地下楼走出。我以视线缓缓追向她们,然后挥开那对情侣的事,跟在她们身后。
这是我初次见到他们的当夜。
2
那时候我受托调查某外遇。追查他人的感情问题虽是不太喜欢的工作,却也是从未间断的工作,当然,大多是调查妻子的外遇,而且都是年轻妻子。
这次是一位姓中泽的摄影师朋友委托,表示希望我调查他今年三十五岁、从事插画工作的妻子的行动,他表示妻子的行止可疑,确信一定是有外遇,不过不想亲自捉奸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只希望查明对方身分即可。
若是那样,就必须先掌握其妻外遇偷情的现场,然后再设法查明对方的身分。我采取的方法是由中泽连络,只在知道他的妻子外出时才跟踪。
但,尽管已经过了两个多星期,还是无法抓到这位聪明又有才华的女人的狐狸尾巴。
见过摊贩宠物店几天后,中泽来了连络,表示他妻子要洽谈工作之事,第二天似会前往新宿。
翌日,我迅速前往两人在荻洼的公寓住处,开始跟踪外出的妻子。她在新宿的中村屋和中年女性洽谈过工作后,独自进入商业剧场前的电影院。
我也一起进入,自斜后方观察。女人似未与人约好的样子,时而沉思般手按脸颊,或是低声啜泣的热心盯视银幕画面。好不容易,电影演完了,但是女人不动,好像打算再看一遍。
我已看腻,就到电影院外面等待。
走出电影院,五月的太阳已西斜,空气稍微转凉了,我进入电影院正对面的咖啡店。
真的是很无聊的工作。我忍住呵欠,想从手提袋内拿出文库本的书,却又放弃了。虽然想阅读,又怕忽略了跟踪的对象。当然,还怕一不小心睡着,那么就白忙一场。这是这种工作最讨厌的地方。
我设法转换心情,环视咖啡店重新装潢的内部。夕日余晖照射在白色的发光壁材上,映照出眩眼光辉,而,日暮后,刻意装饰的照明器材使人们的脸色泛现黑晕。可能是考虑客人的流动效率吧?这家店让人不想久待。
这时,我忽然见到那男人。我一时想不起他的脸孔,只觉得仿彿曾在哪里见过,但,看着男人十足平凡的脸孔,很快就记起是和栀子花般女人在一起的男人。
男人同样身穿朴素的上班西装,坐在摆满小蛋糕的橱柜前默默吃着蛋包饭,边吃,边甩汤匙刮掉淋满蛋包饭上的红色番茄酱,似乎不喜欢番茄酱。
那位美丽的女人不在身旁,男人全身散发出像缺少了什么东西的感觉。我心想:这是个看起来有点寂寞的男人!或许正因为这样,人虽然其貌不扬,却能让和他的寂寞频率相合的女人感到无法抗拒的魅力。
我边吸烟边凝视男人的动作。忽然,男人回头环视店内,见到正凝视他的我,浮现“啊,似曾相识的神情”,却又回过头,神情严肃的开始吃。
他是在这里打发时间,然后再至女人上班的店里吗?若是那样,再花多少钱也不够吧,我一面无聊的替他担心,一面瞥了男人面前的盘子内存留的番茄酱。
观众们涌出电影院。我按熄香烟,站起身,因为正在跟踪的女人哭红了眼睛走出。这时,我又和那男人对望一眼,但,一开始想到工作,我立刻就将他忘在脑后了。
女人走向新宿车站,毫不踌躇的搭上挤满乘客的中央线电车。我心想,她可能要回家吧?不过为了慎重起见,我也上车。
女人表情茫然的抓住皮拉环,凝视自己倒映在玻璃窗的脸孔,然后在荻洼车站下车,到车站前的超级市场买了蔬菜和牛肉,回家了。
这天我也毫无收获,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二丁目。
虽说“有二必有三”,但是第三次见到那男人时,我也忍不住有点惊异了,因为地点就在我住的公寓信箱前,当时我正和邻居阿友从音响器材量贩店回来。
阿友买了许多打折的CD,非常高兴,但是却没有我要买的爱尔兰影片中的原版配乐CD唱片,因此非常失望,只好借高谈阔论电影音乐来发泄不满。
一看,似曾相识的那男人正把不动产商印刷粗劣的黄色传单一张一张塞入信箱内。“啊,抱歉。”男人打招呼。
我惊讶地望着对方,没错,是和栀子花女人在一起的男人,也是吃蛋包饭的男人。
“嘿,我们碰过几次面了。”不得已,我也说。
“真的呢!”男人羞赧地笑了。羞赧的表情使他看起来犹如羞涩的少年。
我从写着“村野善三调查侦探事务所”的不锈钢信箱内拿出他塞入的黄色传单,拿在手上——再怎么说,也不能当着他面前丢进垃圾筒里。
阿友也从另一信箱内拿出传单,等着我。
“那么,我先走了。”点点头,我和阿友搭乘电梯。
阿友立刻问:“你的朋友吗?”
他身上穿着会令人联想到深夜的深蓝色棉衬衫。我注视着衬衫颜色,回答:“不,只是常在歌舞伎町遇见。”
“所谓的花花公子吗?”阿友笑了,但,他的笑容背后却有着“看起来并不像呀”的意味。
“有件事让我感到兴趣哩!”
“什么事?”阿友似也产生兴趣,问。
我述及和男人在一起的美丽女人的事。
阿友颔首:“说得也是,最近,C国人或H国人的店比日本人的店还流行。”
“为什么?”
“可能是有日本女人缺少的东西吧!”阿友耸耸肩。
我想起让人惊为天人的那位漂亮女性。但,若说漂亮让她散发魅力,却又觉得不仅是那样,她能令人感受到乐观进取的力量,是这个因素使男人成为俘虏吗?
“我要回去听这个了,再见。”在房门前,阿友高兴地提高装着CD的塑胶袋,说。
“再见。”我也必须写外遇调查报告!!一无所获的空洞调查报告。我像斩断仍想闲谈的不死心般挥挥手,和阿友道别,进入自己的房间。
打开窗户,五月的风和新宿的车辆废气溢入房内。我正打开电子打字机开关时,对讲机铃声响了。
“哪位?”
“我是在楼下见过面的‘房屋销售’的人。”
是那男人!我有了戒心。
“我不需要什么不动产。”
“不,不是的,我是想委托你帮忙。”
我诧异的开门。男人直立不动地站在门外。
“要委托我做事,这表示你知道我是侦探了?”
“是的,在信箱上见到的。”男人说着,略带紧张地看着我。
本来以为是三十多岁,但,也许比我年轻也不一定。我边看着他西装长裤裤管下的白色棉袜,边想。
“请进。”
男人进入。
我关掉电子打字机开关,准备茶水,不过,也只是把冰箱里的麦茶倒入茶杯,再垫上杯垫而已。
男人不自在地站着,递出名片。上面是“房屋销售营业部营业一课股长宫下清志”。
我拿在手上看着,说:“我是村野米萝。你要委托什么?”
宫下困惑似的低头不语。这是常有之事,可能一时找不到该如何开口的契机吧!我面对他坐下,再问一次:“你希望找我商量什么样的事呢?”
“事情有点奇妙,很难启齿。”宫下羞赧似的说。
“没关系。是什么样的事?”
宫下神情困惑地咬紧下唇,但似终于下定决心,说:“我希望确定女人的心意。”
“确定心意?”
“是的,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
我困惑地望着宫下为爱而憔悴的脸。“是那时候和你在一起的美丽女性?”
“是的,是‘梦之壶’S酒廊的女人。”
果然是C国女性吗?我又想起夕暮下栀子花般的女人脸孔,即使是同性,也会希望能永远看着她的女人。
“她的日本名是‘有美’。但,我现在有些不了解她的心意,非常困惑。”
我冷静的制止他的话:“我是第一次接到这种委托,而且……有点困扰。”
“为什么?”宫下讶然地望着我。
“也就是说,我不知该如何报告才能够让你满意。”
“咦?”
