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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水月》全文_作者:凛

发布时间:2023-07-19 15:2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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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影子写手”葛言诚收到那份会自然消失的证据时,是昆明的八月。

葛言诚是编剧枪手,有过几部反响还不错的电视剧作品,但就算成千上万的观众每天都会面对他的作品,喜怒笑骂,却并不知晓他的存在。于是,葛言诚就把自己称作“影子写手”。

这份工作给葛言诚带来了过得去的收入,可他的心里却总压着点什么东西,隐隐的,惴惴的。此外,葛言诚还喜欢看侦探小说,手痒时也写过几个短篇,虽然在推理界并不出名,不过慢慢地,写推理小说倒成了一种心理安慰。

证据被塞在一个信封里,投进了他公寓一楼的邮箱。信封上既没有邮戳,也没有发信人的地址,只写了他的名字;而在他一楼的邮箱铁皮外壳上,却只标了一个公寓号,没有标出住户姓名。葛言诚奇怪之中,便又生出一层疑窦:有谁会对自己的地址如此熟悉,亲自把信送来?

他捏捏信封,很薄。

随时处于创作状态的葛言诚,生活里的任何场景都能调动起他的疯狂想象0这一刻,他猛地想到了谋杀——密室谋杀。

有人寄来信,信瓤上什么也没写,只是一张白纸,却被悄悄浸了毒。只要他打开信,毒气就会扩散,他会中毒身亡,而表象却是心脏病突发。当时,他正好独自在家,毒气散完后并不在信纸上留下任何线索,他的门又是反锁的,因为楼高,窗户又都是关着的,于是,警方发现他时,只能推断是作家不堪工作重负,心脏失效身亡。而那张散了毒的白纸,和自己房中的其他白纸混在一起,被警方忽略。

这是一场完美的密室谋杀!自己正是受害者!在这场谋杀里,唯一要注意的是那个信封。一定要密封好,内层要有特制的塑料密封层,确保毒气不会在撕开信封前提前飘散……

胡思乱想着,葛言诚走进电梯,迫不及待拆开了信封……

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两组数字。在纸条的斜上角,用黑色记号笔醒目地标了一个数字“2”,用同色圆圈框了起来。

葛言诚手抖了一下。

这,不正和自己刚才想的一样吗?!葛言诚有些兴奋起来。

对于纸条上的数字,葛言诚的第一反应是,那是一组导航定位数据。两组数字,一个代表经度,另一个便是维度。

葛言诚上网使用全球导航,迅速查到了导航数据所在的地址,就在本城的滇池路上。滇池路位于昆明的西部边缘,把城市和巨大的高原湖泊滇池连接起来,路面宽阔,绿化繁盛苍翠。这条路有个特点,就是开车的人多,走路的人少。

葛言诚仔细查了查地图,发现那个地址周围除了花台,一无所有。好奇把葛言诚的心抓得直痒痒。他开车去了一趟。结果发现,那个地址的确是人行道上一点空旷处,前不搭村后不搭店,只有一路从市中心开往滇池的73路公交车站与它平行。

当时是端端正正的中午,阳光火辣辣地从头顶垂直射下,他微微弯曲的身体很像数字“2”,而他的影子也缩成了脚边的一个圆,像极了数字外的那个黑圆圈。

也许,这只是一个恶搞的玩笑。葛言诚失望地回到家,继续赶写剧本。他告诫自己专心创作,不要理会,可这组数据和那个奇怪的地址,却时不时地闯入他的思绪。

葛言诚忍不住上网搜索和那个地点有关的新闻。看着看着,一条消息猛地抓住了他的眼球。

消息报道,三天前的晚上,在滇池路上发生了一起抢劫杀人案。被害人是一名男性,姓刘。新闻很短,只说案件发生在凌晨两点,被害人多处中刀,携带的钱包手机手表全都不翼而飞。警方根据现场调查判断,是被害人在遭受抢劫时,进行了反抗,劫犯狗急跳墙,抽出刀,刺向了被害人。

看完这条消息,葛言诚震惊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男子被抢的地点正是在73路公交车站台后的人行道上——纸条寄来的那个“点”上!

葛言诚独居的公寓十分杂乱,他刨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塞着纸条的信封还在车里。他匆匆来到地下停车场,打开车门,抓起随意丢在副驾上的信封,抽出纸条,却完完全全傻了眼。纸条右上角圆圈里的数字还在,而纸面却洁白光滑,那个导航地址,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要让字从纸面上消失并不困难,只需要使用特殊的化学药剂书写,并且计算好投递时间和化学试剂褪色的时间就行了。问题的关键是,谁写了这个地址?为什么要寄给自己?

纸条上的内容已经自行消失,葛言诚没法报案。他想,纸条上既然标明了数字“2”,就说明还会有下一个数字。

果然,今天,这封标着数字“3”的信来了。

确切地说,那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份宣传单。

在宣传单的右上角,用黑色的记号笔写了一个数字“3”,并且在“3”之外画了一个圆圈。宣传单也是被悄悄投进了公寓邮箱。当时葛言诚刚刚晨跑回来,愣了片刻,才看清楚宣传单上的内容——一幅在夕阳下拍摄的街景。玫瑰红的阳光糖汁一般浇在一个被高楼环绕的小广场上。

葛言诚是土生土长的昆明人,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地址——市中心的新纪元广场。广场往南,穿过忠爱坊后面的步行街通向金碧路,往北是正义路直通五华山,广场下方有一条隧道,连接贯通城市东西的人民路大道。在图片的左下角,印着两个字和一个时间。那两个字是“奇迹”,时间正是今天正午。

因为有了纸条字迹消失的前车之鉴,葛言诚仔细地研究起这张宣传单来。宣传单看起来是很普通的印刷品,只有数字“3”是手写的。他把它对着太阳,发现里面并没有什么夹层。在纸面上,葛言诚发现了一些凸凸凹凹的纹路,他用手指轻轻摸一摸,一种奇怪的感觉毛毛虫一般从心头爬过。

葛言诚把宣传单在书桌上放平,找出一张薄薄的白纸,蒙在上面,就像拓碑一样,用铅笔轻轻涂过。早晨鸭蛋蓝的阳光斜射在纸面上,几分钟后,白纸上隐隐约约出现了一张地图。

葛言诚立刻上网搜寻,结果失望地发现,那个地方,最近一片太平。

难道,这是一封另类的“邀约”?

而对方寄来标有“2”和“3”的信,那么标有数字“1”的信,又在哪里?

最关键的是,这与自己究竟有什么关系?

葛言诚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准备赴约。

2

新纪元广场是一个袖珍广场,却因为处在城市中心,来来往往的人特别多。前几年,有人特意在广场中心偏朝南的地面上,制作了一张老地图,是昆明一百多年前的样子。

白纸上蒙画出的地图,就是这张老昆明地图。

葛言诚到达新纪元广场的时候,距离正午十二点还有二十分钟。他假装围着广场绕了一圈,几次回头,都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可葛言诚还是脊背冷痒冷痒,感到分明有一双寒冷的眼睛,一直飘在路边拐角的阴影里,死死跟着他。

站在广场中心,无疑像个靶子。葛言诚快步走进了北面边上的百大新天地。他走上二楼,那里刚好有一家咖啡吧。葛言城买了一杯咖啡,一边喝一边在一处隐蔽处居高临下地观察广场。

好不容易熬到了十二点,广场上除了多了一些步履匆匆忙着找地方吃午饭的人,毫无异常。

这个寄来宣传单的人,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五分钟过去了,就像过了五个小时。就在葛言诚打算离开的时候,他忽然看见,广场上的某个点仿佛发出了磁力一般,吸引人群向那里汇聚。

——正是那张被镶进地面的老昆明地图。

在地图中间,站着一个人。

从身形上看,是个男子。他穿着小丑的花衣花裤,脚上踩着两只巨大的小丑鞋,一只红色,一只蓝色,左鞋穿右脚,右鞋穿左脚。乍一看,整张脸就像一个画满螺旋图案的巨型棒棒糖,中间镶了颗红樱桃。

他向聚集的观众鞠了一个躬。当他弯腰时,从他的后脖颈衣领里,忽然冒出了很多五颜六色的气泡。观众不由自主地“哇”了一声,有人带头鼓起掌来。

葛言诚一看,不禁喊了一声“糟糕”,一片回忆涌上心头。此时此刻,他知道,无论这个会变魔术的小丑要做什么,都会和三年前发生的一起魔术谋杀案有关,和他有关。不过,当时警方调查时,并不知道葛言诚的存在,确切地说,整个世界都不知道葛言诚的存在。葛言诚隐埋了和自己有关的所有线索,就是为了确保永远成为案件里的隐身人。

葛言诚快步走向楼梯,他想下去面对小丑,看看他到底是谁,怎么可能知道自己的秘密!

忽然,一个念头阻止了他——没有如果!寄给他纸条和宣传单就早已表明,这就是冲着他来的。站在电梯口,全身发抖的葛言诚腾地停住了脚步。他返回玻璃窗前,默默地注视着炎阳下,小丑进行的魔术表演。

小丑朝着观众里的一对五岁大的双胞胎扭了扭屁股,动作憨厚可爱,惹得大家一片笑声。接着,小丑转过身,仍旧弯着腰,把屁股对准了那对双胞胎。在小丑屁股的裤子上,凭空冒出了一个小气球。小丑的五官随即拧在了一起,好像在使劲放屁。

小孩子对放屁最敏感,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小丑龇牙咧嘴,像是鼓足了劲儿用屁对气球充气,气球在他的表演下越来越大……四周的人,再次对小丑这个不雅却可爱的表演鼓起掌来。气球终于充满了气体,膨胀得又圆又大,挣脱小丑的屁股,向天空飞去。

在人们热烈的掌声中,小丑又鞠了个躬扭扭屁股,更多的小气泡从他的后脖颈里冒出来,更多的气球从他的屁股上吹出来,一个接一个地升上天空。人们时而把目光投向天空,时而又弯腰观察小丑的屁股。

神了!

二楼的葛言诚看见人群欢腾,热气腾腾地把小丑围在中间。而葛言诚的身边,也站了不少人。葛言诚虽然还坐在椅子上,却被挤得不得不使劲往前靠,面孔几乎贴到了玻璃上。他面无表情,双手紧握,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

在玻璃的倒映里,在他和小丑之间,他看见了一副记忆里的场景……那副场景永远是黑色的。在黑暗的中间,有一片昏暗的亮光。亮光里,有一个被数条绳索捆住的女子,直立在一个巨大的灌满水的玻璃水箱中。女子的头发像海底的植物一般漂浮,她睁着眼睛,却停止了呼吸……

葛言诚的目光越过水箱中的女子,盯住小丑,全身冷汗,心里一遍遍地问:你到底知道什么?你究竟要对我做什么?

在众人的掌声里,小丑不停地向四方弯腰鞠躬,各式各样的气泡和气球从他的后脖颈、手腕和屁股上冒出,一点点向天空攀升,形成一个巨大的华盖,展开在人们头顶。球体在阳光下飘忽,投下点点阴影。大伙儿愣愣地看着,身上的阴影随着云层的漂浮而缓缓移动。小丑直起了腰。他抬起头,向天空展开双手,“忽”地一抖,仿佛实施了魔法,一些气泡和气球在空中渐次炸开,变成了洁白的雪花。

太神奇了!有人伸了手去接,雪花落在手中,带着冰凉,瞬间融化……

在雪花里,小丑转过身来,面对葛言诚的方向。葛言诚面前的大楼玻璃反射着外面的蓝天和斜对面的楼体,小丑是看不到里面的。但是,他好像能够看穿大楼玻璃一样,对着葛言诚鞠了一个躬。葛言诚周围的人,都在以为小丑在向自己鞠躬,又毫不吝啬地抛出更多的掌声。

你是谁?葛言诚脸色苍白,在心里一遍遍地问。

小丑面对葛言诚,抬起头来,眼神几乎就要射入葛言诚的眼睛。他再次对着天空,举起手,出其不意使劲一抖,漫天的雪花里居然开出了五彩的花瓣。

密集繁盛的花瓣雨像一道厚厚的幕帘,把小丑遮住了。葛言诚只能模糊地看到小丑谢幕一般对着自己又鞠了一个躬。然而,他再也没有看到小丑直起腰来。

当所有的花瓣落下的时候,小丑已经不见了。

在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间,只留下了那幅老昆明地图。

3

面对地图上小丑的空缺,葛言诚在心里听到一个声音正在坠落。那是一个女人在生命消陨时发出的绝望叫声。她,叫李美嘉。

广场上,人们盯着那块空地惊愕了片刻,直到发现小丑的确人间蒸发之后,才意犹未尽地散开了。其中好大一部分人,为了纪念这次难得的表演,从地面上捡起几片花瓣,塞进衣兜带走。

二楼玻璃窗前,站在葛言诚周围的人也都散开了,而葛言诚,却被留在了李美嘉死亡的回忆之中。

事情最早还得追溯到五年前。当时,葛言诚刚刚写完几集电视剧,想抽空用魔术作为素材创作一个推理短篇。在查遍了图书馆资料而收获甚微之后,他找到了杂技团。几位杂技团的老师一听明了他的来意,都不约而同地推荐魔术界的“小泰斗”——李美嘉。

第一次和李美嘉见面,他大吃一惊。在此之前,他和她都是通过电话联系的。电话里的李美嘉有成熟的嗓音,乍一听还挺像歌星蔡琴。葛言诚当时就猜,这个小泰斗至少也有三十岁了。见面后,葛言诚才发现,李美嘉才二十岁。

李美嘉告诉他,自己对魔术特别喜爱,她从六岁起开始学习魔术,中学时,就抽空四处演出了。高中毕业后,李美嘉没有继续到大学深造,而是选择了自食其力,以魔术为生。

李美嘉并没有参加固定的演出团队。她说自己就是只居住在城市里的闲云野鹤,并不忙着挣钱。手头宽裕时,她更喜欢宅在家里,研究研究新魔术,听听音乐种种花。

当时在咖啡馆里,面对素面朝天满目清纯的李美嘉,葛言诚根本不敢相信她会被同行称作“小泰斗”。“小”是可以理解的,“泰斗”就难以接受了。

李美嘉似乎也看出了葛言诚的疑惑,她拿起桌上的糖包,问葛言诚咖啡需要加糖吗?葛言诚一向喝黑咖啡,不加糖不加牛奶,就摇摇头。李美嘉抿了一下嘴,收回糖包放回原处。葛言诚无意一低头,猛地看到自己的咖啡里居然被搅拌了牛奶。

他朝李美嘉的咖啡杯看去,看见在她面前,稳稳地摆着自己的咖啡。她已经调换了两人的咖啡!

葛言诚啧啧惊讶!她一定是在问糖包的时候调换的。葛言诚记得,当时自己的眼睛是盯住了她手里的糖包的,而且她还只用了单手,两大杯滚烫的咖啡,必须同时瞬间调换,李美嘉的魔术功底,可略见一斑了。他追问李美嘉她是怎么做到的。李美嘉淡淡地说,魔术只是视觉的障眼法。

后来,为了写作创作,葛言诚和李美嘉接触频繁,互相熟悉起来。他觉得,李美嘉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看似静止透明却又千变万化,就像水和冰的结合体,即柔软无形又冰冷坚硬。李美嘉话不多,一旦开口,却言简意赅,很有见地。

在魔术里,有一种逃脱魔术,就是用绳子把魔术师捆绑起来,并且请观众亲自扣上死结,然后,再把魔术师装入一人高的水箱中,用不透明的黑布把水箱盖上。魔术师在水箱里是没有氧气设备的,只能靠憋气存活。魔术师的助手会一边360°转动水箱,向观众展示水箱后面没有连着任何机关,一边等待。在一小段时间后,当水箱上的布被揭掉时,水箱里会只有水而没有人,那个曾被捆绑的魔术师,会着另一套干的服装出现在观众席里。这个魔术,要求速度。开结要快,从水箱的机关里逃逸要快,换衣服要快。李美嘉很擅长这个魔术,葛言诚看过好几场。然而,在三年前的一场表演中,当水箱上的黑布被揭开的时候,人们却看到了身上还绑着绳索,被淹死的李美嘉。

当时,葛言诚坐在观众席里。当大家发出惊讶和恐惧的叫喊时,他默默地站起来,悄悄地离开了剧场。

此时,葛言诚一边在回忆里艰难跋涉,一边目光犀利地注视着对面的两栋楼——它们和葛言诚所在的百大新天地形成一个巨大的三角形,把小丑表演的广场夹在了中心。

葛言诚想,小丑的这个变雪变花瓣的魔术是不可能自己单独完成的。他需要助手。就像李美嘉曾经说过的,魔术实际上是一种转移观众注意力的艺术。大量的气泡和气球升到空中后,四散移动,密密麻麻地漂浮在半空,正是转移观众注意的完美视觉障碍物,而真正的道具,是从其他地方出现的,比如地图两边的大楼。小丑在地面表演的时候,另有助手隐藏在大楼上,当人们的注意力都被气球吸引时,小丑可以用“抖手”为信号,让助手射破气球,助手同时用早已准备好的设备往天空喷出雪花,然后,再用同样的方式,喷出花瓣。只要助手隐蔽巧妙,喷雪花和花瓣操作迅速,观众是不会注意到大楼里还藏着人的;而且,在如此炎热的天气下,体积大一些的雪花会落下,而小一些的,会在半空蒸发,也为雪花变花瓣营造了效果。

而小丑在人群中的消失,也是使用了同样的道理。

特意选择小丑服是有原因的,大家对小丑的认定会不由自主地被他花花绿绿的衣服锁定。只要小丑换上一套普通衣物,他基本上就从观众的注意力里蒸发了。当人们被花瓣迷惑的时候,小丑一边弯腰鞠躬一边褪下身上颜色惹人注目的衣服,在小丑服里,他早已穿好了一套普通衣服。然后,小丑就从众人的视觉印象里消失了。

不过,这还不够保险。小丑的消失,也需要助手。当他弯腰褪换衣服的时候,几个早已混迹在观众中的助手先围拢过来,换好衣服的小丑迅速加入他们之中,如果小丑再用什么东西遮住脸,比如帽子之类的,那么他就真正消失了。

想到这里,葛言诚果然在斜对面新百货大楼的楼顶上,看见了一个人影。那个人影在阳光里往后一缩不见了。

葛言诚急忙下楼,但无奈电梯上人群拥挤,好不容易冲进对面的大楼上到顶层,那里却已经人去楼空了,只剩下几片操作时遗落的花瓣。

葛言诚之所以会如此猜想这个魔术的机关,是因为它最初的设计者是李美嘉。那时候,他们正坐在这里一楼的冰激凌店里,躲避外面的酷热。当时,葛言诚问李美嘉,既然魔术那么霸气,那她能不能在大热天凭空下雪?李美嘉想了一下,吃完半个冰激灵的时候,点了点头。坐在对面的葛言诚,似乎已经在她爽洁的瞳孔里看到了雪花飞扬。

在魔术界,有一个戒条——“不公开魔术的秘密”。魔术师是不能把魔术的秘密轻易告人的。那么,老昆明地图上的小丑角色,衣领冒泡,屁股吹气球,气球飞雪,雪化花瓣,这一系列和李美嘉构思一模一样的细节,这个小丑是如何想到的?而魔术中的关键设计,比如气泡气球在衣服里的设置,喷射雪片和花瓣的道具设计,李美嘉是花了大量心思才设计出来的,这个小丑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除非,李美嘉教过他。这让葛言诚想起了魔术界的另一个戒条——“不无代价教授魔术”。既然将魔术的秘密传授出去无异于魔术师自绝生路,那么,这个小丑又是用何种代价换取了这个魔术的秘密呢?李美嘉是个不图物质享受、严守魔术秘密的人。小丑和李美嘉之间,又有何种关系?