“最重要是,心意的问题没办法搜集客观证据。”我说明。
他和善地笑了:“很简单,只要知道她是真心,或只是和我逢场作戏就行。”
“不可能的,我不懂辨别别人心意的方法。”我严肃地摇摇头。
但,宫下坚持:“不,很简单,你只要去见她,问明白‘你是否爱宫下’就行。”
“你自己去问就可以了,不是吗?”
我开始对中学生般的宫下有点厌烦了。这是陷入热恋中的男人,也许对他讲什么都没有用。
“那是……如果我问她,她只是反覆说‘爱你’。”
“那不是很好吗?”我笑了笑,点着香烟。
但,宫下深叹一口气:“我也这样想,不过,曾经有过这样的事。初次见到你的那夜,有摊贩宠物店,当时有美很喜欢像饰偶般的小狗,就是长毛吉娃娃,那天她一直讲个不停,而且腻着我买给她。
“我没钱。仅有的一点积蓄,也已全部领出来花在酒廊里,所以踌躇不已。可是她说‘你不和我住在一起,我很寂寞,所以狗等于是代替你哩!求求你,别让我孤独’,不得已,我才借钱向歌舞伎町的‘朋友’宠物店买了一只同种的狗,花了二十六万。”
宫下苦着脸,低头。我觉得很可怜,心想,如果被那女人撒娇两句,他绝对无法抗拒得了。
“但是,几天前我路过那家宠物店,却发现和我买给有美相同的狗。”宫下嘴角扭曲似的笑了笑。
“怎么可能!”我眉毛上挑,“会不会是你看错?”
“不,绝对完全相同,狗的毛色、大小和脸孔的感觉都一样。”
“结果呢?”
“我当然问宠物店女店员‘是否C国女性拿回来还你们’。”
“那么?”
“女店员矢口否认。可是我不相信,当晚就到她上班的酒廊去问她,结果有美说‘你别胡说,我不会做那种蠢事的,一定是你看错’。但,也许是心理因素作祟吧!我能感觉她的态度冰冷。”
“你何不亲自去她住的地方确定?”
“可是,依酒廊的规定,女侍应生都必须住宿舍,而且不能让男人进入宿舍。”
“那,你们是在何处碰面?”
“是……”宫下羞耻似的低头。
“和一般女性约会般,在外面碰头?”
“是的。”
“在饭店?”
“不,没有达到那种程度。”宫下愤怒的说,“她们都很洁身自爱,白天到美容专科学校上课,由于是学生,和日本那种淫荡女人不同。”
“喔……”我布知道如何接腔,只是凝视着宫下。
这男人似乎真的迷恋上那位叫“有美”的女人了,但,我怎么想都只能认为宫下被“有美”所骗。
宫下用舌头舐湿嘴唇,忽然说出预料之外的话:“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确定,翌晨就去了她的宿舍,我是想,最少也要听听狗吠声。虽然只是一只狗,却是我的爱情信物,而且她说过是‘代替我’。”
“说得也对。”
“结果却遇见有美提着垃圾袋出来。见到我,她很惊讶,说‘其实狗已经死了,只是回忆起来很难过,所以我才没讲出来’。”
“你有对有美小姐发脾气吗?”
“不,她哭出来,所以我什么话也说不出。何况,宿舍里还有其他女侍应生,她求我赶快离开。”
“那么,只要我去那家宠物店查证一下就好吗?有没有血统证明书。”
“在有美手上。”
“收据呢?”
“也是有美拿走的。”宫下不甘心似的咬住下唇,接着又说,“还有,请你也去有美住的地方确定一下。”
“确定那只狗是否真的死了?”
“不,是确定她的心意。”
我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那不可能”的话,叹息一声,转过脸。
宫下也一脸痛苦的交抱双臂。
“我还是必须拒绝。”我肯定地说,“目前正忙于其他调查,同时也觉得无法获得符合你委托的报告上。”
“可是……我只有你可以委托。”宫下企求似的望着我。
但,我站起身:“你委托的事太勉强了。”
“是吗?”宫下双肩无力下垂。
“请回去吧!”
3
宫下离开后,我的心情有点低落。但,怎么想,我都做不到,不,是不想做!
买来送人的狗回到宠物店。而,有美坚称狗已经死亡。的确,或许女人是瞒着男人把狗还给宠物店;也或许宠物店和女侍应生们之间有某种秘密交易;当然,也可能是宫下的误会。
“知道要去哪里吗?”
“不知道。若问我为何知道她要出门,那是因为她显得心不在焉的样子。”
不能漠视丈夫在这种时候的预感。常常,我会觉得所谓的“人类的预感”非常可怕!
“那么,早上我就会到你住的公寓前。”
“希望是这样。如果我知道什么,会在你出门前给你电话。”对方松了口气似的挂断电话。
我边在记事本写上“五月十日,在荻洼待机”,边在想,同样是确认爱情的工作,我为何要拒绝宫下的委托呢?答案很简单,因为遭背叛的爱情易于了解,但是真正的爱情很难确认。
宫下想要的是最难了解的东西!
翌日也是个晴朗的好日子。我在中泽预定出门的十一时以前抵达荻洼。他们居住在距车站颇近的华丽公寓,外墙贴着白色壁砖。
我极力不引人注目地坐在公寓前的小型儿童公园的长椅上等待。
中泽抱着许多照相器材出来,驾驶停在旁边停车场的富豪轿车离去,可以见到他从后视镜瞥了我一眼,确认我的存在。
二十分钟后,他的妻子身穿明亮的桃红色套装出现了。越醒目的服装越好,我开始跟踪了。
她由吉祥寺搭井之头线至涩谷,然后悠闲地爬上道玄坂,进入东急Bunkamura的美术馆,参观印象派的画展后,在馆内的酒吧似在等谁。我有些紧张的在旁边的详文书店内等待,心想:对方终于要出现了吗?
但,来的人是以前见过的同一女性,上次也与她在歌舞伎町会馆内的T市料理店一起吃饭,似是最亲密的朋友,身材漂亮高挑,穿着品味绝佳。
两人一面喝葡萄酒一面闲聊,之后手挽手进入东急百货公司内,由家用品逛至寝饰卖场,再逛到服饰卖场。我心想,今天大概也要徒劳无功了,真没意思。或许因而松弛了紧张感吧!我失去了两人的身影。
虽然不想打电话报告“无法跟踪”,却无可奈何。
傍晚,沮丧的回来时,发现信箱里有某样并非邮件之物,我打开信箱,取出一看,是WAVE的包裹,里面是我正在寻找的影片配乐的CD。是阿友特地去帮我找到的吗?我至他的房间,打算向他道谢。
“阿友,谢谢你。”
“谢什么?”
阿友似正想出门到店里上班,总是熨得笔挺的白衬衫连最上面的钮扣也扣上,换成有褶纹的黑色长裤。
“是你帮我买到这个吧?”我让他看CD。
“不,不是我。”他摇头。
“那会是谁呢……”我自言自语说着,马上想起宫下的事,说,“啊,是宫下。”
“宫下是谁?”
“昨天那位不动产公司的人,我曾在他面前提及这件事。”
“应该是吧!可是,他为何要送你?”
“这就不知道了。”我摇头不解,但,也许这代表他希望我帮忙确定那女人的爱情之哀求吧?若是这样……我忽然感到一张CD都沉重异常,差点滑落地上。
“大概是对你有意思吧!”阿友愉快地笑了。
“才不是呢。”我扼要说明宫下委托的经过。
“是恋爱咨询吗?那可真麻烦。”阿友苦笑,“你只要适当说几句不就行了?”
“讲好听的话吗?”
“没错!譬如,她是真心的,或是什么。”
“那我就不是侦探,而变成占卜师了。”我笑出声。
“能当占卜师也不错,很赚钱的。”阿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说完话,盯着我看,满面笑容。
阿友出门后,我回房,拨宫下名片上的电话号码。
“宫下是在,不过你是哪位?”
印象不佳的男人接听电话后,好不容易才转给宫下本人。
“我是宫下。”
“我是村野。是你放CD在我的信封内吗?”
“是的,很抱歉,没有事先征得你同意。”
“不,别客气,谢谢你,我会付钱的。”
“这点小事情,请你别放在心上。”
“可是,我无法接受你的委托。”
“不,没关系。昨天我并未说出重要的关键……老实说,我……”他的声音中断了。
我正想追问时,话筒里传来刺耳的声音!!喂,私人电话别啰嗦太久,二号线还有你的电话。
“啊,抱歉,我要挂断了。”宫下死心的挂断电话。
感觉上,宫下的同事们似皆了解他的状况。我一方面觉得他有点可怜,另一方面也很讶异,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
之后,我正在准备晚饭时,摄影师中泽来了连络,说他打电话回家时,妻子已经回家。我致歉自己未能跟踪,然后彼此再称作讨论。
“我想再调查也查不出什么,已经可以了。”他松了一口气似的说。
“我想也是。令夫人发现我正在调查她吗?”
“我认为她并不知道……”
“这么说,可能是你的错觉吧?”
“可能是吧!”中泽叹息,似在说服自己般的说。
我们决定停止这桩调查委托。
最后,中泽这样说:“总算松一口气了。”
以结果而论,他们是确认了夫妻间的爱情。这么想时,我忽然感到很不可思议!
4
一星期后,我得到冲击性的消息。报纸社会版上,很小幅的版面报导宫下在职安街遭刺杀身亡。
依报导所说,五月十六日深夜,靠近大久保的职安街路上,韩国料理店的员工听到有人低声喊“救命”,出来一看,有男人浑身鲜血的倒地。那就是宫下,宫下马上被送往医院,却因大量出血在途中死亡。胸部被锋利刃物刺伤数处,不过没有目击者。还有,宫下年仅二十七岁!
不知为何,我内心很慌乱,心想:糟啦!宫下最后在电话里说“老实说,我……”一直希望问清楚他想说什么,现在却永远无法知道了。
第一次见到宫下带着那女人时的得意神情,以及他吃蛋包饭时的寂寞身影,全都浮现在我眼前。从他最后所说的“救命”中,我知道他绝对不想死。
我希望知道更多情报,就打电话给在北海道的父亲:“爸爸,我有位朋友在职安街被刺杀,我希望能更知道一些内情,您能帮我问一下新宿警局或警视厅里的人吗?”
“那倒是没问题。”说着,父亲似有点担心,问,“但是,新宿现在已变得很乱了呢!究竟对方是什么样的朋友?”
我详细说明。
父亲叹口气,“这算不上是朋友的,别管这种事!”
我也知道父亲的话是事实,但还是要求父亲帮忙搜集情报。父亲答应了,十五分钟后,他给我回电。
“我问过新宿警局的刑事了,不过,你最好别插手这桩事件。”
“为什么?”
“刑事说很可能是C国的犯罪组织所为。”
“C国的犯罪组织?”
“似乎最近非常活跃,以一个人十万元的价码包办杀人工作。那位姓宫下的男人可能和C国女人之间有什么牵扯而被怀恨吧?”
“是有这种可能哩!”
宫下彻底迷恋上那女人,会做出什么事很难讲!
“我不多说,只希望你别自找麻烦。”
“我知道。”道谢后,我挂断电话。
听说最近的新宿来了各种国家的人,为了守住各自的利益,彼此正不断争夺地盘。但,我一向认为与自己无关。可是由于宫下的死,我开始发现自己逐渐和这项事实脱离不了关系了。
宫下为了深爱那女人而打开某扇禁忌之门,但,那是什么呢?虽然我明白父亲所说的“危险”不是恫吓,可是却非常想知道宫下为何死亡的真相。
幸好,摄影师中泽委托的工作刚结束。我看看手表,上午十时过后。商店应该已开始营业了吧?我决定先至宫下所说的“朋友”宠物店看看。
那家宠物店在歌舞伎町西侧外缘。一楼是大型宠物店,二楼则是咖啡店。宠物店前摆有三个相当大的笼子,里面各有一只养得太大的小狗,分别是黄金猎犬、哈士奇犬和黑色拉布拉多犬。
“小黑、小黑,来。”
有位游民拿着似是拾获的洋芋片给黑色拉布拉多犬,但是狗似连那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是忧伤地低垂着头。
我进入刚开门营业的店内。店里弥漫着动物们异样的气味。
靠窗有装着缠结在一起的锦蛇及没见过的美丽蜥蜴的玻璃箱,铺着绿色地毯的地上趴着像树桩般的陆龟。
小猫和小狗各有将近十只。而且为了爬虫类的适应,室内必须加温,因此每只猫狗都热得躺着不动。我正在看写有“吉娃娃(长毛)”字条的狗笼时,女店员过来了。
“你可以抱抱它呢!”
我回头,望着女店员。年纪比我稍大,身穿宠物美容师的蓝色制服。
“那就让我抱抱看。”
“好的。”
店员打开锁,把几乎会轻轻剌痛我手掌的狗放在我手上。狗边发抖边乖乖趴在我手上。
“很可爱吧?”
“嗯。可是很贵哩。”我指着字条上的价格,是“二十八万元”。
“这种毛色是较贵一点,不过训练起来较容易。”女人暧昧地笑了笑。
“是吗?这只狗和我朋友养的狗非常神似,不会是在毛色上暗中动了什么手脚吧?”
“不可能!”店员状似不快的说,“虽然有些饲主会表示养不好而退还,却无法在毛色上动手脚,因为毕竟是活着的东西,会成长的。”
“这么说,能够证明这只狗并非我朋友的那只了?”
“当然,它们都有血统证明书。而且,它们全部各有特征,无法互相替代。”
“是吗?坦白说,是‘梦之壶’的人告诉我的。”我故意试探。
店员的神情略微紧张了:“告诉你什么?”
“说你们这儿有暗盘交易,女侍应生缠着客人买狗给她,事后你们又把狗买回。”
“什么!”店员忽然浮现忌惮的神情,偷偷窥看四周,“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老板娘。”我信口瞎扯。
“那是骗人的!你到底是听谁说的呢?我根本不知道有那样的店。”店员最初显得困惑,然后似怒意上涌,一脸忿愤的表情。
“我说过,是‘梦之壶’的老板娘呀!”
“你在瞎说什么?我完全不懂。”店员厌恶般的从我手上抱起狗,放回笼内。
“难道她说有美把狗送回来是假的?”我故意以让对方听得见的声音自言自语,“或者另有同名之人?”
“不知道!”说着,女店员走开了。
感觉上,她的反应太敏感了些。
但,似乎她做出什么暗号,一位状似老板的中年男人边凝视着我,边慌张地从里面跑了出来。
我心想,糟了,快步冲出敞开的自动门。
出了宠物店,我走向上午行人稀少的歌舞伎町。到处可见一些像宫下般身穿上班西装的男人寂寞的在白天的马路上踯躅。
来到职安街,我穿越马路,走向靠大久保的这一侧。一些不知是南美洲人或伊朗人、五官轮廓很深的男人们坐在人行步道上,盯着我看。
沿着明治街走不远,见到韩国料理店前的死巷入口撒有大量褐色的沙土。沙里还残留着宫下的血!
我下定决心,在血迹完全干掉又全部消失之前,要全力查明死者的事。
5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梦之壶”,是在面向区公所街的一栋狭长形杂居大楼内。从店名来看,或是“有美”这个名字来看,很难想象是C国人的店。
可能是日本客人喜欢这样的伪装吧!或者是来自C国人的智慧,不希望在日本人的社会里无谓的引人注目呢?
由于是杂居大楼,能够不引人怀疑的来到店门口。我没有搭电梯,爬楼梯上到三楼。白天的酒廊光线昏暗,静谧无声,每家店门前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梦之壶”外,还有会员制的“绢”酒廊,以及“黑色大理花”。
我心想:难道没有办法见到女侍应生“有美”吗?
最简单的应该是以客人的名义进入酒廊吧!我一面转身下楼,一面考虑该找谁当客人?
“喂,你能帮我吗?”