在李美嘉表演丧生之前,葛言诚和她,曾经为了同一个秘密走得很近,葛言诚几乎知道了李美嘉的一切。但是,他却从未听李美嘉说起过把这个魔术传授给任何人。

这个小丑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给自己寄来印有“奇迹”和数字的宣传单?

他的目的是什么?

难道,是因为李美嘉那张和魔鬼签订的契约?

葛言诚意识到,关于李美嘉死亡秘密的坟墓,已经被人掘开了……

4

作为“影子写手”的葛言诚,为了潜入各个社会阶层收集素材,慢慢发明了不少用来打探消息的小招数。比如,为了混进各种场所,他找人印制了不少假证件。葛言诚从这些证件里找出一个网络媒体的记者证,塞进裤兜,然后找出一顶蓝帽子,穿上了一件深蓝色的T恤,出了家门。

认识李美嘉后,葛言诚对奇异陌生的魔术界有了一些了解。他知道,魔术不是幻术,每一个魔术的诞生和实施,都需要缜密的机关设计和坚持不懈直至完美的操作练习。但是,也有人想走捷径——与魔鬼签约。

李美嘉曾经告诉葛言诚,在魔术界的确有一个魔鬼,只要你与其签约,它就可以让你在很短的时间内,将魔术达到变幻无穷、信手拈来的最高境界。

葛言诚记得问过李美嘉,她的魔术能变得那么好,是否和魔鬼签过契约。两人当时站在滇池边上。那时是深秋夜晚,风轻轻吹过,葛言诚看见李美嘉持久地盯住湖面,脸上荡漾着浓浓的月光。对于葛言诚的提问,她没有回答。

此后不久,李美嘉就出事了,出事那天,葛言诚发现了一张魔鬼契约,上面签着李美嘉的名字。

葛言诚离家后没有开车,而是选择走路。他知道,此时,那个知道他秘密的人,正在跟踪他。在出门之前,他找到在新闻界的朋友,了解到在滇池路上被杀男子的真实姓名和住址。

新闻里的男子被报姓刘,实际上,被害男子姓马,名叫马真。他曾经是杂技团的一名魔术演员,因私自走穴,早在十五年前就被杂技团开除了。被开除之后,马真自己注册了一家魔术表演公司,名字叫“千秋千”。

马真,是李美嘉的师兄。

葛言诚先挤上了家门口一辆人多的82路公交车。在他身后,跟上了好几个人。葛言诚坐了几站地后,在春苑小区下车,换了一辆80路。他看见,只有一个穿棕色衬衫、外表十分普通的男子还跟着他。

葛言诚又坐了几个站后,在白马小区忽然下车。他从站台上的玻璃广告箱里看到,那个穿棕色衬衫的男子又跟着他下了车。葛言诚立刻转身,假装改换行走方向,向那名男子撞去。男子“哎哟”一声,葛言诚连连道歉,同时看清了对方的长相。

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个人。

这时候,另一辆80路又来了,葛言诚在车门关闭前跳上了车。那男子不好再跟,只能匆匆走了。在公共车上,葛言诚掏出一部手机——是那个男子的。这一招“仙人偷桃”,是在他左磨右缠之后,李美嘉教他的。他苦苦练习了整整两年,没想到这会儿倒是用上了。

葛言诚打开手机,发现通讯录和电话记录里一片空白。看来,这部手机是专职专用。手机里有几条短信。段信内容是:他已上车。坐80路。目的地不详。

葛言诚记下了短信接收号码,并用这台手机向这个号码发出一条短信:你是谁?

直到公交车到达终点,那个号码都没有回复。葛言诚下车,把手机投入旁边火车站的失物招领箱,迅速打车离开了。

出租车停在了滇池边的一栋别墅前。葛言诚记得,那天晚上,当他问李美嘉有没有和魔鬼签过契约的时候,他们就面临湖水,站在这座别墅附近。这座别墅,是马真的家。

自从独立开办了魔术表演公司之后,马真因为经营有方,事业蒸蒸日上。账户迅速肥壮起来的马真,在滇池路尽头海埂大坝附近买了一处地皮,面海听风建造了一座别墅,并在别墅周围建起高墙,同时也在自己的人际关系上筑起高墙,除了十分亲近的亲朋好友,其他人对他是难得一见。

李美嘉曾经告诉葛言诚,马真特别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所以,他一有钱就马上盖别墅,是想用房子来证明自己事业有成,当初离开杂技团的选择是对的。这一点,在李美嘉看来,很像旧时的皇帝,登基大典的盛乐还未奏完,就忙着找一处静地建起了陵墓。

而且,李美嘉看不起马真的地方,还不止一处。

葛言诚按下别墅门铃,开门的,是马真的遗孀刘开妍。

葛言诚早就听李美嘉说起过刘开妍。李美嘉和刘开妍之间,也不只是因为马真的关系而相互认识那么简单。李美嘉十二岁的时候,自顾追随一个叫施助雨的魔术师,被他收成关门弟子。施助雨在魔术界的名声不是太好,属于暗派艺人,他的门派,在魔术江湖上简称为施派。

魔术界按照各自精通的手法分立门派,各门派都保留着自己的魔术秘笈,作为镇门之宝。同一门派的弟子,也只有最受师父青睐的,才能得到本门最高魔术秘笈的真传。施助雨正是因为他的两个近乎邪乎的至高秘笈,被魔术界定位为最高暗派。

这两个魔术,却有着平和文雅、古典好听的名字:“镜花·水月”。

“镜花”是“镜中花”的简称,指的是“镜中读心”。施助雨可以让你任意选一面镜子,看进去,不到片刻,你就会看到此生你最恐惧的东西。而只要施助雨同时也牵住了你的手,你看到的东西就会传到他的脑子里。

魔术不是幻术。一个看似万般玄妙的魔术后面,实际上都是以百无疏漏的道具、百般精巧的机关、和齐心协力的助手构成的。然而,施助雨的“镜中花”却和幻术不相上下。多年来,魔术界很多高手都在明里暗里寻找这个魔术后面的秘密,却一无所获。

比起“镜中花”,“水中月”是另一个更为邪乎的魔术。

葛言诚曾经带着好奇多方打探过,但老一辈知道点门道的人都摇头叹息,只字不愿提起;新一辈的人更是对此毫无所知。也正是因为“水中月”的虚无缥缈,被江湖上传出各种版本,越发神乎其神。加之魔术界原来就有魔鬼契约的说法,大家就在背地里说,施助雨是和魔鬼签过契约的人,所以才会变那样邪乎的魔术。

根据施助雨的门规,“镜中花”是可以提前传授的,而“水中月”这个魔术,因为怪、灵,它对操作者的要求很高,施助雨说,他只会在临终前的最后一刻传授。施助雨一共有三个得意弟子,除去马真和李美嘉外,还有一个叫莫凉。

“你见过这两个魔术吗?”葛言诚曾经这样问李美嘉。

李美嘉说她只见过“镜中花”。她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见识“镜中花”,正是在马真的大别墅里。也就是在那次魔术之后,在师父镜中读心之后,她、马真、施助雨,还有另外一个叫莫凉的师兄,所有人的命运都被改变了。

“既然是在马真家,那么,他的妻子刘开妍也看到这个魔术了?”葛言诚问。

李美嘉摇摇头:“不。这样的魔术,只能本门弟子可见。刘开妍被马真支走了,让她回娘家住几天。那天晚上,就只有我们四个人。不过,刘开妍这个人,为了能让马真得到师父的真传,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这个“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女人三十多岁,即使在丈夫出事后,目光也出奇地平和,除了略微有些血丝外,看不到任何悲伤的迹象。葛言诚以前在李美嘉那里见过她的照片,却没有想到真人却比照片更加平淡。这样的人,城府极深,把一切心思掩盖起来,让人无法看透。

葛言诚不禁猜测,寄来那封会消失的信的人,那个会变雪为花的小丑,很有可能就是面前的这个女人。她是有动机的。这个动机,牵涉到他和李美嘉之间共同的秘密,牵涉到李美嘉的死亡。

葛言诚立刻警觉起来。

葛言诚记得,李美嘉曾经告诉他,那天晚上,在马真家的别墅里,师父施助雨在表演完“镜中花”之后,感到很累,就提前回房休息了。然而,第二天上午,当李美嘉去叫师父起床的时候,却发现师父已经中风了。

师父躺在地板上,半边身体不停地颤抖,嘴边是白色的泡沫,眼睛瞪得大大的。在师父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小段葱绿色的丝绸。从那天起,师父就像一个傻子一样,苏醒的时候,只能坐在轮椅上,不会说话,只会呆呆地望着前方;睡着的时候,就不停地流口涎。李美嘉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擦了擦润湿的眼眶。她说当时唯一的线索就是师父手里的那一小节丝绸。丝绸的边缘是残破的,像是有人用暴力撕走了大半,师父只抓住了一个小角。在那个角上,残留着用粉红色丝线绣的两个字:“中月”。

“水中月?”葛言诚问。

李美嘉点点头:“很有可能。我听马真无数次说过,水中月是本门祖上留下来的古老魔术,传承者除了掌握这个魔术的技巧以外,还会仪式性地得到一件东西,作为这个魔术人继承人的证明。我猜,那块被人抢走的丝巾就是代表魔术传承的证物,听马真说,水中月的关键技巧口诀也都绣在上面。”

“那抢走丝巾的人为什么不全部拿走呢?当时你师父已经中风,那个人完全有机会把剩下的一个角拿走啊?”葛言诚又问。

“那是因为我。”

“因为你?!为什么?!”

李美嘉说:“为了让师父能好好休息,师父的房间是在别墅二楼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走廊是L型的,师父的房间在L的短边上,而且仅此一间,我们要到师父的房间,必须先经过L的长边,拐个弯才可以。当时,我住在一楼,师父的房间正好在我房间的上方。那天早上,我听见师父房间里出现了很奇怪的声响,像是什么重物摔在了地上,而且不只是一次。我着急了,一边往师父房间跑,一边喊师父,等我走上二楼,刚拐了L型的那个弯,就看见有个人从师父的房间里出来。那人从背影看,是刘开妍。”

“她不是回娘家了吗?怎么提前回来了?”

“我也很奇怪,本来想喊住她,但因为和她关系不是太融洽,最终还是没有喊出口。不过,更奇怪的是,师父的房间在走廊尽头,那里除了墙,并没有门,而刘开妍是从墙里走出去,穿墙离开的。”

“你确信?!”葛言诚当时立刻就想到了崂山道士的穿墙术。

“当然。看到刘开妍穿墙离开,我并不奇怪。马真是个喜欢魔术的人,别墅又是他设计的,他一定在别墅里设计了机关。令我奇怪的是,刘开妍为什么提前回来了?她和师父的关系并不亲密,也只是因为马真的缘故相互认识而已,她怎么会从师父的房间里出来呢?我感到事情不妙,立刻冲进了师父的房间,便发现师父已经出事了。”

“你后来对马真和莫凉两个师兄,有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刘开妍是马真的妻子,我当然不能对马真说。而莫凉,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了。最糟糕的是,我在大家忙碌的时候,悄悄地去找刘开妍消失的那堵墙上的暗门,却什么也没找到。这让我即使想说也无证据。刘开妍是下午听到师父中风的消息后才假装直接赶到医院的。如果她心中无鬼,又何必假装上午没有回过家?”

听到这里,葛言诚明白了,李美嘉是在怀疑马真夫妇迫使师父施助雨传授“水中月”,导致其中风。可惜,她也没有证据。而马真夫妇逼迫师父传授绝活的原因,正是头天晚上“镜中花”的表演。葛言诚记得自己当时还问过李美嘉好多年都没有和师兄莫凉说话的原因。李美嘉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不久,李美嘉在明,葛言诚在暗,开始了对施助雨中风真相的调查。这件事,成了李美嘉和葛言诚之间的秘密。是秘密,让他们亲密起来。

然而,也就是在真相就要浮出水面的时候,李美嘉在演出中出了事。

葛言诚递上了自己的假名片。刘开妍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在刘开妍低头的时候,葛言诚的目光越过她头顶梳得整齐的发缝,看到了她身后的别墅大院。

大院里种了数棵高大的高山栲,老木苍天,强烈的日光被一层层墨绿的树荫遮挡在外。在树荫下,是苏州园林风格布局,一架褐色小木桥横跨在一个淡蓝色的小型人工湖泊之上,湖面呈“S”形,湖边铺着白色清洁的卵石细沙。最巧的是,湖水一角上方的一部分树枝被修剪掉,阳光带着热气,从此处跌落湖中,仿佛一个从树尖上流淌下的瀑布。

在不远处,有一个中式的红色凉亭,凉亭的八个角,分别挂一只铜铃。天长日久,铜铃因日月风雨打晒,长出光阴墨绿。李美嘉说师父出事的那天晚上,他们就是在这个院子里领教了师父的“镜中花”。

当时,刚好是满月,古月照今人,难得清雅,师父把大家叫到院子里,表演“镜中花”。师父问谁想先来,虽然李美嘉对这个魔术期待已久,但想到要从镜中看到自己最恐惧的东西,始终还是害怕;而她的另一位师兄莫凉,从来都是做事不出声的人,抢着要先试一试的人,自然就成了马真。

马真兴冲冲要去找镜子,被师父叫住。施助雨说,镜子实际上只是身外之物,在这个魔术里,凡是可以反射景物的东西,都可以当作镜子使用。师父施助雨让马真走到院中小湖旁,握住了他的手,借着月色,以湖面为镜,让他往湖中看。大概一分钟后,马真和师父的手松开了。

李美嘉记得,当时两人松开手后,相互在月光下凝视了好久。但是,他们的脸色都十分平静,李美嘉什么也没看出来。一个神乎其神的魔术就这么平平淡淡地结束了。

师父看了马真片刻,忽然说自己很累,转身走了。

那天晚上,大家不欢而散。师父施助雨在马真脑海里看见了什么,成了一个谜。但李美嘉坚信,师父从马真的眼睛里看到了他不该看到的恐惧。师父的中风和“水中月”的被盗,与马真夫妇有着直接的关系。

现在,施助雨中风,马真死了。

活着的,只有马真的妻子刘开妍。

“请进。”刘开妍把葛言诚从回忆里拉出,同时拉开了大门。

刘开妍穿一双黑色绣花平底布鞋在前面带路,脚步很轻,走在前面,仿佛是个幽魂。S形的湖面因为无风,阳光均匀地铺撒在上面,简直就是一块镜面。刘开妍和葛言诚两人的倒影,从镜面上依次轻轻滑过。葛言诚不由自主往水中一看,一个念头忽然从水中蹿出,跃入他的脑海:难道,那天晚上,师父施助雨表演的不止是镜中花?镜中花只是假象,师父施助雨借这湖清潭,那弯明月,还表演了水中月?那么,水中月到底是个什么魔术,让马真夫妇心生歹意?

刘开妍把葛言诚带进了客厅,为他沏上一杯绿茶。刘开妍解释说,因为某些原因,家里从未雇过任何佣人,一切都是自己打理。葛言诚点头,表示理解。马真是个魔术师,他的别墅遍地机关,大概是为了保密,所以不便雇人。

坐在沙发上,葛言诚感到非常不安,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装修。整个房间全是白色,白色墙壁,白色沙发,白色茶几,就连放在沙发边的一盆一米多高的塑料植物,也是净白之色。

“你们好像特别喜欢白色?”葛言诚打开话题。

谁料刘开妍并不接茬,反而开门见山:“葛先生是为我丈夫马真抢劫被杀的事情来的吧?”

她的眼睛射出嗖嗖冷光,充满杀气。一场言语的格斗就要展开。

葛言诚说“请你节哀”,挡住她语调里的杀气,紧接着,他从言词里拔出剑锋,稳稳地指向刘开妍咽喉:“对于马先生的不幸,我有几点怀疑,想直接问问你。”

“请说,不用拐弯抹角。”刘开妍一脸淡定。

葛言诚续道:“请问,你是否怀疑过你丈夫马真的真正死因?”

刘开妍并不回答,她冷冰冰地盯着葛言诚的双眼,足足看了一分多钟,在葛言诚就要招架不住的时候,才收回目光,反问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据我所知,这几年来,马真先生深居简出,即使是出门,也是开车。他从来不坐公交车,更不会一个人深夜走在滇池路上。”

“你说得没错。对于他的死,我也有怀疑。”刘开妍说,“要从城区回家,走路至少需要一个小时。马真这个人,这几年懒了,他就算不开车也是会打车的。那天晚上,警方说他是步行中被抢的,我一开始就不相信。”

“那么,你认为他被害的原因是什么?”

“你恐怕不是记者吧?”刘开妍忽然发力。

葛言诚有些慌乱,虚晃一枪说:“你为什么这么想?”

“你是个作家。”刘开妍紧逼一步出招。

葛言诚吓了一跳,他忽然意识到,她对他早就了如指掌,刚才之所以让自己以假身份进来,无非是想看着自己像小丑一般表演,提提斗性。在葛言诚的想象里,此时他和刘开妍已经战到了悬崖边上,他被逼到了崖边。

他尴尬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只听见刘开妍以超乎平静的口吻继续说:“这事很奇怪,他出事后,我在整理他的东西时发现了一封信。信封上写着你的名字。我不认识你,也从未听马真提起过你,就上网查了查。实话说,我并没有查到你的很多作品,却在一个推理网站上看到了你的照片。没想到,在我尚未找你之前,你却来了。”

“什么信?”葛言诚奇道。

“请你稍等。”刘开妍站起来,走到一面墙前,从墙面上轻轻一拉,居然拉出一个暗屉。葛言诚既是惊讶又暗暗纳闷,在这栋房子里,到底藏有多少机关?

刘开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交给葛言诚。

葛言诚接过信来打开,里面是一幅潦草素描,画面十分杂乱,看不出是什么,颜色却骇人,是红色!在画的右上角,居然有一个数字“4”,而且,在数字的外面还有一个碳素笔画的黑色圆圈。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葛言诚问。

刘开妍摇了摇头。

“这是马真画的吗?”

刘开妍说:“我看不像。不过,在他出事之前,他收到了一封信。”

“什么样的信?”

刘开妍摇摇头:“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

“你不妨说一说?”

“那封信的内容已经自行消失了。信里有一个导航地址和一个约会时间。地址就是他遇害的地方,而时间就是他出事的那天晚上。实话说,他以为是个约会,出于好奇就赴约了,谁料想,却出了事。后来,我想把这封信交给警方,等我再次找出这封信的时候,才发现上面的内容已经消失了。”

“那么,信上就什么也没有了吗?”

“还有一个数字。在右上角,是数字‘1’,数字外还画了个圆圈。”

原来标明数字“1”的信是在这里!它被寄给了马真!

葛言诚觉得这件事情越来越蹊跷了,但他不打算把自己也收到类似信件的事情告诉刘开妍,他对刘开妍,仍旧心存怀疑。这时候,刘开妍出乎意料地放下防备,收起了话语里的杀气,诚恳地说:“我想请你查一查马真的死因。”

“我只会打字,不是侦探,恐怕没法帮忙。”葛言诚说。

刘开妍淡淡地说:“你不是已经开始查了吗?马真要把这封信交给你,一定有需要你的原因。我看,你就不要推辞了。”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试试吧。”葛言诚点头说着,目光却在检验刘开妍话语的可信度。女人的表情仍旧极为平淡,这让葛言诚阵阵起鸡皮疙瘩。

5

告别了刘开妍,葛言诚钻进一辆出租车,直奔一个地方——疗养院。李美嘉的师父施助雨中风后,几个徒弟没法24小时天天照料,就把他送进了本市设施最好的疗养院,请专人照看。

望着车窗外交替变换的光色与街景,和李美嘉相知相熟的点点滴滴,从葛言诚的心底,如珍珠泉水的气泡一样,一颗一颗冒出来。

葛言诚一直到李美嘉死后很久,才忽然悟出自己对她的着迷原来是出自爱。在当时,葛言诚之所以没有让心里的情感继续,是因为在潜意识里,他觉得在他和李美嘉之间,还隔着一个人。他就是李美嘉的另一个师兄——莫凉。

女人如若是对某个人绝口不提,那只会出于一个原因——爱。

虽然李美嘉不愿意谈论莫凉,葛言诚还是从侧面打听到了不少消息。在施助雨的这三个徒弟中,莫凉是大师兄,马真排行第二,李美嘉是最小的关门弟子。

三个人在技艺上各有千秋,施助雨最终将选谁来传承衣钵,传授“镜花·水月”,一直是魔术界关注的话题。莫凉入门最早,技艺也最娴熟,不过为人比较保守,缺乏创新;马真心眼活泛,经常会有好点子,但感觉不太实在;相比两个师兄,李美嘉似乎占据了两个人的所有优点,稳重,机灵,敢闯敢拼却又稳扎稳打。越来越多的人认为,施助雨最后会把祖传记忆传给李美嘉。

葛言诚还打听到,李美嘉从拜师入门之后,心里眼里就只有莫凉。莫凉对李美嘉也是情有独钟,两人在魔术界演绎着佳话时,祸从天降。魔术界的人讲,也就是在一夜间,他们忽然形同陌路。从此,李美嘉不再提起莫凉,莫凉也退出了魔术舞台。而那一夜,在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由于莫凉的低调,葛言诚只见过他以前的剧照;也因为李美嘉的刻意,葛言诚从未面对面见过莫凉。

魔术界的秘密简直多余魔术本身的秘密。

车子驶入一个人群嘈杂的街区,慢了下来。疗养院距离这里还有三个街区。葛言诚拿出马真交给他的画,仔细揣摩。红色的画面,乱糟糟,没有格局和章法,却因了这乱,透着一股疯狂之气。这样的气息,让葛言诚猛地想起了李美嘉的那张魔鬼契约。

发现契约的时间,正是在李美嘉丧生那晚。那天,葛言诚正在家里赶稿,忽然接到李美嘉的电话。李美嘉要他当晚去看她逃脱术的演出。他抱歉地说自己看过好多次,截稿日期迫在眉睫,就不去了。谁知,李美嘉说了一句话,改变了他的想法。

李美嘉说:“在我演出结束之后,你就会知道谁是加害师父的人。”

葛言诚匆匆出门。可路上堵车,等他赶到剧院的时候,演出已经开场了。还好,李美嘉安排了一个演出伙伴在门口等他,给他票。

他入座后,正好赶上李美嘉上台。葛言诚一边观看表演,一边四处张望,他心里想的都是李美嘉要揭晓的那个“谜底”。

当时那场表演,马真充当李美嘉的助手,先请观众上台辨认绳子真假,然后用绳子捆好她,继续请观众打上死结,最后,马真协助她走进水箱,盖上黑布,转动水箱。

葛言诚一直想知道李美嘉从水箱中逃脱的机关,就不像其他观众一样,把目光集中在转动的水箱上,而是集中在了水箱后面的黑色幕布上。就在他往舞台侧面的幕帘看去的时候,一束迅速晃过的灯光让他在黑布的布缝间看到了一张脸。这张脸皮肤苍白,只在布帘间探了一秒,就随着灯光消失了。距离隔得太远,葛言诚没能看清那张脸的容貌。就在这时,黑色幕布被揭开了,观众们看到了演出失败、被淹死的李美嘉。

葛言诚震惊极了,仿佛整个剧院都在以他为中心向他倾塌!他听见了木檐的断裂之声,看到无数砖瓦在瞬间爆碎,向他飞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从未有过的心脏绞痛。这件事情过后很久,葛言诚才意识到当时的心痛就是悲伤。

演出出现事故,现场一片大乱。葛言诚及时控制住了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在众人的尖叫叹息声中离开了剧场,走向后台。他认定,李美嘉的死不是偶然事故。一定是李美嘉发现了加害师父的幕后操纵者,才被杀死。

他快步向李美嘉的化妆室走去,想在警察到来之前,在李美嘉的化妆室里发现一些线索。

也就是在那里,他在李美嘉的化妆盒底部,发现一个扁扁的暗仓。暗仓里是空的。葛言诚用手指细细探摸仓体顶部,在那里发现了一个用胶粘纸贴牢的塑料袋。他拽下塑料袋,看到里面折叠装着一张纸。

葛言诚打开一看,是一份契约。

签约人有两个,一个叫“黑影”,另一个是李美嘉。

契约中说,“黑影”可以传授李美嘉魔术中的最高技艺,不过有个条件,李美嘉必须将灵魂出售给他。

以灵魂交换秘笈?!

这就是传说中的魔鬼契约?!

李美嘉签了!时间是李美嘉不顾众人阻拦拜施助雨为师的那一年。

难道,施助雨就是“黑影”,魔术界传说的魔鬼?!

葛言诚脊背阵阵冷汗。李美嘉的人格在他的心里顿时大大地打了个折扣。外面传来人声和纷沓的脚步声,葛言诚把契约塞进裤兜,从敞开的窗子跳入花园,借着夜色,逃走了。

从花园的石板路上逃离的一刻,他的悲伤里出现愤怒。大厦倾塌般的悲伤在愤怒的火焰里燃烧,在愤怒的冰河里碰撞!这愤怒是朝着杀害李美嘉的凶手来的;也是冲着李美嘉来的。他信任的、清纯的李美嘉,却和魔鬼签订了出卖灵魂的契约!李美嘉以及她身后的秘密如白色雾霭,用喜爱与厌恶将葛言诚包裹其中。

回忆中,出租车到达了目的地。葛言诚心不在焉地付了钱,走进了疗养院的大门,联系了护士。他跟在护士身后,似乎看见,那白色的雾气始终跟着他,充斥着疗养院的走廊。在白雾中,从天空悬挂下一条黑色软绳,魔鬼的声音在低低呼唤:上来吧,真相就在上面……葛言诚不由自主地拉住了软绳,却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听见小护士在耳边说:到了,这里就是施助雨的房间。

葛言诚从回忆和思索中坠入现实,看见病房里有两个人。

一个躺着,一个坐在轮椅上。

躺着的人上了年纪,闭着眼睛,似在睡梦之中,那就是李美嘉的师父施助雨;坐在轮椅上的人,是莫凉。

“没有想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见面。”莫凉先开了口。他的声音有几分苍凉,“请坐。你来肯定是有目的的,我们慢慢谈。”莫凉指指放在窗子边的椅子。

葛言诚见过莫凉的演出照,却从未听李美嘉或者任何人提起过,莫凉是个在轮椅上生活的人。葛言诚经过莫凉,抬起椅子,放在莫凉对面,轻轻坐下。

“你听说马真的事了吗?”葛言诚问。

莫凉点点头,“我就是来告诉师父这件事的。”莫凉一边说,一边把目光转向正在安睡的师父施助雨。几年的中风卧床,令这个让魔术界正道艺人敬畏三分的暗派掌门人形同魈骨。他的头发几乎落光,露出红色的头皮,脸上脖颈上皱纹层层叠叠,左侧脸颊始终歪斜着,嘴边垫了厚厚的毛巾,接住不停流出的口涎。

莫凉收回目光,看着葛言诚说:“你也是为这事来的吗?”

葛言诚点了点头。他丝毫没有想到莫凉会在。施助雨在中风后,葛言诚时不时地来看过他。施助雨经过精心的医治和护理,虽然还不能说话,不能写字或者做任何动作,却已经能够对周围的事物做出反应,发出一些含混的“哇啦哇啦”的声音。葛言诚今天来,其实是想把那些标有数字的信件,交给施助雨看一看,看他是否能够看出些端倪。

“马真的事,我会在师父醒后告诉他老人家的。”莫凉声音沉稳,给葛言诚的第一印象不坏。

只听见莫凉接着说,“你就没有别的事情了吗?”

葛言诚摇摇头,“没了。”他不可能当着莫凉拿出那些线索来。

“那这个呢?”莫凉摇了摇手里的信封。

葛言诚大吃一惊!那是刘开妍交给他的信封!莫凉一定是趁他走到窗前抬椅子经过他的时候摸走了信封。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伸手之快,让他惊讶!

“你!”葛言诚要去夺,莫凉手里的信封被他纤长的手指一捻,仿佛展开两张牌一般,从信封后面露出信瓤来。这人腿断了,手上的技艺还在。

莫凉避开葛言诚的手,“唰”地抖开了信瓤,看到上面奇怪的画,问:“你从哪里得到这玩意儿的?”

此时的葛言诚认为没有必要继续隐藏,尽管他曾经和李美嘉暗中合作调查师父被害的原因,但此时却发现,不但“施派”内部秘密纵横交接,就连李美嘉自己也隐藏着很多秘密。这让葛言诚深切感到,他越深入这些秘密内部,就越像一个局外人。葛言诚打算不再单打独斗,不如换个方式,把一切都告诉莫凉,也许还能反戈一击,查出真相。

葛言诚便把几天前收到那封有导航地址的信,到发现马真被害,到新世纪广场小丑表演,再到去见刘开妍的事情通通告诉了莫凉。葛言诚刚说完,施助雨便在床上发出“嗷嗷”的声音。莫凉好像能听懂一样,说师父早醒了,听见了一切。

莫凉走到床边,先轻轻地将师父嘴边的口涎擦拭干净,然后再把那幅画放到师父眼前,请师父看。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师父施助雨一人粗重的喘息声。

片刻过后,师父施助雨大声咳了起来,身体激烈抖动。这样的情况是很少发生的。莫凉急了,抽回画,按响了护士铃。然而,护士一直没来,施助雨的抖动更加厉害了,脸也憋得通红,莫凉只好双手推动轮子,滚着轮椅出去找护士。

莫凉一走,施助雨的手忽然抽筋一样弹起来,打在床头柜上,打翻了柜子上的一杯水。紧接着,葛言诚看到了令他震惊的另一幕……

两分钟后,护士小跑着推着莫凉回来了。在一番急救之后,施助雨的身体和情绪渐渐平稳。打了镇静剂后,他很快睡熟过去。护士临走前一再交代,不能再这样刺激病人了。莫凉满头冷汗,连连点头。

葛言诚走时,莫凉把画还给了他,并提出送送他。

6

莫凉自己滚着轮椅,和葛言诚一起来到楼外草坪。天已渐晚,刚才在病房里背着莫凉所见的那一幕,让葛言诚身子在晚风中暗自发烫。

莫凉问:“你知道马真画里的内容吗?”

葛言诚摇摇头:“你师父知道吗?”

莫凉点点头:“他肯定知道,只可惜,师父不能说出口。”

葛言诚附和着点了点头。刚才,趁莫凉一走出病房,施助雨就奋力打翻了水杯。紧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让葛言诚惊讶的动作:他居然痛苦地抖动着左手,用手指醮着桌面的水,十分吃力地写下了两个字:莫凉。他还想继续写,却因莫凉刚好和护士一起进来了,就只好放下手臂,抹去字迹,继续假装发抖。

葛言诚不敢相信,施助雨的手是会动的!在护士给施助雨打镇静剂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葛言诚,似乎在说: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莫凉。葛言诚决定守口如瓶。

难道莫凉是背后操纵一切的人?那么,施助雨为什么会信任自己?难道,他已经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人?

葛言诚望着夜色在莫凉的脸上一点点浮现,不由暗生感叹。

“你把我推到湖边。”莫凉像个老朋友一样,支使葛言诚。葛言诚确信,莫凉也一定知道他和李美嘉之间的联系。疗养院花园的湖边没人,莫凉要去那个地方,这是有很多话要说了。

葛言诚推着轮椅走到了湖边。夕阳已经完全沉下,湖水此时呈现出宝石般的深蓝色。

莫凉背对葛言诚说:“对于马真给你的那幅画,虽然我不清楚其中的内容,但是对于你们收到的那几封信,以及信内字迹消失的方式,我却知晓一二。”

“哦?请你讲讲。”

“你相信轮回吗?”莫凉问。

“不信。”葛言诚直截了当地回答。其实,在心里,他还是宁愿相信的——尽管李美嘉背着他藏满了秘密,他还是希望能再次和她相遇。

“我还以为,作为李美嘉的朋友,会和她一样,很信这个东西呢。”

“难道,这个故事和轮回有关?”

“是的。希望在我讲述的时候,你不要排斥故事中的人关于轮回的想法。”

一群野雁刚好排成“人”字从天空飞过。领头的那只发出凄惨鸣叫,好像在呼唤某只落队的小雁。葛言诚没有说话,把目光放远,果然看见远处有一只幼雁,正吃力地拍着翅膀追逐雁群。他不住心想,虽然听不懂大雁的话,但从那鸣叫声中,却也能听出急切与凄惨。此时,葛言诚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莫凉就要讲的这个故事,并不普通,也不会以“幸福”结尾。

莫凉顿了顿说:“你知道师父施助雨为什么会学‘镜花·水月’这两个被魔术界羡慕又鄙夷的魔术?”

“不知道。”葛言诚老实说。

“师父是为了一个女人。”莫凉说,“故事俗了吧。”

“不。用生命和灵魂维护的爱情,永远都是超凡脱俗的。这样‘俗’的爱情,在我们现在的世界是几乎绝迹了。”

莫凉默默地点点头:“师父年轻时,并不是一开始就拜师学艺学习魔术的,他,曾经是个贼。师父当时经常出入人多热闹的地方,偷偷钱包首饰这类东西。有一天,师父在一处庙会上挤进了一个人圈,看见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正在表演魔术。男子全身黑色,女孩穿一套粉绿色的丝绸衣裤。男子先是从衣服里凭空抓出不少鲜花来,然后是一个装满水的鱼缸,里面还游着几条小金鱼。这些都是常见的传统魔术,但是后来,男子做了一件事,让观众极为惊讶。”

“什么事?”

“他把鱼缸放在地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截绳头。这个动作很令人失望。但中年男子并不着急,他顺着绳头抽出一段绳子,让女孩拉着,请观众验证。”

“女孩拉着绳子,走到了你师父施助雨面前,然后,两人四目相对……。”葛言诚忍不住插话。

莫凉说:“是这样,是个老桥段,不过,师父确实和这个女孩碰出了火花。女孩把绳子交给师父,请他验证。师父捏捏绳子,证明这是一根很普通的麻绳。捏绳子的时候,师父注意到了女孩手腕上的木镯子,样式十分朴拙独特。女孩回到中年男子身边,中年男子从怀里掏出一根笛子,开始吹奏,绳子就像活了一样,从他的怀里慢慢扭动着爬出来,然后站直,一直向天空爬去。”

“啊,这很像埃及人的魔绳表演。”

“是的。人群中开始吹口哨,表示不屑。女孩和男子都很镇静,等绳子从师父怀中完全爬出后,一共三米多长,直立悬在半空,就像一根栽种在空气里的竹竿。接着,男子从绳子边退开半步,女孩走近,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女孩已经爬树一样爬上了绳子。”

“然后呢?”葛言诚的胃口被吊了起来。

“然后,女孩爬到了绳子顶端,男子继续吹笛,绳子便像有生命一样,一点点向天空升去。当时天空碧蓝,没有丝毫云彩。绳子带着女孩,爬呀爬,爬呀爬,直到变成一个小点,脱离了人们的视线。”

“啊!这不可能!”葛言诚感到全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是的,我当时才听到这个故事时,也认为不可能。不过,奇怪的事情还在后面。”

“怎么了?”

“当大家都抬着头寻找绳子和女孩的时候,从天空噼里啪啦地开始掉下东西来。”

“掉什么?是掉绳子吗?”

“不是。是一只手,女人的手,手臂上是粉绿色衣袖,手腕上还戴着一个木质手镯。”

“啊!难道……?!”

“是的,接着,另一只手臂掉下来,接着是两只腿,身体和躯干,最后是头……有观众当场就晕过去了。男子等肢体全都掉下来后,才从旁边拉过一个巨大的竹篮来。男子跳进篮子里,用脚使劲踩塌,表明里面是空的。接着,男子爬出篮子,,像扔垃圾一样捡起肢体,一股脑扔进篮子,然后,在上面盖上了一块黑布。接着,男子吹了一声口哨,绳子从天而降,男子接住绳子,把竹篮捆了个结结实实。他拉着竹篮,象征性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然后解开绳子,揭开黑布,刚才的女孩完整地从篮子里站了起来,好手好脚,毛发无伤。这个魔术,迷住了我师父施助雨,这个女孩也迷住了他,于是,他决定再不做贼,再不过苟且偷生的生活。师父施助雨苦苦向男子相求,成了他的弟子。”

“难道,这个魔术就是‘水中月’?”葛言诚问。此时,天色全都暗下,一弯明月在水中升起。

“不。这个魔术并不是‘水中月’。听说‘水中月’比这个还要邪乎。但至于它究竟什么样,我也没有见过。”

葛言诚接着问:“后来呢?”听到这里,葛言诚也还没有听出这个故事和“轮回”有什么关系。

“后来,师父施助雨和女孩情投意合,女孩正是那个男子的女儿,唯一的女儿。但是,在师父施助雨入门前,女孩早有个师兄,喜欢她很多年了,没想到她对他一直没有任何感觉。当时,他们都已经知道他们的师父还有‘镜花·水月’两个绝活,那个师兄,看到无法得到女孩,就一心一意想得到那两个魔术,竟然想出了恶毒的计策。他在女孩表演水箱逃脱的时候,封闭了水箱机关,以此要挟。女孩的父亲,他们的师父,却严守门规,宁可让女儿溺死,也不把绝活传到那个师兄手上。师父施助雨后来告诉我,他的师父在将女孩埋葬后告诉他,如果这两个魔术传到心机险恶的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就算是舍掉女儿的性命,也要留住魔术的秘密。后来,施助雨的师父在临终前,便把这两个魔术传给了他。至于那个用心险恶的师兄,在那之后就消失了。只是后来……”

“后来怎么样?”