这天下午,我带着六罐啤酒到阿友的房间,说。
“帮什么?”阿友正在边播放歌曲边录音,他是在挑选自己喜欢的不同歌曲录进要带至店里播放的录音带。录过达利·霍尔的新曲后,他很苦恼似的站在收藏庞大数量CD的橱柜前,似不知接下来该录什么。
“能带我去S酒廊吗?”我怯怯地问。
“梦之壶”是晚上八时开始营业,除非找人帮忙照顾,否则要阿友放弃店里的工作陪我前往,实在强人所难,但是除了阿友,我又想不出谁可以帮忙。
“为什么?”阿友小心翼翼地按下录音机开关后,摘下耳机,问。
“我想见名叫‘有美’的女侍应生。”
阿友什么也没说的盯着我看,问:“为何想见她?你没有接受那项委托,对吧?”
我说明宫下被杀害,以及父亲说那是C国的犯罪组织之所的始末。
阿友眉头紧蹙:“今晚可以吗?”
“如果能够的话……”
“没问题。”他看着我,说,“我可以装成好色之徒的模样吗?”
“也好,搞不好有你喜欢的女人呢。”我笑了。
“算了吧!”他眉头深锁,有些担心的说,“深入追查那桩事件,不会有危险吗?”
“我也认为会有危险。”我颔首,“那些人有他们自己的规炬,不过我并未想深入至那种程度。”
事实上,我究竟会深入至什么样程度,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是吗?”阿友点点头。
“我希望调查出宫下想知道的事。”
“在他的坟前报告吗?”他笑了笑,“没想到你是很讲义气的人。”
“是呀,你不知道?”
其实,这是我的一种赌注,也是向自己认为“不可能”而拒绝的事再度挑战。亦即我想赌一赌:在与“人的心意”有关的事情上,能够搜集到多少客观证据?
我把期限设定为——宫下的血迹完全消失之前。
阿友可能明白我的心思吧,开朗地说:“好,今天我的店十时才开始营业,我在店门贴一张纸告诉客人。不过,今天我自己一个人去,等打听清楚能否带女伴后,再带你一起去。”
我松了一口气,向阿友行最敬礼。
这天晚上,我在伊势丹对面的一家不引人注目的酒吧等阿友。快十时时,穿麻纱西装的他从“梦之壶”回来了。
“怎么样?”
“啊,出乎意料,好女人很多哩!”
阿友边松脱华丽印花图案的领带,马上点叫了伏特加纯酒。
“只不过并无‘有美’。由于我不知道相貌,就直接指名找人,但是她今天晚上请假,明天会上班,所以明天我带你一起去吧!”
“会是因为宫下死了而深受打击吗?”
“这就不知道了。”阿友有些疲倦似的啜饮伏特加。
“为什么?”
“你的个性很强,所以我不知道你是否谈过恋爱,但是……那里的女人很会向男人撒娇。”
“怎么样撒娇?”我凝视阿友苦涩的脸孔,问。
“态度上先透露‘若是在C国就不会做这种事’的充满强烈自尊,让客人觉得虽穷苦却守身如玉,可是事实上一开始就把手搁在我膝上。”
客人是被那种矛盾假象所迷惑吗?我望着阿友那张浮现不耐烦的脸孔,他似因出乎意料而困惑不已。
“负责人和老板娘都不到三十五岁。一看即知是厉害人物的T市女性,但是旗下的女侍应生却皆来自S市,只有最红牌的一位是来自B市,那就是有美。”
“这么说,只有有美是从B市来的,她不会受到欺负吗?”
“或许会吧?毕竟语言上也有隔阂。尽管我们一律以C国人看待她们,事实上是截然不同的。”
“有美真正的姓名是什么呢?”
“这就不知道了,她们似绝对不告诉客人真实姓名,而且,读什么样的学校也暧昧不明,可能是因为签证上的关系而有太多顾忌吧!感觉上口风都很紧。”
“是吗?”
果然是相当棘手!到底该从哪里下手才好?
“啊,对啦!还有一件有趣的事。”阿友似忽然想到般的说。
“什么事?”
“‘隔壁的黑色大理花’是女同性恋酒吧,你设法混进去或许能打听到情报。”
“有谁对这种酒吧比较了解?”我有点害怕地问。
“我帮你问问看吧,说不定二丁目的女同性恋酒吧里的朋友会知道些什么。”
阿友马上走向公用电话,谈了很久才回来,说:“‘黑色大理花’里头的人好像没有人认识,不过,依二丁目的女同性恋酒吧经营者所言,那里是相当单纯的场所,像二丁目那种荒唐狂乱的职业妇女绝对不会去。怎么办?”
“我都让你去S酒廊了,你总不能说我不可以到那种酒吧吧?”
“说的也是。”阿友愉快似的笑了。
6
决定第二天晚上和阿友一块去“梦之壶”后,我们分手了。
我决定前往“黑色大理花”。
“欢迎光临。”
当我正为内部黑色和红色调和的美丽装潢惊愕怔立时,身穿男式西装,和男人毫无两样的女人上前迎接。发型似足球选手般中分,染成金褐色,很明显是故意晒黑的肌肤紧绷结实,肩膀的肌肉隆起。
“指定谁帮你服务吗?”
“不,我第一次来。”
“他”带我往店内走时,男装的女人们以“男人”的视线盯着我看,一瞬,我搞不懂自己到底是男是女了。
“我……”
四周响起低沉的声音,也见到刻意抬头挺胸的姿势。这种比男人还更“男人”的过剩演出,和二丁目的女同性恋酒吧相同。
“欢迎光临。”另一个的“男人”走过来,用刻意挤出的低沉声音打招呼。年纪比我稍小,与其他“男人”的亮光质料西装相比,“他”穿的很明显是进口品牌西装,称头多了。
而且,几乎全部的“侍应生”都剪短发,只有“他”将长发往后梳,紧贴脑后,塑造出分不清是男是女的不可思议气氛。
“我是负责人五十岚,今后请多多指教。”说着,“他”拉过一张高脚椅,以男人般的动作坐在我面前。
“喝什么酒?”
我边担心身上的钱不知够不够付,边点叫了苏格兰威士忌,之后叼着烟。
马上,坐在一旁的少年般“男人”递上打火机。
“你从事什么工作?”五十岚低头,问。
那忧郁的表情让我想起——这“男人”我曾见过。我拼命回想而未回答,所以对方又开口了。
“有各行各业的客人光临我们这里呢!”五十岚的语气似后悔自己孟浪的询问,“有设计师、插画家等等。”
啊!或许,我真的叫出声了。我已确认五十岚就是中泽的妻子红杏出墙的“对象”!我为自己的失败沮丧,只因对方是女性而安心,并未深入调查五十岚的身分!!原来“他”正是中泽之妻的情人。
“有什么问题吗?”完全一副男人模样的五十岚浓眉颦蹙,问。
“中泽太大常来吗?”我毅然决然地问。
“嗯,是的。”五十岚肯定回答后,问,“偶尔会来。你们是朋友?”
“不,我是侦探。”我凝视着五十岚的眼眸,说。
“他”的眼眸透着狼狈之色,也许他们也知道中泽委托侦探调查吧,所以五十岚才总是以女性打扮出现,假装彼此是情感极佳的朋友。
“是吗?这种行业的人很少吧!”五十岚俯首,说了声“抱歉”,想走向店内。
我叫住“他”,说:“能再陪我一下吗?”
五十岚凝视着我。
我鼓起勇气:“中泽的事已经告一段落,我并未注意到你。不过,她丈夫已经松了一口气,这方面应该不会再有问题了。”
五十岚诧异似的拾起脸:“是吗……其实,就算被知道也无所谓,只是怕替她造成困扰……”
不知何时,在我身旁那位少年般的“男人”消失了,只剩五十岚和我面对。
“我是为了别的事前来,你能帮我一点忙吗?”
五十岚瞥了我一眼,大概敏感的察觉是“交易”吧。
“没问题,只要我能做到。”
五十岚摸出香烟,点着,以拇指和食指捏着,姿势相当酷。
“是有关隔壁的‘梦之壶’……你知道曾在那边出入的一位男人前天在附近被刺杀吧?”