“每年,师父施助雨都会收到字迹会消失的信件。师父从不说是谁寄来的,但我猜测那些信全都来自他已消失的师兄。每年四封,上面标着1、2、3、4四个数字,春夏秋冬一季一封。信里写些什么,我不知道。”

“那个让你师父心仪的女子叫什么名字?”葛言诚问。

“水月。”莫凉说。

葛言诚心头一震!这也是魔术“水中月”的简称。忽然,他听见莫凉补充了一句:“她是在水箱里无法打开机关的门被溺死的。”

“李美嘉,也是在水箱里无法打开绳扣溺死的。这……”

“便是轮回。我相信的轮回。师父曾经告诉我,他们这个派别曾经因为‘镜花·水月’这两个奇邪魔术而世代背负着一个诅咒。”

“什么诅咒?”葛言诚问。

“凡是即将继承衣钵的男子,都会孤独终身。师父在中风前,曾经找我谈过话。他说,要把那两个魔术交给我,让我来继承衣钵。谁知道,当时我和师父的谈话被马真听见了。他反驳说,都什么年代了,还这样神神秘秘地传承衣钵,况且他对师父也是忠心耿耿,只把魔术传给我,不公平。马真闹得很凶,师父只好同意把‘镜中花’传给大家,至于‘水中月’,就只传给我一个人。但是,未等他把秘笈传授给我,师父就中风了。师父中风后,字迹会消失的信就再没有出现过,没想到,它们竟然被投到了你和马真的手里。”

“你师父施助雨那个师兄,叫什么?”

“师父一直都不愿说他的真名。他说那人现在自称‘黑影’。”

天完全黑了。

整个世界乱影重重。

越来越多线索的涌现,却让葛言诚更焦头烂额。

根据莫凉的叙述,他是师父施助雨选中的秘笈继承人,将来的施派掌门人,那么,他应该是施助雨最信任的人,可刚刚葛言诚亲历的“水杯事件”,却说明事实截然相反。

还有李美嘉,她可是和“黑影”签了魔鬼协议的人。在整个事件中,她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如果那些信是施助雨的师兄“黑影”发来的,他为什么要给自己和马真寄来信?

那些年,“黑影”频频给施助雨写信,为什么?

是谁杀死了李美嘉?难道是“黑影”?谁又是那个在广场上表演的小丑?难道也是黑影?

“镜中花”和那个绳子带着女孩升天的魔术已经够邪乎了,而“水中月”却比它们还要令人难以置信和不安,那么“水中月”到底是个什么魔术,值得那么多人为此争斗?

看着莫凉的背影,葛言诚脑子越来越乱。所有的疑问仿佛是各式各样的结,而这些结,只要解开一个,就能解开所有。一个灵光,在葛言诚脑子里闪现。他按住莫凉的双肩,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问:“难道,李美嘉溺死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无法打开结扣?”

莫凉的肩膀在他手里抖了一下,问:“你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轮回。你说的轮回。水月是因为打不开逃脱的机关而溺死的。李美嘉死时,身上还捆着绳子。很多人都认为她是因为解不开绳结逃脱溺死的。这几年,我一直在想李美嘉水箱解绳逃脱术的机关。李美嘉要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又要解开观众系紧的绳扣,又要从水箱脱逃跑进观众席,同时还要把湿衣服换成干的,而那些绳结,是请了四五观众上台来打的,我清楚,观众是随机挑选的,并不是托,一个人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完成这个魔术,真是很难。除非……”

“除非什么?”莫凉问。

“我仔细回忆了李美嘉的表演。在她进入水箱之前,她会先请几名观众上台,请其鉴定一下绳子的真伪,然后再请助手把绳子捆在自己身上,捆得五花大绑后,再请观众打绳扣。其实,助手在捆她的时候,并不是乱捆一气,而是很有章法。助手一边捆,实际上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一个大绳扣,这是一个基本扣,其他观众打的绳扣,都是打在它上面的。也就是说,李美嘉根本不需要去解开其他观众打的绳扣,她只要解开第一个基本扣,整条布满死扣的绳子就从她身上松掉了。”

“你说对了。在这个魔术里,解扣的机关是当着众人布下的,捆绑是障眼法,助手打的是活扣。”莫凉点头说。

“那天晚上,给她打绳扣的是马真。但并不是马真故意打错基本结而致使美嘉丧生。李美嘉是个聪明人,如果马真打错结扣,她会及时发现的。所以,美嘉的死,不是因为打不开结扣,而是因为逃脱的机关出了问题,就像水月的死一样。不过……”葛言诚说。

“不过什么?”莫凉问。

“不过,我只是觉得很奇怪。如果真是水箱的机关出了问题,即便是李美嘉没有机会逃脱,那她也有足够的时间解开身上的绳索啊。但是,当幕布被揭开的时候,她身上还系着有结扣绳子。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除非……”莫凉叹了一口气说:“除非李美嘉在发现水箱出了问题后,因为某种原因,完全放弃了,所以连结扣也没有去解。”

听到莫凉这么说,葛言诚没有再接话了。莫凉说得有道理。不过,在他心里,还有一个想法没有说。那就是,李美嘉要在演出结束后告诉自己谁是加害师父的人,所以她应该不会放弃。葛言诚也是为了找到真正的背后操纵者,才在李美嘉出事那天,对警方和所有人掩藏了自己的踪迹。

只听见莫凉接着说:“我们后来也发现机关出了问题。而且,在美嘉的尸体被打捞上来之后,是马真为她解开的结。在马真开结时,我一直在旁边。我看见马真解开了基本结。这说明,马真并没有在基本结上做手脚。”

“但我仍旧怀疑马真。”葛言诚说。

“为什么?”莫凉问。

“因为,当着众人和你,还有李美嘉,即使马真不敢在结扣上做文章,他也可能在水箱脱逃机关上做手脚。”说完,葛言诚顿了顿,接着问,“关于机关出了问题的事,你们当时为什么不告诉警察?”。

“说了,但是警方找不到任何线索。”

两人沉默了片刻,葛言诚终于鼓起勇气问:“你和李美嘉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让你们那么多年不说话?”

听到这个问题,莫凉唰地滚动轮椅,转过身来,愤怒地说:“你不要以为我告诉你这些,就可以和我走得很近了。我和她之间的事,如果她不想告诉你,我也不会说。”说完,莫凉抛下葛言诚,独自愤怒地离开了。

7

夜深了,葛言诚无法入睡,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如果杀害李美嘉的人果然是黑影,李美嘉的死就是和魔鬼签下合约后的代价?

睡不着,葛言诚索性坐起来,把那几封标着数字的信和画放在书桌上。

标着“1”的信是写给马真的,写好了约会的时间和地点,马真赴约被害。第二封圈着数字“2”的信是寄给自己的,标明了马真被害的地点,第三封是宣传单,标着数字“3”;第四封是那幅马真给自己的画,标着“4”。

葛言诚把它们颠倒次序,摆来换去,却找不出任何线索。

他心烦意乱,拿出手机,拨打了从那个跟踪者手机上得来的短信号码。他一点都没有指望对方会接,没想到,铃响三声后,对方接了起来。

“你是谁?”葛言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想见面吗?”那个声音说。

“当然。”

“那你现在到这个地址来。给你四十分钟,过时不候。”

“你是谁?”葛言诚问。

对方挂了电话。

随即,葛言诚的手机接到一条短信,上面有一个地址。

8

对方指定的地方是一个废弃的轮胎厂。工厂四周以前是旧房子和厂里的老宿舍,现在都已经拆迁完毕,空旷荒凉。

借着一点点月光,葛言诚透过工厂大铁门,朝里面望了望。轮胎厂的院子里长着齐人高的荒草,正对大门的厂房墙上用红圆圈画满了“拆”字。黑暗里,有小动物在草丛里窸窸窣窣走动。

葛言诚捏了捏口袋里的小刀,推了推门。门上的铁锁链是个假象,葛言诚使劲一推,链子便被拉得很长,两扇门之间空出很宽的缝隙。葛言诚弯下腰,从铁链下钻入。

厂子早就被断电了,葛言诚进入工厂后,就只能依靠头顶的月亮照明。他没有使用手机照明,是不想在这空旷之地暴露自己。

他穿过漆黑的小径,一直走到工厂深处最后一间厂房。对方要求在那里见面。

葛言诚走到厂房前,看到里面仍旧一片漆黑,根本不像有人在。他先从门缝里往里看,隐约看见在厂房中间有一个很矮的影子。就是他吗?葛言诚推开了门。

葛言诚向影子走过去,渐渐看清,影子是坐着,难怪感觉身形较矮,身上披了披风,戴上了连着披风的帽兜,背对着他。

“我来了。”葛言诚听见自己的喉咙发出了三个字,他的声音很低,回音在厂房里回荡。

影子没有动。

“你是谁?!”葛言诚向前走了一步,探头去看,黑暗里却凭空伸出了一只手,拦住了他。原来,葛言诚的周围还另外有人。这人穿了黑衣黑裤,像皮肤一样贴在身上,脸也抹黑,和黑暗融为一体,所以葛言诚根本就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我是谁,你最终会看清的!”影子说。他的回声和葛言诚的回声碰撞在了一起,如同空气里悬浮的两片涟漪,碰撞后很快交错融合。

“那你为什么答应见我?”葛言诚问。他从影子的声音判断,影子是面对着自己的。

“我想请你来看个魔术。”影子说着,拍了拍手,两束光线从厂房的两个角射出,集中在他面前。葛言诚想借着这光线看清楚影子的面容,不料影子却侧过了头,披风上的帽兜遮住了他的脸。

此时,一个巨大的玻璃箱像是自己有脚一样从暗中走了出来,直到走进光线交叉的中心,葛言诚才看清,原来是有两个身穿黑色紧身衣的人推出了玻璃箱。

接着,其中一个黑体人走进了光线。除去其脸部的黑色外,葛言诚能够从身材上看出,那是一个女子。另一个黑体人拿出一根绳子,迈着诡异的步伐,走到葛言诚面前。看得出来,这是一个男子。他不说话,但做着手势,要葛言诚鉴别绳子的真伪。黑体人的动作是机械和断裂的,仿佛一个被人操纵的人偶。

葛言诚摸了摸绳子,是真货。他点点头。虽然玻璃箱里是空的,但是葛言诚开始看出了对方表演这个魔术的目的——空的玻璃箱应该是装满水的。

就在葛言诚把绳子交还给黑体人的时候,黑体人忽然弯下腰,像芭蕾舞演员一样,双手往后扬起,鞠了一躬,似乎是为了表示感谢。然而,就在他抬起头的时候,葛言诚大吃一惊!他看到黑体人的脸在瞬间变成了白色。纯白之色,表面平滑,没有五官!而变脸时,黑体人的双手是向后仰的。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女黑体人忽然跳跃着向葛言诚靠近,动作僵硬,像个冰冻鬼魅。接着,她也向葛言诚鞠了一个躬,当她抬起头的时候,满脸的黑色不见了,也变成纯白的、没有五官的脸。

男黑体人走了过来,用绳子将女黑体人绑了起来,然后,他请葛言诚又在上面打上死结。葛言诚已然明白这个魔术的机巧,但还是不露声色地配合着这两个黑体人偶打上了结。

女黑体人被绑得结结实实,男黑体人扛起她,用人偶一瘸一拐的姿势,走向了玻璃水箱。接着,他把女黑体人放入水箱之中。

这完全是重现水箱逃脱魔术!葛言诚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猛然间,坐在椅子上的黑影猛击了一下掌,厂房两角又交叉射出两束灯光。灯光交叉的核心处,出现了第二个水箱。这个水箱和女子进入的水箱之间,有一个水槽(如下图)。

现在,呈现在葛言诚面前的,是水箱逃脱术的机关。观众看到的1号水箱,2号水箱是掩藏在舞台之下的,两个水箱间用水槽相连,三个巨大的容器里都灌满了水。表演者在1号水箱被黑布遮住后,会迅速解开绳子,顺着水槽潜入2号水箱,然后再从2号水箱上面的暗门爬出。舞台上,1号水箱做了专门的设计,让它可以转动,目的就是为了让观众确信水箱底部没有机关,实际上,在1号水箱连接水槽的地方,是一个会转动的暗槽。现在,为了让葛言诚看个清楚,黑影用一张巨大的桌面来代替表演台的地板。两个水箱在光束下通体透明。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女黑体人先是迅速解开绳索,然后准备从水箱底部连接水槽的出口钻出。可是,那里本应该是连通的开口,此时好像被封住了。她以人偶的动作笨拙而拼命地拍打着那个意外出现的封口。

男黑体人看出不妙,爬进了2号水箱。黑暗中,忽然又出现了另一只手,在男黑体人爬进2号水箱之后,迅速盖上了上面的暗门。很快,男黑体人开始感到窒息,在水箱里挣扎。

尽管两个黑体人都在痛苦地挣扎,拍打着玻璃箱门,厂房里的表演却毫无声息。他们的手是没有触及到玻璃的,拍打和挣扎是一场激烈的人偶哑剧。当两人在水箱里奄奄一息时,又有一个黑体人从黑暗中钻出,他急急地打开了2号水箱的暗门,救出了男黑体人。当他打算再去救1号水箱中的女黑体人时,她已经死了。

葛言诚明白了,如果这是重演水月被害时的场景,那么当水月被困的时候,还是出现了救她的人。当这个人进入2号水箱去救她时,凶手关上了2号水箱的暗门。在两人奄奄一息时出现了第三个黑体人,救出了进入水箱的第二个人。

葛言诚想,进入水箱的第二个人可能是施助雨,最后打开暗门的人,应当是水月的父亲。当水月的父亲发现他们被困时,只有时间救出他们其中的一个。

李美嘉的死亡虽然也是出自水箱事故,但和水月的死不同的是,李美嘉被发现时,身上还捆着绳子。当时,当李美嘉发现机关有问题时,按照正常反应,她应该是有时间先解开绳子的。但她没有做。为什么?这是最让葛言诚想不通的。

也许,这个问题的答案,才是捆在整个迷局上的基本扣,才是解开所有秘密的唯一机关。

表演结束了。椅子上的黑影象征性地鼓起了掌。掌声在厂房里孤独地回荡。三个黑体人走到葛言诚面前,缓缓鞠躬。

葛言诚面向黑影,问:“你究竟是谁?你怎么知道当时发生的状况?难道是你就是凶手?!”

“哈哈哈!”黑影冷笑着,笑声似乎已经在胸腔里憋了很久,“你既然知道这么多,就应该知道施派‘镜花·水月’的诅咒。一切都是轮回的。”黑影一边说着,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向葛言诚走来。光线在他的走动中依次熄灭,当他来到葛言诚面前的时候,厂房里只剩下了最后一束光。同时,那三个黑衣人缓缓地推着水箱消失在黑暗中。

在那最后一束光里,只剩下葛言诚和黑影对视着。

葛言诚终于看清了黑影的脸。那也是一张白色的、五官缺席的脸。

“你究竟是谁?!回答我!”葛言诚说。

黑影不出声,他的五官从白色下渐渐凸出来,仿佛那张脸预先躲在一面绷紧了的白布后,现在时机正好,就要冲出白布。他的眉骨,鼻梁,嘴唇一点点在白布下凸起,猛地一下,五官挣脱了白色,显出一个人脸来。是莫凉!然而,也就在这一秒,那张脸仿佛是电脑画像一般,忽然又变了模样,变成了施助雨的脸!紧接着,那张脸又变了,变成了另一个女子的脸,李美嘉的脸,然后,又是一个女子,一个葛言诚没有见过的女子的脸……

黑影的脸在距离葛言诚不到半米的地方不停变换。期间,他的双手都是垂在身体两侧的,没有任何动作。虽然葛言诚看过川剧的变脸,却从未见过这样的表演。他听见了自己恐惧的心跳,心跳随着对方变脸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就在葛言诚即将窒息的时候,黑影忽然抬起披风,遮住脸的同时猛一转身,那唯一的灯光也同时熄灭,四周顿时陷入黑暗……

葛言诚足足在漆黑的寂静里愣了一分多钟,才反应过来,掏出手机,打开手机光源……厂房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9

葛言诚一回到家,便瘫坐在椅子上,过了很久,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回想刚才经历的一幕,他现在还心惊肉跳。难道,那个可怕的变脸魔术就是“水中月”?!

葛言诚回忆着黑影和黑衣助手们变脸的细节,和川剧变脸进行比较。川剧在每一次变脸时,都要用披风或者扇子等物遮住脸,以此借机变脸。而刚才,在工厂里,那些人偶在变脸时,双手不是垂立在身体两侧就是往后翘。他们是如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改换面孔的呢?特别是那个黑影,变得又快又多,简直像个魔鬼,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夜此时已经很深了。葛言诚看到对面楼内,还有人亮着光。他看不清那个人的模样,却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人是端坐在电脑前的。厂房里黑影变脸就像电脑换屏,一层又一层,就在这时,葛言诚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灵光。

他抽出马真的那幅画。画面是用红色的,乱七八糟,但仔细一看,红色里还有一些粉红色的线条。他用石头镇纸压好画纸,然后拿出吹风机,对着画面一通猛吹,不一会儿,画面上就显出三个蓝颜色的字来:施水谦。

未等葛言诚想清楚,蓝色又渐渐变成了粉红色。

刚才,当葛言诚在看这幅画时,就一直在想,那么多颜色,画者为什么非要选择红色呢?难道是为了代表血,还是另有目的?

整个事件的中心都是围绕魔术,葛言诚随即想到了魔术的最基本准则:障眼法。无论怎么变,都是为了转移观众的注意力。也许,画里还另外藏有一层。葛言诚仔细一看,果然发现了隐藏在红色里面的有一些粉红色。

掩藏树木最好的地点,便是森林!但粉红色的线条也是杂乱无章的,看不出什么头绪。

忽然间,葛言诚想起李美嘉以前教过自己一个小戏法——用氯化钴变色。在这些杂乱的粉红色线条里,有一些不止是纯纯的粉红色。在有些粉红色里,加进了氯化钴。氯化钴一开始是粉红色的,加热后变成蓝色,在空气中受潮后又会变成粉红色。

这个施水谦是谁,值得如此掩盖?难道他就是黑影?是签署契约的魔鬼?!是凶手?!

还有,是马真画的这幅画吗?画面右上角的数字已经证明很有可能不是他。那么,画这幅画的人又是谁?

无论是谁,如果,他能在这幅画上做手脚,那么,那份李美嘉留下的魔鬼协议呢?会不会也藏有信息?

葛言诚找出协议。他回想起来,李美嘉曾经教过他如何让字迹消失,然后又出现。他用打火机轻轻烘烤协议,在协议上露出一行字:黑影——施水月?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李美嘉怀疑黑影就是施水月?

可是,施水月不是已经死了吗?

10

葛言诚一早开车离开昆明,到达大理巍山县境内的巍宝山时,将近下午三点。饥肠辘辘的葛言诚把车停在半山腰的山门,随便咬了几口随身带的面包,喝了点矿泉水,便冒着炎炎烈日,开始爬山。

巍山地区是南诏古国的发源地。葛言诚以前看过几部金庸大师写的武侠小说,小说里不少人物就是来自大理南诏。葛言诚在想象里天马行空,走着走着,在黑漆漆的古柏林里,竟然听到了黄老邪的笛声……而他今天要找的人,就住在这山中的长春洞。

长春洞位于巍宝山的后山山凹,如今是个道观。要去那里,必须先爬山然后再下山。在一条岔口,葛言诚看见了写有长春洞的指示牌,下面标明了距离——1500米。等最终走到那里,葛言诚觉得3000米都不止。

脚下一滑,葛言诚的思绪被拽了回来。这时,他才发现那笛声并不是出自想象。笛声婉转悠扬,在林间空隙里穿梭,若隐若无……虚幻与现实因声音连接,令葛言诚觉得一脚踏进了仙境,接着就看见,在阳光云影和苍天古林中,露出木房一角。

又快走几步,换个位置,葛言诚看清了这座在老林中掩藏的小院。小院一共九楼十院,楼院巧妙地布成八卦格局。这小院正是长春洞。火辣辣的天空下,长春洞所在的山涧却充满了爽凉之气。这真是一块修炼的宝地,积风汇水,采阳纳阴。

上得道观门口的台阶,时间已经将近五点。山风中有铜铃声传来,仿佛来自天宇。走进道观,迎面一棵大树,大殿掩藏在树后,两侧是偏殿。偏殿厢房窗棂图案各不相同,一共九十九种图案,并不重复。葛言诚站在院子一隅,顿时心清魄爽,感觉别有洞天。院中一角,有一名道士,长发长须,身穿蓝色自染布道袍,正在练习八卦太极。除此之外,观内再无他人。

葛言诚一直站在一旁,一边欣赏道士以柔克刚的八卦太极,一边平心静气地等待。

等到一套太极练习完毕,道士收功,葛言诚才轻轻走上前,询问起一个叫李助禾的人。道士点点头,说此人的确是在观里隐居,不过他现在爬山砍柴去了,要葛言诚稍等片刻。道士请葛言诚在小院里坐下,又端来自己炒的新茶。此时,山中再次响起笛声,道士说那就是李助禾,随后立在树下静心听了一会儿,说李助禾离这里还有三里地,说完向葛言诚点了个头,侧身进了偏殿。很快,太阳落山,白天的酷热一点点消失,四围更加清凉起来。

为了打听谁是画中隐藏的施水谦,葛言诚拜访了无数位昆明的魔术前辈。虽然这个人的名字是“施”姓,但他们都没有听说过施派里有施水谦这个人。谈着谈着,其中一位前辈忽然想起来,让葛言诚不妨去巍宝山找一找李助禾。这个人,以前和施派有些渊源,恐怕会知道一些消息。

“李助禾是谁?”葛言诚记得自己当时傻傻地问。

那位前辈一脸惊讶:“你和李美嘉不是朋友吗?她怎么没有向你提起李助禾?李助禾是她的父亲!”

又等了片刻,暮色里踏进一个老农装扮的人来,身上披着蓑衣,蓑衣外背有一捆柴,腰间别着一把竹笛。木柴形状长短各异,一看就不是急功近利从树上砍下,而是走遍了大山一枝枝捡回来的;笛子墨绿,竹制的本身里透着上等老玉的温润,被主人把玩了多年,脱去了竹器的短寿与呆板,添了天、地、人,时空四者融会贯通的灵气。

葛言诚一看老农的相貌,立刻确认他就是李助禾。李美嘉继承了他骨子里的冷傲和聪慧。

等李助禾放下柴后,葛言诚才上前介绍了自己,说这事和李美嘉有关。李助禾听后,犹豫了一下,便请葛言诚走进了自己住的房间。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把椅子,陈设朴素到了极致。葛言诚把整个事情慢慢讲了一遍,讲完后才发现,尽管李美嘉已经去世三年了,而李助禾却对女儿的死亡毫无所知。

“我和美嘉,已经有八年没有联系了。”听完葛言诚的讲述,李助禾的双眼倒映出山中古井的苍凉。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葛言诚问。

李助禾站起来,走到窗前。通过窗口,葛言诚可以看见一小片天空,空中有一颗早起的星星,闪闪烁烁。等心情平复之后,李助禾走回来,告诉了葛言诚一件被掩藏多年的事情。

原来,李助禾年轻时,也是一个贼。那时,他有一个亲弟弟,叫李助雨。李助雨后来进了施派,便改名施助雨。

“施助雨是你的亲兄弟?!那么,他就是李美嘉的亲叔叔?!”葛言诚惊问。

“是的。不过,助雨在进入施派学习魔术后,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们为此起了争执,他不仅不听我的劝告,还和我断了联系。美嘉是在我们绝交后出生的,我也从未告诉过美嘉,助雨就是她的亲叔叔。命运作弄,美嘉一定要拜他为师,我也无法阻拦。美嘉一意孤行,并且和我断绝了来往。”

“您当时为什么要阻止李美嘉拜施助雨为师学习魔术呢?难道就是因为他和您曾经是兄弟关系吗?而且,您为什么和施助雨断绝关系?难道也是因为他改姓‘施’?说句不好听的话,相比偷窃而言,魔术可绝对是正道啊。”

“这件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简单。魔术虽然是正道,可是弟弟要遵循的施派,在魔术界并没有好名声。”李助禾说。

“就是因为‘镜花·水月’那两个魔术吗?”葛言诚问。

李助禾点点头:“你知道这两个魔术是什么吗?”

“我只听说,‘镜中花’是从镜中读心。对于‘水中月’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魔术,我一无所知。”

李助禾听到这里,仰天一笑,笑声短促,充满了凄凉:“镜花水月,镜花水月,为了这两个魔术,到底还要有多少人丧命?!”李助禾一边说一边像着了魔一样继续笑,居然笑出了眼泪。他伸手凭空一抓,在一无所有的半空里抓出一条手帕,递给葛言诚,“这就是你们苦苦找寻的‘镜花·水月’!”

看到李助禾出手,葛言诚大吃一惊!这个李助禾,看来也不是普通的“贼”!他接过手帕,仔细一看,再次吃惊!手帕是白色丝质,天长日久,微微发黄,在手帕的右下角,用粉绿色丝线绣着三个字“镜中花”。葛言诚想起来,施助雨中风时手里攥着的、被撕破的手帕,角落上就绣着“中月”两个字。

葛言诚还看到,在手帕的中间,居然用鹅黄色的丝线绣着一些英文字母。字母娟秀连贯,像冰上芭蕾演出后,演员在白冰上留下的刻痕。

记得李美嘉曾经说过,这两方手帕绣有魔术口诀,象征着对这两个魔术的拥有权。可是,这方手帕上,却没有口诀,只有字母。一块代表着中国魔术界传奇的手帕,怎么会绣有英文字母呢?而且,隐居深山的李助禾又怎会有这手帕呢?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葛言诚迷惑地问。

“你看武侠小说吗?”殊不知李助禾突然反问。

葛言诚想起自己上山时的感受,点点头。

“那你相信武侠中的江湖吗?”

“有情有义,有爱有恨便有江湖。”葛言诚坦诚地说。

李助禾又点了点头:“魔术江湖的爱恨情仇,和武侠江湖相比,毫不逊色。”接着,李助禾对葛言诚讲述了一个被魔术江湖忘却了的故事,并告诉他,那个暗藏在“镜花·水月”背后的秘密,一个被时光打磨得换了模样的秘密。

11

李助禾告诉葛言诚,施助雨所拜的师父,名叫施曲南。施曲南的师父,叫施洪峰。施洪峰是施派的创立者,正是他设计了“镜花·水月”。这个故事,就要从他开始说起。

施洪峰创立施派时,刚好是抗日战争时期。不少人,因为战争的缘故,离开家园,从四面八方来到云南。其中,有一个魔术班,名叫“千年秋千”。后来马真将自己的魔术班取名为“千秋千”,就是有继承传统的意思。施派祖师爷施洪峰当年不到十八岁,在“千年秋千”跑龙套,做做搬道具打扫场地一类的工作。

多年的战乱已经让人心疲惫,“千年秋千”的魔术表演给昆明的人们带来了短暂的欢乐。“千年秋千”走红不久,一个叫“上帝之光”的犹太人魔术团也离开上海,通过越南辗转来到了昆明。那时候,犹太人的生活已经降到了最低限,他们颠沛流离,只为生存。两个魔术团体同时在昆明表演,免不了会相互竞争。

在老昆明,“千年秋千”一直走红,但是,自从“上帝之光”到来后,他们的两个魔术,立刻征服了所有人。不少“千年秋千”的老观众,都被“上帝之光”抢走了。

那两个魔术,一个名叫“水晶之夜”,用一个水晶球来算命,为人占卜凶吉。这个魔术,因为那个透明的水晶球,的确吸引了不少老昆明人。不过,最终夺走所有“千年秋千”观众的,是另一个魔术——“魔笛控绳”。

“魔笛控绳”这个魔术,是让表演者吹奏笛子,一根绳子便会自行爬到半空,然后一个女孩会爬上绳子和绳子一起升入天空,在绳子和女孩完全消失后,女孩的肢体会从半空散乱落下。站在地上的吹笛人将这些肢体拣进一个大竹篮,然后把篮子盖严,不一会儿,这个女孩就会从篮子里爬出来。这个魔术几近幻术。有不少人,看见肢体从空中落下时,有的呕吐,有的当场昏厥。

生意都被“上帝之光”抢走了,“千年秋千”的老板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后来,他终于计上心来,想出一个挽救的办法。

一天深夜,一直不被“千年秋千”老板重用的施洪峰,却被老板悄悄叫进了自己的房间。老板要他离开魔术团,想办法混进“上帝之光”。老板对“水晶之夜”不感兴趣,他想要的是“魔笛控绳”。他要施洪峰一定弄到那个魔术的秘密。

在“上帝之光”里,为了守住看家魔术的秘密,从演艺人员到出苦力干活的小工,所有的人全都是犹太人。施洪峰是个彻头彻尾的中国人,要想正大光明地加入进去,简直是不可能的。然而,老板另有计策。他让施洪峰偷偷潜入“上帝之光”,躲在暗处,人不知鬼不觉地偷窃他们的魔术秘密。

老板告诉施洪峰,“上帝之光”在甬道街附近的高山铺租了一座两层楼高的四合院。他们就住在那里。那个四合院是典型的云南庭院构造——走马转角楼。也就是说,整个四合院所有房间是相通的,房间与房间之间,都有门相连。“走马转角楼”是个比喻,意思是只要把所有的门都打开,就可以骑着马毫无阻拦地在同一层楼跑上一圈。

老板悄悄配好了一把万能钥匙,要施洪峰溜进去,暗中和这群犹太人朝夕生活在一起,想办法偷到“魔笛控绳”。

老板说,只要施洪峰偷到了“魔笛控绳”,就可以让他独自拥有这个魔术,并且进行表演。

施洪峰很小就想成为魔术师了,一听便马上同意了。

经过精心准备,一天半夜,施洪峰找到一个机会,翻进了犹太人居住的小院。

他凭着老板配好的万能钥匙,在数十个房间之间穿梭躲藏。施洪峰时而躲在某人的橱柜里,时而躲在床下,时而钻进楼梯拐角,像一只老鼠,找寻着“魔笛控绳”的秘密。为了不被人发现,他每天只能在夜深人静之后,潜入厨房吃一顿饭;尿急了,也要等没人的时候才能解决。为了学习魔术,他必须跟随魔术团出门表演,而且还要趁他们不注意,安全地跟着魔术团返回小院。就连每天的睡觉打盹,也是被划成几块,还不敢睡熟,生怕万一打鼾,暴露自己。

就这样,施洪峰以惊人的自控力和智慧,成功地在“走马转角楼”里秘密居住了整整五个月。“上帝之光”四十多个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早起晚睡练功的、半夜起床上厕所的、没有一个人发现楼里住进了一个外人。

五个月后,“上帝之光”小楼,忽然起了一场大火;也是在同一天晚上,“千年秋千”的住所,一户两进的小院,也同时意外起火。大火烧毁了两个魔术团。团里的人不是死的死,就是伤的伤。两个在昆明风光一时的魔术团,就此同夜消失。

大火引起了很多人的猜疑,当时的警察也介入调查过,结果毫无线索,最后也不了了之。

李助禾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葛言诚可以看见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一闪。李助禾继续说道:“后来,昆明城出了一个新的魔术班子,名叫‘镜花水月’。”

“班主便是施洪峰?”葛言诚问。

李助禾点点头:“我爷爷猜测,施洪峰从犹太人那里偷到了‘水晶之夜’和‘魔笛控绳’的秘密,并对它们进行了改进,变成了‘镜花·水月’。这一方手帕,还有手帕上的外国字母,就是证据。施洪峰当年偷走了魔术,一并偷走了手帕。”

“手帕上的字母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德文?”

“也许吧。得到这方手帕时,我已住进山里。我没有刻意去查这些字母的意思。”

“我知道‘镜中花’就是从镜中读心,这和利用水晶球来预知未来有相似的地方,但是,我记得莫凉曾经告诉我,‘魔笛控绳’并不是‘水中月’。魔术界现在,已经没有人清楚地知道‘水中月’是个什么样的魔术了?您见过那个魔术吗?”

“我也从未见过。”李助禾说。他身后的圆形木窗棂里,镶着窗外夜色,夜色被窗棂格子剪成成百上千的碎块。

两人谁也没有拉亮电灯。李助禾沉默着,似乎是在等待葛言诚找出整个故事中隐藏的关键环节。

片刻之后,葛言诚忽然醒悟,急忙问道:“那么,当时被烧的‘千年秋千’的老板姓什么?”

“李。”

李助禾对葛言诚的悟性赞赏地点点了头,心头微微一亮,然而悲伤的家族历史像一片乌云,很快掩盖了那一点光亮。李助禾继续告诉葛言诚,当时,在火灾之后,“千年秋千”的老板和他的儿子李宙天逃了出来。老板被烧得不成人样,几经挣扎,还是活了下来。一场大火,烧掉了他的所有心血,他已经无力回天,东山再起。

在告别几个从大火中幸存的魔术团伙计之后,他和儿子悄悄住到了距离昆明城三十多公里的小镇安宁。老板在火灾里捡了一条命,手指却失去了力量,连一个茶杯都抓不住。一个没有手力的魔术师,就等于一个没有希望的人。他的妻子没能逃出劫数,在火灾中丧生。老板在余生中,将所有的魔术秘密传授给了儿子李宙天,并让李宙天发誓,一定要为“千年秋千”报仇。

也巧,当时从“上帝之光”大火里逃出来的,还有一个犹太人道具师,他在医院疗伤时结识了李家父子。三个人都为火灾的事情感到蹊跷。虽然李老板一直没有说出派施洪峰潜入“上帝之光”的事情,但他在心里,已经把火灾和施洪峰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后来,生活无所依靠的道具师就随李家父子到了昆明附近的小镇安宁乡下。在加入“上帝之光”之前,道具师原来是个盗贼,是战争让他离开德国,偷渡来到上海,并在那里改头换面,加入了“上帝之光”。为了感激李家,道具师把所知的一切,包括偷盗,都教给了李宙天。只是,这个道具师并不知道“水晶之夜”和“魔笛控绳”的秘密。

李宙天成家之后,生了两个儿子。他又把手上所有的技艺都传授给了他们,也把家族的仇恨交给了他们。这两个儿子就是:李助禾、李助雨。

在李氏兄弟长大成人之后,施洪峰也早已撒手人寰。施洪峰有一个儿子,取名施曲南。施洪峰在魔术界曾经辉煌一时,凭的就是“镜花·水月”,但是后来,因为战乱,他的魔术团也解散了,再好的魔术也经不起战争的消磨。他死后,儿子施曲南便成了只能糊口的街头艺人,从昆明城消失了。

而在李家,仇恨一直在延续。李助禾和李助雨四处漂泊,掩盖了魔术世家的身份,以偷盗为生,目的就是为了找到施家后人。皇天不负有心人,直到有一天,李助雨在集市中撞见了施曲南。而当时的施曲南,正和女儿施水月把“魔术控绳”这个顶尖魔术当作街头小艺贩卖。李助雨本来就有魔术功底,很快就被需要人手挣钱的施曲南收为弟子。李助雨成功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为了进一步得到施派的信任,得到“镜花·水月”,他改名施助雨。

一阵风从窗外吹过,葛言诚看到对面道士房间的灯,熄灭了。散失了那一抹微弱的亮光,葛言诚和李助禾之间的世界就更黑了。

葛言诚问:“你知道,在施曲南死后,施助雨成为施派掌门后,除了收李美嘉为徒外,另外还有两个徒弟吗?”

李助禾说:“当然知道。大徒弟莫凉,二徒弟马真,美嘉是他的关门弟子。到了现在这个社会,他们也就没有更改姓氏。”

葛言诚又说:“莫凉曾经告诉我,你的弟弟施助雨当年拜施派为师,是因为他爱上了施曲南的女儿施水月。这难道不是真的吗?”

李助禾在黑暗里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我知道得比莫凉清楚。莫凉所知的,可能是助雨告诉他的、经过删减改变的版本。”

“真实的版本是什么样的呢?”

“助雨对于施水月起先根本没有爱意。他不过是利用她罢了。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对施水月的感情,是后来慢慢产生的。就在助雨觉得自己真爱上了施水月之时,施水月就出事了。”

“我听莫凉说,当时施水月还有一个师兄,那人对施水月可是一心一意。不过,当时,施曲南看好的是施助雨,要把绝活‘镜花·水月’传给他。最后,那个师兄因为无法得到施水月,心里由爱生狠,最后为了得到‘镜花·水月’,竟然在表演中改动了水箱机关,害死了施水月。有这回事吗?”

“有。助雨对我说过。不过,那个师兄最终没有得逞,施曲南宁可让施水月丧生,也不把绝活传给他。”李助禾说。

“你知道那个师兄的名字吗?”

“知道,他就是你要找的人——施水谦。他在施水月死后,就消失了。所以,现在的魔术界,基本上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李助禾顿了顿,接着说,“按理,助雨得到那两个绝活后,应该退出施派。他的师父施曲南已经死了,师妹施水月也死了,而且,师兄施水谦失踪了,我们李家的仇算是报了,可是,他却一意孤行,仍旧留在施派。”

“为什么?就是因为他对施水月的感情?”葛言诚问。

“一半是吧。我记得助雨曾经说,虽然施派的祖师施洪峰是一切恩怨的始作俑者,但他的师父施曲南为人正派,待他不薄,冤冤相报何时了,施李二家的恩怨,应该结束了。既然一切尘埃落定,他没有必要改回李姓,他决定留在施派。”

“于是,你为他保留了施姓而不满,因此分道扬镳,也不允许李美嘉拜他为师?”

听到葛言诚这么说,李助禾轻轻笑了笑:“不是这样的。你不了解助雨。其实,他的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

“他是怎样想的?”

“为劝助雨离开施派,我们大吵了好几次。在一次争吵中,助雨忽然说漏了嘴,他告诉我,施曲南曾经多次告诉他,‘镜花·水月’并不存在。它们只是施派用来虚张声势的谎言。”

“啊!”葛言诚不相信,反驳道,“‘镜花·水月’是确确实实存在的。李美嘉告诉我,虽然她没有见过‘水中月’,却见过‘镜中花’。施助雨曾经给他们表演过。他当时表演的对象是马真。”

“真有这事?!”