“在职安街吧?我知道有男人被杀,却不知是隔壁店的客人。”
“他和‘梦之壶’的有美交往。”
“啊,是那位超级美女吗?我这边也有人迷恋她哩!”
五十岚男性化的耸耸肩,然后指着站在入口附近、身穿欧薄荷色西装的男人,说:“就是他!”
同时,“他”叫着,“喂,你过来一下。”
状似职业女子摔角选手的年轻“男人”走过来,用力一屁股坐在我身旁。
“喂,她想知道隔壁的有美的事。”
“哦……”“他”羞涩地笑了笑。
“她住在哪里?”
“大冢的公寓。那里的女人说那是‘宿舍’,硬把手下的女侍应生集中在里面控制,防止被男人拐跑。”
“公寓内可以饲养宠物吗?”
“我想应该可以。”对方一副很不可思议的表情,“为何问这种事?”
“因为她缠着对方买狗送她的客人说狗又回到原先的宠物店,所以怀疑她对自己的爱情。”
“嘿!”“他”和五十岚对望一眼,似很惊异。
但,五十岚脸上浮现担心的神情了,大概已略微明白我说的客人就是被害者吧!看样子,五十岚是位颇聪明的女人。
“要宠物店把狗买回,这是常有的事。”五十岚说。
“搞不好是和宠物店串通好的呢!要客人买来送自己后,再送回店内另外卖出,这样的买卖最好赚了。”女子职业摔角选手说。
“不错。”
“但是,有美是红牌女侍应生,店里绝对不会让单一客人独占她,所以那位客人只是白费心机。”
“这么说,有美也被禁止谈恋爱了?”
“我想应该是如此,因为这样才能玩弄那些男人于掌中。她自己也可能没打算谈恋爱,不管我再怎么诱惑,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而且,感觉上戒心非常强。”
我问“梦之壶”在大冢的宿舍地点后,“他”走向别桌去了。
五十岚担心似的低声说:“你知道那桩杀人事件有很可怕的谣传吗?”
“你是指C国犯罪组织所为?”
“是的,你竟然也知道,真不简单。到目前为止,我一直在想,为何与那方面毫无关联的日本人会被杀害,现在听你说明才知,或许那男人对有美过度迷恋,结果触怒了老板娘吧?因为那女人可是相当厉害的人物,找犯罪组织干掉对自己有所妨碍的男人,对她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五十岚浮现男人般的表情,愤恨地说。
“有谁对这方面的事比较了解吗?”内心里虽有另一个声音在提醒我别再深入追查,嘴里却很自然地问。
“也不是没有,但……”五十岚没有把话讲完,只是伸手入口袋似在摸索什么,不久,掏出一本薄薄的电话号码和连络住址的小记事本,问,“你真的想知道?”
“是的。”
“那么,或许可以问她。”五十岚边看着记事本,边在纸巾上写出似是新宿区内的电话号码和“英子”两字。
“这人本名叫陈英姿,是C国人,我以前的情人。由于她上班至半夜,如果你要打电话,最好是下午才打,只要说是我介绍的,就算会有麻烦的事,她都会告诉你。”
“谢谢。”
过一会儿,我正想离开时,到别桌的五十岚回来了,低声说:“你有中意的人吗?”
“你。”我说。
五十岚显得很高兴,说:“请再度光临。”
翌日,我依五十岚之言,到了下午才打电话。铃声响了约莫十下,“英子”才接听,声音带着困意和不高兴。
“是的,喂、喂。”
声音沙哑,有明显的外国腔调。
“我姓村野,‘是黑色大理花’的五十岚介绍的……”
“啊!”英子忽然像冰层表面裂开般的笑了,“有事吗?”
“我想见你,请教一点事情。”
“好!”英子没有问是什么事,很悠闲的告诉我工作的迷你酒廊的地点和名称。
地点同样是歌舞伎町,名称是“翠兰”,营业时间为凌晨一时至五时。我心想,若是这样,应该先去“梦之壶”后再前往吧!
我写在记事本上后,抬头望着暮色渐浓的五月天空,已经是商业人士离开新宿、夜晚的人种开始活跃的时间。
7
“谢谢你们指名陪酒。”有美用结结巴巴的日本话道谢后,微笑,先看着阿友,再看同行的我。她身上穿着会令人联想到翡翠的美丽旗袍。
“这件衣服真漂亮!”
“今天是星期三,是穿这个的日子。”有美指着店内,说。
白色明亮的店内挤满身穿各种不同色系的旗袍美女。各桌也坐满客人,生意鼎盛,只不过,摆在角落的花瓶中的花朵皆已凋萎。
“客人先生,你们来过吗?”有美边以熟练的动作调制掺水威士忌,边问。
开始唱卡拉OK了,日本客人和女侍应生一起用C国国话唱歌,听起来既刺耳又聒噪。
“嗯,来过一次。”阿友暧昧颔首,凝视着有美漂亮的脸庞,他的眼眸里浮现出赞叹之色。
宫下的死似并未在有美的美貌脸庞留下阴影。近距离看,这才发现她不仅漂亮,而且似很坚强。
“你呢?”有美露出年轻少女的好奇心,凝视着我,似想确定我和阿友是否恋人。
“我是第一次。你们都很漂亮,看了就很偷快。”
“是吗?那么请多来捧场。”
会话断断续续的进行。其他桌的情形似也相同,不太会讲日本话的女侍应生都尽可能保持微笑。
“你从B市来的?”
“是的。”
“在B市曾经做过什么事?”
“大学的游泳校队。”
难怪身材会这样匀称。我望着旗袍高叉露出的结实肌肉的大腿。
“现在没有游泳吗?”
“没有。虽然想游,却很难找到空闲时间。”有美侥首,微笑。
她一旦低垂着头,那股坚强的印象就消失了,又恢复像夜晚的栀子花的表情。阿友默默喝着酒。谈话中断了。
我下定决心,问:“你喜欢狗吗?”
“嗯。”有美颔首,“喜欢呀!因为回宿舍后很寂寞。”
我想起有美说过的“别让我孤独”的话。宫下听了,心脏一定快麻痹了吧?
“那么,没有养狗吗?”
“有,很小的,是吉娃娃。”有美笑着用手比出大小,是约莫能放在我双手手掌上的大小。
“那只狗叫什么名字?”
“喜欢。”
“咦?”我不解的反问。
她用原子笔在纸巾上写出汉字“喜欢”,是相当娟秀的字。
“什么意思?”阿友问。
“很爱它的意思。”有美羞赧似的回答。
“好名字哩,是谁取的名字?”
“我。”她说完,脸色一黯,“但是,已经死了。”
“狗吗?”
“是的。”
“为什么?”我问。
有美没回答,突然眼眶里泛现泪珠。是我让她想起宫下的事吗?或者是因为狗被谁强迫送回宠物店?更或者,狗真的死了?
这几种可能性皆存在,我情不自禁和阿友对望一眼。
可是,有美说出意外之言:“是从阳台摔下去,死了。”
大概是觉得不该没回答吧?她断断续续,难过的说着。但,我实在无法相信!!从未听过狗会从阳台摔下。
“是摔下去的吗?”我不自觉地反问。
有美很难过似的不住点头,看来不像是说谎。
“你没有男朋友吗?”我问。
一位穿黑衣服的瘦削男人不声不响的走近,在有美耳畔低声说着什么。有美立刻说“对不起,我失陪一下”,然后慌忙拭泪,转至别桌客人。
男人是经理,似随时监视店内并负责调度女侍应生。大概是见到我们的样子不太对而赶过来。
接着,一位身穿有华丽刺绣的黑旗袍、身材微胖的女人走过来。
“是老板娘。”阿友在我耳畔低声说。
客气寒喧过后,她突然问:“你们对有美说了什么话?”
“不,只是谈到宠物的话题,她就忽然哭出来。是发生什么事吗?”阿友若无其事的回答。
对方脸色变了:“没什么!只是那女孩比较敏感了些。”
“为什么?”我淡淡地问,转头望向有美。有美正在陪一位年老的男人聊天。
“客人先生,你真是一表人材哩!”老板娘边以惊人的速度替阿友点着香烟,边改变话题,她的日本话讲得极为流利,只是带点异国腔调。
“谢啦!”