“是的。”

“那么,”李助禾在黑暗中转向窗外,对着广阔无边的夜空幽然长叹,“哎,看来,助雨最终还是找到了施曲南隐藏的第四个徒弟。”

“第四个徒弟?!施曲南不是只有施水谦、施水月和施助雨三个徒弟吗?哪里还有第四个徒弟?!”葛言诚问。

李助禾说:“为了得到这两个魔术,助雨已经走火入魔了。尽管施曲南告诉他,这两个魔术并不存在,他却不肯相信。他告诉我,无论使用何种方式,他都要找到‘镜花·水月’的秘密。他一直对我说,在施派,除去他,施水月和施水谦之外,施曲南暗中还收有一个弟子。他说这是他凭感觉做出的判断。他总觉得,在他们身边,还隐藏着第四个人,和他们共同生活在一起。”

说到这里,李助禾叹了一口气,顿了顿才又说,“助雨猜测,他的师父施曲南已经悄悄地把这两个魔术传给了那第四个弟子,所以,就在表面上敷衍他,说这两个魔术并不存在。但对于这个说法,他当时没有证据。现在看来,既然他已经会表演‘镜中花’,就说明不但真的存在第四个徒弟,而且助雨已经找到了他,并且从他那里学到了‘镜花·水月’。”

“那么,你手里绣有‘镜中花’三个字的手帕,又是从哪里得到的呢?”

李助禾看了看手帕,缓缓地说:“手帕是美嘉交给我的。”

“你刚才不是说,已经有很多年没和美嘉讲过一句话了吗?”

“美嘉是用快递把手帕送到这里的。她在快递里什么也没有说。我当时看到这块手帕,就知道施派和李派的恩怨还没有完。我想,美嘉是想用这块手帕让我下山,但是,我早已决定退出这恩恩怨怨,就不会再介入魔术界的事情了。我一直没有给她回复,保持了沉默。可是,没想到,美嘉她……”李助禾的声音哽咽起来。

谈起美嘉的不幸,葛言诚也难受极了。过了好久,他才重新找到力量说:“我可以借用一下这条手帕吗?”

“当然可以。这只是身外之物。而且,如果你能查出美嘉的死因,向我借什么都可以。”

12

“镜花·水月”的秘密像一个魔魇,完全控制了葛言诚。他感觉自己已经进入了一个虚幻的江湖世界,但一切又那么真实。

施派祖师施洪峰,在李老板的授意下,偷窃了犹太人的魔术。一场大火毁掉中外两个魔术团,烧出一场百年恩怨。施洪峰有个儿子施曲南,施曲南收了三个徒弟,施水谦、施助雨和施水月。施助雨又收了三个徒弟,莫凉、马真和李美嘉,而施助雨的真实身份,却是李家的后人,李助禾的亲弟弟,李美嘉的亲叔叔。

施派与李派,时间以一种漫长的方式,让他们的后代难脱纠缠。即便是李助禾的隐居,也不能躲避。

在这一团理不清的乱麻中,最让葛言诚难受的,还是李美嘉。

随着调查追索的深入,葛言成发现李美嘉背着他隐藏的秘密,越来越多。无论是什么样的秘密,葛言诚仍旧认为李美嘉活着时,是信任他的。李美嘉天性喜欢魔术,却诞生在秘密的襁褓之中,从一生下来,就被命运抛入了家族恩怨的漩涡。李美嘉对这些秘密的隐藏,是出于无奈,出于没有办法。每每这样想,葛言诚就不由一阵心酸。

从巍宝山返回昆明后,葛言诚完全停止了写作,一心一意扑在了“镜花·水月”之上。就在他感到这个案子无路可走的时候,几条接踵而至的线索,为他指出了一条路。

第一条线索来源于那方手帕。

手里攥着绣有英文字母和“镜中花”三个字的手帕,葛言诚跑遍了昆明的几所高校,终于得到证实,手帕上的字母并不是英文,而是希伯来语。在昆明,懂这门语言的人不多,几番周折,他找到了翻译。几天后,翻译交出了译文:

隐痛

在黎明后诞生

快关紧门窗

让心生锈

翻译解释说,这已经是他尽力翻出的,最忠实于原意的译文。原文读起来即像是诗,又像随性编写的歌词。翻译告诉葛言诚,在末尾,用丝线绣了个名字,也许是作者署名。

“什么名字?”葛言诚问。

“HANNAH。”翻译指着原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拼读,“读‘汉娜’,是个犹太名字。”

“难道这些歌词没有其他译法了吗?比如一语双关之类的?”葛言诚希望歌词里隐藏着魔术口诀。

翻译十分无奈地摇了摇头:“以我的水平,我看不出这些歌词后有什么双关语。”

图书馆的资料室,也几乎成了葛言诚的第二个书房。在那里,他又发现了几条新线索。

首先是两张难得的、刊登在旧报纸上的老昆明照片。两张照片登载在一起,仿若是在打擂台。

一张照片是犹太魔术团“上帝之光”的合影,黑白的颜色中透着旧时气息,十多个犹太人站成两排。报纸已被图书馆扫描存入电脑,葛言诚将屏幕放大,模模糊糊看清照片中每个人的五官,在他们身后,是昆明名寺圆通寺的山门。

另一张是中国魔术团“千年秋千”的合影。大家身穿长衫马褂,站在演出台前,表情有些拘谨。

照片旁刊登的文章证明了李助禾的故事。那时候,随着“上帝之光”的到来,两家魔术团为了争夺观众,的确是竞争激烈。

葛言诚存储了照片,去像馆请专业人士锐化,基本上看清了每一个人的脸。

葛言诚同时也在旧报纸里找到一些关于那两场火灾的报道。其中一条报道说,有一个犹太女子从“上帝之光”的火灾中逃了出来。她的拿手好戏是表演“魔笛控绳”。报道的内容很短,说此女子在火灾后,因无家可归,暂时住进了老昆明的一家教堂。

教堂还在,在上个世纪的历史洪流中,一度曾经被捣毁,后来又被重新修建。葛言诚跑到教堂,遗憾的是,教堂原来的文字资料,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被破坏烧毁了,现在工作的人都对这个魔术女子一无所知。就在葛言诚准备失望地离去时,教堂里接待他的工作人员忽然想起来,当年资料被破坏的时候,有一个名叫赵勇进的工作人员悄悄地保存了一些,也许葛言诚可以去找找他。

“他还活着吗?”葛言诚紧张地问。那场烧毁两个魔术团的大火发生在抗日战争时期,怎么说距离现在也有七十多年了。

工作人员点头说:“还活着。赵勇进是教堂在解放那一年收养的孤儿。六十年代人们疯狂破坏资料时,他才十六岁。算下来,他现在快七十了。他现在身体还很硬朗,每个星期天都来做礼拜。”

“如果他悄悄保存了资料,怎么不把资料交回教堂保管呢?”

“他现在在写一本回忆录。人老了,行走不方便,我们就把那些资料留在他家了。也许这刚好能帮上你的忙。”

在一处小巷的阁楼里,葛言诚终于找到了年迈的赵勇进。他不怎么抱希望。当年,当那个犹太女子逃难住进教堂时,赵勇进还没有出生呢。

赵勇进居住的地方十分狭窄,除了一床、一窗、一桌、一椅之外,便是满屋子墨绿的君子兰。

葛言诚说明了来意,赵勇进泡了一杯云雾茶,沉思了一会,遗憾地摇摇头:“当我住在教堂里的时候,没有听任何人说起过这个会变魔术的犹太女孩。不过,你等等。”

赵勇进走到书桌边,从桌子上拿出一本相册,递给葛言诚,“这是我偷偷保留下来的。当年差点就被抢走撕掉了。你看看,上面会不会有你要找的人?”

相册是深绿色硬纸封皮的,里面的照片大多数都是黑白的,即便是彩色,也是用颜料涂染到照片上去的。用那样古旧的方式染出的照片,上面的人不论男女,一律有橘红色的肌肤,粉红色的双颊,还有红彤彤的嘴唇。

相册散发出一种类似灰尘的气息。那是时光日月往日人情的味道。照片里多为合影,记录了在教堂里工作的职员和主要教民。

葛言诚一张一张看着,不停地摇头,叹息。在这些照片里,没有哪一张里有他要找的人。

赵勇进在一旁跟着看,忽然按住相页,手指其中一个男子,说:“哦,这个人,我还记得他!”

葛言诚顺着他的指尖看去,看到照片上,在教堂的神父中间站着一个男子。他是个外国人,大胡子,戴着犹太人的帽子。

“他是谁?”葛言诚问。

“他叫马丁·瓦罗维兹。是一位拉比。”

“你们,不是天主教堂吗?当年收留走投无路的外国犹太女孩,情有可原,但是,怎么会有一位拉比呢?”

“马丁是在解放后不久,五零年专门从波兰赶到中国来的。他来昆明前,已经到过上海。海外战后生存下来的犹太人,捐资进行了一个寻找亲人的计划。他们向各个国家派出人员,寻找战乱时逃难的犹太人。无论是已经死去了还是仍旧活着的,能找到的越多越好。马丁在这里收集了很多居住在昆明的犹太人的资料。也许……”

未等赵勇进说完,葛言诚就打断了他:“可是,马丁来时是1950年,他现在,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吧?”

赵勇进是个老教民,他点点头:“不过,我们仍旧还有希望。上帝关上了门,还会打开一扇窗。”赵勇进说完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本地报纸,指着其中一条新闻说,“马丁去世前,将二战时在昆明逃难的犹太人资料编成了一本书。后来,他的后人把这本书捐献给了博物馆。也许,你可以去博物馆查一查,看是否能找到这本书。”

谢过了老人,葛言诚马不停蹄地奔向博物馆。一个多小时后,他捧着一本沉甸甸的复印件走出了博物馆厚重的黄砖大楼。葛言诚废寝忘食地阅读,在那份资料里,他发现了第二条重要线索。

在德国,“上帝之光”曾经是一个赫赫有名的魔术团。要不是因为战争,他们也不会背井离乡,千里迢迢逃到昆明。马丁找到一份“上帝之光”在逃出德国前的演职员名单,里面就有一个女孩名叫汉娜·布劳克。汉娜拿手的魔术就是“魔笛控绳”,因此在德国魔术界小有名气,德国不少报纸追踪报道过她。马丁从那些报纸中收集到了很多关于汉娜的报道和照片,甚至还有汉娜以前的全家福。

最让葛言诚激动的,是资料里关于汉娜的最后一段话:1942年,一场大火吞噬了“上帝之光”,汉娜·伍斯特逃了出来,在被昆明一家教堂收留后,她嫁给了一个来昆明逃难的犹太医生。1950年,当我踏上昆明这片饱受凌辱的土地,寻找同胞的足迹时,我有幸在一家小诊所里遇到了汉娜。她那时已经不再表演魔术,而是成了丈夫的行医助手,并且,也已经怀了五个月的身孕,即将成为一位母亲。

在这段话的末尾,有一个补记:汉娜和她的丈夫和孩子,后来几经辗转,离开昆明前往香港,最后在美国定居。

看到这里,葛言诚兴奋地一拍资料,立马给翻译打电话。当翻译一边接电话一边睡眼蒙眬地抱怨时,葛言诚才发现此时已是凌晨四点。

在翻译的帮助下,葛言诚通过美国领事馆等多个渠道,终于联系上了汉娜的后人——她的孙女蕊秋。

葛言诚和蕊秋通过电子邮件交谈,后来,蕊秋给葛言诚寄来了一样东西,让葛言诚找到了案件的突破口。

那是一本诗集。

诗集的头几页,有汉娜在不同时期的照片。老年的汉娜满头银发,目光慈祥。在诗集的某一页上,蕊秋用一枚书签夹住。书签是用一叶三叶草做成的,却长了四片圆圆的叶子。葛言诚知道,长有四片叶子的三叶草是能给人带来好运的。蕊秋是希望这本诗集能给他的调查也带来好运。

葛言诚翻开被书签夹住的那一页,请翻译解释。

翻译看了看,表情惊愕,揣摩片刻后,译出了诗文:

隐痛

在黎明后诞生

快关紧门窗

让心生锈

我们

要隐藏多少秘密

才能

这首诗的前四句,和李助禾给他的绣有“镜中花”的手帕上的诗句一模一样!

诗句读起来十分伤感。似乎写诗人的一生都是在为了生存,坚守一个秘密,守望一段情感。

蕊秋在电邮里告诉葛言诚,祖母在每首词后面,都附有一个生活中发生过的、真实的小故事,但和这首诗词相应的,却是一个悲伤的童话。

童话里有一对精灵姐妹,身上传有上帝赐予的法术。有一天,这对精灵遇到了一个凡间男子。男子为了得到她们的法术,假装与她们相爱。姐妹之间,为了单独占有男子的爱,发生了隔阂。她们为了得到男子的好感,纷纷献上自己的法术。然而,男子在得到法术后,却放了一把大火,姐姐在火中丧生,妹妹流离失所。这个凡间的男子,还分别给这对姐妹取了两个凡间的名字——镜花、水月。

蕊秋说,当时她看到这个故事,就觉得它和放在文集中的其他故事很不协调,甚至是莫名其妙。她也问过祖母,祖母只是叹气,对原因闭口不言。蕊秋也希望能通过葛言诚的调查,找出逝去的祖母多年来的哀怨。

夜晚灯下,葛言诚凝望着汉娜的照片,苦苦思索着。

汉娜在一本记录生活的诗集中插入这个童话,一定是有意为之。葛言诚仔细看着马丁资料里汉娜的照片,忽然触电似的跳起来,拿起了放大镜。继而,他又发现了另一个秘密。

在那些照片里,有一张汉娜小时候全家福。照片上有十多个人,老老少少站在院中草坪上。照片是黑白的,人的脸都很小,所以,这个秘密一开始就让葛言诚忽略了。

在照片里,汉娜十二三岁,站在前排第三,微笑着;在她身后一排的边角上,还站着另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穿着不一样的衣裙,没有微笑,表情严肃。汉娜的头发是卷上去的,而那个女孩的头发是垂下来的。

这个不被众人注意的女孩,便是解开所有秘密的基本扣!

手中的信息逐渐增多,而葛言诚需要的是能够一锤定音的证据。他再次拿出那几封标有数字的信件仔细观察,暗暗叹息除了数字,原来的内容已经消失了,什么也没有留下。忽然间,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击中了他——果然是什么也没有留下吗?

这个念头如同一条救命的绳索,把这个一直吊在悬崖边的案件一把拉了起来。

葛言诚立刻给自己在警局的朋友打了一个电话,请他帮个忙。

第二天,葛言诚带着所有资料在警局办公室和处理马真一案的刑警碰面了。刑警们在仔细听了葛言诚的讲述后,同意帮助葛言诚,查出杀死李美嘉和马真的真凶。

此后,警方配合葛言诚的计划,开始了大规模、深入的资料调查。

很快,一个又一个隐藏的身份浮出水面。

几天后,葛言诚和警方做了最后一次碰面。在葛言诚的要求下,警方同意先让他理清施李两家的恩怨,然后再抓捕真凶。

在做足了充分准备之后,葛言诚和刘开妍主动取得了联系。他想要刘开妍借用她和马真的别墅,因为他要在那座别墅里,那个施助雨曾经表演“镜中花”的地方,表演“镜花·水月”。随后,葛言诚向施助雨、李助禾和莫凉发出了请柬。

13

昆明的炎热果然是外强中干。几场大雨过后,整个世界骤然凉爽。

魔术表演定在别墅花园里。清凉,无风,一轮明月皓亮当空,如雪的月光照映着小院里S形的湖面。

被请的人都来了。刘开妍一脸好奇,莫凉冷冷地坐在轮椅里,经医生特许前来的施助雨半躺在一把藤椅上,身后垫了厚厚的棉垫。当刘开妍听到敲门声,带着李助禾走进院落时,施助雨从藤椅上艰难地抖动起来,嘴巴里发出怪声,过了好半天才平息下去。

所有的人都等待着葛言诚的表演,他们要看看这个魔术界的门外汉如何表演这两个诡异黑暗的魔术。

当着众人的面,葛言诚说他要先表演“镜中花”。

“我还是以湖水为镜来表演。不过这回,”葛言诚说,“为了证明我确实会表演这个魔术,我要让你们每一个人都和我合作一次,来湖边牵住我的手,从湖中看一看你们各自的恐惧。”

“啊!”刘开妍、莫凉和李助禾惊叹起来。施助雨也再次在藤椅上发出了“咕噜咕噜”的怪声。

月光里,首先站出来的是李助禾。

他站在“S”形湖面的腰部,面对湖水和众人,说:“为了这两个魔术,发生了两场火灾,毁了两个魔术团,无数人丧生,三代人的命运被改写,施水月死了,我的美嘉也死了,所以,我倒要先看看,这‘镜中花’到底有何种魔力?”

葛言诚点点头,走过去,拉住了李助禾的手。

院子里安静极了。众人都屏住了呼吸,仔细盯住了这恩怨传世的“镜中花”。

在一片寂静之中,葛言诚和李助禾同时向水中望去。

几秒后,李助禾先是以怀疑的表情盯住了水面,然后,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脸色开始发白,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大……

牵住他的手的葛言诚,也先是盯住了湖面,猛然间,他似乎也从湖水里看到了李助禾看到的东西,而且也被那份恐惧吓到了,猛地拔出眼光,用一种不敢相信的表情凝视着李助禾。葛言诚惊讶的表情仿佛在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而李助禾却没有发现葛言诚惊恐的目光。他盯着湖面,惊恐如同干燥荒野中狂风吹燃的大火,在他的心里越烧越旺!忽然,他像看到了恐惧的高潮一般,“啪”地甩开了葛言诚的手,迟疑片刻之后,才从梦魇中惊醒过来,转身快步离开了葛言诚。

看到李助禾如此反应,大家都即惊讶万分,又怀疑万分。就连施助雨也斜着眼睛,在藤椅上惊疑不定。

“你看到了什么?!”莫凉推着轮椅向前半步,问李助禾。李助禾刚要开口,却被刘开妍制止住了。

刘开妍说:“慢着!如果李助禾先说,葛言诚是可以附和的。”

“那你想怎么办?”葛言诚问。这时,他已经从湖边追了过来。

刘开妍说:“不如,你们分别写下来。”

于是,刘开妍找来纸笔,分给葛言诚和李助禾。李助禾接过纸笔的时候,表情还有些恍惚,仿佛他根本不相信自己刚才亲眼所见的东西。

刘开妍还特意拿来了一盏可以装电池的,专门用在院子里的小台灯。

一分钟后,两张纸条放到了大家中间的桌子上。

李助禾的纸条上写:女儿的死亡。

葛言诚的纸条上写:李美嘉的死亡。

“啊!”莫凉第一个叫了起来,“这不可能!绝不可能!你的‘镜中花’是假的!我研究这个魔术很多年了,你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这个魔术的秘密,更不用说学会了。你一定事先就和李助禾串通好了!”

“如果你不相信,不如你来试试?”葛言诚说。

施助雨看到这样的场景,整个人在躺椅里疯狂地抖动着,李助禾走上去,按住了他的肩膀,说:“助雨如此激动,我看,还是让他先来吧?”