“从事什么行业?”
“上班族。”
似识穿阿友的谎言吧!老板娘暧昧一笑,说:“是吗?”
感觉上,她已知道我是来探索什么,有些焦虑不安的模样。当然,另一方面也有着因为我在场,很难使出女人手段的不耐烦。
经理又适时出现,在她耳畔低语。老板娘点点头,致歉“对不起”,同时边在阿友耳边低声说了什么,边转到邻桌去了。
“她说什么?”
“要我‘下次你自己来,我叫有美陪你’。”阿友说着,喃喃自语:简直就像老鸨嘛!
“你认为宠物的事如何?”
“其中一定另有原因,不过,宫下买给她的狗已经不在了是事实。”
“如果狗真的从阳台摔下,公寓住户或许会知道。”一边说,一边咬着皮削得像兔耳形状的苹果。
花生和综合水果的小菜已上桌。
“米萝,他们也许认为我们是警方的人呢!”
“什么?”我惊讶地环视四周。
的确,有美就这样不再过来,老板娘也转到别桌去了,只有我们这一桌没有女侍应生。
“为了那桩命案?”
“当然。”阿友边低声回答,边对邻桌穿宝蓝色旗袍的女侍应生说,“喂,我们这里为什么没人侍候?”
黑衣服的经理跑过来了:“对不起,先生,今天有好几位小姐请假……”
经理自己坐下,帮忙调制掺水威士忌,之后,马上又离开了,很明显,我们已引起店里的戒心。像这样,是不可能向有美问出什么名堂了,只好想办法在别处拦截她。
不久,一位模样似学生的女孩来了,虽然身穿鲜红的旗袍,却掩不住她的孩子气,反而有些不伦不类。
“晚安,我叫美喜。”
留着直直的长发,小眼睛,怎么看都只有二十岁上下,不过好像很聪明,感觉上也很世故。
“你们的工作很赚钱吗?”美喜以高低起伏极大的腔调问,同时替自己调好一杯威士忌,举杯。
阿友情不自禁苦笑,似在说:怎么换来一个怪人?
“赚不到什么钱。”
“我也是。”
“是吗?”阿友反问。
突然,美喜说:“你们是想来挖走有美的吗?”
“喂,别胡说,我们只是普通客人。”
“真的吗?”
或许在这里的女人们的感觉上,阿友怎么都不像是上班族吧!而,既然已被认定是警察或别家酒廊想来挖角之人,继续留在这儿或许也没用了。
望向有美。这次,她又换至另外一桌,正在替中年男人的酒杯加冰块。
“有那么多人来挖角吗?”
“是呀!因为有美是我们这里最红的。”
“但,她是B市来的吧?”
“是的。我们都是S市来的,因此有点不同。B市的女孩一眼就能够分辨出来,她们有点太认真。T市的女孩也是一眼便能看出……每个地方都不同的。
“不过我们S市人日本语讲得最流利,因为离稍远听起来,S市的话神似日本话,所以我刚来日本时,搭乘电车,还以为大家都讲S市的话呢!直到走近去听,才知道是日本话。”美喜的日本话的确很流利,而且也很饶舌。
“你什么时候来日本的?”
“两年前。”
“和有美住同一宿舍?”
“是的。”美喜边在客人演唱完卡拉OK时鼓掌,边回答。
“有美养了一只名叫‘喜欢’的狗,却从阳台摔下而死亡,真的吗?为何会那样呢?不会是送给谁吧?”阿友问。
“不,真的摔死了,大家都吓一跳呢!”
“什么时候?”
“这……约莫十天前。”
这表示宫下在宠物店见到的果然并非同一只狗。可是,我还是不能释然,为什么宫下送给有美的狗会摔死?
“前不久曾发生杀人事件,是在这附近吗?”
“这……我不知道。”美喜的脸孔有点扭曲。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发现她是在害怕。我决定演戏了,故意压低声音,边瞄着老板娘,边说:“坦白说,我们是来挖角的,如果是你,要准备多少钱你才会跳槽?”
美喜深吸一口气,她偷偷看了老板娘和黑衣服的经理一眼。阿友的视线也一样。
“是什么样的店?”美喜压低嗓门的问。
“虽是日本人经营,却都是C国女侍应生。”
“是吗?那不能在这里谈了。”美喜说。
“那么在哪里能谈?”
“外面。”
“我们约个地方吧!”
“好,等这儿打佯,我们在这条路入口处的‘天鹅’咖啡店碰面。我虽害怕被发现,不过一定会去,你们在那儿等我。”
在“梦之壶”付过账,我们离开。阿友问:“你那样说没关系吗?”
“谁知道。”我耸耸肩。
“我要回店里了,但是可能一整晚要担心你会被刺死在路上了。”
我没回答,笑了笑。
“保重!”阿友说完,回二丁目准备开店营业。
虽然必须去“天鹅”,可是时间还早了些,我正犹豫着该去哪里打发时间,或是提早至“天鹅”等待。一时呆立在电梯间前。
忽然,五十岚似是送客人出来,出现在“黑色大理花”门口。
“啊,昨天谢谢光临。要回去了吗?”
今夜的五十岚穿黑色燕尾服,宝石蓝套头衫,比我高出将近一个头。
“不过来这边吗?”
“改天吧!”我回答。
“那真遗憾。”五十岚笑了,“有什么收获吗?”
“狗好像从阳台摔下去,死了。”
“死了?不是假的?对啦,那位叫有美的女孩每天都会去大久保的‘白宫’三温暖,是韩国式三温暖。你知道吗?我这里的侍应生就是在那家三温暖遇见她的,说是身材很美,都有点兴奋哩!”
“地点呢?”
若是三温暖,或许能说在店内不能说的事也未可知,五十岚提供的情报让我充满期待。地点又是在宫下遇害不远的大久保!
我心想:明天就去一趟三温暖吧!
“天鹅”是一般咖啡店,不过顾客几乎都是刚下班的女侍应生和风尘女郎,而且都是三两个人结伴前来,边抽烟边高声谈笑。
“抱歉,让你久等。”美喜像一阵风般入内,坐在我面前。
在店里,她是穿鲜红旗袍,不过现在已换上牛仔裤,筒直就像是学生。
“你很像学生呢!”
“因为我本来就是学生,我在M女子大学学电脑。”美喜以认真、骄傲的表情回答。我为了欺骗她而觉得若干愧疚,也许应该趁早让她知道真相才是。
“难怪你会显得青春活泼。但是,我们那边希望塑造出高级酒廊的形象,若显得像学生就麻烦了,你能放弃学业吗?”
美喜怔了怔,望着我,然后摇头,似在说不可能。
“可是,很多人讲自己在求学岂非都是骗人?原因是拿不到工作签证吧?”
“没有这回事,我再读两年书就必须回S。”
“为什么?”
“因为已经毕业。”
这句话似也可视同“真希望不要毕业”。她的内心可能困惑不已吧!
“回去后怎么办?”
“上班呀!所以现在非多念点书不可。”
“是吗?那么我实说好了,由于你感觉上太年轻,我觉得不太适合我们店里,不过你既然都来到这里,我会给你谢仪。”
美喜挠首不语,久久,说:“来这里我很害怕的……”
“对不起。店里的老板娘很可怕?”
“不,是那位经理。如果我说想换一家店工作,或许会被杀。”
听到这句话,我心中一栗。若被知道和美喜在这儿碰面,事情可能会很麻烦吧!我自己也必须小心了。
这时,我忽然产生一个疑问:宫下会不会也是来挖角的?他所谓的“坦白说,我是……”难道不是指这个?若是这样,当然可能被犯罪组织盯上。但,看他的神情却是真的在恋爱……我打消这种念头。
见到我沉吟不语,美喜深叹一口气。
“可以这样讲吧!”
“这么说,你想要的是有美了?”
“可是,她很可怕哩!”美喜喃喃说着。
“为什么?”
“她说狗是从阳台摔下去吧?其实是她丢下去的。”
我呆住丁,凝视美喜:“真的?”