莫凉转过脸,看了看师父,点点头。

葛言诚和李助禾要去抬施助雨的藤椅,把他抬到湖边,被莫凉阻止了。莫凉说:“既然‘镜中花’可以任意选择镜子,就不要费力挪动师父了,不如请刘开妍找面小镜子,就在原地表演。”

刘开妍一听,急急忙忙进屋,很快拿出一面半径为8寸的圆镜。

葛言诚接过镜子,放在施助雨的面前,并且牵起了他的手。

本来就呼吸急促的施助雨,对着镜面,看着看着,仿佛受到了剧烈的刺激一般,用比刚才更大的力量抖动起来,越抖越猛,居然一抬手,打飞了葛言诚手里的镜子。镜子落地被砸得一片明亮粉碎。施助雨的脑袋随着破碎的脆响,猛地歪朝一边,流出了更多的口涎。

“师父,你看到了什么?”莫凉忍不住问。

大家此时忽然意识到,无论施助雨看到了什么,他都无法说出来。施助雨的身体还在抖,手臂上下一颤一颤。

“他是要写。”刘开妍第一个反应过来。她拿来纸笔,把笔交给施助雨,自己抬着纸。

可是施助雨的手指没有力气,根本拿不稳笔。莫凉想了个办法,用一个布条,把笔和施助雨的手,紧紧捆在了一起。

施助雨费了大劲,歪歪曲曲地写下了两个字。

同时,葛言诚也写好了两个字。

两人所写内容一模一样。

它们是:水月。

“魔术‘水中月’?”莫凉问。

施助雨的眼珠在眼眶里左右摇摆。

莫凉看懂了,却又糊涂了:“师父,您的意思是不是魔术‘水中月’?那是什么?”

“是施水月。”葛言诚说,“你师父年轻时的师妹,那个在数十年前、和李美嘉以同样的方式丧生的女孩。”

听到葛言诚这么说,施助雨的眼珠才安顿下来。

“现在,终于可以轮到我了吧?”莫凉问。

葛言诚点了点头。

没了镜子,莫凉自己滚着轮椅走到湖面半腰处,葛言诚快步跟过去,拉住了莫凉的手。两人同时向湖水看去。

莫凉的手一开始是冷冰冰的,但很快,他的体温升高,手也变得很热,额头上冒出了虚汗。猛地,和李助禾一样,他甩开了葛言诚的手。不顾一切的莫凉,抽出一直放在轮椅侧面的小半瓶矿泉水,向湖面砸去,试图砸碎湖中景象,嘴里大叫着:“不可能!这不可能!”

等莫凉安静下来回到众人身边,他和葛言诚分别用纸笔,写下了所看到的恐惧。

莫凉写的是:水中月。

葛言诚写的也是:水中月。

“难道你们也看到了那个女孩?”李助禾和刘开妍几乎是异口同声。

“没有。”莫凉和葛言诚的回答也是异口同声。

“那你写‘水中月’是什么意思?”李助禾才问完,就醒悟了似的“啊”地小声惊呼,“难道你看到是‘水中月’这个魔术?”

莫凉点点头说:“我的确看到‘水中月’这个魔术,这是一个让人恐惧的魔术。”

“这个魔术是什么样?”李助禾问。

莫凉摇了摇头:“太可怕了,我不想说。我希望,我这一生再也不要见到这个魔术。”

所有的人都见证了“镜中花”,最后只剩下了刘开妍。她盯着面前的几个男人,感到不可思议和害怕。这时候,葛言诚向她伸出了手。

刘开妍哆哆嗦嗦地跟着葛言诚向湖边走去。她这一生,害怕的东西很多很多,但是,哪一样才是自己最恐惧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知道。

与其说是葛言诚牵住了她的手,不如说是葛言诚扶住了她。

在湖边站了不足十秒之后,无风的湖面诡异地泛起微波。刘开妍望着湖水,忽然大叫一声“马真”,就要闷头栽下去。还好,葛言诚一把将她拉住。

当他们回到众人面前之后,刘开妍推开莫凉递过来的纸笔,惶恐地看了一眼葛言诚,惊恐地说出了一句话:“我不相信!”

“你看到了什么?我听到你喊了句‘马真’,难道你看到了他?!”李助禾向前迈出一步问。

刘开妍转身要走,被莫凉用轮椅挡住,“告诉我们,你是不是看到了马真的死?”

葛言诚也向前一步,对她说:“告诉大家!”

刘开妍被莫凉逼到湖边,只好停住脚步。她转过脸,凄惨地笑了笑,把目光转向葛言诚,用揶揄壮胆,颤颤地说道:“大作家,你刚才不是也看到了我的恐惧了吗?还是你来说吧。”

李助禾也追问:“葛言诚,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葛言诚说:“刘开妍她这一生最大的恐惧,是一个被困住的、无法逃脱的人。”

“啊!”刘开妍听到这里,后退一步,指着葛言诚,喃喃地说,“你!你胡说!”

施助雨在藤椅上抖动着,他好像有话要说,可是却没有办法说。看着自己的弟弟变成这样,李助禾心疼地坐到他的身边,握住了他的手。施助雨无法转动脑袋,只好斜着眼睛看着哥哥李助禾。一股奇怪的暖流,顺着他的手,延伸到李助禾的手上。

在他们对面,被惊惧弄得口齿不清地刘开妍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仍旧手指着葛言诚说:“你这个伪君子!你的‘镜中花’是在骗人!”

“你能揭穿我吗?”葛言诚问。

刘开妍喃喃地说:“我,我……”又一次语无伦次。

“可是,”葛言诚向前迈进一步,说,“我却能揭穿你!”

“揭穿我什么?!”

“马真的死!你刚才不是亲眼看到了吗?”

“我没有看到马真的死!”刘开妍狡辩着,“我,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被绑住的人!”忽然,刘开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一下子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葛言诚先看了一眼刘开妍,又看了一眼众人:“在回答刘开妍的这个问题前,我先给大家讲个几个小故事。”

葛言诚望了一眼天上的明月,拿出李助禾交给他的手帕,先讲述了施派祖师施洪峰偷偷潜入“上帝之光”盗取魔术的故事,接着又讲述了他如何联系上汉娜的孙女蕊秋,以及汉娜诗集中那个关于精灵姐妹和凡间男子的爱情故事。

在讲到故事结尾时,葛言诚说:“我当时一直在琢磨,汉娜为什么要提两个有上帝赐予的法术精灵呢?犹太人的魔术团叫做‘上帝之光’,难道这里面有什么重要隐喻?后来,我从犹太拉比马丁收集的资料里找到了一张汉娜小时候的照片。接着,我就在照片里发现了这个……”

葛言诚从提前准备好的文件袋里拿出一张在警方的帮助下放大并且锐化的照片。照片上有两张脸,被葛言诚故意用圆圈圈起来。葛言诚把照片递给大家,就着那盏小台灯传看。

“这两个女孩,长得一模一样!”李助禾感叹。

“是的。”葛言诚说,“因为她们的法式和衣着不一样,表情也不同,加之一个站在第一排,一个站在后面,又是老照片,就很容易被人忽略。其实,她们是一对双胞胎姐妹。”

听葛言诚说到这里,坐在藤椅上的施助雨又一次激烈地颤抖起来,李助禾连忙弯下腰,轻声安慰,施助雨“嗷嗷”地喊着,谁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李助禾只好给他纸笔,但他写得很慢,加上着急,很长时间都写不全一个字。最后,施助雨愤怒地甩开了纸笔,盯住了葛言诚。

葛言诚看了一眼施助雨,抱歉地说:“对不起,为了解开所有谜团,这个压在众谜之下的秘密,不得不说了。”

葛言诚接着说,“当施洪峰潜入犹太人的走马转角楼,偷学‘魔笛控绳’的时候,潜伏帮了他的忙。他在暗中发现,在‘上帝之光’里,还有另一个人和他一样,隐藏居住在众人的视线中。这个人就像幽灵,一直和这群犹太人生活在一起。施洪峰一边探寻魔术机关,一边寻找那个人。两个多月之后,他找到了那个人,也发现了‘上帝之光’的秘密。

“很多看似十分高难的魔术,其实一旦被揭穿,机关十分简单。原来,这个魔术除了需要特定的机关协助之外,还需要一对双胞胎来表演。双胞胎中的一个人爬上绳子消失,而另一个提前躲在篮子里。竹篮的侧面有两层,是个夹层。女孩把身体弯成与竹篮相同的弧度,躲在夹层里,等时机一到,再从篮中爬出来。虽然魔术中有两个人,但对观众来说,他们只看到了一个人。为了保住魔术的秘密,‘上帝之光’的老板,一个矮胖的犹太人,只让其中的一个双胞胎在众人面前出现。所以,就连魔术团里的人,都不知道团里还有另一个人,一直和他们一起生活,一起逃难,一起演出。汉娜是表演魔术的双胞胎姐妹之一。”

葛言诚顿了顿,似乎是在整理思绪,然后又接着说,“我请汉娜在美国的孙女帮忙,查找了祖母的家谱。经过一番周折,蕊秋终于查到,汉娜小时候,的确有过一个双胞姐妹。姐妹俩一起跟随一位魔术师学习魔术。最为巧合的是,汉娜给自己的孙女取名蕊秋,而她的双胞胎姐妹,就叫蕊秋。她给孙女取了同样的名字,就是为了以此来纪念自己的姐妹。”

“而且,”葛言诚叹了一口气,“因为魔术的秘密是不能外传的,所以,汉娜在记录那部分历史的时候,不能明说,只能用童话故事来做隐喻。汉娜和蕊秋就是那对精灵,而那个背信弃义的凡间男子就是施洪峰。”

李助禾忽然看向弟弟施助雨,明白了他刚才那么激动的原因。施助雨并不希望葛言诚讲出“魔笛控绳”的秘密,忽然,李助禾恍然大悟,他问施助雨:“你原来告诉我,当年在你跟随施曲南学艺时,你怀疑除了你们三个徒弟,还有第四个人?”

施助雨“呀呀”地点了点头。然后,他用手指指湖面,又指指天空。李助禾看得莫名其妙,而葛言诚却已会意,葛言诚弯腰按住施助雨的手,对他说:“你是想说,为了继续表演‘魔笛控绳’,你的师父也用了双胞胎?”

施助雨连连点头,抽出手,又指了指湖面和天空。

葛言诚接着说:“你的意思是,除了你的师妹施水月外,还有另外一个人?”

施助雨点头。

葛言诚继续说:“那个人叫‘施镜花’?”

施助雨“哇”地一声,放下手来。

葛言诚从施助雨身边直起腰来,对着大家说:“在我看了汉娜诗集中的童话之后,我就一直在想,既然那个凡间男子给那对精灵姐妹取名‘镜花’和‘水月’,那么既然有‘施水月’这个人,说不定就会有‘施镜花’。施镜花,就是那藏着的第四个人。”

“那么,施镜花在哪里?”莫凉插话。

葛言诚说:“为了证明我的猜测,我借用了警方的力量。我们跟随施水月的历史,一直往回查,发现施水月原是一名孤儿。警方找到了曾经收养施水月的孤儿院,施曲南为了延续这个魔术,从孤儿院里领走一对双胞胎女孩,重新给她们取了名字,施镜花和施水月。”

“你可有证据?”刘开妍问。

葛言诚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刘开妍说:“在施曲南领养这对双胞胎的年代,什么都是要写证明的,而且那时候,吃饭买东西都有固定配额,有记录。”葛言诚说着,从包里拿出几样东西来,一一打开,“这些就是你要的证据。”

在那几样证明里,其中一份是孤儿院开的证明,前面写着姐妹俩改名前的名字;后面是派出所证明,写着姐妹俩被改后的新名字:施镜花、施水月;其次就是购粮卡,上面也并肩写着姐妹俩的名字。

“还有呢。”葛言诚说着,又从包里拿出另一份东西,递到刘开妍面前,说,“警方在寻找中,找出了所有叫‘施镜花’的人,检查了她们的结婚证明和户口册,其中一份上面居然有你的名字。接着,警方检查了你的出生证明。两者一比较,铁证如山,真相大白。”

李助禾抢过那张证明,仔细一看,原来在刘开妍的出生证明上,母亲一栏填写的是:施镜花!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李助禾问。

葛言诚看着刘开妍,意思是:是你说还是我说?

刘开妍看了看众人,觉得已经毫无退路,只好承认:“施镜花确实就是我的母亲。从我出生开始,就是伴随着仇恨长大的。我的母亲告诉我,在我的生命里,除了复仇,什么也没有。”

“向谁复仇?”李助禾问。

刘开妍说:“施助雨!”

一阵停顿后,刘开妍说,“这件事情,是我的母亲亲口告诉我的。施派的祖师施洪峰得到这个魔术的秘密之后,就到处寻找双胞胎。当时战乱,他没费多少力气,就用几个铜板买到了一对卖身葬父的双胞胎姐妹。后来,当他把这个魔术传给儿子施曲南时,那对姐妹年纪已大,不久就先后病死。

“为了延续这个魔术,施曲南在孤儿院里又找到了一对双胞胎。这一点,警方和你葛言诚,查证得没错。施曲南将她们取名为施水月和施镜花。在表演中,施水月在明处,施镜花在暗处。为了保住这个魔术的秘密,施曲南连自己的徒弟施水谦和施助雨都没有告诉。这就是为什么,施助雨老觉得和他们住在一起的,还有第四个的徒弟。

“我的母亲告诉我,当年,施水谦为了得到‘镜花·水月’的秘密,在施水月表演水箱脱逃的时候,改动了机关,想以此要挟师父施曲南。

“施水月被捆在水箱中时,为了逃生,使劲拍打着水箱的门,被施助雨发现了。施助雨爬进水箱去搭救,却被躲在一边的施水谦再一次关上了机关。那时候,我躲在剧场楼顶的母亲看到了整个过程,她想去救施水月,但是,当她从藏身之处爬下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她看见,师父施曲南只有时间救出一个人。他只救出了施助雨。施水月死后,施水谦也就消失了。

“我的母亲看到师父施曲南情愿选择去救施助雨,而放弃了施水月,心都凉了,也就此悄悄离开。后来,她生下了我,在教给我魔术技巧的同时,她告诉我,无论如何,我都要为她的姐妹报仇。而且,我的母亲还告诉我,施派还有比‘魔笛控绳’更诡异的魔术——‘镜花·水月’。我的母亲后来因为长期抑郁,换了癌症。在她去世前,她要我发誓,在复仇的时候,同时找到‘镜花·水月’。”

“所以你假装不会魔术,接近马真。在马真发现你的真实身份之后,杀死了他?”莫凉说。

“对此,你只猜对了一半。”刘开妍说。

“哪一半?”莫凉问。

“呵呵,”刘开妍看着莫凉说,“其实,我们都是欲望的祭品。为了得到魔术秘笈,为了复仇,我们都忘了自己是谁。是的,我是为了接近施派才嫁给马真。当时,莫凉你一心恋着李美嘉,我没有机会,所以才选择了马真。不过,马真并不是我杀的。他,死于意外。”

“是吗?”莫凉一阵冷笑反问,然后从轮椅侧边掏出一个遥控器,按下一个按钮。无风的湖水忽然荡漾开来,反规律地向两边展开,露出一个水下的房间。房间安装着玻璃顶。在房间正中,站着一个被捆绑的人。

“这是马真设计的暗室,本意是用来变魔术时用的。刚才,当葛言诚拉住你的手站在湖边时,我就悄悄按下了键钮,露出了这个房间。这就是让你恐惧的,一个被捆绑的人。”莫凉说。

刘开妍的目光迅速扫过湖底,忽然恍然大悟,转向葛言诚说:“葛言诚,我差点上了你的当!还以为你真会这个‘镜中花’的魔术呢。”

葛言诚说:“若不是你当时心中有鬼,以你多年对魔术的修炼,怎么会相信我的障眼法呢?告诉我,你如何杀了马真?”

刘开妍苦笑了一下,“我刚才已经说过了,马真死于意外。不过,在我说出真相之前,我只想问一句,你们是怎么发现马真被囚禁在这间暗室里的?”

葛言诚说:“在我发现了你的身份后,我就猜想是否马真也知道了。也许,马真正是因为发现了你的身份才被你杀害的。如果这个推理正确的话,马真死亡的地点就不会是在路上。我问过警方,警方告诉我,尸体解剖后,在马真尸体上发现的刀伤中,有一个特别奇怪。那个伤口在后脑勺,伤口的形状和其他伤口不一样。其他的伤口一看就是出自同一把刀,而那个伤口,却不是。而且,那个伤口受的力和其他伤口也不同,更深更大。所以,我想,滇池路并不是第一现场。由于你的假身份,我第一个就想到了别墅。你在别墅里杀死马真,再把尸体移到路上,造成抢劫杀人的假象。可是,我只有推论,没有证据。于是,我假称向你借用别墅。我找了一遍,什么也没找到。后来,我记得美嘉曾经告诉我,马真在这间别墅里安排了很多机关。于是,我请莫凉来,找到了这间湖底暗室。我们在那里,发现了血迹。血迹经警方化验后,证明就是马真的。我记得你曾经告诉我,你们从未请过用人。对于这间密室,也只有你和马真有机会知道。所以,那时候,我就断定,你就是凶手。”

“哈!”刘开妍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原来,今晚的表演是一个早已为我设计的陷阱,我还给了你演出地点自己跳。是的,马真的确是死在这间暗室里,不过,马真的确是死于意外。”

“你反反复复说是意外,倒是给我们解释一下。”葛言诚说。

刘开妍说:“马真其实一点也不傻。在我们结婚后不久,他就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

“等一等!”葛言诚打断刘开妍,“你说马真在你们结婚后不久,就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那么,他当时为什么不揭穿你?”

“哈哈!”刘开妍大笑道,“葛言诚,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原来,你不知道在马真发现我的秘密后,这些年一直被囚禁在这个密室中?”

“啊!”就连莫凉也吃惊了,“既然马真这些年一直被囚禁在密室中,那么,这几年,我们见到的马真又是谁?”

“是我呀!”刘开妍说着,走到莫凉面前,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先低下头,然后慢慢抬头,月光下,刘开妍的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男子的脸——马真的脸。

刘开妍用马真的声音说:“这就是和你们一起生活的马真。难道,你们谁也没有发现,我和马真从来没有在任何场合同时出现过?”说完,她再一次低头抬头,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啊!你!你怎么会……?!”莫凉像受到严重惊吓一般,忽然失去了表达能力。

“你是想问,我怎么会变脸?!”刘开妍耸耸肩说,“这是我母亲,施镜花教我的。我从小就开始了练习。不过,听我的母亲说,‘镜花·水月’比这变脸还要厉害。为了从施助雨那里打探到‘镜花·水月’,我只好装成马真。”

“既然你可以假扮马真,以假乱真欺骗我们,那你为什么不在马真一揭穿你的时候就杀死他呢?”葛言诚问。

刘开妍回答:“感情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东西。在嫁给马真后,我对他居然渐渐产生了依恋,让我没法下手。为了说服他,和我联手,我就一直把他囚禁在暗室中。后来,出现了那封字迹会消失的信,才导致了马真的死。”

“那封标着数字‘1’的信?”葛言诚问。

刘开妍点点头,却忽然转变了话题:“葛言诚,你手里拿着的都是好牌,可你却没有按顺序出对牌。”

“你这是什么意思?”葛言诚问。

“你居然相信了莫凉。”

葛言诚看了一眼莫凉,表情十分疑惑。

刘开妍冷笑一声,说:“葛言诚,我不傻,你敢今晚布局,是因为你已经拿准了我的把柄。我想,警方已经等在外面了。不过,坐在这里能被称作凶手的人,应该被警察带走的,不止我一个。”

“还有谁?”葛言诚问。

“莫凉!”刘开妍手指轮椅上的莫凉。

莫凉大叫:“你!你血口喷人!”

刘开妍再一次朝莫凉走去,一边走一边低声说:“你、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刚才做了变脸,难道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在刘开妍的脸上,露出一张中年妇女的脸,接着,她一甩头,这个妇女居然一下子变成了莫凉。莫凉大叫一声:“黑影!”

“你终于明白了!”刘开妍变回自己的模样说,“是莫凉,亲手杀死了李美嘉。”

李助禾一听,冲了上来,一把抓住刘开妍,说:“你给我说清楚!”

刘开妍冷笑着,看着莫凉。

莫凉怔愣了片刻,捧住了头,喃喃地说:“还是我来说吧。”

莫凉说,“我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候,看到了李美嘉签的魔鬼契约。我当时既惊讶又释然。惊讶的是这个关于魔鬼契约的传闻居然是真的,而且以美嘉的人品,居然会去签契约;释然的是,原来美嘉的魔术变得那么好,是背后签了契约。在发现那张契约之后,我没有立即质问她。我悄悄查了查她的电话号码,发现有一个号码,美嘉要么频频拨打,要么发短信约定见面时间。美嘉所有的号码都有名字,而那个号码却是空白。我依据美嘉的短信内容猜想,这就是‘黑影’的号码。我用美嘉的手机,偷偷发去短信。一番联络之后,对方便立刻察觉出我不是美嘉。我也就直接承认了,但我告诉黑影,我要见面。

“黑影在和我见面时,居然用变脸的手法用了我的脸。当时,我并不知道黑影就是刘开妍。她骗我说她知道‘镜花·水月’的秘密,只要我帮她做事,就会教我这个魔术。我看到,她居然能扮成我,魔术功力一定很高,我就答应了。不过,在和她接触时,我悄悄地从她身上偷到了一块手帕,上面绣着‘镜中花’三个字,还有一些字母。这块手帕让我对她的话,更加深信不疑。后来,美嘉发现了这块手帕。我们当时在二楼上争吵,在争吵中,美嘉推了我一掌,我从楼梯上滚下,摔断了脊椎。上半身保住了,我却永远不能走路。从那天晚上起,我们便不说话了。不过……”

莫凉叹了口气接着说,“我从未想过,每次用我的脸和我的嗓音与我见面的人,居然就是刘开妍。后来,在李美嘉出事那天,黑影,也就是刘开妍打电话给我,说她决定把‘镜花·水月’传授给我。不过,我必须事先为她做一件事。她说,她已经在美嘉表演的水箱机关上做了手脚,只要我到时候关上水箱门,等李美嘉死后,她就单独教我‘镜花·水月’。她还说,‘镜花·水月’在世上独一无二,她也只能传给一个人。美嘉让我失去了腿,我没有怪她。但是,为了这两个魔术,我却杀死了她。”

莫凉顿了顿,语音悲伤地说,“当时,就要解开绳扣的美嘉隔着水箱玻璃,看到是我在机关上动手,心都凉了。自始至终,她都看着我,一动不动。直到我关上了机关的门,她也没有去解身上的绳扣。我记得,美嘉虽然在水中,可我却清楚地看到,美嘉的眼里流出了一行眼泪。”

李助禾盯住了莫凉,一手捂住胸口,眼中流下两行老泪,一阵唏嘘。

莫凉抹了一把眼睛,转过头,看着葛言诚说:“葛言诚,你早就知道是我杀死了李美嘉,对不对?你让我来帮你,无非是设个局,让我们自己说出真相?”

葛言诚点了点头。

刘开妍问:“葛言诚,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葛言诚从莫凉手里拿过遥控器,按下另一个按钮。

水面下的房间亮起了灯。在灯光下,大家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床边还有一截极粗的铁链,而站立在房间正中的,却是一个女孩。女孩的脸上戴着一个蝴蝶造型的面具,身上绑着绳索。

“她、她是谁?”刘开妍问。

莫凉冷笑一声:“她是知道一切真相的人。”

葛言诚朝女孩招招手,女孩一抖,便抖掉身上的铁链,离开了房间。不一会儿,她站到了大家的面前。

女孩走近了,揭开了脸上的蝴蝶面具,众人一看,“啊”地叫了一声。

那是李美嘉!

李助禾也震惊地说:“这,你,这是怎么回事?你真是美嘉?!”

“她不是李美嘉,她是张秋玲。”葛言诚说。

葛言诚接着说,“既然汉娜有蕊秋,施水月有施镜花,我想,那么,除了李美嘉之外,肯定还有另一个女孩。我问过李美嘉的父亲,他说李美嘉就是一个独生女,没有姐妹。后来,我亲自去找了施助雨。施助雨在听了我的叙述后,决定帮我,写下了张秋玲的名字。原来,在收李美嘉为徒之后,施助雨暗中找了一个和美嘉长相相近的女孩,做了几次整容后,她基本上就和美嘉一模一样了。”

听到了这里,女孩张秋玲插进了话:“和那对犹太双胞以及施水月、施镜花一样,美嘉生活在明处,我生活在暗处。美嘉出事那天,我亲眼看见是莫凉改动了美嘉逃生的机关。当时,我就躲在演出台顶棚上。我一直十分信任莫凉,根本没有想到他会下手,所以,当我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我想不通的是,深爱着美嘉的莫凉为什么要杀死她呢?我和美嘉虽然不是亲姐妹,但这些年,我们之间的感情,胜于姐妹。美嘉一直在查师父中风的原因,后来她又意外出事,让整件事情更加蹊跷。我觉得,在这件事的幕后,除了莫凉,还另外有人。后来,我感到,只凭我一人暗中调查,找出真相似乎遥遥无期。于是我想,需要有一个局外人站出来,搅一搅这潭浑水,让藏在水里的人自己跳出来。”

葛言诚说:“于是,张秋玲就给我寄来了标有数字的信,并且在老昆明地图上假扮成小丑,表演了李美嘉设计的球变雪变花的魔术。”

“是的。美嘉活着的时候,曾经向我提起过葛言诚。我想引起葛言诚的好奇,让他参与进来,但又不愿意立刻出面,就跟踪他,故意露出马脚,让他偷走手机和我联系。然后,我让葛言诚到工厂来,和朋友合作表演了那个魔术。本来,我想表演的是美嘉,美嘉在水箱中没有解开绳扣,但后来我想,美嘉的死亡和施水月的死亡太相似了,她的死一定和过去有关,而且,关于李美嘉的死,葛言诚恐怕已经知道了很多细节,于是我就表演了施水月遇难时的情景。我是想告诉葛言诚,这一切已经有过先例。我想告诉他,不但要调查现在,还需要寻找过去。”张秋玲说。

“那么,那封给马真的信也是你寄的?”刘开妍问。

张秋玲说:“是的。当时我查来查去都没有头绪,师父又中了风,所以我就想起来,师父以前总是收到标着数字、字迹会消失的来信,所以就依葫芦画瓢,写了一封,寄给马真,要他来见我。没想到,那天晚上,却在约会的地方,看到了马真的尸体。刘开妍,现在,你该告诉大家你为什么要在囚禁马真这么多年后又忽然杀死他的原因了吧?”

刘开妍沉默了一会儿说:“实际上,是你的那封信杀死了马真。”

“我的信?”张秋玲十分不解。

“是的。你刚才不是说施助雨经常会收到字迹会消失的信吗?其实,那些信,都是我写的。”

“你为什么要写这些信?信中写了什么?”葛言诚问。

刘开妍看了一眼施助雨:“我写这些信,是要报复他。我的信,是以死去的施水月的名义写的。我写的都是一些我母亲告诉我的,发生在施水月和施助雨之间的事情。我这样做,是要从心理上不断地折磨他。但是,”刘开妍转向张秋玲,“当你以同样的方式寄来信时,我以为我的身份暴露了。”

“于是,你对马真下了手。”张秋玲说。

“不,”刘开妍说,“对马真,我已根本无法忍心下手。我把信带到暗室,问他是否知道是谁寄来的。谁知,当我走近他询问的时候,他却用铁链勒住了我的脖子。暗室里放置的是一张铁床,床头和床尾的栏杆边缘都是尖角。争斗中,马真摔到了铁床栏杆的尖角上,尖角刺进了他的后脑勺。

“他死后,我十分害怕,就按照信上的地点,在约会时间之前把马真的尸体放到了那里,并且用刀在他的身上留下伤痕,制造成抢劫杀人的场景。放好尸体后,我看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影在确定马真已死后就匆匆离开了。当时是夜晚,我没能看清楚他的脸,没想到却是你。

“为了找到‘镜花·水月’,我一直在施助雨的公寓里翻找,意外找到了那幅红色的画。这是一幅很独特的画。我对施助雨一直保存这幅画感到十分奇怪,也一时找不出头绪。我偷偷保留了那幅画。后来,当葛言诚冒充网络记者来采访的时候,我一开门就认出了他。葛言诚曾经被电视台采访过,我刚好看过那期节目。我想,葛言诚冒充记者来找我,一定是心中有鬼,知道了什么。于是,我心生一计,我趁拿画的时候,根据马真收到的那封信的习惯,在那幅画上写下一个数字,并把画塞进了信封,在信封上写上葛言诚的名字,假说是马真留给他的。我想看看葛言诚介入这件事情有多深。”

听到这里,葛言诚这才明白,他收到的两封标有“2和3”的信,是张秋玲寄来的,马真收到的标有“1”的信,是张秋玲寄给他的。而,标有“4”的那幅画,来自施助雨,数字是刘开妍写的。

刘开妍转过身,问葛言诚:“既然张秋玲看见的是莫凉杀死的李美嘉,你是怎么把这件事和我联系上的呢?”

葛言诚说:“当时,为了找出是谁画的画,我请警方提取了画面上的所有指纹。后来,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我想找出谁是和美嘉签契约的‘黑影’,也请警方从这张魔鬼契约上提取了指纹。居然发现,在画面上和契约上,有的指纹一模一样。马真死后,你作为亲属,警方特别提取过你的指纹。就是那些指纹帮上了忙。经过鉴定,你就是那些指纹的主人。你背着众人,背着马真,认识李美嘉。”

刘开妍说:“葛言诚,你倒是查得很详细啊。是的,数年前,当我看到李美嘉成为魔术界的新星时,我就找到了她,说服她加入施派,暗中替我查找‘镜花·水月’的秘密。我会变脸,当时,我并没有以刘开妍的面貌出现在李美嘉面前,而是用了我母亲施镜花的面貌。我告诉李美嘉,只要她同意,我就把所有的魔术秘密传授给她,于是美嘉同意了,和我签下了契约。”

葛言诚说:“这些年来,美嘉一直为你做事,暗中向你学艺,从不知道你就是令她厌恶的刘开妍,你为什么忽然安排莫凉杀了她?”

刘开妍说:“都是因为李美嘉的一个电话。李美嘉说,她在帮师傅施助雨收拾东西时发现了几张旧照片。照片里有一张是施曲谦、施水月和施助雨三个人的合影。我在和李美嘉见面时,用的是我母亲的脸。于是她打电话给我,开始质问我的身份,让我不得不起了杀意。”

葛言诚点点头,“难怪美嘉在出事那天,忽然打电话告诉我,她已经查出了头绪。”

莫凉也恍然大悟,说:“刘开妍,你当时必须假扮马真在台上表演,抽不开身摆弄机关,所以你才以‘黑影’的身份,让我为你实施谋杀。而我,”莫凉盯住刘开妍走去,“却为了一个魔术,‘遵循’了你的‘旨意’,杀死了美嘉!”

刘开妍无视莫凉的目光,淡淡地说:“现在,一切都明了了。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情不明白。”

葛言诚问:“什么事?”

刘开妍看了一眼施助雨说:“在我冒充马真,终于说服施助雨为大家表演‘镜中花’的那天晚上,当施助雨用右手牵住我的手时,他立刻就发现了我的秘密。他当时小声说‘你不是马真’。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的。到了晚上,夜深人静之时,我溜进了他的房间,想问个究竟,没想到,我不但没有问出结果,还让他受了刺激,中了风。”

“什么样的刺激能让助雨中风?”李助禾不相信地问。

刘开妍再次转向李助禾,“这样的刺激。”说着,她的脸开始变幻,一会儿是马真,一会儿是刘开妍,还有一次是莫凉。不用手来操作,只凭利用抬头低头的瞬间变脸。

刘开妍忽然收住,变回自己的模样,说:“就是这样的刺激。几年来,我一直掩藏得很好。我不明白的是,那天晚上,施助雨是怎么发现我不是马真的呢?”

葛言诚说:“我刚才说过,施助雨是李家的后人。他在学习魔术之前,一直是个贼。作为贼,他学过摸骨术。你的骨骼,是女人的骨骼。那天晚上,当施助雨抓住你的手时,他就发现你不是男人。在施助雨中风后,你却不甘心,冒充莫凉的模样,频频进入他的病房,继续逼问魔术的秘密。为了避开你,施助雨才假装根本没有恢复。后来,因为你总是冒充莫凉,施助雨就连真正的莫凉都无法信任,他就悄悄给我信息,让我避开莫凉,单独去找他。施助雨手写困难,我就带去电脑,他用手指敲击键盘,对我讲出了你的秘密,告诉我世界上还存在一个叫张秋玲的人。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利用这个别墅,设一个陷阱让你说出真相的原因。”

一阵沉默后,莫凉说:“既然这一切都是因‘镜花·水月’而起,那么,我们这群为了得到这两个魔术的人,有谁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镜花·水月’呢?”

“答案就在那两方手帕里。”葛言诚说,“刘开妍,你能交出你从施助雨那里抢走的手帕吗?”

刘开妍苦笑了一下,掏出贴身藏着的手帕,交给葛言诚。

葛言诚拿出施助雨剩下的那个小角,和刘开妍抢走的部分合在一起。手帕上除了丝绣的“水中月”三个字外,另外还用同色的丝线绣了几行字母。

葛言诚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几分钟后,大门被敲响,走进一个年轻男子。

葛言诚向大家介绍这名男子就是一直帮他的那位翻译。葛言诚把手帕交给翻译。翻译一看便说:“这上面的文字和汉娜那首诗的后半句一样:我们/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活。”

翻译说完,指着这几句词的末尾,补充说,“这里还有一个名字——RACHEL,蕊秋。”

刘开妍忍不住问:“难道‘镜中花’就是‘水晶之夜’,而‘水中月’就是‘魔笛控绳’?”

施助雨痛苦地发出“不”的声音,葛言诚会意,对刘开妍摇了摇头:“施助雨已经告诉我,世上并没有‘镜花·水月’这两个魔术。这两块手帕,就是‘镜花·水月’。这两个人称怪异的魔术,只是一个用来为施派扬名的障眼法。谎言越大,人们越相信。你们施、李两家,尽然为了两个不存在的东西,斗了三代人。”

“那施派当年为什么非要编出一个‘镜花·水月’呢?”刘开妍问。

“或许……”翻译忽然插了句话。他的话听起来像局外人的观点,却又很有情理,有些“局外人清”、一语道破天机的意味。他说,“也许施洪峰并不是那么丧尽天良,他在放火之后,满心歉疚,便用这两个不存在的魔术来纪念两个存在过的犹太女孩。‘镜花·水月’是一个故事,一段不该发生的感情,一个悲剧。”

14

事情过去一年之后,月夜下,葛言诚和张秋玲在滇池边和两个老人见面了。他们便是施助雨和李助禾。李助禾替弟弟推着轮椅。这时候,施助雨已经能相对流利地说话了。

李助禾告诉葛言诚,他们三人决定离开昆明,隐居巍宝山。

施助雨告诉葛言诚,刘开妍找到的那幅画,是施水谦在失踪后寄来的。施水谦用他们传统魔术的技巧在画中隐藏了自己的名字,就是为了提醒他,世上只要还有“镜花·水月”,他们之间的恩怨就不会了结。

现在,所有的恩怨已被理清,施助雨决定,在今天晚上,把“镜花·水月”的真正秘密告诉葛言诚和张秋玲。

他说:“对于师父的临终遗言,我还是撒了谎。师父临终时告诉我,‘镜花·水月’是的确存在的,它实际上就是一个魔术,之所以用了两个名字,是为保护这个魔术,用了一个障眼法。对于真相最大的掩藏方式,就是让你得知真相的同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拥有了它。‘镜花·水月’这个魔术,刘开妍已经从她的母亲施镜花那里学会了。它实际上就是一个模仿别人的戏法。施洪峰为什么能在犹太人中成功躲藏五个月,是因为,他在躲藏的过程中,研究出一套模仿他人的方法。后来,他把这个方法和魔术中的障眼法相互糅合,把川剧变脸提升到了一个更高的境界。刘开妍和她的母亲施镜花早就学会了‘镜花·水月’,却一生未知。秋玲也学会了一些,在工厂里的表演,也只是一些皮毛。”

“可是,张秋玲又是在哪里学的呢?”葛言诚问。

张秋玲说:“美嘉拜黑影为师后学过。是她教我的。是的,我也只从美嘉那里学到了一点皮毛,”张秋玲转向施助雨,问,“那师父,你愿意教我真正的‘镜花·水月’吗?”

施助雨点了点头。然后,他问葛言诚:“葛言诚,经过了这么多事情,我已经不把你当外人看了。这个魔术,可以让你一夜成名,你要学吗?”

葛言诚想了想,摇摇头:“我还是喜欢写作。在故事中,我可以变成任何人。那里,才是我的天地。”

告别施助雨、李助禾和张秋玲后,葛言诚顺着滇池湖畔的海埂大坝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记得,在所有的一切发生之前,他曾经和李美嘉多次在这条大坝上走过。当时,谁也没有想到,事情居然会是这样的结局。

月还和以前一样美好,只是在月影下少了李美嘉,多了一个孤单的影子。面对着滇池边延绵壮阔的西山,葛言诚背后是整座散发着橘黄色夜灯的城市。夜风拂动,水波上碎出千百片月色,如同躺在他脑海深处的、关于李美嘉的记忆。在这旧景中,这些记忆一片片拼接起来。尽管案情已大白天下,葛言诚对李美嘉的思念却更深了。

数个月后,为了纪念李美嘉,葛言诚把这个故事写了下来,取名为《镜花水月》。虽然不能改变李美嘉的命运,但葛言诚认为,至少,这是一件他还可以为她做的事情。

在中篇小说《镜花水月》发表后不久,葛言诚又意外收到了一封信。后来,他和写信人见了面。那是一个混血女子。她说,她的祖父就是小说中从火灾中逃生的,和李家父子一起生活的德国窃贼。为了证明自己说了实话,她拿出了一扎祖父的日记。

看完那些日记后,葛言诚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潜下心来,开始了新的写作。几年后,他挖掘出了关于“上帝之光”的更多资料,写了另一个长篇小说《魔术师的秘密》,并且亲自改编成了电视连续剧。

这次写作成了他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他第一次脱离“影子写手”的身份,在作品上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直到电视剧即将拍摄时,葛言诚才忽然醒悟,不由开始怀疑,施助雨在带走张秋玲之前,在滇池边对他们说那一番话的真正目的。也许,施助雨为了保住真正的“镜花·水月”,对他撒了谎。“镜花·水月”是真实存在的,但并不是变脸。如果施助雨告诉世人“镜花·水月”并不存在,那么还是有人会不相信,还是有人会惦记。施助雨那么说,是为了让葛言诚就此安心,通过他的笔,让所有的局内局外人都安心。最终,施助雨只会把真正的“镜花·水月”传给张秋玲一个人。

或许,葛言诚又想,施助雨并没有撒谎,是自己想得太多。

无法得到答案的葛言诚,在拍摄杀青时,忍不住自问:生活与江湖,哪个更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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