“当然了。有美很可怕哩!有人见到她把狗像垃圾般往外丢。”
“她为何这样做?”
“这我就不知道了。”
“对了,有美没有男朋友吗?是店里不允许?”
“是有过,但是死了。”
“为什么?”
“不知道。”美喜似后悔说溜了嘴,转过睑。
“男朋友死了却无动于衷,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幕?假如予人的风评那样差,就不能挖她到我们店了。”
“风评并不差,因为有美是个温柔的人。”
“会不会是她另有犯罪组织里的男人?”
我开始考虑这条线了。如果有美真的那样抢手,像宫下那样的男人当然碍手碍脚了,而且,只要拿出十万元就能买到一条人命,有美周遭之人为了怕两人相爱造成困扰,是很可能雇用杀手。
“我不知道。”美喜说。
“是吗?”叹息一声,最后我问,“还要过两年这样的生活一定很累吧?不希望早日回国吗?”
“是的,但……”美喜沉吟着,“我大概会回S,但要等毕业以后。不过如果可能,我希望和日本人结婚,继续留在这里,就算结了婚再离婚也无所谓,反正就不必再需要签证了。在日本有很多工作可做,生活也富裕,我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
我付给她两万元后,让她离开。边望着她的背影,我心想:有美是否考虑过和宫下结婚呢?
时刻已经是凌晨二时。但是歌舞伎町仍旧到处是喝醉酒的醉鬼,以及末班电车已过而回不去的年轻人,和在闹区流连的身分不明人物,热闹异常。
另外,可能是五月暖和的气候影响吧!也有相当多几乎可说是一丝不挂的年轻女性在街上逛。
好似正在不停找寻什么人的视线,既像是望着年轻女性,也像是穿透被霓虹灯照出的远方夜空。我边在散发着永远无法得到的欲望的街市与人们身上觉得无法适应,却边又被宫下的心情所束缚了。
如他希望知道有美的真心般,我也希望知道有美的真正心意,知道有美是什么样的心情。尽管她是绝对不会说出真心和真实姓名的女人,尽管她连宫下借钱买来送她的狗都摔下阳台……
8
“翠兰”是在三层楼建筑、状似公寓的建筑物里。紫色霓虹招牌上以C国字写着“翠兰”两字,但是招牌四周已裂开,可见到里面的日光灯。
即使这样,招牌既然亮着灯光,应该仍有营业吧,我爬上螺旋状的室外楼梯,进入“翠兰”。
推开黑色的门后,也没有人说“欢迎光临”,只有一位眼神凶狠的女人瞪着我。
女人才只二十岁左右,却穿着不搭衬的红黑双色套装,以及红色高跟鞋。
“英子在吗?”
“英子?在里面。”女人冷冷回答后,用下巴指着。我进入如鳗鱼窝般狭窄、灰暗的店内。
里面的褐色塑胶皮沙发上坐着两个男人,正在喝啤酒。一个穿黑西装、黑色衬衫,另一个穿紫色西装、黑衬衫,两人看起来极酷似,都是皮肤很黑、额骨高突、身材瘦削,一望即知不是日本黑道人物。
穿紫色西装的斜眼瞪视着我。我背脊攀升一阵寒意,自己也感觉到脸孔僵硬了。
这时,背对我坐着的女人回头。是下颚很宽的脸孔,头发中分,发梢往内卷,似藉以掩饰宽下颚。身穿黑色套装,从她丰腴的手臂看来,年龄约莫三十五岁。
“请问是英子小姐吗?”
“是的,是我。”女人以食指指着自己胸口。
“我姓村野,有些事情向你请教。”
“是犹大介绍的吧!没问题,请这边走。”
所谓的“犹大”应该就是五十岚吧?英子又带着我回到入口处,然后叫方才在入口的女人去侍候那两个男人。
“什么事?”
“前些天有日本男人在马路上被人杀害,那人是S酒廊的常客,你知道他被杀害的原因吗?”
英子凝视着我,带着恶魔般的表情,但是,手指却开始轻轻温柔抚摸我的膝盖。
“为什么想知道那种事?”
“被杀的人是朋友。”
“什么样的朋友?”
“不错的交情。”我撒谎。
“你不会告诉警察吧?”
“当然。如果我那样做,一定会有危险,对不?”
英子歪嘴,笑了:“那么你稍等一下,我帮你问问看。”
英子走回刚刚的男人身边,开始用C国话说着什么。男人大声回答。我很害怕。没多久,英子回来了。
“问出来了,不是这里的组织动手的,这边是T市的组织。动手杀人的是S方面的组织。”
“这边是T市的组织。”
“是的。不过是S酒廊的女人委托那边的人下手,”
“老板娘吗?”
但,老板娘是T市人。我的脑海一团混乱!
“老板娘?不,不是,是里面最红的女侍应生。”
那就是有美了。
“是叫有美的女人?”
“不知道,只知是B市来的女人。”
“理由何在?”
英子耸耸肩。
没错,可能没人知道理由吧?我茫然向英子道谢后,站起身。
“下次能和我交往吗?”英子边扶着我的身体,边说,“我虽然出卖肉体,其实喜欢的却是女人,那边是工作,这边才是兴趣。”
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
“等以后有机会吧!”我说着,急忙走出这家迷你酒廊,差点就当场呕吐。
在回到自己位于二丁目的住处前,我无数次地回头望向身后。美喜所说的“有美是可怕的女人”浮现我脑海,而,一想象对有美迷恋的男人都会遭人自背后刺杀,我的心就感到一阵冰冷。
但是,另一方面也有着“工作终于结束了”的感觉。宫下的委托已完成——有美杀死宫下送的狗,又找人杀死宫下,她并不爱宫下。
但,边走过已无车辆往来的明治街,我又开始思索了!他们感情那样好,为何有美会不爱宫下?为何宫下会突然被杀?理由何在?
我完全不明白。
凌晨快四时,听到阿友从店里回来的脚步声,我轻轻打开房门。
蹑手蹑足走在走廊上的阿友见到我,笑了笑。
“你平安无事?”
“嗯。我有话对你说。”
“好呀!”
我进入阿友的房间,说明在迷你酒廊听英子所说之事。若是平时,阿友会拿酒出来,但,今天却替我冲泡咖啡。
“也就是说,有美并不爱宫下?”
“是的,宫下被自己的恋人所杀。”
我点着香烟。阿友把咖啡倒在两只马克杯内。
“可是,”阿友苦笑,“有时候也会爱得想杀死对方的。”
我边啜饮着热烫的咖啡,边喃喃自语:“看样子,如果不问清楚有美为何要以杀害的方式来抹拭宫下的存在,我的工作仍未结束。”
阿友也不知是否听到,打开窗户,望着已开始泛现鱼肚色的夜空。
“阿友,该如何才能证明一个人的心意呢?”我问。
他回头,耸耸肩:“谁知道!很久以来,大家就是为这种事苦恼不已。”
9
翌日,我勉强在上午起床。一想起昨夜的事,背脊忍不住又发冷,真佩服自己竟然敢去英子的店里。
想去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香烟时,遇见住三〇二号房的同性恋酒吧老板娘。脸上没化妆,眉毛剃光,手上抱着两只肥胖的西施犬。
她故作姿态,以下巴指着阿友的房间:“阿友最近怎么啦?”
“很好呀!”
“最近都没见到他,好无聊!”
老板娘自称对阿友很着迷。我边找着西施犬被毛覆盖住的眼睛,忽然想起宠物店的事。
“老板娘,你知道歌舞伎町的‘朋友’宠物店吗?”
“啊,知道哩!这两个孩子就是在那里买的。”
“那家宠物店和C国国人的酒廊是否有什么关联?”
“什么意思?”老板娘问,同时把西施犬放到马路上,一副准备谈话的姿势。
“也就是说,由女侍应生缠着客人买宠物店的狗,然后女侍应生再将狗送回,宠物店和酒廊双方都赚钱。虽然传闻中的狗有人说已真的死亡,不过我仍在怀疑!”我详细说明有关那只狗的一切。
她用沙哑的声音否定:“也并非没有可能,的确,那家宠物店最近的风评很坏,也有人谣传他们是购买东南亚地区的廉价犬种来卖给客人。但是,若像你说的那样,岂非将失去信用?那反而会造成相当大的损失。”
“可是,不会是为了让C国人赚钱吗?”
“不!”
“你为何能肯定?”
“因为那里的老板是H国人。”
“是吗?这么说应该不会有问题了。”
本来,我还考虑到,也许是“梦之壶”的老板娘因和宠物店的勾结被宫下发现,而找人将他杀害!更或许是经理误会宫下是别家店的挖角人员,而找人杀害。但,看情形似乎皆不是!
今天也是五月的大晴天。宫下留着的血迹应该也即将消失了吧?我打算等问过有美的心意之后,就结束这项工作。
在大冢车站前、靠山手线的内侧下车,眼前一列都营电车驶过。
沿着都电路轨上坡,右手边是“梦之壶”女侍应生的宿舍。虽号称宿舍,却只是四层楼建筑的旧公寓。
我看信箱。并无C国人姓名,只是写出在店里使用的花名。最红的有美似独自住四楼,其他八人都是住双人房。只有有美受特别待遇,当然对宫下的恋情也构成相当妨碍吧!
这时,铁制楼梯响起脚步声,有年轻女性快步下楼。我抬头一看,是美喜。
和昨夜相同,她穿牛仔裤和T市恤,在白天,她看起来更是真正的学生模样!不知要去什么地方,肩上背着大型尼龙背袋。
我下定决心,叫:“美喜小姐。”
“啊,吓我一跳。”美喜夸张的上半身后仰,那动作也十足学生姿态。
“别让老板娘知道哦!对了,有美呢?”
“你这人真的很执拗难缠。”美喜笑了。“她去‘白宫’三温暖了。”
“这么早?”
已经去了吗?我焦急地看着手表,才中午十二时。
“因为早上的消费打折。”美喜理所当然似的说。
我颔首:“原来如此。”
必须赶快过去才行!但,在那之前,有件事我想要先确定。
“美喜小姐,狗是摔落在哪里?”
美喜望着我,似对我仍介意狗的事感到很烦。
“告诉我掉下来的地点。”
“在那边。”美喜指着公寓杂草丛生的庭院。“把狗埋在那边,还有坟墓哩!”
“什么,有坟墓?”
我跑过去。的确,庭院角落放置白色小石板,上面还贴着纸条。
我进入庭院,凝视着该坟墓。
“再见!”美喜困惑似的环视四周,像在“天鹅”要离开时同样匆忙,一副与自己无关的态度,快步走开了。
估计美喜已走远,我望着纸条,上面写着“喜欢”二字。
我拾了木块,试着挖掘,约莫挖了十五公分,马上碰到饼干罐,盖子以胶带密封。
我心想,这应该是狗的坟墓下会错。那么,宫下送给有美的狗确实死在这儿了。我边小心地注意是否有人,边盖上坟土,然后搭乘计程车。
“白宫”位于沿职安街过了大久保方向、一条小路的入口处,是韩国人经营的三温暖,二十四小时营业。我也听过这个地方,却是第一次前来。
到后一看,距宫下遇刺处只有几分钟脚程。恋慕自己的男人才刚死在附近不久,居然能够无动于衷的上三温暖,让我惊异不已。
“欢迎光临。”
穿淡蓝制服、声音透着外国腔调的两位女性走出,脸上浮现诧异的神情。可能是因为无法判断我的工作、国籍、年龄之故吧!
为了能找到有美,我付了正午开始的入浴费用,进入。里面的人比想象中还多,到处是从事特种行业般的女性们,身穿白色浴袍悠闲踱着。我也换上浴袍,走出更衣室,准备寻找有美。
首先,我去“休息室”。几位洗过三温暖的女人躺在椅子上阅读杂志,其中也有人在喝啤酒,却不见有美。
去三温暖室一看,里面铺黄色地砖,几位女人正静静忍受热气。靠里面趴卧着皮肤非常白皙的女人,全身不停冒出一粒粒汗珠,臀部很翘,腰肢很纤细,是年轻漂亮的身材。
其他女人们似对她的美有所顾忌,绝对不去其旁。
我确信那一定就是有美!我坐在入口附近,等待向有美搭讪的机会。
挂在墙上的高传真电视机萤幕上出现似大溪地一带的椰子树荫和珊瑚礁海岸。最前面的女人用日本话说“这么热的地方,应该播放更清凉的画面才是”,立刻,身上配戴无数黄金和钻石首饰的年轻女人大笑出声。
或许听到笑声吧!有美的身体动了,缓缓坐起,拭汗后,站起身。女人们都注视着有美的身体,我也注视她那完璧无瑕的结实身体。有美并未注意到我!
我跟在她背后。她进入淋浴室,我假装喝水的等着。不久,她出来了,坐在塑胶白椅子上,用水勺汲水,开始慢慢淋在热烫的身体上。
“有美小姐。”
“啊!”有美认出我,浮现带着惊讶和畏怯的表情。
“抱歉,因为有事想向你请教才追到这儿。”
“什么事呢?”有美困惑似的凝视着我,紧接着,温柔的神情消失,转为坚毅的表情。
“如果你不愿意,当然可以不回答。宫下先生曾经委托我一件事,在他遇害的一星期前。”
“清志吗?他委托你什么事?”
“调查他买给你的吉娃娃的去向。”
“我不是讲过了,狗已经死亡。”有美桃红色的身体逐渐泛白。
“听说是你把它摔死。”
有美怔了怔,双手掩面,一下小心,手上的毛巾掉落,浸在水中。我拾起毛巾,扭干,递给她。
“为什么要把狗杀死呢?”
踌躇一会儿,有美开口了:“因为我调查后知道某件事。”
“什么事?”边问,我被某种预感困住,打了个哆嗦。那岂非宫下最后在电话里想告诉我的事吗?而且是我疏忽未调查的事项!
“清志有老婆和孩子。”
“你无法原谅?”
“没错!因为他骗我说他是单身汉,希望和我结婚。所以我才表示在结婚之前厌恶孤独,要他买那只狗送我……事实上,他根本不能跟我结婚。”
“一旦结婚,对你就很方便吧?”
“是的。不过,我爱他,若能跟他结婚,我会很高兴,可以拿到居留权,也能通知B市的家人。最重要的是,我知道清志在公司里不太如意,却对我那样温柔……我真的很喜欢他。”
“可是他欺骗你,你不能原谅?”
“是的。为了断绝感情我首先将狗杀死,但他仍未能明白,明白我内心是何等悲伤,只是一味怀疑我的爱情,所以我才找人帮忙。”说着,有美用水杓汲水,泼在地板上,飞沬溅到我身上,很冷。
“你找犯罪组织的人帮忙,而且只花十万元?”
有美没回答,又用水勺汲水。
我继续说:“宫下还委托我一件事,就是想知道你的心意……”
“我的心充满悲伤和愤怒。虽然在那之前是充满爱情,可是清志只重视自己,只考虑到自己,所以我的爱情已经干涸。”
说完,有美“哇”的痛哭出声。
冷水池里的水溢出,有美美丽的眼眸里有泪水溢出,和她形容的“干涸”毫不调和。
我进入三温暖室,想让冰冷的身体再次暖和,但是,有美再也没出现了。
盛夏般的炽烈阳光照射在柏油路面。我出了三温暖,茫然的由职安街走向明治街。
经过四天前宫下死亡的地点。沙土已被清扫干净,黑色的血迹看起来已只像是寻常的污垢,只要下一场雨,便什么也不会留下。
我斜眼望着!心想:真是很讽刺的事,没办法证明中泽的妻子之背叛事实,但是最难证明的有美的爱情却被证明了,只不过,证明之人不是我!
证明这件事实的人是有美自己,而且只是证明一瞬间的动心。
但,也因为这样,她的悔恨才会那样深刻吧!
我一面在想,人的心意根本是无从证明的,一面再度回头望向宫下陈尸之处。
只留下些许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